叶不二陷入了沉睡之中,一直睡了二十几个小时还不见醒的迹象,众人不禁有些担心,别自杀没死成,变成了个植物人吧?

“联系上不二的父亲了。”瞿思齐脸色有些憔悴,“他急得跟什么似的,正赶过来。”

“小林哥不是去查宁楚倩的真实身份了吗?有什么消息没有?”

瞿思齐无力地往椅子上一坐:“听说有了眉目,到水方山里找线索去了,很快就能回来。”他瞟了一眼床上的叶不二,叹了口气。恐怕他下手杀宁楚倩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随她一起去吧,以后不二该怎么办啊,负疚感和愧悔会像紧箍咒一样缠着他,不知道何时才能够摆脱。不二好好的一个小伙子,可不能被这件事给毁了啊。

研究所里的低气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白小舟逃出去上了一节解剖课,下课铃声刚响没多久,她正帮着助教将尸体抬回停尸房,忽然收到瞿思齐发来的短信,说让她回去见不二最后一面。白小舟吓得把尸体扔在了地上,转头就跑,难道不二醒了,又玩自杀,这次成功了?

她浑身冰凉地冲进研究所,看见一个身形高大的陌生人正用一张白色床单将叶不二裹了,横抱在怀中,她脑中轰的一声巨响,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下来:“这不可能,不二不会有事的,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儿通知我?”

“小舟,你听我说…”瞿思齐上来拉她,她满腔悲愤,一脚踢在他的膝盖上,痛得他差点儿抱腿滚地叫苦,“小舟,他、他没事…他还没醒呢。”

白小舟一愣,上前仔细看了看,果然呼吸顺畅,睡容恬静,心中不禁怒火更盛,转身又踢了他一脚:“浑蛋,你发的什么短信?害我以为不二他出了什么事。”

“叶叔叔要带不二回云亭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瞿思齐甚是委屈,白小舟这才注意到,抱着叶不二的高大男人长得十分俊美,光彩照人,面容和不二有几分相像,让人移不开眼睛,她蓦然想起许久之前在苗寨里所看到的照片,忙恭敬地叫了一声:“叶叔叔。”

“不二给你们添麻烦了。”叶云卿眉头微蹙,嗓音淡雅,举止有度,真是谪仙一般的人物,“事情的原委思齐已经跟我说了,是我害了不二,是我害了他们。”他眼中泛起一层难以遏制的痛苦,看得人心中隐隐生疼,白小舟并不知道多年前叶不二和郭倩那两小无猜的过往,忙安慰道:“叶叔叔,您无须自责,这不是你的错,只怪造化弄人。”

叶云卿凄苦一笑,不愿多言,只说:“幸好有护身符救了他,但错误已经犯下,再也无法挽回了。那护身符是我们家的传家之宝,曾多次击退敌人,救过我们祖先的命,不二自杀,被它所伤,恐怕短时间内难以苏醒,我必须带他回去疗养,学校那边我已经请人帮忙办理休学手续了,这几年,多谢你们对不二的悉心照顾,我感激不尽。”

众人听得心里发苦,鼻头泛酸,瞿思齐略带哽咽道:“叔叔,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不二。”

“别这么说。”叶云卿朝他点了点头,“思齐,你是不二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他一直都很胆小、自闭,如果没有你,他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融入学校生活。”他走到门边,朝白小舟、瞿思齐和秦哲铭三人鞠了一躬,“各位,有缘再见。”三人送到门外,看着他将叶不二抱上车,疾驰而去,尘烟飞扬,心头一阵怅惘。

不过一夜之间,他们就失去了叶不二,也不知道再见是何年何月。

良久,秦哲铭才淡淡地叹了口气:“司马和初夏回来后要怎么向他们交代呢?”

想起至今音信全无的司马凡提三人,众人的心中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第二天小林回来了,脸色很不好:“宁楚倩原名郭倩,她的父亲郭丁明是有名的生物学家,本来在川东大学任教,后来因为违反了学校的规定被辞退了,之后就和女儿一起住在水方山上的一栋别墅里,有传闻说他在秘密研究一些违法的东西。我去山里查过,郭家的那栋别墅一年前发生火灾,烧掉了,起火的日期和那个记者出车祸的日期一致,资料上显示,郭丁明父女都在那场火灾中丧生。”

“有没有关于‘公司’的线索?”

小林沉重地摇头:“如果真的存在这样一个‘公司’,火灾又是出自他们之手,我只能说,他们很专业,做得非常干净。”

一时间,只剩下沉默。

当事人已经都死了,死无对证,这个案子已经没有再查下去的必要。想到惨死的郭倩,白小舟不胜欷歔,只叹造化弄人。

或许,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九、墙上血字

白小舟坐在沙发上悠闲地看电视,一只小花猫趴在脚边,尾巴一卷一卷,舒适地睡着午觉。电视里的韩剧正演到煽情处,她转过头去对厨房里喊:“妈,西瓜切好了吗?”

“好了。”厨房里传来甜糯细腻的女声,随即门开,系着围腰的女人端着一碟子西瓜出来,白小舟兴冲冲地从盘中抢了一块,大快朵颐。女人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子:“都多大了,还是这小馋猫的样子,又没人跟你抢。”

“妈妈真好。”白小舟抬头,逆光而站的母亲身材高挑,“你要是没有失踪就好了。”

“傻丫头,又在说傻话,我什么时候失踪了?”

白小舟心中涌出奇怪的感觉,是啊,她为什么会认为妈妈失踪了?

“妈妈,你永远都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她拉住母亲的手,将脸贴在手背上,撒娇道。妈妈温柔地抚摸她的长发,笑道:“傻孩子,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

眼泪顺着白小舟的脸颊滑下来,滴在母亲柔软的手指上,她忽然觉得从母亲身后透过来的光芒一暗,惊异抬头,竟看见母亲身后如孔雀开屏一样浮动着九条巨大的白尾。

狐狸的尾巴。

从梦中惊醒,白小舟木木地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那种久违的恐惧又浮上心头。自从母亲失踪之后,她就经常做这样的梦,梦见妈妈长着九条狐狸的尾巴,但这一次特别真实,连从未入梦的小花猫都出现了。

那只小花猫是妈妈捡回来的,在她家里生活了很多年。在她的记忆中,爸爸一直在国外做生意,一年都难得见一次面,妈妈却从来都不抱怨,给了她全部的关爱。她本来一直以为父母都只是普通人,可是几个月前,在S省的山林中,那座数千年前的古老城市遗迹里,突然出现的父亲展示出不一般的能力和心机,他行事果敢狠辣,与记忆中的那位慈父完全不同,难辨忠奸。

她记忆中的一切,自父母失踪后她就开始怀疑却又不敢怀疑的一切,在那一刻间崩塌。

他们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她?她的妈妈又到底是什么人?

各种忧虑和疑问在心头缠绕不休,这个晚上自然是睡不着了,她一直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第二天便顶着一对浓重的黑眼圈去上课,连最喜欢的解剖课都上得心不在焉,教授自然也没给她什么好脸色。下了课,她匆匆赶到研究所,自从瞿思齐骗她加入这个神秘组织以来,她几乎没有私生活,也不像其他女孩一样逛街购物,这样也好,反正她也没有一起逛街的朋友,还省钱。

秦哲铭肯定泡妞去了,思齐还没下课,打开研究所的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弥漫着阴冷的气息。往日无论何时来这里,都能看到叶不二,思齐曾取笑他来得比鸡早,走得比鬼还晚,如今少了他,本来很逼仄的研究所竟然显得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儿生气。

想到这里,她的心又开始泛起酸楚,将随身小包往桌上一扔,想进资料室里看些陈年档案,忽然听到啪的一声轻响,心头一惊,伸手去掏挂在腰上的电击枪,缓缓回过头。

屋角的柜子上放着一只彩绘花瓶,瓶身正在轻微地震动,就好像里面钻进了一只老鼠,爬不出来,正在垂死挣扎,扑腾得花瓶都移了位。

白小舟当然知道那不可能是老鼠,为了防止蛇虫鼠蚁进来破坏尸体和资料,龙初夏在研究所周围摆了一个什么阵法,效果还不错,至少她从来没看见过蟑螂。

她身子紧绷,拿着电击枪小心翼翼地接近花瓶,脑中猜想了无数个可能,忽而花瓶一倒,咕噜噜滚了几滚,从柜子上摔了下来,轰然碎裂。

白小舟吓了一跳,匆忙后退,却见那瓶中装满了鲜红的黏稠液体,液体汇成一股水箭,喷在墙壁上,仿佛有了生命,化成数股,在墙上游走,片刻之间,竟成了血淋淋的大字。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双目瞪得宛如铜铃,嘴里喃喃吐出两个字:“天啊…”

瞿思齐的心情非常不好,自从叶不二走后,他简直跌到了人生的最低谷,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他犹豫了好久,要不请小舟吃个饭、看个电影?乘朱翊凯那小子不在,赶紧和小舟培养感情,让他们的关系升温,最好能生米煮成…靠,他抹了一下鼻子,没这么蠢吧,竟然流鼻血了。

他仰着头止血,没留意踢到了什么东西,身子往前一扑,摔了个狗啃屎,鼻子着地,这下子更止不住了,血流得满脸都是。他不由得大怒,捂着鼻子回头,怒吼道:“哪个浑蛋乱扔垃圾,都扔到解剖楼门口来了,难不成是具尸体…”后面的话他没能说出来,只张大了嘴巴,看着那堆“垃圾”,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居然真的是具尸体!

等等,不对,这尸体怎么这么眼熟啊,他将“尸体”翻过来,顿时惊得张大了嘴,几乎可以生吞一个橙子。

“凯子?”他又惊又喜,“你怎么在这里?龙老师和老大呢?”

朱翊凯双眼紧闭,脸色苍白,脸上布满了各种刮痕,嘴唇乌青,身上血迹斑斑,瞿思齐心口一凉,不会真成尸体了吧?他忙摸了摸朱翊凯脖子上的动脉,还好,还有气在,忙将他扶起来,龇牙咧嘴地说:“你没事练一身肌肉干什么,重得跟铁疙瘩似的。”

“小舟。”他一脚踢开研究所的门,“快来帮忙,这小子重死了。”抬头的刹那,墙上的血字赫然映入眼帘,“天,居然真的出现了。”

“凯子?”白小舟急匆匆地将他扶到休息床上躺下,“这是怎么回事?龙老师他们呢?”

“龙老师…恐怕遇到危险了。”瞿思齐盯着墙上的血字,脸色竟是从来没有过的严肃和深沉。

墙上,是一个篆字。

篆书广义上包括隶书以前的所有字体,六国统一之前的文字可以统称为大篆,书同文之后的文字,则称为小篆,这个字应该是小篆,字形像一条立起来的眼镜蛇。

“这个字是怎么回事?”白小舟问。

“龙老师在她最喜欢的花瓶里留有自己的血,一旦她遇到了生命危险,血就会破罐而出向我们求救。这个血字就是她留给我们的提示。”

龙老师遇到了生命危险?白小舟脸色有些发白,她那么厉害,居然也会有性命之虞,可见那个山林白骨案有多么凶险。

“这到底是个什么字?”

瞿思齐出身中文系,认篆字自然不在话下:“是个‘它’字。”

“它?”白小舟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瞿思齐摇头,“或许他们遇到了什么特别恐怖的非人类。与其在这里猜测,不如问问目击者。”

白小舟这才想起还有个伤患,连忙将朱翊凯的衣服脱下检查,他的身上到处都是擦伤和大块淤青,全身上下居然没有一块好肉,看得她心疼不已,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流:“幸好骨头没有受伤,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内伤。他怎么伤得这么重,思齐,我们赶快叫救护车吧。”

瞿思齐眼圈也有些红,伸手去裤兜里掏手机,忽而手腕一紧,二人顿时大喜:“凯子,你醒了?”

“水…”朱翊凯嗓音低沉沙哑,白小舟连忙倒了一杯水给他,他仿佛渴了好几天,接过来一饮而尽,不小心灌进了气管,咳得天昏地暗。好不容易缓过来,他有气无力地抬头,这个动作似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忽而眼睛一亮:“小舟,快,快跟我走,只有你能救龙老师了。”

“龙老师受了伤?”

“她,她快死了。”朱翊凯抓住她的手,“别用你的能力治疗我,留着力气去救龙老师。我们着了道,老大跟我们走散了,龙老师被打伤,四肢经脉俱断,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用瞬移咒将我送出来,现在恐怕已经…已经…”他哽咽得无法说下去,白小舟二人听得惊心动魄,瞬移咒是十分高深的法术,极为消耗生命力,也十分难学。瞿思齐垂涎已久,龙老师总不肯教,说他火候未到,就算勉强学会,使用起来也会去了半条命。如今她经脉俱断还使用瞬移咒,简直就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送啊。

看到脸色煞白呆若木鸡的白小舟,瞿思齐好歹还有一分理智在,抓住朱翊凯的肩膀说:“你别着急,慢慢说,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朱翊凯脸色灰败,语气很急促,但好在他思路清晰,口才好,将前因后果讲了个大概。

那日接到案子,龙初夏三人急匆匆赶到川西,接待他们的是当地的一名警察,名叫瞿眉山,是当地人,在山里长大,又跟进了整个案子,对案情和地形都很熟悉。自从案件发生之后,整座鹿景山都被封了,由军人驻守。进山之后,只看见一片狼藉,这个时节最是山火频发,到处都烧得焦黑,地上布满了烂成泥的黑灰,一脚踩下去,鞋子就变了颜色。挺立的树木都烧成了一根根矗立的黑棒子,空气中弥漫着焦煳的味道,令人几欲作呕。瞿眉山指着面前的一个山头说,山林大火之后,就是在这里发现了尸骨,到处都是,简直就像是刚刚打过一场大仗。如今尸骨都已经捡拾起来,运到城里的火葬场烧掉了。司马凡提闻言大怒,说既然都烧掉了,还有什么好查的。瞿眉山脸色有些难看,说这宗案子本来不打算查的,但后来又发生了一件极怪异的事件,才请了051号研究所的人来查看。他并没有立刻就说那件怪异的事,反而拿了一大沓资料给三人,里面全是人骨的照片和验尸报告。三人细看了看,都变了脸色,虽然当时大火烧山,但那些尸骨却没有被火烧坏的痕迹,有些年代已经十分久远了,竟是四五百年前的;而有些的牙齿有切割过的痕迹,有些骨头上有断裂后重新用钢钉固定的痕迹,年代应该极近,但它们无一例外全部成为了人腊,也就是俗话所说的“木乃伊”,至于这些人腊的来历,以及它们是如何形成的,无人得知。

看完了档案,三人神色都有些凝重,龙初夏问起后面究竟出了什么极怪异的事,瞿眉山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恐惧,将几人带到了一个山洞前,洞口有茂盛的藤蔓植物遮掩,若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瞿眉山掏出准备好的镰刀,将藤蔓植物砍开,说这些藤蔓长得很快,上次来的时候砍过,现在又把洞口封了。山洞并不深,不过十几步就到了头,尽头有口潭,是条地下暗河。瞿眉山说,山里的老人都叫这个洞为不归洞或蛟怪洞。传说这暗河里有一条蛟龙,以前常出来兴风作浪,将过往行路的,或者来此打水的人吞吃。为了安抚蛟龙,山里的村民集资在洞口处立了一座石像,定期祭拜,曾经一度还很兴盛,久而久之就衰败了。当时发现漫山遍野的尸骨后,就有山民联想到了这个不归洞,说这些人都是曾被蛟龙吃掉的村民,那蛟龙专吸人精气,不吃血肉,尸骨便积在河底,大火烧山,蛟龙震怒,将这些尸骨都抛了出来。

山民都很迷信,自发组织起来,请了人吹吹打打来祭祀,还差点儿和守山的军人发生冲突,后来自然是军方让了步,让山民们祭祀也可以安定民心。就在祭祀的时候,怪事发生了,潭中咕噜噜冒出气泡,还隐约能听见暗河深处传来的尖叫声。那尖叫声极为恐怖怪异,凄厉哀怨,痛苦万分,像是千百万人在遭受着酷刑。

“地狱?”白小舟正往朱翊凯脸上的伤口涂药,听到这里,手一顿,忍不住打断他,朱翊凯忍着痛,点了点头。瞿思齐奇道:“难道那口潭是地狱入口?传说苏联曾挖到地下几千米,就听到地底深处传来惨叫声,据说是挖到了地狱入口。”

白小舟说:“《聊斋志异》里面有一则《酆都县令》,说的就是县令从一口井下了地狱,游历地府的故事。”

说到这里,三人都想起之前在闹市区的那口井下的奇遇,油锅里的油腻味道至今还在心头萦绕,每次想起都让人忍不住作呕。

朱翊凯继续讲述,村民们自然不敢再祭祀了,吓得作鸟兽散,之后那潭中时有尖叫响起,山中人人自危,民心不稳,政府无法,只好请了051号研究所的人查案,只求早日查出真相,安定民心。

听说潭下有蛟龙,司马凡提的脸色有些不大好,龙初夏在潭边看了半晌,说只有下去看看才能见分晓。瞿眉山似乎早就知道他们要下去,一早就准备好了潜水衣,司马凡提让其余人等都在外面等,他先下去探路,说完便换上了潜水衣下了潭。等待很难熬,足足等了两个小时,也不见人出来。瞿眉山的脸色有些难看,说氧气筒只能维持两个半小时,再不上来的话恐怕…话刚说没多久,那潭水就像是被烧开了一样,咕嘟嘟地往上冒气泡,众人大惊,随即便听见惨叫声,声声入耳,发聋振聩,如同置身地狱。

忽然朱翊凯喊道,水里有东西。三人忍着心中的恐惧,打着电筒查看,果然看见水下有什么生物在游动,看体形十分庞大,身体泛白,应该不是普通的鱼类。瞿眉山脸色大变,口中大呼蛟龙,吓得转身就跑,龙初夏让朱翊凯拦住了他,叫他赶紧去找绳子来。

又等了半个小时,瞿眉山带着绳子回来了,司马凡提始终没有上来,那水中怪物只犹抱琵琶半遮面地现了一次身就不见了踪影。尖叫和气泡也渐渐消失,山洞又变得一片寂静。龙初夏沉吟片刻,和朱翊凯一起换了潜水衣,在腰间绑上绳子,跳入水中。

水下可见度很低,二人小心翼翼地往下潜,进入暗河之后往里游。朱翊凯心中有些紧张,时刻警惕着,防止那水怪突然钻出来。也不知道游了多久,偶尔能见到几条没有眼睛的暗河鱼,但始终没有见到那个水怪。

忽然,他脚上一紧,似乎有什么东西缠住了自己的脚,他心下大惊,转过头去,头上的水下电筒射出强光,照在那东西上,他浑身绷紧,头皮一阵发麻。

那竟是一个女人的头,缠住他的,就是那女人长如水藻的黑发!

惊恐袭上心头,他拼命朝那颗头颅踢打,却像踢在了棉花上,总是踢不到实质,这种感觉令他更加惊慌,难道这暗河之下真的有鬼魂吗?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死死抓住了他的肩膀,在他肩头上的某个穴位按了一下,他半边身子一麻,停止了挣扎。龙初夏一手扶着他,一手抓住那颗头颅,用力扯下来,举到他面前。这个时候他才看清楚,那根本不是什么头颅,只是一团长得十分像头发的水藻罢了。

朱翊凯后背隐隐透出一层冷汗,脖子有了凉意,潜水最忌惊慌,特别是在这样的暗河潜水,水下精神压力太大,一旦崩溃,不仅仅自己有性命之虞,还容易将同行之人也带入危险的境地。

两人继续小心地往前潜,周围的黑水藻多起来,必须小心地绕开,以免被它们缠住。朱翊凯越看越心惊,总觉得这些水藻太怪异,以前从未见过,更加像女人的长发。他突然想,那些变成人腊的尸骨都是没有头发的,它们的头发哪里去了呢?会不会脱离了本体,留在暗河之中,漂荡如水藻?

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他拼命压下心里的不安,亦步亦趋地跟在龙初夏身后,浑身上下每一根弦都绷紧了。也不知又前行了多久,水路越来越逼仄,洞壁上也黏附着那些水藻,一不小心就扫到身上,痒痒麻麻的像女人的手在轻柔地抚摸,朱翊凯有洁癖,虽然近来好了不少,却也忍不住有呕吐的冲动。

就在这个时候,前面的龙初夏停了下来。

朱翊凯心头一惊,就看见龙初夏向他做了几个手势,身子一挺,整个身躯便牢牢地贴在洞壁之上。朱翊凯不敢怠慢,连忙照做,正好有两团水藻在他胸口处,他暗暗叫苦。

忽而水流一动,有什么东西游了过来,朱翊凯忍不住侧过头看了一眼,那东西又长又大,像史前巨蟒,却没有鳞片,浑身上下都是雪白雪白的,在这幽暗的暗河中泛着淡淡的磷光。他看不清它的头,只看到那一双铜铃般大小的眼睛,死白死白,没有眼仁。这里是暗河,终年不见天日,生活在这里的生物大都是瞎子。他暗暗有些庆幸,怪不得龙老师让他贴在洞壁上,只要他们不发出声音,一动不动,它就很难发现他们。

这暗河之下,果然有蛟龙吗?原来这些平日里被他嗤之以鼻的民间传说并不是空穴来风。

巨蟒游过,卷起不小的水波,四周的水藻如同受惊的鱼群,开始到处游动。朱翊凯心叫不好,几团水藻涌过来,贴在他的身上,头发丝一般的藻体随着水波荡漾,仿佛有千百只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他又联想起没有头发的人腊,身体一僵,胃中翻滚不休,喉头一辣,呕吐物从口中冲出。

一石掀起千层浪,呕吐物被水波一冲,四散开来。巨蟒似乎闻到了味道,停下了游动的身子,如绳子一般在水中一弯,折返回来。朱翊凯在心中暗暗叫苦,龙初夏也管不得许多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拖着他就往前游。

朱翊凯不敢往身后看,只是随着龙初夏拼命地游,使出了积攒了二十年的力气,但他们的体力和速度哪里能和常年蜗居在水下的巨蟒相比,朱翊凯只觉得一股巨浪从身后涌过来,几乎将他掀翻,腰上一松,绳子居然被巨蟒咬断,如今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了。

朱翊凯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当机立断,身子一翻,不仅不逃,反而朝那条巨蟒游去。

额头上的灯打过去,他终于看清了它的面目。它的身形看起来像蛇,脸长得却有些像鳄鱼,鳄鱼一样长长的大嘴张开,上下颌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尖齿。那尖齿又白又亮,和它皮肤一样闪着白色的磷光,他毫不怀疑,这一口要是咬过来,能将他直接吞下肚子里去。

在这暗河之下,符纸自然是不能用的,电击枪自然也不能用,拼蛮力那就更不靠谱了。

只有最后一个办法。

龙初夏似乎想到朱翊凯要干什么,脸色蓦然大变,冲过去在他脊背上用力一扣。朱翊凯只觉全身的力气都被卸去了,连挣扎都不能,软趴趴地顺着水波往后涌。巨蟒已经迎上来,嘴大张,对准他便往下咬。龙初夏手疾眼快,将朱翊凯往后一拉,手中扔出去一团光。朱翊凯大惊,他没有看错,那是火,是燃烧了的符纸!

什么符纸在水下也不晕染开?什么火能在水下燃烧?

就在火光钻进巨蟒嘴中之时,龙初夏身子凌空一翻,快速往后游,但那巨蟒长长的上下颌合起来的时候,还是咬住了她的脚踝,她痛得近乎昏厥。朱翊凯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一股热血往脑门儿上涌,不顾一切地转身来救。或许是符纸起了作用,巨蟒张开口,发出一声悲鸣,也正是因为张开了口,尖齿才从龙初夏的腿中拔出,她觉得身下一轻,也顾不得痛不痛,双手乱划,拼命朝前游。朱翊凯伸手抱住她的腰,见那巨蟒似是极为痛苦,不停地翻滚,口中悲鸣声声,一时间巨浪翻涌,洞壁被震得轰隆作响,有石块跌落。

此地不宜久留!

朱翊凯抱着龙初夏,双脚蹬水,使出吃奶的力气往暗河深处游,从龙初夏脚上溢出来的血在水中留下一道长长的红色彩带,随着水波荡漾不休,艳丽无比,血带过处,漫无目的漂浮的黑色水藻似乎有了一丝异动。

逃命是个体力活,特别是在水底逃命,那是体力活中的体力活,朱翊凯终于游不动了,动作不由得慢下来,朝后张望,还好巨蟒似乎没有追来。他暗暗松了口气,见龙初夏的脚还在流血,又开始心焦,龙初夏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自己没事,还是尽快找到出口再说。

忽然间,龙初夏的眼睛直了,死死地盯着他的身后,他后背生凉,用近乎慢动作的速度缓缓回头,然后,看到了一双眼睛。

没错,是一双眼睛。

那是一团头发样的水藻,在水藻中多了一双眼睛,锐利如狼眼,闪动着冰冷的蓝光,在这如地狱般黑暗的暗河中显得尤为可怖。

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难以计数的黑藻朝他们聚了过来,每一团都有一双蓝幽幽的眼珠子,像生活在暗河中的狼群。

这是怎么回事?水藻为什么有眼睛?

朱翊凯又想起自己的假设,难道真让他猜中了,这些水藻是人腊的头发,而它们的灵魂,则被禁锢在头发之中,生活在河中,择人而噬?

不对,之前这些水藻还没有眼睛啊。他看向龙初夏,龙初夏指了指自己受伤的腿,他心下顿时了然,一定是血腥味唤醒了这些怪物。

他们被包围了,危在旦夕。

活了二十年,朱翊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受,这些头发一样的水藻涌过来,四周变成了一片涌动的黑色,一闪一闪的眼睛多如星辰,他想象着那些人腊头发和头皮分离的场景,肚中翻江倒海,像有一条大鱼在不停地扑腾。

龙初夏正在思考该怎么击退这些围上来的水藻,忽见朱翊凯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嘴,呕出一大口污物,五官都几乎挤在了一起。他终于忍不住了,只觉得身体中每一条经脉都在凸跳,每一根血管都在沸腾,也顾不得调整在水中的身形,一双脚在水里乱蹬。龙初夏脸色骤变,知道大事不好,想阻止已经晚了,四周的洞窟开始颤抖,头顶上石头频落,四周波涛暗涌。那些黑藻似乎也感觉到了不祥之兆,纷纷退却。朱翊凯还在挣扎,洞窟的震动更加剧烈,龙初夏后背发凉,再这样下去,他们都要活埋在这暗河之中,她故伎重施,游过去扣朱翊凯背后的穴位。就在往那穴位猛然按下的瞬间,脚下的洞壁居然塌了,豁出一个大口子,水流卷起一切能够卷的东西,朝那豁口涌去,二人只觉得脚上仿佛缠了铁索,一股大力将他们往下疯狂拉扯。旋涡的力道极大,两人还来不及挣扎便深陷其中,随流而下,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后面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不过是陷入昏迷,然后突然醒来,二人已经躺在了岸上。虽说上了岸,但并没有出洞穴,只是进入了一个更大的溶洞,这一带是喀斯特地貌,到处都有溶洞,四周遍布着密密麻麻的钟乳石。龙初夏从防水背包里摸出一个手电筒,看了看四周,钟乳石很美,若不是刚才的遭遇太诡奇,她会有心情游玩一番。

朱翊凯也醒了,龙初夏忍不住在他脑袋上狠敲了一拳,这小子天赋异禀,念力能引得地动山摇,却无法进退有度,一不小心就是山陵崩,后果不堪设想,偏偏他这个人没有多少弱点,就是有洁癖,两相影响之下,就悲剧了。

朱翊凯自知理亏,恭恭敬敬挨下这一拳,然后向龙初夏讨教对付巨蟒的灵符究竟是怎么回事。龙初夏白了他一眼,回他一句:“用塑料袋包好不就不进水了吗?”他顿时惭愧难当,龙老师就是龙老师,总是能另辟蹊径,化险为夷。

两人查看了一下装备,背包里的东西都在,氧气罐破了,自然不能再用。两人换下潜水衣,又找出药品将龙初夏的伤腿包扎好,还好没有伤到骨头,朱翊凯扶着她,二人一瘸一拐地往溶洞里走,寻找出路。

C市有不少开发后用来旅游的溶洞,二人都曾去过,深知这些洞窟看起来美轮美奂,其实危险丛生,迷路算是小儿科,最可怕的是里面那些天然陷阱,无底洞、隐蔽潭随处可见,一个不小心跌下去,必死无疑。

还好龙初夏早有准备,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失踪的司马凡提,二人倒不担心他被巨蟒吃掉,他右手的那条银手链是一道封印,在之前的精神病院惨案中,他曾挣断手链,化身为龙。朱翊凯至今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在山中飞腾的那条银龙,那几乎摧毁了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这也是为什么听说水下有蛟龙,司马凡提便第一个跳下去的原因。

“难道老大没有发现那条巨蟒?”朱翊凯说,如果发现了,他难道不该将这个极具研究价值的史前生物抓住吗?龙初夏苦笑两声:“就算发现了,他也未必就能战胜它。”朱翊凯并不知道,化身为龙是需要代价的。

这代价,司马凡提能避则避。

她不再多言,掏出早已备好的司马凡提的头发,点燃一张灵符,灵符化为一只蝙蝠,拍打着翅膀朝溶洞深处飞去。朱翊凯微微皱眉,洞中没有阳光,能跟得上蝙蝠吗?龙初夏却似乎一点儿都不担心,一路走来,居然没有跟丢。

这就是所谓的操控得益,进退有度吧。朱翊凯在心中不禁又对这位老师高看一分,她在他们面前是藏了本事的,不知道她身上还有多少令人惊讶的技艺。

跟着蝙蝠在溶洞里面小心前进,朱翊凯的精神高度紧张,始终用手电筒照着脚下的路,就怕一脚踩空,万劫不复。洞中有各种各样的岔路,每一个分岔口都像一个黑洞洞的嘴,能随时吐出可怕的怪物,或者一吸气,将他们吞进肚去。但这一路却非常的顺利,顺利得让人心惊,没有怪物,没有鬼灵,就像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溶洞。

忽然龙初夏步子一顿,朱翊凯问:“怎么了?”

龙初夏回答道:“蝙蝠飞进那边的洞里了。”

朱翊凯举起手电筒仔细看,那个洞口很低矮窄小,看起来就像个狗洞。朱翊凯扶她靠着墙壁站好,然后矮身朝洞里看。

这一看不要紧,他惊得几乎抓不住手电筒。

他看到了一台电视机。

没错,是一台电视机。

这座形成了千百万年,很可能千百万年都没人来过的溶洞,居然有电视机?朱翊凯觉得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他沉默片刻,让龙初夏在外面等待片刻,自己进去看看。龙初夏没有阻止,看着朱翊凯钻进洞窟,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洞内大概有两间房般大,没有其他岔路,朱翊凯举目四顾,发现东边有张石床,床上有条已经腐烂的毯子,床头有杯子和碗筷之类,都是便携式的。他心中为这些东西画出了个轮廓,看来曾有一个登山者进入过这个洞穴,因一时没有找到出去的路,就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这里没有尸体,他或许是逃出去了,或许是死在了某个无底洞中。

但是,这个故事有个致命的弱点。

这台电视机是从哪里来的?

不会有登山者带着电视机爬山吧?他仔细打量那台电视,是九十年代初的那种黑白电视机,屏幕是球面的,上面锈迹斑斑,他突发奇想,这台电视还能用吗?

电视机的屏幕是对着床铺的,也就是说,曾经住在这里的那个人看过这台电视,可是这里没有电,更不用说电视信号了,电视机如何运作?

他将那电视里里外外看了几遍,终于忍不住好奇伸手朝电视开关按去。

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一惊,回头看见脸色严肃的龙初夏。这位年轻的女老师皱着眉说:“这东西看起来很不正常,还是少惹为妙。”

朱翊凯鬓边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在心中低骂自己太莽撞,俗话说反常即为妖,这台电视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龙初夏抬头看了一圈,眉头皱得更紧:“蝙蝠停在洞顶。”这下子连朱翊凯都不免开始皱眉头了,由符咒变化而成的动物是不会轻易停止不动的,除非没有路了。

他抬头看着洞顶,老大在这洞窟之上,却没有上去的道路,这怎么办?总不能把洞顶给弄垮。思考良久,他还是冷静地说:“老师,你腿上有伤,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

脚上的疼痛早就让龙初夏精疲力竭,脸色苍白得可怕,她点了点头,在石床上坐下,用手电照着查看伤口,白纱布上都是血,不过好在流得不多,好歹是止住了。朱翊凯用自己的便携小杯接了些钟乳上滴下来的水,喝了一口,确定没有问题后递给她:“老师,吃点儿阿司匹林,免得伤口感染。”

龙初夏吃了药,浑身脱力一般躺在石床上,看着她苍白的面庞,朱翊凯心中歉疚,想要道歉,张了张嘴,却总也开不了口,沉默良久,刚下定决心,就听龙初夏说:“肚子饿了,给我点儿吃的。”

朱翊凯忙去掏背包,心中一阵轻松,忽然头上咔嗒一声,两人紧张地抬头,布满钟乳的洞顶发出一连串的咔咔声,难道是洞顶要塌了?朱翊凯忙起身去扶龙初夏,那声音掠过头顶,忽而消失无踪,几乎与此同时,身后响起沙沙的电流声。

朱翊凯的背一下子凉了,鬓角渗出冷汗,他缓缓回头,洞窟里变得亮堂起来,白色的光映照着他的脸,将他的脸色衬得惨白。

电视机,居然开了。

有一瞬间朱翊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电视屏幕上没有图像,只有雪花,沙沙地响个不停。两人呆了半分钟,又对望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讶异。朱翊凯犹豫片刻,走到电视背后,插头跌落在地上,根本没有插电。

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开始在洞窟里蔓延,像疯狂生长的葛藤。

“凯子,把电视关了。”龙初夏说。

朱翊凯连忙按下开关键,屏幕一黑,洞穴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人类都惧怕黑暗,这是从远古时代的祖先那里遗传下来的特点,黑暗,意味着未知的危险,在黑暗中,极容易被野兽袭击。但对现在的朱翊凯而言,来历不明的光亮,恐怕更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