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押我自己走,看吧,等开春年景好了,忍你才怪。

我想象那一天到来,当他对我像平常那样吼,“施蔷,我说过多少次,没我批准,任何人不准带外人进车间。”我立马站起来,“您当公司您的?纪先生,告诉您,全公司和您同级比您高级的经理还有若干个,我小小文员,做不了挡门神。”等他听完骂出新话前,我把胸卡摘下来,趾高气扬地,不不不,轻描淡写地,“这活,我干不了了,您另请高明吧,最好找个没皮没脸的,对您天天说是是是好好好,您肯定满意。”

那天到来前,我就是那没皮没脸的,看见纪舒沉着脸进来,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声响,免得他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窝在电脑后盘点,有什么事没做,生产日报,原料辅料P.O.,考勤?OK,施小蔷,你是合格的文员,把所有该做的活都完成得井井有条。我自我表扬完,然后听到他在办公室里叫,“施蔷,销售部刚送来的排单呢?”

不就在您桌上文件架上吗?

我嘟囔,起身瞬间把脸色化作恰到好处的微笑,“纪经理,最新排单在您左手边的文件架上。”他看我一眼,皱着眉,一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的样子。对着他,我傻呵呵直笑,大哥,我一打工的小妹,在您屋檐下找碗饭吃,您别为难我了呵。我想耍性格,可一想到穷无立椎之地,或者说那椎太尖,导致我立到地下室去了,自然识相地把仅剩的拽劲全收起来了。

其他同事好得没话说,大家在饭堂草草吃过午饭,有人邀我到她们宿舍困中觉。

二十几平方大小的地方,被隔成两间,每间只放得下一张叠床,一米长的写字台,衣柜小得像鞋柜。洗手间在阳台一角,厕所是它,浴室也是它。内衣裤挂在四人公共空间里,于风里摇晃。地方虽然简陋,可因有活色生香的女孩子们,显得生气勃勃。她们其中两个挤一床,让出一张给我,叽叽喳喳问我干吗不住进来。我还没回答,立马有人帮我说了,“傻瓜,她肯定有男朋友,丢不下男人独自在外头。”又有人说,“喛,宿舍照拿,住不住另外一回事,好歹先留落脚处。”说得我心动起来,干吗有白住的地方不住,我真傻了我。可一想到纪舒,我又开始焉巴,有这种上司,时时刻刻不让你好过,能呆多久?刚把东西搬进来,又得想怎么搬出去。而且据我数日来观察,这厂易进难出,要想拿东西出去,没放行条别想。大概她们也考虑过,因此宿舍里没看见值钱东西,全是收到卷铺盖通知后一小时能走人的样式。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住不住宿舍的问题,又想到霉运不知何时能走,人不走运,好像身体也跟着造反,比如说生理期综合症更严重了,厉害到一边胸口不用碰,已经会自动闷闷作痛。我开灯低头打量,不知是不是灯光昏黄,看上去两边大小差别非常明显。

难道由于肝气郁结,我得了传说中的小叶增生?

第二天午睡会,大家对胸大者才有增生、还是增生后才胸大讨论了番,毫无结果。她们一致宽慰我,“施蔷,你瘦得跟平板似的,别担心增生,说不定长点东西后还升Cup了。”有人劝我去医院检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也有人说别去,最好别当回事,就怕太认真,就来事了。我耳根软,左右摇摆得头都晕了,下午上班比没午睡更难受,简直云里雾里,替纪舒打的报告里出现了无数错别字。

他当然狠狠训我一顿。

下班前我向他请假半天。

他敏锐地看着我,“有事吗?”

估计以为我吃不消骂,要开路了。

我大声地回答,“有事。胸很痛,我怀疑长东西了,要去医院做检查。”

他被我的话给震到了,可能没想到未婚姑娘会这么说话。他想说话又咽下去,默默在请假条上签了字。

第十章

关于红酒,听来的,法国意大利用牛血调色,澳大利亚、智利用葡萄皮调色。后来我改喝澳大利亚的,谁愿意凝视杯中酒时想起疯牛病。还听说,生产于法国香槟区的汽酒,才叫香槟,小说中女主角整箱地买,当饮料喝。

郑向南说,施蔷,你别惦记好东西了,越懂越痛苦。

小时候,在我信童话时。有个童话说三姐妹,一个要嫁糕点师,一个要嫁厨师,最小那个要嫁皇帝,皇帝自然有吃不完的美食糕点。我下定决心要找有钱人,找的半路上,遇到郑向南。他请我吃扬州炒饭,上头盖两荷包蛋,溏心的。他还请我吃兰州拉面店的牛肉锅贴,喷着油香,管饱。于是我立场不坚定了,有人对我这么好,虽然他口袋里只有十元钱,可他愿意把其中九元花我身上,从了他,算了?错过这个店,下个店还不知在哪。

我用我的经历得出教训,一个人可以追求不切实际的东西,坚持着说不定最后也成了。可千万不能半途改道,否则折腾别人,更折腾自己。

我嗷嗷地叫,像午夜见到月亮的狼。

刚叫完,门被人一脚踹开,有人怒目站在外面,“神经病!半夜二点,你不睡别人还要睡!”

是失踪已久的王亮,我向他举举瓶子,“来一口?”

他转身就走。

我身手敏捷跳下床追过去,一把扯住他衣服,“我一女的还敢喝,你一男的没胆?”

他轻蔑地看着我,“你还知道自己是一女的?喝得醉醺醺拉住男人,什么样。”

我哈哈大笑,“什么样?人样。”我控制不住舌头,用手指戳着他胸口一字一顿地说,“起码比你像。知道吗?我特看不上你,嘛人,特不知道礼字怎么写。算嘛?我对你好,一电话能让你甩下对你好的人,啊?!我等这么多天,就为告诉你,我要搬走了。为啥等,为礼,相识一场,不能甩甩手丢下人就走。我啥都缺,就不缺礼。”

他不动声色拉开我的手,我知道,接下来他会扔下我一个人哭啊闹啊耍酒疯。我不让他先走,要走也是我先。我掉头回房去,跌跌撞撞,一头钻上床,尖着嗓子高声说,“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他没走,跟进来,坐在床边温和地问,“你又怎么了?”

丢下我也好,骂我也好,都比不上这句话更厉害,一下子直掏进我心窝。泪水唰地飚出来,我哽咽道,“我要死了。”

他拍着我的背,更和气地问,“什么地方不舒服?”

我最受不了别人对我细声慢语,这下真哭得丢盔弃甲,“胸里长了两颗瘤,不知道是良性还是恶性,呜呜,我啥都没有,只剩下个人,现在连人都快只剩半个了。我要没半边胸,算啥女人啊?我还没找到男人呢,不如死了算!”

他一语未发,拍着我的背,好半天问,“医生怎么说?”我用手背胡乱拭去泪水,后来发现他身上的汗衫比较实用,全棉的,吸水,“没怎么,叫我不用担心,过两天出报告。”他耐性尚好,“通知家里人吗?”我呜一声,“不能告诉我妈,她喜欢紧张。我本来,想挣点钱,让她过上好日子。完了半天钱没挣上,都混地下室了,还告诉她我有事,她不得怕死才怪。”我抽噎着啰啰嗦嗦,把陈谷子旧芝麻的事都倒出来了,包括咱爸已经去了,我妈一个人守在家里;我的雄心壮志,等赚到钱,我要把存折交给我妈,告诉她只管用,有的是钱,用完还有,别老穿七八年前的衣服。我还想听邻居夸我,施家老闺女顶小子,能干,懂事,老施生着个好娃。

他听着,偶尔插两句,“是挺能干的,…,没事,将来会有钱,…漂亮女人,愁什么?”我打着酒嗝,无精打采地说,“我倒想不愁,问题没本事。我要有你家某人本事,两脚踏两船,多好。可我没呀,一只脚刚伸出去,立马摔了满嘴泥。”没等他问,我又把我那点放不上台面的臭事说了,“你不知道,我被郑向南堵在下出租车的当口,懊恼得直想跳珠江。悔啊,看着他的眼睛,我觉得我不是人。你说我要贪慕虚荣,当初不该从他。既从了他,那好好过日子,偏又活了心思。既然变心,该说实话,然后是骂是分,总好过被人抓现行。多伤人心,他眼睛都红了,开头怒得发红,后来伤心得发红。”我反反复复念叨,“你说我在做啥呀,做人能这么不道地么?我刚还想,老天有眼,报应来啦,少了半个胸,还是女人么?”

我捧着头,陷入半痴呆状态。

“不行,我是女人,我充满女性魅力。”我突然亢奋起来,一把揪住王亮前胸衣服,“我们做吧。”听到我的提议,他差点没变对眼,“果然酒能乱性。别闹啦,施蔷,我知道你光嘴巴厉害,不是胡来的人。”我缠着他,“谁说的,我成天胡来。认识你第一天,还不是开房间去了。”他挠头,干笑着,“现在我们有点像兄弟,对兄弟我下不了手。”我哭,果然我不像女人了。兄弟?对一妙龄女人来说,多大的侮辱。“不行,王亮,今天我非跟你做,”一想到将来说不定得求别人跟我做,我的亢奋一下子退下去。酒劲上头了,我捧住晕乎乎的脑袋,心灰意懒地挥挥手,“嗯,闹着玩的,如今还不想男人。等将来向你求施舍时,得应我,看兄弟情份上,跟我做一两回,看我没人要的份上。你要体谅我,跟陌生男人不好交代,总不能事先和人说,别在意我的胸啊,关键地方没事。”

我已经陷入醉后的第二种状态,手脚发软,但神志清醒。

我知道王亮很温柔地吻我,很温柔地扶我躺下,很温柔地解我衣服。

他很好,好到我几乎飘飘然了,多英俊的男人哪,眉眼跟刻出来似的,肩宽腰细,完美。不过再迷糊,我也没忘记在他伸手关灯时吼一嗓子,“别关。”

我想他记住,曾经,我也是完美的。

第十一章

我一个人去的医院。

本来是门诊手术,可我的长得太迅速,医生建议留院治疗。手术前一晚十二点后不能饮食,睡到十一点五十分我爬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水,然后…失眠了。

想东想西,不敢想妈,一想到她我的大脑赶紧转频道。不如想男人,王亮?是的,过去一周晚晚我窝在他怀抱中入眠,今天他不在,竟然夜不成寐,可见一个习惯养成无需三周。他说这两天他有点事,但如果我需要,他也可以不出门。我说忙你的去吧。不就一小手术,他来或不来没区别。中午他发短信说要离开两天,我竟感到轻松,起码不用骗人了,原先我想说加班,晚上住宿舍。

为何不告诉他实情?我不知道,下意识的决定。

我翻个身,换个男人想。开刀的钱,是厚着脸皮向纪舒借的。也别问我为什么,只单纯觉得他有,并且肯定会借给我,于是开口了,也借到了。从小我就不怕求人,舌头打个滚,有借有还,怕啥。对他,我更不怕,谁叫他平时对我凶,想对我凶的人都得付点本钱。

床太硬,被子太硬,我好不容易才睡着。梦未成形,护士叫醒我,量体温,测血压。我的手术在当天第一台,护士说这样好。她们的要求,我样样依从。当中甚至来了位中年阿姨,叫我举起胳膊,把我腋下修了。她草草几下,被我叫住,“麻烦你,还有些茬。”同房的其他病人全乐翻了,“这姑娘够逗,以为美容店啊。”傻瓜,修毛的费用将来会列在出院的账单上,既然如此,何不索性物有所值,搞半拉子不好。

邻床的搭讪着问,“姑娘,你不怕嘛?”谁说的,我怕,我真担心我会从手术台上跳下来跑掉。护士又来了,这次举着根细长的针筒,在我大腿上作肌肉注射。我问干吗,她说,镇定剂。嗯,用得着,我已经觉得心跳到喉咙口了,在那里哽着、滑动着,既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护士送来套宽大的手术服,蓝白条的。我穿着空荡荡的,里面什么都没有,像光着身子套在麻袋里。最后来的是张窄小的推床,我爬上去,很不舒服,申请,“我能不能自己走去手术室?”护士说,不行,于是我只好生龙活虎地躺在上面,被她们推进电梯,沿途收获无数好奇的眼光。

麻醉师是男人,医生是男人,算蚀本到家了。

我喃喃说,“怎么没看见传说中的无影灯?”麻醉师忍住笑,指指天花板,原来无影灯不一定是圆形的。我又担心地问,“万一麻药不够,我痛得拼命挣扎,那怎么办?”也许是镇定剂的作用,虽然想到很多问题,我居然像考虑别人的事那样从容不迫。他又笑了笑,好像说到时一棒子打晕,我没听清,头一晕无声无息睡去了。

我做梦,梦里居然和纪舒在一起生活,我俩八字肯定不合,一直吵架。而他,无论我说什么,都冷漠地回答,对不起,我不懂英语。我是中国人啊,可如同中了邪,一个中文词眼都吐不出来,只能愤怒地看着他冰冷的眼神,无奈地不知如何沟通。梦里我又突然想到,我不能和他这样糟糕地过下去,我要告诉他,实际上我爱他,请他也用爱回报我,可我仍然说不出任何汉语,我连英语都说不溜,只能结结巴巴地一个一个往外吐单词。当他似乎被我打动时,我恍恍惚惚地醒来了,看到麻醉师的脸。有一两分钟,我依然停留在梦里,低语着请他爱我的要求,泪水止不住从眼眶里滑落。

完全清醒时,我被我刚才说的给打击得失语了,天哪,语法不对,语音走调。我偷偷看麻醉师,他可能听惯病人的呓语,并不以为意。医生和护士都说麻醉程度刚刚好,我却觉得有点痛,也不敢抱怨,给推下去了。走之前,正收拾东西的麻醉师,突然和我说,“放心吧,像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子,谁也不忍心让你流泪。”我脸涨得通红,只知道说谢谢。

打点滴,我看着天花板,唯一念头是渴,唇干得快裂开,嘴里恨不得长出漏斗来装水,可不行,麻醉后六小时内不能进食,包括喝水。我特别怀念昨晚那一大杯水,为什么在可以喝的时候,我不再多喝点,到不能喝的时候,就可能没那么想念了。

王亮是下午三点突然出现的,护士笑嘻嘻地带他进来。

他坐在旁边陪我,细心地拿棉花球蘸水擦我的唇。

唉,夫复何求?

他打电话给我,我的手机放在护士那,护士把情况一说,他赶来了。

第二天结果出来,两颗手指头大小的东西泡在药水里,护士端进来给我确认,“报告出来了,没事,良性,纯纤维瘤。你看,剥除得很完美,没一丝破口。做这种手术一定要很小心,里面的细胞一点都不能跑出来,万一出来,将来会复发。这东西像蘑菇,割了又长的人很多。”

我吁口气,老天对我不错。

“前半个月跟别人组了个乐队,到处跑赚点钱,总算把欠人的给还了。本来不想和他们再混下去,我喜欢单干,不过既然你生病要用钱,和他们再合一阵子,预支了点钱用。”第三天出院,王亮掏出包钱给我,轻描淡写地说。

“入院时交过押金,够结账。”我不收。

“给你就拿着,傻啦八叽。”他很霸道地骂,“没见过这种蠢女人,男人叫你收你就收,不拿去付医药费,不会拿去买吃的?”

我卧床休息了一周,王亮白天在家照顾我,四点多赶出去做事,天天给我炖生鱼汤,还不给加盐,不知哪看来的方子。我喝得直想哭,后来知道是房东说给做月子的人补的,他很自信地说,“反正都补那部位,用得着。”

我…靠。

第十二章

土星逆行告一段落,我开始交好运。上班第一天,纪舒叫我进办公室,拿出只信封,“公司没有薪病假,也不报销医药费,这是我私人给你的补贴。”啊?他又说,“现在可以出去了,把欠的事做好,今天我希望看到结果。”我感动得说不出话,谁说资本主义社会没人情味,这里就有。谁要再跟我念叨前头走掉的十三个文员,我跳起来跟他急,他们不识好人心,我懂。

纪舒去车间巡查,同事纷纷问候我。刚说几句,他杀回来,吓得大家作鸟兽散。他喝道,“谁叫你把我手机号码给供应商的?!下次再发生,直接给我滚蛋。”“嘭”的一拳头打在我面前桌上,两支笔一把尺震得跳到地上。

我惶惑,不由自主站起来,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所有人缩在电脑后面。啊,凶神恶煞一张脸戳在我跟前,别人都没事,挨骂的是我这个刚开完刀第一天回来上班的人?我恨不得从抽屉里抓起刚才的信封,一把掷在他脸上,有钱了不起?花完钱做大爷了?我知道他指桑骂槐,杀鸡儆狗,可为什么轮到我做那棵桑那只鸡。

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让我痛恨自己,他与我同样心知肚明,只有穷困潦倒的我,不得不吞下窝囊气。换办公室里其他人,有可能他会遭受强烈的反抗,毕竟无由指证,闹到下不了台影响他在下属前的威信。

有人向我拼命使眼色,当他耳边风吧;有人嘴角泛起笑意,一场好戏马上要上演;更多人不知所措,既怕惹火上身,也担心我即将成为第十四个离职的文员。

我很想摘下胸牌,把我酝酿已久的话告诉他,你,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我明白。

伤口在隐隐发痛,我欠郑向南的钱,欠这个凶神的钱。我不能欠了一笔又一笔,然后继续欠王亮的,无底洞般。我记得地下室里爬过的小强,王亮三次丢下我的事,我甚至不信父母,父亲不还是甩甩手说走就走了。

我信的,唯有自己。

我含着泡泪,爽爽快快地应,“明白。”

他扬长进办公室,我闷头闷脑坐下来。

人气我不气,我若气了就是中了他的计,我自我开导。呸,医生都说了,凡胸部长东西的,都是有气不顺,我可不能没事找事,刚开掉两,再整两出来。

晚上我摸上王亮呆的地方找乐子,他混得比以前好,十一号公馆,出入都潮人。有钱,穿得披披挂挂,是潮;没钱,最好别学人家穿法,看上去胸不挺背不直,气势矮人一截。保安问我要门票,我说我是赤子之心乐队的小妹,送乐谱来,正好手里拿着大街上送广告的派送的传单,顺手一挥,混进去了。

还没轮到他们表演,有人在暖场,坐在高凳上自弹自唱征服、白天不懂夜的黑。挺漂亮的女孩,长发扎在脑后,声音也干净,垂着眼只顾陶醉在音乐中。我呆呆地看了会她,觉得她错了,这没人需要慢腾腾的东西,看喝酒的、猜子的声音越来越响,就知道她走错地了。她唱完,规规矩矩向表演台的三边分别鞠躬,下去了。

我又开始东张西望,有人喝醉了,差点撞我身上。我护着伤口闪在一边,追上来的人匆忙间向我说对不起,过后突然退回来,拿着两杯酒非要和我干一杯。当我没出来玩过?喝下去不知道人会去哪了。那人不停比划,我瞪着眼猜他说的是哪一国方言,最后断定叫酒国。

纠缠间,全场灯光突然一暗,几束彩光恰地一声跳出来,活泼在黑暗中打着滚,熟悉的旋律响起来,“We will,we will rock you,…”

找到王亮了!

得承认,乐队挺棒,全场人全沸腾起来,挥着手,跟着吼,“We will, we will rock you…”

从台下,我仰望台上的他。

此刻他是主宰,他坏坏的笑,他随便向哪看,每个侧面都让我心跳。

我微张着嘴,几乎不敢相信,他,和替我煮汤煮面的他,是同一个人。

他的痞气,如今刚刚好。

我听见身边有女孩子在尖叫,有人爬上音箱,随乐声、随灯光疯狂起舞。

他们如火种,点燃满场。

我傻子般尖叫起来,“王亮我爱你!”

无论分贝有多高,立时融化在声音的海洋中,鼓与吉他合作得亲密无间,直接敲击在我心脏。我东施般捧着心,嘴里依然在哼,“We will, we will rock you…”

一曲既终,王亮抬头,微微一笑,“来首老歌,献给在场的诸位。”

他的五指滑过电吉它的弦,“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讨厌,死相,明明不是真心实意,偏情深款款得像对着毕生最爱重的人一般。

我嘿一声冷笑。

算,我爬到栏杆上,好仔细欣赏他的假惺惺,看回去我不取笑他。

有人上去献花,是方才暖场的女孩,这举动激发了场下其他女性,纷纷有人上台,想与他拥抱,想合影。他来者不拒,居然都满足了。

我倒。

我侧头想形容词,他这样,不就一小白脸么?

呸,我看不下去往外走,到门口遇到他的狐朋狗友。那人和我打招呼,“小强姐,来看亮哥哪。”我记得他叫海子,“嗯,看过了,现在走啦。”他热情地说,“听说你上班了,要能熬夜,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否则亮哥老晚回去,你也怪寂寞的。”我觉得也是。

他不是一个人,另外又约上个不常见的,其实也就在不远处吃大排档。我不饿,随便挟几筷菜,一边惦记王亮什么时候能出来,一边听他俩聊天。他们喝了几杯,谈兴正浓,开始抽烟。我有些反感,后悔干吗跟他们一起。海子识相地说,“小强姐,我抽完一支就好。”另一个笑嘻嘻地又抽一根出来,“怕什么,你也来支。”我摇头,他一定要塞我手里,此举动令我的反感达到极点。我甩开他的手,站起来,“我走了。”那人叼着烟的样子,我觉得怪,海子也是。

幸好他们没再劝我别走,我慢慢走回去,坐在公馆的后门出口外等王亮。我望星空,数手指头,终于出现了,可惜不是一个人。

第十三章

扯住女方衣襟,左右开弓给她两记大耳光?别提旁边的王亮,光看身板,我也不是她对手。手术后我轻微厌食,体重可能降到成年后最低下限。我没敢秤,怕结果创造新纪录。何况,凭啥立场责怪他俩之中任一个?王亮与我,或她与王亮,之间的关系没区别。不,三小时前有,她爱他,三小时前我不。现在,是三小时后,她和我,得到的同样是要来的温柔。

若无其事在旁边看好戏,等着,在干柴成灰后向他俩挥挥手,“Hi.”

我幽默感没强到那种地步,相信别人也没有。

流着泪呆呆杵在原地,等别人发现我?还是流着泪跑掉,不让别人发现我?

不知道怎么办,最终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选择蹑手蹑脚退场。

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潮润,芒果花都开了吧?等树上挂满碧青的果实,就是鸡蛋花的季节了。到那时,姜兰已凋败,枝叶茂盛如野草,不得不锄。我站在树下发呆,有人拍拍我的肩,是王亮,我们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般回去。

诗人顾诚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我知道我的光明在哪,我要做高层管理人员,在起飞的那分钟感慨时间都用在交通上了,在起飞后或者闭目养神,或者打开笔记本电脑,运筹帷幄于二万英尺的高空。至于王亮,他将是我功成名就时轻描淡写谈起的往事,“呵,那会年轻,穷得住地下室,认识个帅哥。”

我胡思乱想,却不敢辗转反侧,他的手放在我腰间,透着温热。我听着他轻轻的鼻息,突然间委屈得不行,泪水从眼角渗到枕间,一滴又一滴。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不甘心。

他会思念我吗?

我禁止自己向那方面想,免得招惹无谓的难受。

抽噎再无声,还是吵醒了他。他问,“做噩梦了?”

黑暗中他低沉、略带磁性的声音,让人崩溃。我差点号啕大哭,毕竟不是小孩子,知道哭闹也无用,只好发嗲,钻在他怀里哼,是,做噩梦了。他轻拍我的背,声音由清醒转为含糊,“睡吧睡吧,有我在呢,小P孩。”趁他意识处于半晕的不防备状态,我问,“你属啥?”“羊。”呵,成天不肯老实交待年纪,原来不过比我大三岁。“几月生日?”“十一月,睡吧。”他吃不消我的折腾,略有些不耐烦。“嗯。”我会记得,你属羊,十一月生日。至于我的,你知道,我说过无数遍,属小狗,不是小强,所以爱闹,九月天高的时候生日。呵,没关系,忘了也没关系,我知道,我们以后不再会相遇。

第二天下午,我又请假两小时提前下班回去收拾,纪舒的眉头攒成一团,“又请假?”我赶紧解释,“保证以后不请了,今天搬宿舍,左手用不上力。”他问,“要人帮忙吗?”我赔笑,“东西不多。”多谢您关心,其实少骂点少借我出气,已经很感激。

东西真的不多,这一年我一路走一路丢,从前置下的,全丢在和郑向南同居的那套小房子里。带出来的,略大的只有健康秤,和郑向南逛超市时买的。他说要我多吃点长肥点,重了好卖,所以送我秤,“记得要天天秤,长肥了告诉主人,主人好收成。”我恋恋不舍把它又放回地上,宿舍放不下,那里只能搁一张叠床,衣柜大小如鞋柜,一人坐椅上,另一人只好坐床上,因为不够位置放椅子。

王亮送我的唯一礼物是电磁灶,“女人,学点厨艺,别整天以泡面为生。”可惜至今一直由他使用。男人粗枝大叶,灶的玻璃面上有几点油腻,我找块布,细细抹干净放回去。我会做,只是,既然有人照料,我懒得自讨苦吃,想干活还怕没机会?

衣服没几件,旧了的厚外套也不想带走,今年冬天我肯定不会混得这么差,到时不愁买不到好看的新衣服。衣不如新,人都能放下,何曾在乎旧衣。

我和房东告别,她儿子挤过来,“亮哥走不走?”十几岁的少年,眼睛大,头大,几乎和我同样高,像豆芽。我答,“等他回来你问他。”少年聪明,听懂亮哥不走,回桌前继续做作业。我把钥匙交付给房东,“有些东西,可能王亮会搬走,麻烦你问问他。”不拿走也没什么,不值钱,转头有新的。

南方不下雨的日子,傍晚的日头明亮得让人心情愉悦,天晴好过天雨。我拖着拉杆箱,站在路边等公车,一辆辆车开过,尾气,扬起的尘土,车上的人透过窗户,居高临下看着站台上的我,漠然。而我,站得笔直,送走一辆辆不是我要搭的车。这里,有班车直达工作的地方,虽然每二十分钟才一班,可我不想坐其他班线。我腻烦转车,走路,再转车,不就多等几分钟吗,有的是时间,我等得起。

我喜欢两点之间一直线,最好当中没任何波折,别像我的手相,枝枝节节,从生命线到感情线,从感情线到事业线,没一条干脆利落。

车来了,几乎满座。我勉强把行李提上去,选了靠近下车口的地方站着。售票员说后面有座位,谢谢,但我不要,我从来都不喜欢坐后面。我喜欢靠前,让别人能看到大而近的我,清晰的,占眼睛的我。有人主动站起来让座,我道谢坐下。

公交大而晃,摇摇摆摆向前走,遇到修路的地方,格外颠簸。

我想他,想到恨不得丢下行李,跳下车,不管三七二十一,爱我好,不爱也行,反正现在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只要你拿真心与我回报。

沿路熟悉的地方渐渐后退,他和我坐着聊天的长椅,他把我举在肩头走过的路,我把头抵在窗上,顾不得上面肮脏,疲倦的,悲伤地哭起来。

是的,我要回报,如果我爱你,那么请你先爱我,仅此。

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