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振荡下行的股票,几个调整后,我进入平缓期,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不难过,连对纪舒的咆哮,渐渐也到了听后眼不眨心不慌的境界。有目标的人不愁没事做,我每个周末去人才市场骑驴找马,照旧背英语,天天早上给自己鼓劲:施蔷,你会成功!

偶尔我也茫然,爬,到哪算成功?

别看纪舒凭技术在自己地盘上张牙舞爪,照样吃瘪,至少我见过。有次他在总经理办公室汇报工作,胖老总坐着,慢吞吞的特招人厌,他只好站得笔直听废话。我不喜欢他,但看到这幕,多少也有点难受,也许是太明白他此刻心理。纪舒转身出来,我赶紧低头,装着正和秘书交接文件,虽然我俩刚才其实都竖起耳朵偷听里面动静来着。我想,他不需要同情,甚至可能会因此而恼羞成怒。

每个人都不快乐,地下室的生涯,若非遇上王亮,恐怕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时期。我承认,当我想起那家伙,有些心酸,又有些欢喜。我在黑暗中微笑,这时分他大概在台上装腔作势吧。记忆在某些事上特别敏感,不需要想,我随口能报出他的手机号码,不知道他有没有找我,我的SIM卡,早已被冲入下水道,飘洋过海去了。我记得他阴郁的表情,也记得他温柔时的话语,这些,不需要外在帮助,直接在大脑中重播,一遍又一遍。

遗憾,不可以爱上他。

每次,我用这句话作总结。

说到坏脾气的男人,大概我踩到狗屎,从此一路臭下去,这次又遇到一个,朝夕相对时得装成若无其事,只因现在这个是老大。不过上天肯定有眼,坏人总会得到报应,纪舒病得爬不起来时,我偷偷做如是想。

他点名叫我陪他去医院,喛,我赶紧打听哪家医院擅长治疗腰椎椎间盘后突,安排车辆,又一溜小跑去宿舍楼接人。他颤颤悠悠扶着栏杆下来,非常傅红雪。我原谅了他的所作所为,算,看上去确实像病号,不是大男人的小题大做。

如今的中医院,离谱得很,不望闻探切,刚坐下来说了症状,医生撩起他外衣,按了几下大笔一挥开单,做核磁共振。好容易摸到检查室门外,纪舒一步也走不动了,我拿着他钱包去付钱,人家医院随便啥都得先收钱再做。回来时,纪舒呆呆地看着地上某处,不知想什么。他是瘦高个,成天在生产线旁跑来跑去,积不下肉。但和王亮恰到好处的肩宽腰细不同,他的肩胛骨突出得非常厉害,此时佝偻的样子,像刚从难民营出来。

我胡思乱想,头一次觉得这家伙可怜。他听到我脚步声,慢慢转身向我看过来。人经不起病,不算蓬头垢面,整夜未眠的结果是眼下有深而大的黑影,下巴处须根乌青。三十多岁的人,平时不敢打量他,此时看来,轮廓生得很深,不算英俊,但有点…男人味。

不敢让他看出我满脑瓜的乱七八糟,我勉强找话题闲聊,什么现在的中医没本事,医疗费好贵。他不吭声,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最累,我恨不得托腮甩手,幸好轮到他进去了。

他把身上杂物全摘下取出给我。金项链,俗;手表似乎是名牌,沉甸甸的,他随手往我腕上一挂,表带宽出两寸余;一串钥匙。钱包一直在我处,除了从里面拿钱,我不好意思偷窥他人隐私,老老实实没翻过。我坐着无聊,用脚趾捕捉移动的光线。看,他比我有钱,一有事,唯一在旁边陪着的是我,仅比陌生人稍好。假使我存了坏心,拿着东西脚底抹油,他又从哪里找回这些东西?我又一次觉得不知所措,纵然爬到某处,又比如今强多少?如果没亲人,在世上孤零零一个人,总有寂寞的时候。

我曾经这样想过,所以才有郑向南的往事,起码我认为他可靠。

不可靠的是我,得陇望蜀。

我叹气,谁说没用,至少,车间那么多人,他叫到谁,谁敢不来?至于真心实意,哪怕是亲人,难保久病床头无孝子。父亲很识相,没等我和母亲生厌,已撒手走了。也许母亲说得对,她说过,她一生中做得最好的事是生了我出来。人的一生,要找到自己愿意无条件付出的对象,不易,所以生个孩子也好,可以打发寂寞,找件需要长久操心的事。如果一个人已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离去,也不远了吧。

我打个冷颤,换只脚逗阳光。

与其考虑生命的意义此类大论题,不如八纪舒的私事。没人敢打听他已婚未婚,包括人事部同事。当然也有够资格问的人,可那些老奸巨滑,岂会关心这。据说他已为公司服务十年,从毛头小伙到如今,所以人事档案照片上他还是个青涩学生,沉着地抿嘴看前方。我们只知道他爱吃菠菜,不吃鱼,从不喝酒,喜欢冰可乐,够冻才好。还有,喜欢唱卡拉OK,每每点左麟右李演唱会,唱完自个尽兴了,把衣服一拎,买单走人,因此被他叫去唱K的人,一般都会突然有点事,家里来亲戚了,胃痛,谁想听他的独家演唱会呀。

如果是王亮的呢?

我想想,嗯,值得一听。他音域很广,最拿手的是慢歌,平常嘴里老哼唱两句不知名的诗,“客心如水水如愁,容易归帆趁疾流。”我取笑他,“拜托,成天说自己勇,怎么不学方文山把它整成自己的。”他笑嘻嘻地说好啊好啊,主意不错,然后一阵哼哼唧唧,出来还是这两句。我再嘲笑,他一本正经,“难道你不知道,吟一首好诗很难,作一首好歌得把心啊血啊都吐出来呕出来,你愿意打扫吗?”

我又叹气,BS你,施蔷,要不爱,要不忘,半吊子害死人。

我站起来,刚想拍胸呐喊。

门开了,纪舒诧异地看着我,“你…干吗?”

呃,我这马教主造型。

我收回手,刚到一半又伸到脑后抓了抓头发,嘿嘿,“检查好啦?”

第十五章

结果不好。医生指着片子,说某某节脊椎骨旁边生了颗瘤,压迫到神经,…我被专业术语震得一愣一愣,好不容易把病情总结成一句话,就是纪舒的病很重。纪舒脸色快成黑的了,鼻翼竟然像牛那样抽动,手握成拳头,青筋暴起。我提心吊胆地想,这医生怎么一点也不注意观察病人,万一对方受不了冲击,把桌子掀翻开始揍人,那我,该怎么办?

纪舒带着忍耐的表情,打断医生的滔滔不绝,“行了,给我开止痛药。”医生摇头,“要入院治疗,止痛药不解决问题。”我相信,纪舒已经快到愤怒的边缘,他的眼珠已经突了出来。我连忙插嘴,“先开止痛药吧。原先以为是腰间盘突出,既然另有病因,回去商量后再决定治疗方案。”医生摇着头开药方,写完郑重其事地说,“止痛治标不治本,抓紧时间治疗。”我嗯嗯应着,几乎是拖着纪舒离开。

等我付完钱取了药回来,纪舒激动的情绪已经平复,只脸色仍然阴沉。我理解,换谁,一下子都不能接受。我刚经历过类似的事,作为当事人,最需要清静。回去路上,一来我觉得纪舒不想听空洞的安慰;二来当着司机面,不方便透露他人私事。我们沉默着回去,我又送他到楼下,看他慢吞吞爬上去。

回到车间,别人关心的是他要休息多久,有人说最好长一点。我装傻一问三不知,推说自己在门外,没听到病情,反正没谁真的关心一个凶神恶煞。

晚饭时我犹豫了,还是打包了纪舒喜欢的炒饭和冰可乐,到楼下又觉得他未必想吃,白显得我像拍马屁的小人。站在原地,我转了几个念头,最后下定决心,既然已经买好,送上去。不接受好意,那是他的事,不是我的。幸好他没有,居然说谢谢,请我进去坐,倒杯水给我。他在那吃炒饭,我悄悄打量客厅摆设,简单到没什么家具,一桌两椅,地砖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强迫症。

我下定义,这男人,对自己,对别人,同样苛刻。他有个变态要求,下属必须每天提前半小时到岗,打扫卫生,因此车间里外都干净得找不到垃圾。

他一吃完,我识相地告退,顺便问替他开几天请假条。他不假思索,“明天我上班。”

那你的病,…

我没问出口,年纪比我大,见识比我高,什么对自己是好,他知道,不劳别人费神。

第二天他准时上班,除行动不便外,几乎和平常没区别。我知道他的病情,不拿琐事烦他,也尽量把别人挡掉。中午,我看见他拿罐装咖啡服止痛药,看来任何人都有低智商时刻。我倒了杯温水,敲敲门进去,放在他桌上,然后出来。他没说话,我也没吭声。

周五上午,公司高管例会,他是参会人员之一。想到他走得慢,我比平时早几分钟提醒他,“纪经理,例会,写字楼二楼。”他头也不抬,“今天你替我去。”“啊?”可以吗?他抬头,盯我一眼,“叫你去,你就去。”好好好,不跟你争。我拿着纸笔去开会,秘书问,“怎么是你?”看,别人同意吗?我苦笑,“纪经理叫的。”她立马一个电话拨过去,我隐约听到,“是,我叫的。可以,…我说可以。我对她说的负全责。”秘书放下电话,摊摊手,“好-吧。”我缩在会议桌最偏远的一角,可每个进来的人,仍然诧异地打量我,就差没直截了当上前质问。

我又得记录别人说的,好回去汇报,又得回答别人问的,大半小时下来,几乎晕得找不到北,战战兢兢,总算没出岔子。等回到车间办公室,我本想一五一十全盘汇报会议经过,他皱着眉头说,“说重要的。”好好好,我尽量简明扼要。秘书送会议记录过来,他大略扫了眼,爽快地签下大名,对我说的负全责了。

谣言四起,我在食堂吃饭时,听见后面有人说,“哪哪,那个就是施蔷…”“噢噢看不出。”我想问,谁这么关心谁是我,谁又看不出什么了。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回头向他们,大大方方地一笑,阳光灿烂。他们尴尬地回了半个笑,转头又听见窃窃私语,“啊呀果然人不可貌相,愈是漂亮女人愈不可小看。”

“人家说你和纪舒有一腿呗,有人看见你出入他宿舍了。”同宿舍的告诉我,“大家都在说,你是第二个狐狸精呢,一下子攻陷纪某人。听说,他公开宣布,你的话就是他的意思。”

什么和什么呀?我跳起来,难怪送我一个桔的保安,最近早上看到我都不笑了,以为我靠男女关系上位?“我不是天天睡在这么?开玩笑,你最清楚我的清白。”她捂嘴笑,“我不清楚,有些事不需要多少时间就可以做完。”我倒,完了,水洗不清。别以为和上司睡觉是捷径,我知道流言蜚语的力量。我呆若木鸡般在她床沿坐下,完了,男人遇到这种事,要洗清自己,最容易的无过于请我走路,我还没找到新工作呢,我欠的债。我这苦命的娃啊-够黑够霉,我发誓,真没存啥捞一票的心。她也坐下,笑嘻嘻地问,“不好吗?我们都以为他不会对任何人动心呢,十年里他没闹过绯闻。他?还不错吧。”好个屁呀,鞋子没做落了个样,最英俊的男人我都睡过了。吃过好的,人胃口会挑!她拿手肘支支我,“别生气,我明白。你哪是那种人,你要是叶蓝那种人,就不会天天把自己整得那么忙了。”唉,清者自清,果然世界还是有公道,我松口气,“如果别人问你,你可要替我解释。你知道,这种事我自己解释,没人相信。你口里说出来,比我说的强N倍。什么?叶蓝?你…怎么认识?”我跳起来,这叶蓝难道是彼叶蓝?!对了对了,台湾人的厂!有根无形的线联上了,我敲着脑袋,狐狸精,明白了。

同居人诧异地看着我,“你也来一阵了,不知道么?原先的董事长助理,现在说话最响的叶小姐,叶蓝?”

第十六章

王亮…果然潘多拉的盒子不能打开,我失眠了,怕影响别人,只好睁着眼做了大半晚挺尸。十年后,我会在哪里,功成名就但仍孤身只影?

入睡前我下定决心,我要去找他。

不管他怎么想,反正现在我喜欢他。喜欢的不一定会属于我,但不争取就放弃也不是我的作风。我终于睡着,二三小时里居然还做了梦。父亲又在那整理衣橱,我站在旁边,隐隐约约记得母亲身体确实不行了。

我是被同居人叫醒的。借黎明的曙光,能看见双关切的眼睛,十分温暖,“怎么了?”额头全是汗,眼皮似乎肿了,沉得抬不起,我疲惫地说,“做梦。”

她犹豫着,“要不要下来一起睡?”

也好。

我们像学生般挤在单人床上,她看看时间,“五点半,睡吧。”

听着她平稳的呼吸,我的睡意回来了,直到每天早上垃圾车的“祝你生日快乐”音乐响起。“谢谢你,周毓云。”出门时我很认真地说,她还在梳头,握着梳子对我笑了一笑。

心里有事,整天时间跟慢车似的,仿佛停在某个站点迟迟不再前进。忍到下班,纪舒还在开电话会议,听他措辞谨慎,电话那头大概是老板。老大没下班,我老老实实呆在座位上,握着支笔胡写乱画。

好不容易开完会,纪舒一出来我连忙起身去他办公室关灯锁门,准备下班。谁知他又回来,“施蔷,一起晚饭?”我不假思索,“对不起,纪经理,今天我有事。”唉,没事也不会和他一起走,免得枉担虚名。他淡淡应了,神色间有些失望。我心里又叹气,大哥,你难受好过我难受啊。我不敢停留,怕自己心软,拎起包走得飞快,活像有人在后面追赶。

当手机传来熟悉的嘟嘟声,我不自觉感到几分紧张,他,会不会把我当陌路人?这一想,把我的勇气全给打消了。没等接通,我飞快按掉电话。春天的南方,潮湿得让人透不过气。我做几下深呼吸,怕什么,最多他说,对不起,我不想见你。好呀,省得我浪费时间。我勇敢地再次拨通熟悉的号码,这人,自恋到从不设彩铃,理由是他/她有我唱得好吗?不过,闹钟却用的是我说话的录音:天亮了,起床了,去赚米米了。

他,多少是喜欢我的吧?

电话通了,他懒洋洋的声音,“喂?”

我噎了下,怎么说,最后简单报上名号,“是我,施蔷。”

“啊?没人间蒸发?噢,又想起我了?干吗,没事找我玩?你不说你最有礼貌,要走也说清楚再走。怎么回事?厌了,不想跟流氓混了,高级到不屑跟我打交道了?”他慢吞吞地说,“当我寻开心的小白脸?想找就找,不喜欢了闷声不响连东西带人集体失踪?”

眼泪冲到眼睛里,我恶狠狠地嚷,“理都在你那啊?!不想为什么我要走。你怎么可以这样,刚和别人接过吻,转头又抱着我。我的心都碎了,知不知道有个词叫幻灭?我的世界被你打击得碎成一地!”

他被我的话雷得默掉片刻,“在哪?”

我越想越伤心,看来是神经反应太慢,那晚埋下的痛如今才出来,一爆发立马变成满天烟火,烂漫到收不起的地步。我哭成一团,“我恨你!坏蛋!伤害我!”恨得挂了线。过会手机响了又响,是他,“在哪?”

我在十一号公馆门外的石椅上,就那天看着他和别人接吻的原地方。

“好了呀好了呀。”他柔声哄我。

我狠狠擦把泪,告诉他我的所在,然后呆呆坐在那等,偶尔淌几滴泪。

远远看见他跳下的士,远远看见他东张西望。我的心乱成一团,喛,他喜欢我,女性直觉告诉我,如果不喜欢,他绝不会这么快赶到。离表演还有两三小时,一般他选择睡觉以养精蓄锐。我的手互绞一阵子,无处安放。最终情感压倒理性,向他跑去,我一下子扑进他怀里。他大大吃了惊,不过没推开,反而凑在我耳边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我哭,我骂,然后喘着粗气翻着白眼,“轻点…”

他的怀抱像铁栅,我被他双臂抱住的那一周圈,肯定比其他地方小了一公分。

他松开,借路灯光打量我,开始口吐毒言,“离开我后不怎么样嘛,难看,跟柴似的,骨头硌到我了。”我嘴一撇,用更厉害的话打击他,“你也不怎么样,头发乱得像草,以为现在流行么?还有,你打算穿成这样上台?小心被人砸西红柿,不,烂蕃茄。”

他呵呵一笑,手轻轻一捞,把我抱起来。

我没提防,吓得连忙搂住他脖子,免得他一失手把我摔在地上。

他说,“我丢了手机,赶紧去补SIM卡,怕你找不到我。我有了钱,不敢换地方住,怕你找不到我。连这里,签约已经到期,可每天都来坐一会,怕你回来找不到我。”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不敢说扫兴的话,而且也说不出,嗓子里哽着什么东西,鼻根处又酸又痛,泪水不由自主淌下来,“…我…有…那么好么?”

他站累了,往石椅上一坐,把我放在膝上,一脸欠收拾的表情,“当然没有。好的是我,有个女人欠了我的人情我的钱,居然敢跑掉。我能吃亏吗?找遍天涯海角也要搜出来,寻回场子再说。”啊?!我挣扎起来,愤怒地嚷,“我没拿你钱,不替你打在卡上吗?”他叹气,“可我的卡随钱包一起丢了。”我心痛得,脸抽成一团,“还丢啥了…?”他想了想,“那天丢掉手机一只,钱包一只,都怪你这女人。我半夜出去找你,被人打劫了。你说他们怎么不劫你,好歹除了财之外,稍微也有点色。”

呸,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那天晚上,我没回宿舍,又跟他住在地下室。

我固执地问他爱不爱我,虽然知道这问题蠢得很。但也正因为知道在他心里的位置,才敢肆无忌惮挑战他的耐性。

我什么都明白,所以没问,叶蓝与我,他更爱哪个。

第十七章

我想做主管、经理、总监…越爬越上;他已经意兴阑珊,挣生活费,然后喝酒、滥赌,打架生事。听说刚出生的小动物,对第一眼见到的物体会有莫名的依恋,我对他,或多或少也是同理。如果他不出现在我生命中最潦倒的时刻,有多少可能我们会在一起?我不知道,可能在擦肩的那瞬间停步,但交集必定短到仅有一点。

他们乐队得到了份电视台半年的签约,王亮手头略松,立马搬进套一室一厅的小户型。虽然旧且小,但和地下室完全两码事。我在热水龙头下洗澡时,难免感慨过往,不敢想,更不想说,在那种环境下如何保持个人卫生。不过,连王姐都曾在公共厕所倒过马桶,她是他那行当的翘楚,何况我这种小人物。

我听说罗大佑也挨个上门送过他的《之乎者也》,为什么王亮不试试,是金子总会闪光,说不定啥时候我可以告诉别人,那时年轻,我和那个他在地下室,共度过一段时间。靠他的明星效益,我要整本小说,大概能骗到点击率,说不定还有出版的机会。

他听后哈哈大笑,但没付诸行动。

忙,他的理由。

虽然我没和他住在一起,想也想得到他都在忙什么,睡觉,打牌,吹水。

他揉揉我的头发,“好了呀,别鼓着腮帮子像只青蛙。你啊和谭菲一个样,老嚷嚷找机会。谢谢你,全世界那么多号人,排到我还早着呢。”我把脑袋从他手里拔开,“别把我和谭菲相提并论。”那个暖场歌手!越生气越要笑嘻嘻地说话,积我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得出的教训。他看看我,“别傻。你知道我和她没什么,一起混的那帮子,都不会当真。”你没当真,不代表她没,可我不会傻到和男朋友去讨论另一个女人,帮他弄清她的心理状态。

谭菲,我默默叹口气,她叫我-小强姐,谁叫她才二十岁。光阴似箭,我的二十岁还在眼前,转眼被别人叫姐。

王亮半开玩笑地说,“可别欺负她。”

得了,就我这身板,能欺负谁呀,再说,凭我的善良劲,成天是被人欺负的料。

我不敢让他送我回厂,万一他知道我在的地方,居然是叶蓝呼风唤雨的地盘,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我走了。”

我低头换鞋,他过来拉住我,“施蔷。”

我抬头,“么事?”

“我爱你。”

同样三个字,在郑向南说来,是油盐酱醋;而王亮,唉,如同咒语。我承认我中了蛊,疯了,居然想和他纠缠。

“其实从了纪舒,也不错,他对你很好。”周毓云说。我和她天天晚上卧谈,自从上次挤过一床后,不知怎么聊的内容有扩散性的突破。在她温柔的外表下,我渐渐发现颗异想天开而现实的心。也许,处久了发现他那人嘴硬心软。周毓云笑到发颤,“他心软?每次生产线停机,都有几个替罪羊消失,车间最后只剩下两种人,一,他的人,二,不想和他作对的人。纪舒人缘差到臭,还能在车间峙立不倒,离不开他的手段。”是是是,一手大棒子一手胡萝卜,我不服气,“那你还叫我跟他?”“喛,他对别人狠,对你好不就得了,很性格很有男性魅力。”“要不要我帮忙,既然你这么欣赏他?”“谢啦!他不是随便对人好的人。对了,什么时候让我见见你的靓仔?”不不不,小说里常有情节,男友最终和女友走到了一起。而且,怎么见,难道把王亮拉到她跟前。我断然拒绝,“我这人,大部分东西都很大方,就一样不行,男人。”她伸手敲了敲我的床铺,“明白。小气鬼,睡吧。”

话出口我顿时觉得过分了,她没恶意,只是惯常的好奇。刚才不知为何,一说到分享,我脑海中立马泛起叶蓝两个字。是的,她占有他的精神,留给我的只是残余部分。我在他那看见几件小东西,周生生米老鼠袖扣,都彭皮带,飞利浦三头剃须刀,全都干干净净收在一只盒子里,放在床头柜。来源不必说,我闷闷不乐,奇怪,从前我会闹,但不往心里去,不会为她的存在而像被虫咬着心,莫非王亮真给我下了吃醋的蛊。

“对不起。”临睡前我探出半个头,向下铺的周毓云道歉。

她笑着摆摆手,意思没所谓。

每个厂里的女孩,都是被网在一角的小虫,孤身在外,为彼此一点点关怀而感觉知己,又可能被一句话得罪,以后再也不理会对方。难得周毓云气量大,我歉疚地想,下次不可以,算得上朋友的,只有她一个了。

话说回来,尽管流言满天,纪舒待我却一如既往。不,凶还是凶,只是说完气过了,会说对不起,有次出去吃饭,居然替我打包午饭。

受宠若惊哪。

我歪着嘴傻笑,怕哪天好运到头,一切唯梦。替他开会成了习惯,只要他不想坐在那听别人唠叨,就会叫我替他坐在那,甚至有时替他解决琐事,“笨!像这种客餐客房单,你顺手签掉,别占用我时间!”我不敢争辩,我签管用么。他看看周围,低声说,“下次模仿我的笔迹签,绝不出卖你。”啊?他顺手扯张废纸,“看着,按这个笔顺写。嗯,给我依样画个葫芦。”我硬着头皮仿了。他摇头笑,“不是这样,力气要大。”他叫我再写一遍,最后终于忍不住把着我的手重写了一次又一次。

我…的汗,真的一刻不停流下来。

他递纸巾给我,“怕什么!”

好!

以后凡一概无关紧要的申请表,我顺手在申请人和审核人两处都签了,反正也没谁发现有一栏签名是假冒的,除汇报时看见纪舒得意地笑。喛,浅薄,我能帮你省多少时间,还不如你自个看。

也许上天想满足我的好奇心,过了十几天,我居然见到传说中的狐狸精,在她刚度假回来时。

第十八章

纪舒一直没去治他的腰,连检查都不做。

我知道怎么写六划的死字,既然他讳病忌医,我口风很紧,连在他面前也不提。外强中干的人容易诱发他人同情心,他再次邀我吃饭,我没拒绝,顺手拖上周毓云。一,避嫌,二,似乎她对他有意思。我好吧,多少人能成人之美?

我自动自觉抢着坐后排,没找到车门?!

纪舒从驾驶座下来,把副驾驶位向前推。我弯腰抢先钻进去,坐在传说中的小狗位,微微一舒展身体,头立马磕在后窗玻璃上。TT跑车,不适合坐三人。纪舒沉默着把发动机拉得呜呜作响,周毓云没说话。每个转弯,我的身体随之左右摆动,太阳穴嗡嗡发响。我只好强迫自己当现在是游乐场时刻,同时拼命压制涌起的呕吐感,不能吐脏漂亮的跑车啊。等终于到地头,下了车我直扑进洗手间,周毓云跟在后面。我用凉水洗脸,这是不是纪舒省菜金的好办法,先把客人转晕?周毓云没吭声,她脸色煞白,好久才说,“为朋友两肋插刀了。”喛,为啥我觉得该说色字头上一把刀。

我腰酸背痛,她被纪舒的频频超车吓倒。不必说,回程交换座位。

走过大厅,我听到熟悉的嗓音,低沉中带着磁性。

超大屏幕的电视机,放着综艺节目,王亮低着头边弹吉他边替节目参与者伴唱,在别人唱不下去时把歌顶起来。镜头明显偏爱他,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我看见他长而密的睫毛在微微颤动,他上唇的弓形,他修长的五指在弦间轮动。

怪,我突然红了脸。

我承认我不纯洁地想到亲吻,更不纯洁地想到其他事情,我与他的。

周毓云不明所以,扯我一把;纪舒在前面等我们,他拿了支烟,没抽,挟在指间。我恋恋不舍盯着电视机,跟别人的步伐搬动双脚。

就在那时刻,我撞到人。

“对唔住。”没等别人发作,我连忙道歉,等看清对面是谁,我愣住了,叶蓝!我认得,那晚我见过。她有双狭长妩媚的眼睛,眼梢上挑,睛光流转。此刻灯光下,她的肤色呈均匀的蜜色。她的衣服不知什么牌子,露着圆润的双肩,腰间又细到惹人恨。我有同样苗条的腰,问题没那饱满的胸,直板永远没曲线看上去好。她没认出我,我酸溜溜地想,当然,她眼里不会有我。

她皱眉盯着我,像不确定要不要开口损几句。

凑近看,她五官拆开来远没我的精致,可拼在一起,加上她的神态,不知为何就有说不出的味道,六分散漫六分富贵。她要和王亮站一起,就是一对明星。

我说,“对不起。”

闪过,就算你多好,你已经放弃他。

她抿抿嘴,然后开口,“施蔷。”

我下意识地应,“喛。”

等反应过来,我差点摔倒,什么时候我大名鼎鼎到劳人记挂了,还是小老板娘。难道她没放下王亮,要和我上演情敌见面分外仇?我看到她的十指尖尖,修得形状极好,涂了莹亮的浅粉豆蔻。如果给我一爪子,我的脸就是名种茶花。

没发生,她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飞快地定位在纪舒脸上,唇角扬起一缕笑意,“你好哇。”她的声音,哑而沉,仿佛晨间似醒未醒的低喃。纪舒的表情让我安慰,淡淡的,和对我对周毓云的态度一样。他微一点头,“你好。”然后对我和周摆摆下巴示意开路。

坐下后我抢过茶壶给纪舒烫杯子,斟好滚热的铁观音。纪舒和周毓云对视一眼,明显认定我在仇视叶蓝,但找不到敌意的来源。我嘻嘻笑,也不解释。

他们不明白,尽管我可以自欺欺人,认定自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可爱人。可在梦境里,我永远傻呼呼站在父亲身边,悲伤着,对过去未来的一切无能为力。现实中每次亲吻与拥抱,也不能让我忘记,早晚有天他与我将各走各的路。我对叶蓝的妒忌,出于她在他心中的地位,也出于同性相斥。我不也年轻漂亮,为什么却始终挣扎在泥潭中?

阴暗的念头如同小强,踩不灭丢不掉,我默默将其压到心底,由它长出黑色的丑花。如果有一天它泛滥成灾,又能如何。

我目不转睛看王亮坐在窗口练习吉他,他也属于我见不得人的一部分。我甚至做不到大大方方告诉别人,他是我的男友,因为要替自己留余地。我和他,从来不是一对。

“看到你了,在电视上。”我盘膝坐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