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开我,借路灯光看着我,揉揉我的发,“欲火焚身了。”

在我悲伤到无法自己的地步时,有人在想这种问题,我无语了。

他笑,轻描淡写地说,“行啦,谁没和老爹老娘闹过别扭,你比我差多了。想当年,我一下就把老爹给气趴下了。”“后来呢?”和解没,我第一次听他提及家人。他淡淡地说,“他中风了,我妈找到我时我已经在广东,没回去过。听说老爷子现在扶着工具能走几步,说话有点大舌头,其他没什么事。”

己所不欲,勿施予人。

我不再追问,转移话题,“我妈呢?”他笑,“阿姨睡了,说你就这脾气,动不动好甩脸子。我想想倒也是,你的气性大得很。”果然,给我料中,我妈会怎么说我。她啊她,反正我别指望她能理解我的心情了,估计我不道歉她还不待见我呢。

我懒洋洋地拖着脚步,王亮提议,“我背你上楼?”

“好呀!”能偷懒为什么不偷。我扑到他背上,滑下来,“喂,蹲下点。”他老实地蹲下了,我勾住他脖子,双脚巴住他两侧,“驾~走啰。”

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小孩子,我也这样爬在父亲背上,直到我渐渐长大,再也无法装孩子。我不想长大,可每次又主动拍着胸和母亲说,“妈,我一个人可以,我长大了。”我搬煤球我买米,在别人的眼光中得到快乐,我可以我行,我是天底下最能干的孩子。

走了几步,王亮停下来,“想勒死我哪?松点,喘不过气了。”

我赶紧放松点,他才又向前走。

我的双脚随他脚步,一晃一荡。

其实从小到大,我都有恐高症。可我非常喜欢这游戏,有人甘为孺子牛,宠我疼我。

我不想做小强,只想做公主。

第二十二章

洗完澡,我蹑手蹑脚上床。

床嘎吱沉了沉,然后妈翻了个身,“小蔷。”

“嗯。”黑暗好,可以掩饰满脸无奈,妈呀,都深更半夜,还上思想课?

“小王这孩子不错。”她没头没脑来了句。

我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只好又“嗯”一声。

“你啊,不是小孩子了,说几句就甩门?我是你妈,只好忍着,别人谁看你脸色?我听人讲,广东最现实,脾气不好吃亏的不自己吗?”夜色是最好的腐蚀剂,连妈的声音都失去向来的尖厉,如同信号不佳的电台,沙沙作响,却有直往心口钻的丝丝柔软。“和你爸一个样,不知道往心里放,件件摆脸上。从你小我就想磨掉你这犟驴劲,没用,本性难改。别以为妈不懂,到这把年纪什么没经历过。想在外头混得好,要不有靠山,要不放得开,你两头不靠,再不改脾气,碰壁的事以后还多着呢。”

她叹气,“生儿育女,也不指望回报,就想你快快乐乐。升官发财我都不稀罕,只想留你在身边,早早成家,有了男人孩子你心里就不会没着没落。可惜闺女大了心也大,想往外飞。飞就飞吧,怎么和郑家那孩子掰了,那是实诚人,满心眼想好好过日子。你跟着他,我放心。”

我默然,是,郑向南是好人。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我把欠他的还了,打到卡上,发短信请他查收。他回了,“谢谢!保重。”

我不吭声,妈以为我睡着了,伸手替我掖被角,又摸摸我额头。她的手,成天折腾手工活赚加工费,毁得不像样。第一次看见裂成两半的指甲,我腿都软了,可怎么劝也不听,她总说打发时间也好,以后有了外孙子就不做了。

咳,估计得猴年马月。

我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妈,我都明白,以后…肯定都会好的。”

一定。现在我没能力,以后肯定有。我要送妈参加夕阳红旅游团,隔三岔五沐足按摩在星级宾馆吃大餐。

她把我的手合在她双掌中,“小王也好,有礼貌,面上看着不怎么亲近,处下来不错。”

听她又说王亮好,我不敢放肆,免得被她数落女孩子不知道矜持,一听见说男人就忘形,“还行。”

她又叹气,“小蔷听妈的,他和你不是一路人,早分手早好。”

得,王亮两天功夫白下了。

“不是他不好,是太好。漂亮的男孩子,我担心。他家,父母都是教授,肯定相不中你。自家闺女自家知,我闺女嘴尖心软。嘴尖也没事,世道如此,不厉害护不了自己。可你偏又生着颗豆腐心,自家亲妈说你,都搁心里憋着捂着难受。我还是没文化的,说话直,要搁人家读书人,不带脏字损得人满心不痛快还说不出,能好受么?”

我脱口而出,“谁说他父母是教授?”

问完想骂自己,傻话,除了他自个谁知道他哪块石头里出来的。

妈轻轻嘘了声,“小声,别叫小王听见咱在说他,咱母女俩唠嗑私房话。”

我追问,“他说的?”

妈理直气壮,“我问他他能不告诉我?真话假话我还不是一听就知道。”

两教授养出小混混,难怪他爸气得中风。

“等妈回去,你慢慢和他分开吧。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幸福不了,妈一内退工人,不想以后见了亲家总低一头。”

我说不出话,幸好她没逼我马上表态,“睡吧,明天还得上班。不是看不起你现在做的事,只是辛辛苦苦读多年的书,跑到南蛮之地受苦,不见得比在家做份工好。要在家,早嫁人了,我替你把嫁妆都备好了,婆家见你嫁妆丰厚,准不敢欺负你。”

唉,哪怕她不反对,我也没想过和王亮结婚过家常日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第二天吃早饭,我妈坚持她可以一个人到处走,叫我们只管做事去。王亮看看我,我点头,不会有问题。我妈高中生,又没到五十岁,放她在哪都不要紧。也许因为不在呆惯的家,换了场地我俩居然平心静气聊了场天,看来也不能说没母女缘,上班路上我一直心情愉快,连惯常的拥挤也不是那么难受了。不过纪舒的情况不太妙,我到时他已经沉着脸坐在座位上,眉头皱成一团。

我不敢惹他,替他倒杯水放在桌上,乖乖做事。

“施蔷。”他在办公室里叫唤,我连忙应声进去,“替我在车间走一圈。”

“明白。”

我一路走一路看,生产线运行没问题,时不时遇到工人。他们见纪舒不在附近,笑嘻嘻和我打招呼,“小蔷,又替头看场子?”我应,“嗯那,可别被他抓住偷懒,要不又吼得地动山摇,连累我等街坊。”“小蔷你不说他不会知道,今天扶着楼梯上来的,出不来。”

我的心沉了下,纪舒的病,早晚发作到无法收拾,可他哪里听得进别人的劝。

我摇摇头,把浮起的想法丢掉,不能给两分颜色就想开染坊,要提这事准碰一鼻子灰。

“施蔷,早上好。”

叶蓝一大早跑来做什么,我不敢流露出任何反感的表情,满面笑容回,“早上好。”

她今天穿了职业装,头发盘在脑后,白衬衫黑色西装裙,像写字楼普通女职员,跟在我旁边,饶有兴趣地问,“你懂技术?”

我摇头,“不懂,我只是看看各项指数是否正常范围。”

她缠上我了,“怎么看?”

我带她走到最近的转数表,“就这样的表,现在都电子数字显示,很简单。”

她点点头,“你可真聪明,能记住这些也不容易。”

我哪敢受赞,“没有没有,很简单的,掌握生产配方才难,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她咯咯笑起来,“施蔷,你很可爱。”

她的口气像夸刚出校门的呆鸟,我无地自容,幸好旁边不知哪传出奇怪的刺刺声。

我东张西望,想找出声音的来源,抬头时发现了,大事不妙!

行车轨道上,小车已经走偏,一路滑动,钢与钢碰撞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而吊钩上的箱子摇摇欲坠,天知道它什么时候掉下来!

第二十三章

肾上腺素以几何倍数分泌,我眼睛都直了,大吼一声,“快闪!”

不敢使用行车下方的手动操控器,我扑向墙上的控制按钮。

K,这不是!那不是!

找到了,吱吱声中,行车刹住。

叶蓝居然没闪,站在原地,仰头看着上方。

我惊出一身汗,箱子下来,五个她都得扁了。把她撂倒,后果不是走路那么简单,准备去坐穿牢底吧。没旁人在,说得清么?人家肯定以为我妒忌她混得比我好,万一发掘出王亮与我、与她的关系,天涯新闻标题都现成:“为哪般打工女谋杀老板娘”。

我冲她嚷嚷,“危险!”

语气不好,她冲我笑笑,毫不在意,走过来和我说,“你反应很快。”

小命要紧,谁像你!我来不及理会她,先打电话通知巡检处理,又向纪舒汇报,完了才和她说,“叶小姐,在车间要眼观八方,注意安全。”

她哦了声,反问,“要是它偏偏掉在我逃的方向呢?”

我悻悻地想,嗯,有种人坚信自己命里有鸿福,天上只朝她掉馅饼。

好在一会人都来了,既然有人处理,又没出什么事,我回车间办公室去。

当着一堆人的面,叶蓝大声叫住我,“施蔷,晚上一起吃饭,下班后我来找你。”没等我拒绝,她已经扬长而去。我低声道,“费事睬你。”刚说完就看见纪舒低头盯我一眼,大概被我声音里的厌恶惊着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伤心地想,她,你,都是一丘之貉。大概我目光中的哀怨太过明显,他不耐烦地说,“不想去就不要去。”被人看穿不是愉快的事,我闷闷道,“没有。”

有钱人请我吃铁板烧,她指着酒水单问我,“来杯梅子酒,怎么样?”

她的指甲修得很圆整,纤若春葱。

我没意见。

厨师开始准备料理台,服务生端上刺身和沙拉,为我们斟酒。她端起酒盅,作个敬酒的姿势,“祝快乐。”

快乐是最重要,她先抿了口,我跟着。梅酒入口甜而冰,我喝了一大口。

“你讨厌我,”她问,“为王亮?”

不为他,只为你,讨厌你的张扬,优越感。

没敢说,这种事,除了一口否认外还能怎么样,“没有。”

她洞察地笑,“我不讨人喜欢,太张扬,太嚣张。”

切,你说的样子也太沾沾自喜了。

我又喝口酒。

“你跟我相反,很好。真实,生动,聪明,情商也不弱。假以时日,你会达到目标。”她手指在酒盅上划动,看得我心里痒起来,大姐,你消停下行不?“不知道你想达到哪一步,但我猜,你绝不甘心就此一生。”她缓缓地说,“公司很多同事对我有误会,我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你是我重视的人,所以我愿意解释。老板邀请我帮他,我也很想做番事,仅此而已。一个女人,再能干,也需要人帮,我想你来帮我。”

信息量太大,我脑壳开始混乱,情敌,伯乐?

她微笑,“介意王亮和我的过去?我目的很明确,不懂欣赏沿途风景,过去的人和事从不会在我的将来出现。”

太拽了,我不明白她和王亮怎么看对眼的,狮子和豹子能走到一起?

她给的条件很好,职务暂时定为总经理秘书,薪水涨至写字楼同级最高水平。

我…不稀罕!道理自古有:不受嗟来之食。凭啥呀,她一吆喝我乖乖跟着走啦?

话冲出口前,耳边似有警钟长鸣,妈说的,我太直,太得罪人。看叶蓝表情就知道,绝对不接受真话。不可得罪小人与女人,我改口,“叶小姐,你知道我上司对我不错,我得考虑他的感受。”

她点头,“确实。我和他说,不让你难做。”

唉,为什么有些人能自负到这种地步,居然一点没想过这是我婉拒的理由。

同一天我第二次感慨。

吃完饭叶蓝说送我,我连忙拒绝,“不方便,你知道。”

她微笑,“也是。好好考虑我的提议。”

不用想,不同意。如果纪舒答应她,脚长在我身上,虽然我在等份理想工作,但先找个地方呆着也不是难事。

回到家,我妈正收拾行李,王亮在旁边帮忙。我妈抹把汗,“难得出来一次,给家里捎点回头货,礼轻情义重。想着邻居和亲戚,哪家都不能拉下,没想到加起来就多了。”王亮解释,“施蔷,阿姨买了明天一早的火车票。”没想到妈这么快就回去,我张口结舌,“妈,多呆阵子吧。”她摇头,“闲了几天没做事,回头到家一大堆活呢。春节你没回来,我不知道你在外头可好,见着了,心也放下了。”

我从阳台转到房里,又从房里转到洗手间,然后出来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入定。

愁呀,钱包里红钞票三张,银行卡更妙,清完郑向南的债务后,好像只剩十一元三毛二。

妈明早要回去,起码得给点钱供她路上用吧。

刚才鄙视叶蓝的劲全没了,骨气要由维生素M撑。

沙发那边王亮对我招手,“过来。”

我努努嘴,“大爷不干。”

我不就他他就我。

他走过来,单膝跪下,双手高高举起,掌中是只信封,“请主人笑纳。”

他样子活像印度阿三,我乐不可支,不是怕惊动房里的母亲,肯定哈哈大笑。

我边笑边接过信封,“什么好东西?戒指我不收,家母觉得…”

我顿住了,还用说么,正是我愁眉苦脸想的东西-钱!

我差点尖叫,然后,哭了。

“好了呀好了呀。”他手足无措,只好祭起那两句法宝。

怎么能不哭呢?泪眼模糊中我看着他,好比在白马市场买了A货包,结果被人验证后证明绝对正品。天上掉的馅饼砸了我,这好男人现在归我。

第二天一早,我和王亮送妈。

她买的又是硬座票,“嗐,哪有那么矜贵,没事的。你们回去吧,忙自己的去。”

唉,她在,我嫌她烦;她走,我有点难受。

我无精打采,五点半而已,回家补眠。

枕头上放着眼熟的信封,昨晚王亮给我,我又给她。里面除了原来的钱,还多了张存款回单,三千,我的卡。背后有字,妈的笔迹:照顾好自己。

第二十四章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端午节快乐!叶蓝说做就做。上午九点我被叫到公司的权力最高点-董事长办公区,写字楼的最高层,厚而软的地毯,秘书们穿着淡雅得体,说笑轻柔,跟底楼的行政区完全不在同一档次,和车间办公室更加天差地别。我站在旁边候召,全身上下都别扭,笑容别扭,站姿别扭,连说话的声音也不像自己的。这是我向往的地方,可我就是块家乡风味的咸肉,惦记着上席面的机会,真被摆上台和山珍海味混在一起,立刻显出“别致”来。

叶蓝轻盈地走动,对别人回答不满意时用双手食指打个叉,“没有借口。嗯,记住,没有借口。”我羡慕她。她不属于这圈子,可人家能直接上台做主角。而我,哪怕跑个龙套腿还会抖。

我没想到,她说的和纪舒商量,是当着董事长的面和我的面直接说。

这不是叫大家都下不了台吗?

纪舒看都不看我,发挥一向独断的本性,“不行。”

我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叶蓝把握住人的心理,她把我拉到这来,如果由我自己决定,很可能受不了诱惑。奇怪的是董事长并不支持叶蓝,也许他也觉得像我这种小角色,有什么好争的,写字楼里随便撸一把都是。不过强人就是强人,叶蓝眉宇间的失落只有数秒,转眼含笑道,“喛,那我只能自己多学点。纪经理,你一定要好好教我,麻烦你收下我这个笨徒弟。”

有她的,也不怕老头吃醋?反正她把分寸控制得很好,董事长不但不介意,反而像说中心事,“小纪,你在公司这么多年,多培养几个人出来,不要凡事都亲力亲为。要学会管理,不然等你以后做到副总,手下那么多车间,跑得过来吗?”

看来我跟的老大前途无量,副总?确实是块不小的馅饼。

回车间的路,日头正盛,晒得我眯起眼睛。太阳很好,生活很好,有正当的职业,英俊的男友,还有什么理由不开心?

纪舒突然说,“你是不是很想去?”

我吓了一跳,啥时候他开始关心别人内心想法了?难道是试探我的忠心程度?我赶紧解释,“不是!老大,我喜欢呆车间。老大好,同事好。”我嗫嚅了下,终于说出心里话,“我不擅长和同性相处,还是呆在异性多的地方好。谢谢你帮我推掉,否则我真担心她会记恨我。”

他的目光敏锐过日光,“你和她-以前认识?”

我拼命摇头,一口否认,难道还能说她是我现男友的前女友?不被灭口才怪。

他显然不信我的鬼话,但也没拆穿我,只长长吁了口气,“小心呵。”

此刻不拍马,何时才是?我笑嘻嘻地说,“老大,你真厉害,老板要重用你呢。他亲口许诺要提你做副总,以后你只要指挥别人做就是了。”

他似笑非笑看着我,“施蔷,有时觉得你不是笨人,挺能领会意思,事也做得不错,否则干吗要留你在身边。可有时你还真是一个笨字!有种人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就是你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