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乱如麻。他伸出手,握住我的,“别担心,都会好起来的。”我的泪水掉在他手上。他看着那两滴泪,也许是累了,语速很慢,“有件事,那个男孩子,叫王亮的,为什么要骗你,我不清楚,但有可能是因为爱你,所以希望你过得更好。他也许误会了,你和我的关系。”

啊?

第三十五章

我睡不着,心里乱七八糟堵满东西。

从没想过有个人这样信任我,居然还是纪舒。

你快点好,我默念。

我当然知道所有的祈祷都无济于事,如果有用,父亲不会去得那么早。那段时间我天天求上苍放过我家。我甚至想过,假使老天需要寿数的平衡,那么请从我的生命中拿走十年移给父亲,让他可以看我成年。如果养儿育女好比植树,让辛勤的园丁尝到果实。

可是,老天没理卑微的尘民。

第二天早上,我努力睁开厚厚的眼皮,尽量看清世界。我若无其事,故意不理会别人好笑的眼神。他们,大概以为我是为纪舒吧。

生产线早已重新轰轰地运行,少了对面那个人,整个办公室好像空荡荡的。晨会改由副经理曾祖亮主持。他比我早两月进公司,对我向来很客气。纪舒暴跳时,只有他敢替别人打圆场,而纪舒也会给副手几分面子。

“小蔷,纪经理病假期间,厂部例会还是你替他去。”我送晨会记录给曾祖亮,他边签字边说。我犹豫着,“曾经理,我…”照理以副代正,如果纪舒长期病假,他负责的工作该全部移交给曾祖亮,包括例会。他抬头,温和地笑了笑,“怎么,不怕他反而怕我?别担心,我只管技术,其他的才懒得操心。”他长长叹了口气,“但愿他早点康复,否则我怕扛不起这付担子。”

他眼下有明显的黑影,额头的抬头纹更深了些。在强势的纪舒手下日子固然不好过,可若突然间被推上去代替他做决策,大概压力更大,毕竟纪舒开机之好众所周知。

我心里小小地动了下,要不要,稍稍地告诉他。那么,我也不用花费精神去研究系统啊配方。我中学化学、物理都学得一塌糊涂,别看在叶蓝面前说得像回事,那是因为她也外行。要是我能顺利运用纪舒笔记中的内容,母鸡都上天。况且,纪舒说过我可以随便处理他给的东西,只给曾祖亮知道少许,并不是交给叶蓝,也不算出卖他吧?

曾祖亮把文件递给我,“你去做事吧。反正,我们尽量保持纪经理在时的管理,等他回来。”我没想好说还是不说,嗯嗯应着退了出来。等回到座位,突然觉得曾祖亮说得对,干吗想那么多,反正领导在与不在一个样,做好手头工作就是,谁也不指望我是技术能手,那么何苦自增负担。

心安理得维持了数小时。

下午一闲下来,我就想起纪舒的话,那些关于王亮的。我心酸地发现,每当我以为把过去丢在脑后,它就像系统提醒般固执地跳出来。

误会?

纪舒的话,飘拂在我的脑海、心海里。

他说过他会吃醋。

我一直当成玩笑。

我赌气地想,哪怕真是误会,我也不想解释。

决定权从来不在我手上。

叶蓝说过,女人不要做花,要做树,香樟树,越陈越值钱。

我曾觉得和她属于同种人,事实是高估了自身。没有无缘无故的成功,她清楚最想要的东西,并且付诸行动。而我,前进两步,后退也有两步。

我跑去主控制室熟悉操作系统的界面,与其把时间花在猜测男人心思上,还不如学点有用的东西。书到用时方恨少,纪舒的笔记我看得云里雾里,简写太多,术语太多。操作员们已经习惯我的出现,工作要求他们一刻不停盯着电脑屏幕,监视现场仪表送回的所有数据,一旦出现异常,则由他们通知巡检工赶去检查。

我做贼般偷偷看了看周围,好像没人注意。我飞快键入密码,系统的大门缓缓打开。心呯呯地跳,这会,我拥有最高等级的操作权限,只要…我又看了看周围,数据不停进来,屏幕的光线映在大家脸上,显得人人格外凝重。这里是主控制室,一切均在掌控,鼠标一动,向系统发出的任何指令,电脑将在片刻间自动完成。

手心湿滑,我怕我不经意间做出不可逆转的误操作,连忙退出登录。

页面回复到仅能浏览系统数据的显示,我松口气,不知兴奋,还是害怕,胸口竟有发闷的感觉。难怪纪舒爱上工作,无论什么游戏都代替不了如此真实的刺激。

我定定神,又重新登录,进入生产流程的每个页面。

时间过得飞快,有人叫我,“施蔷,叶小姐找你,让你回办公室。”

我茫然了数秒,这才回过神,依依不舍地离开。

叶蓝坐在我座位上,我只好站桌前,“叶小姐。”

她朝我眨眨眼,样子很有几分佻皮,“施工。”

我汗颜。

她正色,“我走过主控室时看到你了,挺好。”

我暗自庆幸,从外面最多看到我的人,至于在做什么,该猜不到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微笑着,“上次我提的东西,你见到没?”

我硬着头皮,和她对视,“没有。”

幸好她没追问,“晚上一起吃饭,好吗?”

我脱口而出,“谢谢!不要!”

她哦了声,神色里透着几丝落寞,“这么坚决?”

我后悔说得太快伤人心,改口道,“不好意思总叫你请客。”

她笑,“那行,今晚你请我,茶餐厅也可以,我不挑食。”

我恨不得踩自己的脚,为什么和她、和王亮、纪舒打交道,我永远是笨头笨脑的那个。

她起身,“不勉强,愿意了再找我。”

我只好说,“不是那意思。今晚我想探望纪经理,要不明天?”

她嫣然一笑,“好呀。”

她和推门而入的曾祖亮打了个照面,后者不卑不亢地打招呼,“你好,叶小姐。”她微一点头,袅袅婷婷走了。

我说的是真的。

下了班我去探纪舒,他正在玩俄罗斯方块。我进去,他居然仅冷淡地瞄了眼,仍然全神贯注对付游戏,昨天那相当有爱的样子,今天荡然无存。

我心虚地想,难道他认为我已经出卖他?

可没有呀。

我往椅上一坐,十分之理直-气壮。

第三十六章

纪舒自顾自打游戏。

我有点委屈,肚子饿,一下班啥都顾不上就来了,热脸贴…

桌上放着盆水果,我挑好的吃,从金果吃到龙眼,最后狠狠剥了几只山竹降火,填饱肚子才躺倒在沙发上看书。

他问,“你-在哭?”

房间里静太久,片刻后我才反映他问的是我。总算开口了,我答,“没。空调打在脸上,鼻子有点堵。”他悻悻地说,“没事抽啥气,害我以为你在哭,又不好问为什么哭。”才不哭呢。六元一只的金果,我一口气吃五只,补啊;手边放的那杯茶,是顶好的普洱。他的脸色,我看得还少么,到现在已经习惯了。

既然搭上话,我怕冷场,赶紧接着聊,“没请护工?”他淡然,“行动自如要护工干吗。”也对,看惯他病病歪歪的样子,原来只是欠缺休息,一天下来脸上的灰暗已消除不少。

纪舒的眉骨微微突出,眼窝略凹。鼻子嫌大,幸好极挺,才不难看。他常说他一年有350天在发脾气,相由心生,嘴角长出两道括号,颇有几分威严。这付长相非常男性,不知道怎么没红颜知己陪在身边。

“你在想什么?”他不耐烦地问。

像偷窥时被抓个正着,不防备之下我脱口而出,“你有爱人吗?”他看着我,完全那种你脑瓜里乱七八糟尽是些什么东西的表情。我怎能问他这个,脸慢慢热起来,最后烫得不可收拾,支撑着说,“对不起,问隐私了。嗯,你可以不答。”幸好他很镇定,“没事,我了解女人天生八。我自然爱过。”没想到他肯谈,我心痒难搔,和他作对手的女性得何等样彪悍,才能扛得住天天刮台风。可我又不敢问,天知道他会不会和王亮般翻脸不认人,男人是奇怪的生物。

他一脸漫不经心,“我已经一把年纪,还爱过不止一次两次。”他抬头看我一眼,笑中满是嘲弄,“你最好记住,千万不要找有经历的男人,否则就是自找苦吃。我想你已经尝过滋味,不过有些人喜欢痛并快乐着。”我不爽,撇撇嘴。我的样子娱乐了他,他的嘴咧得更开。

我赌气把书盖在脸上,好半天没听见声音,再拉开书,结果他正目不转睛看着我。我嚷嚷,“有么好看?”他答非所问,“系统很好玩吧?”我拼命点头,“从主控台发出指令,整条生产线按之运行,是好玩。”我手里拿的正是本DCS(分布式控制系统简称,工业自动化系统)教材。他笑吟吟,“有不懂的吗?”“多了!”“过来,我教你。”求之不得,我扑过去,他找出纸和笔,边画边解说。

他是好老师,非科班出身少许多书面语言,说的都是实际应用中的关键,一听即明。我手舞足蹈,“早知道问你,他们和我说得特高深,吓得我以为有多难!”他哼了声,“你成天找那些书呆子,放着我这技术一把手不问,自找的。”不敢嘛,我嘿嘿笑。

我俩谈到很晚,要护士劝他早点休息才停止。

我没走,睡在沙发上,关了灯,和他隔着老远聊天。

“叶蓝和你,怎么回事?”

一提叶蓝,难免想到王亮,也许新世界分散了心神,我竟可以大大方方说我们之间的事。几乎都是我在说,他在听,有阵子我甚至以为他睡着了。但他说,“你应该庆幸,他放开了你。”

困了,他的话带来钝而模糊的刺痛,我隐约明白他们都对。可大家都忘了,我不是真的小强,我是女人,而且能放不能收。我恨着王亮,他给我温暖,又一把夺走,浅尝比从未拥有更难受。恨比爱更强烈,细水长流地相处,反而分得容易。

纪舒似乎还说了什么,我却已缓缓沉入梦海。

早上我睡过头,匆匆忙忙打的往厂里赶。

天空蓝得透明,有些事说出来,再想起就释然了。收音机在放欢快的音乐早餐节目,主持人互相戏谑,司机时不时哈哈大笑。整点广告后是首摇滚歌曲,急促的震音重复着同段旋律,听上去流畅得如同一条线。我默默地想,是轮指,需要三指音量统一,并且尽量避免杂音。看,每个生命中的过客留下痕迹,我早晚五彩斑斓。

前奏后出来的歌声,磁性,稍带沙哑。

我惊惶地瞪着显示电台兆赫的液晶数字。

王亮?!

酷似他的声音,唱到了副歌部分,“过去的终将过去,将来的终将到来。所有的离开,只为更好的来到。”

施蔷你是傻瓜。我闭上眼,不要再把将来和别人拴在一起。你就是你!你从来不是一无所有,至少还有永远充满勇气的自己!我看见,在阁楼窗口大喊大叫的自己,站在路边顶着日头茫然的自己,沿大道大步走不回头的自己,她与我同在。

又是没有纪舒的一天,我做完日常工作,钻在主控室里消化昨晚学到的东西。不过我没呆多久,因为总经理来了,召集所有主管级人员开品质会议。按惯例,我坐在主持者旁边做会议记录。昨天的产品,质检报告出来都不合格,曾祖亮被轰炸得脸色发白。他一言不发地听完指责,并不辩解,沉声说了两个改进方案,却被总经理尖声骂回去,“我要的是万无一失。你不是高薪聘用的技术人才?连这都搞不定,我看你可以走了。”

所有人不敢吭声,官大一级压死人,现在又是生产方面理亏。

我低头,盯着笔记本上的几行字。

总经理换了语气,“平时你们没办法证明价值,现在机会来了,还不赶紧抓牢。努力点,别让人笑掉大牙,他行的,你们也可以。OK?记住了?散会。”

哄的一声,大家朝外涌去。曾祖亮走在最后,那身影和纪舒有几分像,带着些佝偻。我留在会议室整理桌椅,忍不住又开始犹豫,告诉曾祖亮没关系吧?昨天见到纪舒时的心虚感又浮了起来,我怕我真会辜负他的一片心。

第三十七章

两个“我”斗争着。

一个说:别傻,资本家的公司,人人都挣扎着才赚到自己应得的。纪舒对你好,带你教你。不抓住机会也罢了,千万不能带累别人,这是凸显他价值的时刻。另一个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一伙”的,搞不好生产,所有人都有责任。如果纪舒知道大家被骂得抬不起头,也不高兴吧?

我简直恨“选择”两字,如果只有一条路,那也罢,硬着头皮走下去,撞到南墙回头就是。

我摇摆不定,干脆把难题交还纪舒,打电话告诉他现在的情况。他大概在睡觉,开头的“嗯嗯”带着些惘然,一点倦意,简直不像他了。但几句话后迅速恢复本性,军刀般的尖锐,“叫曾祖亮听电话!”

曾祖亮在现场,我连忙叫他回来,再告诉纪舒要等几分钟。他又不急了,似乎心情不错,哼哼着念叨,“你啊,穿上龙袍不像太子,平时看着有几分胆量,关键时刻叫你上,又不敢了。想想,要能把生产线调好,可不是大功一件;或者把东西交给叶蓝,她自然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也不会拉下你的好处。”

哈,敢情我处处为他着想,他倒拿我开涮。我气得口不择言,“好啊,一会我什么都交出去,也别费劲去学了。学啥呀,我根本不是呆这的人,我要做白领,在这就歇个脚。”说完觉得没劲,要不直接走,留一天就一天别说看不上的话。他居然笑了,悠悠的,“你不够狠。世上可没好事,既不违背良心,又能舒舒服服爬上去。”我赌气回,“那您呢,也踩着别人上去?”他不假思索地说,“当然。”

门被嘭地推开,我只来得及说了句,“曾工来了。”电话就到曾祖亮手上。大概纪舒在问现场参数,他答得飞快,一连串数据像子弹般嗖嗖跳动。等挂了线,曾祖亮看我一眼,很难说清其中的意味,但很明显,肯定不是纯粹的感谢。我憋气,难道好心办坏事了?

我不敢再问纪舒,只好闷闷地做事,做完闷闷地去主控室。纪舒打电话来问情况,我压着声音把数据报给他,说完得到冷冷的哼一声。这下我的心情更差了,笨蛋也能猜到,曾祖亮没按他说的做。至于为什么,大概是不想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总算得到放手一试的机会,自然要抓紧。

剩下的半天匆匆过了,车间里所有运行人员都加班,到我,曾祖亮说不用,估计怕我通风报信。我收拾东西下班,回了宿舍又接到叶蓝电话,这才想起答应过请她吃饭。

幸好她没谈工作上的事。

今天她自己开着车,红色的思域。让我心惊肉跳的是放着的CD,又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她看我一眼,嘴角挂着笑,“他的朋友找我,请我投笔款子供灌母带,我同意了。嗯,你听,还不错吧?说不定真能闯出名堂。”哦?她叹口气,“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也是见到那女孩才发现自己老了。如果二十岁时也能这样直接,我就不会到如今还一事无成。”我呆呆地看着她,二十岁的女孩,王亮的朋友,难道她说的是谭菲?她颌首,“不错。”

我勉强振作精神,他、她,都和我无关。大家,各走各的路。我托着下巴,往后我的路该如何走?留在这,继续做小文员,夹在各种人中?还是离开?不想呆在南方了,如果攒到一笔钱,我要去长江三角洲,上海或许是不错的选择。再或许,回家?在家乡找份安定的工作,上班、嫁人、生娃,走父母走过的路,也好,至少可以照顾母亲。

想到妈,她留的字条和钱,酸溜溜的感觉直冒到鼻子里。她和我,聊天的次数比以前多,幸好她从未问起王亮,否则我真不知如何应答,难道告诉她,我又和男朋友分手了。长辈的眼光不会错,妈曾经说过他和我不是一对。果然,她才走,说过的话马上得到验证。

难道我像只苍蝇,嗡嗡地转了圈,最后回到原地?

叶蓝的嘴角仍然带着笑,“我信命。每次遇到不顺心,我和自己说,我的命好着呢,后头有无限风光,不要气馁。果然过阵子,难过的肯定过去,好事又来了。不瞒你,有段时间拉不到任何一场场子,急得嘴里全是血泡,连吃饭都会痛到想哭。那时王亮说嫁给他,他养我。我斩钉截铁告诉他不可能。我挑掉泡,抹上口红,东奔西走找机会,果然来了,我遇到老板,然后到这来了。不错,快三十岁时能换个环境,我很满意命运的安排。”

哦,人人有故事。

我想起地下室的日子,在最狼狈的时候遇到王亮。

如此不堪的命,只好怪我自己,爱着不切实际的东西,却没拿下的勇气与胆量。

我突然知道她付出了什么,由不得打个寒颤。她怎么狠得下心,我的眼前全是王亮那双眼睛,偶尔有温柔,偶尔有爱怜,但总漂亮得像晨星。他和她,如果在一起,该多么耀眼。我不要像她,假使可以,我宁可留在地下室,只求能和他说说笑笑。我大脑里混乱成一团,不不,可以有别的路径,比如苦干,像纪舒那样。她温柔地说,“傻呀,等不及呢。与其在柴米油盐中耗掉青春,宁可走这条路,他对我仍有爱意,感情是以物质为基础。”

我俩各怀心思,吃饭的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沉默。

出来时,她问我,“怕受我影响?”

是,我不是好人,所以怕。我已经很累,所以怕丢掉一些东西,可贵的,值得尊重的,但让人走不快、爬不上的。

她低头找车匙,昏黄的灯光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小强姐!”是谭菲。

我抬起头,她,王亮,海子站在不远处。

咣当,钥匙掉在地上。与此同时,叶蓝扶住车身,嘴里逸出痛苦的呻吟。

第三十八章

王亮和海子,说去抽支烟,把谭菲和我扔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

我有点疲倦,因为意外。叶蓝流产了,在里面动手术。我总觉得,如果她想孩子,那么就会有。为什么她不想要?疑问缠绕在心头,让我怀着戒备。

谭菲盯着她的手指看,和王亮一样,满手软茧,日后几个月或几年不弹琴,恐怕仍会留在那。她突然说,“听了亮哥灌的碟吗?”我说,“嗯。”她笑,满脸光芒,“我张罗的,他有天分。”我记得副歌的两句,“过去的终将过去,将来的终将到来。所有的离开,只为更好的来到。”略带沙哑的嗓音,直钻人心。她又是一笑,略显得意。

我把头仰在椅背上,惨白的日光灯照进眼睛,我闭上眼。过往真容易陈旧,一幕幕已经隔着来时的重重山,郑向南和我提了行李出火车站,想在南方找到属于自己的地方。我们壮志满怀,小城市怎放得下野心。他很快找到工作,对刚毕业的学生来说,薪优活轻。我没有,他安慰我,说无所谓,能养我。可他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长辈,不要这样该那样。我终于找到工作,赌气地拼命想出头。

我不甘心平凡的生活,一次次扑腾。

不,不后悔,试过才知道个中滋味。

前两个小时,我为往后该走哪条路在犹豫,现在知道了。我不要停留,温饱的生活容易失去斗志;也不要后退,青春不用,也会过去的。

有人走来,我睁开眼,是王亮,而谭菲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对不起。”他说。

我摇头,想听的时候你不说,现在不想了。他居然厚着脸皮在我身边坐下,柔声道,“好了,嗯?”熟悉的话语,从前闹翻过无数次,我总经不起他一句求和。我想跳起骂粗口,指着他的鼻子数说。可我更知道,发作完等于原谅了他。不不不,我不恨他,那是太花精力的感情;也不再爱他,小强姐拿得起放得下。

我什么表情都没有,看着前方的墙壁,这门功夫是以前父亲住院时我练出来的。那会父亲睡得很香,扯着微微鼾声。虽然医生说是昏迷状态的病理表现,可我宁可当他在沉睡,也许随时睁开眼说醒了。妈和我,吃睡几乎天天在医院,每天我被骂无数次。每次眼泪掉下前,我盯着墙壁告诉自己,没事的会好的,能熬过去。

他也看着墙壁,“快十年了。我曾经想过要改变许多东西,最后发现改变的只有自己。有阵子我恨不得再也不摸吉他,真的,我甚至去找工作了,文员也好,工人也好,起码知道自己每天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啊?穿着工作服的王亮。“我做过小工。丢掉学籍时毫不在乎,想回头才知道那是生活必需品。累,挣得少,受气。我又回到酒吧唱歌,抽烟,喝酒。”他的声音干涩得像冰箱里放了太久的柠檬,“确实,我一事无成,浪荡成性。”

我听不下去,“与其自责,不如努力。”

他转头看着我,眼里有抹笑意。我立马觉得上当,任他天花乱坠,也不该回头张望。他飞快地握住我手,不让我掉转头,“是故意,不然你怎么肯理我。”

我就知道,哼,他,就算一百分懊悔,恐怕也会死鸭子嘴硬到底。

图穷匕现,我等着呢,我冷笑,“说吧,我听。”

他静静看着我,带了无言的恳求。说不出口?我帮你。我盯着他的眼睛,“你想叫我帮叶蓝,她想要什么,你都尽力帮忙,甚至明知我对你满腹怨恨,仍然愿意来受我的气。”今晚的事如电流合闸般瞬时通畅,我大脑一片清明,他们为什么出现,叶蓝怎么流产,至于我的种种反应恐怕也早在他们计算之中。

犯得着吗?为巩固地位用尽心机。海阔天空,哪里不可以容身。

我真替他难受!

“不怕我对你因爱成恨,就是不答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