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同事很好,他们称我为“讲话细声细气的小姑娘”。每到应酬场合,有人帮我挡驾,理由是“小姑娘还唔无长好呢,大家不好毒害祖国的花朵”,我坐在那,不需要说话,微笑即可。

我仍然住斗室,四十多平方的老公房,房子年纪和我差不多大,楼下阴凉处总有大妈大叔在聊天打牌。晚上蟑螂大模大样走过,是山东种大油黑,我举着鞋一路追,打完用热水烫地面,谁都知道它生命力强。当然,人也是,我们总能在日子的狭缝里找到活路,用麻木应对种种不愉快的事件,久而久之,名为坚强。

有时在梦里,他背着我在狭窄的楼道向上爬,我听到他的心跳,最后化作一声低喃:小蔷。幸好是梦,白天在办公室,人人叫我Jane,而我,也觉得自己就是Jane,“Jane,那个Schedule完成得怎么样了?”“Jane,你听说Tom那个Project了吗?”我身边有许多本地女孩,她们打扮得光鲜亮丽,在休息时间交流怎样花最少的钱买到最值的东西。她们考托福、GRE,有的准备出去,出去只为了更好地回来,甚至有些轻描淡写地说,“啥人要到外头吃苦头,随便考考呀,找工作时好捺出来给别人看。”她们聊养老保险、住房公积金,安排着三十年后的生活。

我终于做了白领,还是茫然,可以这样活吗?真不需要咬紧牙关撑下去闯出来?我像新来的插班生,小心翼翼地尽量熔进大班级。秋天到来时,我几乎已经成功地把往事抛到脑后,直到命运的大手又把我推回旧时场景。

“Jane,Tom那组的Linda突发阑尾炎开刀。你收拾下,下午跟他去南方跑一趟。”头和我说,“对不住,通知得太急,但我想你是最合适的人选。这次只是投标的初次技术交流,你只需帮他‘拎包包’。”

我噢噢应了。

部门秘书打内线问我名字和身份证号码,以便订机票。她说,“不找你找谁,只有你永远不说不,别人都一大堆理由:老公啊男朋友啊。下次记得讲好条件才答应,至少,拖到周一回来,周末顺便去香港购物,不要白跑。”

我笑着应了,她一片好意。

要出去三天,我忙着交待手头工作,到候机厅才看到资料。

那熟悉的公司名,我怔住了,身边Tom没发现我的异常,还在做简单的介绍,“甲方负责人叫纪舒,据说生产出身,脾气很差,相当难打交道。”我说,“我知道,我认得。”

第四十三章

天气好得惊人,日光铺天盖地,我变成稻草人,空荡荡的。登机桥透着热气,背上开始渗汗。Tom程明义抹了抹额头,“喛,十月底介热。”南粤大地,哪怕腊月,有太阳就温暖如春天。当然,除了地下室,照样冷得让人蜷缩成团,仿佛只有那姿势才能抵抗阴寒。

一路程明义抢在前面办登机牌、提行李。幸亏如此,否则以我满腹心事的状态,恐怕要让他失望,怎么带了这么个人出门?在虹桥,他善解人意地说,“每人离开前份工,总是因为有不愉快。如果你特别介意,别去厂里了,在广东随便玩两天。公司那边我替你瞒着,等Linda出了院,还由她来跟。”从他的表情,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出名的好人老Tom,五十多岁,在公司做了近二十年,从不搅是非。另一种可能,他担心我起反作用,连累他拿不到这张合同。

“没关系,”我笑,拒绝了程明义的好意,“只是觉得意外,真的没事。”

纪舒针对我吗?不会,如果那样就不给我钱了。半年里我始终没动那笔钱,每到困难的时候,看着存折上的数字我告诉自己,没事,能熬过去。终有一日,当我真正释怀时,也许还能谢谢他的好意。我没办法恨他,世上没规定一个人要对另一个人好。对我,纪舒已经够意思。

要来的总会来,再不愉快,都是过去的事。话虽这么说,路上我仍然心事沉沉。怕被程明义取笑,我闭着眼睛装睡,尽管没有丝毫睡意。

纪舒,我知道他升官了,现在是副总。论功行赏?他除掉总裁的隐患,加上实力,该得到这位子。他曾经教过我,人因利用价值而存在,然后他一次次证明自己的价值。

在大门登记,保安看着我,像认得又不敢确认的样子。才过半年人走茶凉了,有阵子我还是厂里的“新闻人物”呢。我笑,“是我,施蔷。”他“噢”的说,“难怪看着面熟,怎么,回来探纪总?”他的笑容带着恶意的调侃,我假装听不出,“嗯,联系公务。”在大堂等,前台的女孩子时不时瞅我一眼。她是周毓云走后的新人,也许听说过我的事。路过的人,有些停步打招呼,“怎么,回来探亲?”他们好奇吧?那场人事风云,走掉的人从上到下,拔萝卜带起土,前前后后二十多人。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而谁都知道和纪舒脱不了关系,连我作为一粒小棋子,走的原因也流传着无数版本。

等人的时候,程明义和前台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我去了洗手间,第100次告诫自己,我的好我的坏,与这里的人没关系;别人觉得我过得好过得坏,也和我没关系。我和自己说:施蔷,你的劲呢,拿出来,别叫我看不起你,也别叫别人看不起你。

回到大堂的第一眼,我见到纪舒。

横条纹T恤,背影依然消瘦,头发剪短到寸许。他正冷冷地吩咐保安把程明义赶出去,理由是影响办公楼正常工作。

出师未捷?!顾不得可以说什么该说什么,我连忙跑过去,“纪生!”

像没见到我似的,他皱着眉头听程明义解释,十万分的不耐烦,许久才挥手让保安离开,“不要以为是外人,就不遵守客户公司的规定。”

我们跟着车间文员去会客室,程明义有些尴尬,摊摊手苦笑,“果然难说话。”我脱口而出,“别介意,他就是这样的人。”文员转头瞅着我笑,我干脆大方点,“从前我是纪总的第14个文员。”这下文员笑得合不拢嘴,“我是第29个。”呵,看来他的脾气没丝毫改变,甚或更坏?

继续等啊等,也许现任文员觉得我曾处在他这处境,面对过同一凶神恶煞,招呼得很周到,给我们泡了茶,还时时传消息,“纪总在开厂会。”“纪总在和生产主管开会。”“纪总还有点事。”有了刚才的教训,程明义没再试图打听厂里的事,坐在会议桌一角用笔记本电脑上网。我坐到腰酸,起身在窗边看楼下的风景。

鸡蛋花树依然是凝结的绿,旗杆下的草坪修剪出“振兴中华”四个大字,我咧嘴笑了笑,从前大家开玩笑说自己哭着闹着抢着呆在资本家的黑手下,够贱。然而为了生活,谁又能不为三斗米折腰。我呆了半年,却刻下磨不掉的铭记。我学会笑着吞下眼泪,用最快的速度做出文件。我学会用最恭顺的态度对待上司,哪怕心里正汩汩冒着咒骂。然而最大的收获,无过于这里给过我机会,去试从未想过的事。想想,我曾操控一条生产线,有多少人做过?

从那时到现在,纪舒给的超过他拿走的。不过,连对王亮我都未曾有怨气,何况纪舒?

王亮,这名字如同最锋利的纸边,划开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我归来,你还在原地吗?

夕阳挂在远方的天际,外头热得如初夏,背上却被空调的冷气吹得一阵阵凉。我怀疑过,是爱,还是不愿认输,让我一次次守在那间小屋子等他回来?所有的不甘心,早在听到呼唤时化作乌有,原来自己不在演独角戏。泪流下的同时,终于愿意平静地离去,把往事,好的坏的都封存在内心底处。

哪怕再见到他,我也可以说一句“你好”。

我对着窗外的天空笑,是,当看见纪舒的瞬间,我知道我能面对自己难堪的过往了。

然而这天,我没再见到纪舒,第二天,第三天,也都没有。

难测的甲方,把上门来的供应商们都晾在饭店。渐渐的,在酒店进出的都是闻风而来的同行,从开始的互不搭理,到试着从别人处捞情报,我们心怀鬼胎地谈着纪舒到底想干什么。因为没和甲方做第一次交流,所有人不愿在没完成任务的情况下回去,只好搁浅于此。

与此同时,出乎意料我居然没在地方节目里看到王亮。难道他已被唱片公司搅去?可无论网上还是生活中,谁也不知道这个大名的新人,我有丝丝疑惑。

你,在哪里?

第四十四章

老销售程明义适时调整了出差计划,每天回访老客户,拜访新客户,尽量不浪费差旅费。上下出租车,行走在路上,我忍不住回头,也许命运的安排,和他又相遇在街角。当然,每次芒果树青青依旧,树下人来人往,没有他。

“搞啥名堂。”程明义偶尔发牢骚,报价已经按要求用电邮方式发出去。但纪舒依然拒不见客,打电话去则“我们已经收到报价,正在内部讨论,到时通知您结果。”程明义摊摊手,“好了,搁在这了,就怕前脚走后脚开标。算,不去想,我们也试试广东人生活。”他很忙,和老朋友吃饭,和老客户吃饭。叫我,跟去打下手,倒茶倒酒,坐旁边听他们聊天。不叫我,我乐得留在酒店看电视,拿水果当饭。

第一千次告诉自己,我的离开,不是为了回来。

我拿起茶壶,替程明义和客户杯中斟满铁观音。夜茶永远热闹如集市,从前我喜欢福果粥,配沙姜凤爪。客户道谢,指着蒸排骨、虾饺,“施小姐,试下广东风味。”我礼貌地挟两筷,说好吃。他们直聊到十一点,意犹未尽,又商量去吃夜宵。程明义看看我,我识相,说想先回酒店休息,反正就十几步的距离也不用送。

他们走了,我一个人慢腾腾地回去。

风滑过我的发我的手,然后听见有人叫,“小强姐。”

这称呼久违到泛着黄,瞬间我以为听错了,谁还记得我。

我抬起头,有人来到我跟前,“小强姐,”确定没认错后,他说话声响多了,“远看着是,又不敢认,你…和从前不怎么像。”他打量我的衣着。我没穿T恤凉拖,取以代之的是米白色连衣裙,跟过去确实不同。我记起他是谁,王亮他们乐队的第二把吉他,但叫不出名字,只好笑笑,“嗯,很久没见。”他微笑,“一直没见你来看表演。”我有些不耐烦,可又不好露出来,“嗯,你这会…?”我指指他背上的琴盒,他说,“在几家大酒店的酒吧赶场子,糊弄吧,每天唱几首混饭吃。”

我霍地在周围找其他人,但没有。我问,“乐队呢?”他“噢”了一声,“临时凑起来的人马,亮哥不唱,我们缺了主唱。先是电视台没续约,后来人心散了,说各自飞吧。”我忍不住问,“他怎么不唱了?”他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唱不动了呗。我们都这样,会弹会唱,开头以为是天才,满怀理想,新时代新摇滚,当然说穿了无非想有名有利。慢慢发现自己不过普通凡人一个,这一想,气也泄了,哪还折腾得动。”

我知道,每次以为跳得够高,掉下来就越痛。“谭菲呢?”其实我想问,他俩在一起了吗?他惊讶地看着我,“你是不是离开很久?谭菲去了北京,开头又签约又见面会的挺风光,人家要捧她做唱作女歌手。谁知过完夏天她在住所自杀了,留下遗书说压力很大,不想活了。”我瞪着两只眼睛,或许吧,吃饭时听说过小歌星的8G,大家说不如好好找份工作,早晚能升上去,没想到居然是她。我恍惚地问,“海子呢?”他们不是拿了叶蓝的钱,要帮王亮出专辑吗,一个去了,另一个呢?

他眉梢眼间满满的好笑,“小强姐,你在哪?前两天海子也死了。”他比个注射的手势,“好东西过量,因为死在路上,警察都出动了。”“哦?”他的话一波又一波,我已分不清是真是假,似乎新闻里提过本地有吸毒者当街倒毙,记者呼吁大家珍爱生命。只是,没想到,怎么是他,海子?我的心揪得生疼,不认识就不在意。可偏偏我和他们说过许多话,谭菲坐在场中央抱着把吉他弹唱还在眼前;而海子,我们一起喝过酒。

他安慰道,“别在意,人早晚要去,无所谓。”我终于问出口,“他呢,还好吧?”“亮哥和大家差不多断了,不怎么出来,听说整天在练琴。他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想的是挣钱,怎么挣怎么来,他受不了。他振作过两次,一次是认识你之后,喝酒打架少了。”他嘿嘿一笑,“当时我们以为他终于想明白,活着不就为过日子。谁没理想?头破血流后自然懂得吃饱喝足就够了。”他看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补充,“有空时你去探探他。”他指指头部,“他这里好像不太对,说不清,看着有点怪。”

不不!我与他,再也不要有任何交集。

我摇头,“我出差,过两天就走。”

他了然地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嗯,你住哪?我那有点东西,亮哥要我转交给你的。”我刚想告诉他酒店房间号,又觉得不好,万一王亮找上来,见是不见?在心底我嘲笑自己的无情,怎么,把前男友当成传染病,避之不及?他察言观色,“我住得不远,走路十分钟。要不,你和我一起去,等在路口,我拿给你。”

我犹豫片刻,终于同意。我记得那只U盘,王亮,这次你又想给我何种意外?

我们一前一后,默默行走在街上。我依然为刚才听到的消息震惊,谭菲和海子。哦,虽然对他俩我多少存着怨恨,如今也随风而去。那些日子,我面对过死亡,靠对生的向往拼命抓住身边的所有,王亮,纪舒…

我们穿过大街,来到漫长的小巷。

黑暗让我清醒,这里是广东,我放慢脚步。前面的人,掉头向我走来。

我的汗毛莫名竖起!

在他伸手想抓我肩时,我向后退了步,转身向光亮处拼命地逃。

我上当了,王亮怎么会托别人带东西?

我闷声不响地跑,上气不接下气,中跟凉鞋勒得脚生疼。

他在后面边追边叫,“你们一个个眼里只有他!他有什么好,小白脸!你这骚货,又算啥好东西,跟男人混,不知被上过几次了。…”

我能听到他厚重的鼻息,他的喘息似乎就在脑后。

来不及怕,更来不及哭,只能逃,向着光明。

第四十五章

嗓子眼冒着血腥,心疯狂地跳。

我不敢直接跑到大路,那里行人很少,恐怕没几步就被抓住。再跑下去,体力上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我拼命思索各种各样甩脱他的念头,又一一否决。

狭窄的巷子,只剩下他和我,没人帮我。

我们在几条巷子里绕圈子,十分可笑。

我用最后的力气和他拉大距离,跑到另一侧的街道,躲进门洞。失去可供追踪的脚步声,他在巷口停下,犹豫不决地张望,片刻后进了旁边的巷子。

我不敢动,静静站在原地。远处灯火阑珊,车水马龙,我想哭,为什么总把日子过成一团糟,一定是我的错。

酸甜苦辣,炽热冰冷,在心头交替。

发际会不会出现白雪?

口是心非造的孽,这刻我多么希望再也不想见的他能够出现,救救我吧。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屏住呼吸,希望夜色将我笼罩。

手机响起来,我想按掉它。迟了,手忙脚乱中人已来到我身边。

我绝望地抬头。

那只是路人。对我异样的反应,他投了一眼,然后漠然走过。我想笑又想哭,亲爱的、亲爱的,你是永远不死的小强。我紧跟在他后面,走出黑暗的小巷,灯光再次包围我。我拼命地跑,跳上见到的第一辆出租车。

电话再次来临,是程明义。他告诉我,投标的事有眉目了,明天决标。“这个纪总,做事不按常规,也不来个电话通知。幸好我查了邮件,不然可真是白跑一次。”他叨叨地说,突然问,“你怎么了,好像很累?”是的,我累,我被吓得魂飞魄散,因为永远只有我陪着我。我笑,疲惫的,放松的,“没事,刚才遇到只狗,惊着了。”在那条小巷里,我曾经安慰过自己,没关系,万一躲不了,只当被狗咬了口,最多痛得久一点。他嗯了两声,叫我早点回酒店休息。

我睡得不好。梦里我要去遥远的他乡,想和所有亲友告别,却发现手机莫名其妙停机了。我站在机场的玻璃幕墙边,握着只打不出收不到的手机,看天色由黯黄变为黝黑。登机桥人来人往,却没谁招呼我上机。

第二天我带着肿泡眼,缩在会议室一角,按程明义要求随时变更报价清单。三只角,被五家供应商占据着。

纪舒把招标会变成了菜场。

他平静地开了个价,“有谁做?愿意的可以马上签合同。”

炸窝。大家没见过如此扯破面纱的讨价还价,直截了当地摆在台面上。有人将军,“纪总,价太低,实在做不起来,我们只能退出。”有人皱眉,“纪总,又不是买根葱,这么做太草率。”也有人忙着打电话请示。

最后握手的时候,我昏沉沉地不知调过多少次表格。程明义在打印好的合同上逐页小签,笑呵呵地说,“纪总,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今晚由我做东,大家小聚如何?”我低头收拾笔记本电脑、电源、笔、纸张,耳边飘过一个好字。

在席间我乖巧地充当下手的角色,做大家向服务员发号施令的传声筒。来的还有车间不少主管,有些我认得,他们也认得我。他们开着客气的玩笑,“施小姐越来越漂亮了。”“施小姐更能干了。”没人叫我喝酒,因为纪舒说,爱喝的自己喝,别拖女孩子下水。

我老老实实地坐着,除了一次去洗手间,遇到纪舒。他微笑,“上海怎么样?”我也微笑,“小人物到哪都一样。”我想起礼尚往来,“公司要扩建,效益不错?”几步就到小厅门口,他停下脚步。我以为他要说什么,可他已经推开门,“女士优先。”

我们客气得正像甲方与乙方,也许男人个个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好手。

王亮,你呢,好不好?

有瞬间我想起他,又用更快的时间丢掉这念头。在昨晚我曾发誓,再有机会能重新开始,我不要和他有任何关联。否则,哪怕只是心里想一想,都会给我带来不幸。

第二天,我跟着程明义回上海。我没去遥远的他乡,手机也没停,顺顺当当地回去了,又是办公室里可爱的Jane。

“Jane,大堂有客人找。”

谁?我懒得猜,也许是某个本地客户,经常有男士开玩笑说我声音好听,人也一定好看,改天要上门见上一见。我匆匆忙忙扑过去,直到看见纪舒。他悠然自得坐在沙发里,完全没我见惯的臭脾气。

“你好。”我不知道他来意,可来的都是客。他说,“我还没吃饭,方便出去请我吃一顿吗?”这会?我犹豫不决,看了看表,下午二点。他不容我考虑,“走,招待远道而来的甲方,也说得过去吧?”我讨厌他的自说自话,却无法拒绝。

“来办点事,顺便看看你。”他随口解释。“对了,交男朋友了没?”

你以为你是谁?我生硬地答,“不方便说私事。”

他看着我笑,下午金色的阳光斜照在他脸上。从眉骨到下巴,轮廓男性而粗线条。我发现他眼角有皱纹了,细且杂,脸色也不好,黄,黑。

想起从前他对我的照拂,我心软了,客套地问,“你最近身体好吗?”

他的眉头微攒,“死不了。”

我俩说着对方不想听的话,浪费了美丽的秋天下午。

“带我去看看黄浦江。”

我们去了外滩。

“你变了一些。”他的话被风吹散,“不过本性还在。”

嗯,我怎么了,只是不愿意再陪人玩,那场游戏再精彩,不是做主角,我就不奉陪跑龙套。

“人都会变,你不也是。”我在心底补充,变得更装模做样。

他伸手,抓了抓我的头发,对孩子般。这举动像王亮,我反感地退后一步,“纪总。”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慢慢地,笑出来。“你没变,”他哼着笑,“心里恨死我,表面还维持着礼貌。”我也笑,“谁能不恨你,第29个文员?”他好声好气,“别介意,我么,就那副样。”

谁介意?别把自个看得太高。他的声音落下来,“当然,如果你愿意恨我一下,我也不反感。”

嘿,我会恨王亮,才不来恨你呢。

我扭转头,然后定格在那个动作中,因为意外。

我见到了我要恨的人。

第四十六章

古人说: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没有登高台,没有处绝地,天空飘着三两白云,江面来往船只呜呜鸣笛,片刻间我和纪舒从他身后走过。

我以为是他,很像,然而不是他。记忆中的他,抛不下自我,因此不会穿蓝衬衫黑长裤,独自站江边看流水。他哪怕住个地下室,不也勾搭上我么。

我松口气,偶尔有想过见面时的情景,平静地打声招呼,或者扭头而去。原来我做不到镇定自若,一颗心仍为他猛跳。纪舒敏锐地感觉到异样,“怎么?”我不傻,跑来看我,说这样的话,大概因为喜欢。我摇摇头,“没事。你呆多久?”他淡淡地说,“可能明天走。”

我们漫步在哥特式、罗马式、巴洛克式的建筑间,我慢吞吞地说着废话,比如这里有寿司店,那里卖生煎,直到他打破僵局,“既然还想他,干吗不回头?”不,我怕。一年前我以为年轻而可以无所畏惧,现在已经知道没那么勇敢。那夜手机铃声响起的惊惶,跑进光明的如释重负,我没忘记。他失笑,“那你又想他?我对你不好么,没见你念着我?”不一样。王亮和我,像在泥地挣扎的两坨烂人,只有互相搀扶才能爬出去。他给我的,是力所能及的所有。纪舒是站在岸上的富人,伸出的手再大方,也让我自惭形秽。给得绝对多,相对却未曾达到他的极限。更何况,我不知道他将在何时缩手,当那日来到,我又怎么办?

这是长大吗?我苦笑,走了那么久,终于懂得脚踏实地。或者有一天,重新走进第二个郑向南为我准备的小家,洗衣做饭,直至老去。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晚上分别时,纪舒送我到楼下,“保重。”他大步走了。

他似乎一直想说什么,然而我不想听,最终他还是没说出口。我记恨,从来也没忘记他和叶蓝玩弄我于股掌之间。对心思复杂的人,我惹不起,躲得起。

我顺利通过三个月试用期,生活进入前所未有的平稳。第一次跟项目就拿到合同,程明义说我是福将,久而久之我俩成了搭档。我调过两次薪,每月总能存下一笔固定的小钱。我已经习惯在淘宝寻找原单,边看电视边背单词,逢周末打电话给妈,“嗯嗯,身体很好。你呢?”她不问我发生的事,我也从来不提。

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我曾经渴望做白领,按部就班向上爬,好不容易走到这条路,我却开始怀疑,到底,什么是我想要的?我茫然地回头,难道这一段一段一丝一丝的是非,只为了回到活着的最初?

纪舒说我是施蔷一思考,惹他直发笑,“别傻了,有钱好过没钱。能喝燕窝粥时感慨白粥也不错,和喝不起是两码事。”他又来过几趟上海,而我因工作的关系,又去了次南方。渐渐我俩相处得平和,竟然像普通朋友了,还能约吃饭。

时近圣诞节,太阳下我穿长袖衬衫还觉得热,天晓得怎么有南方冬天难熬的印象。纪舒穿得很随便,蓝紫条纹T恤。他手插在裤兜,晃悠悠走在我身边。

“我记得,你很少请假?”我问。他最近请的假是不是多了点?大白天不做事,跑出来和我见面。他嘴角挂着丝笑,“有朋自远方来,怎能不招呼好。”“你身体怎么样了?”我还记得他的病。他笑意未减,“吓你的,没事。要谢谢你配合演戏,给我机会清理掉一批人,所以有今天的轻松。”“叶蓝呢?”我坦然说出她的名字。“据说她在读书。”读书和嫁人是在人前消失的两大好理由,不过我总觉得那个柔媚的女子能找到新的出场机会。当然,她与我无关了。

电梯上行,有人匆匆想超越过我,却突然停滞不前。

我抬起头,“你?”

郑向南。

有一瞬间我认为命运大手在玩我,否则为何从前的人与事老是再次出现。

他不是一个人,“今天注册。”

我看着他和他的妻子,后者腹部微隆,显然过几个月好发红蛋了。

“恭喜恭喜。”我忍受着他妻子探照灯般的目光,堆出满面笑容。纪舒不动声色把手搭到我肩上,郑向南的目光打了个转,“是不是也要恭喜你?”纪舒救了张口结舌的我,“谢谢,快了。”

“不生气?”等郑向南消失在视线中,纪舒问沉默寡言的我。我摇头,“他是我第一个男朋友,曾对我很好,我为他高兴。”真的,所有爱过我的,我爱过的人,我都希望他们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