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独奏。”说到比赛,管蘅脸上的笑没了。

“有没有想过找个乐团,你来指挥?”

管蘅呼吸一滞,心跳漏了半拍,这想法太大胆了。她想,很想,有那么一次,她拿着指挥棒站在真正的舞台上,而不是自己戴着耳机,在那里想象。

“这个才艺表演,就像是翻唱经典曲目,别人纯粹是从娱乐的角度来欣赏,不会指望你很专业、有超越。你不要有任何压力,你只要抓住这个可以展示你指挥天赋的机会。《全城恋歌》的受众很广,现在你又被音乐界许多专业人士关注着,别人是看新奇,他们看的是行道。你不能一直等,咱们要想办法。第一步总是很难,不要怕,我会陪你。”

他说“咱们”,他说“不要怕,我会陪你”,某种情绪在这一瞬间膨胀到极致,管蘅拽住衣角,强忍着才没流下泪来。已经许久许久没人对她说这样的话了,她害怕这是一种错觉。就像一个人在雨夜里走着,突然看到一个人微笑地撑着伞向她走来,她以为那是因为太过渴望而做的一个梦。“可是,到哪里去找乐团呢?”

“我认识一位朋友……”

“梅歆?”她脱口问道。

黎漠愣住:“不是她。她去找你了?”

管蘅躲开他逼人的凝视:“昨天在公司遇到,说了会话。”

“管蘅……”黎漠捏了下额头,梅歆什么时候变这么幼稚了?

“我不会轻易被别人左右,不会无故自寻烦恼,也不会把自己当成伟大的天使。我有眼睛,我会自己看,自己分析。”梅歆找她,不是示弱,不是倾诉;她是声明,声明她仍爱着黎漠;她是提醒,提醒她和黎漠之间的爱情别人是插不进去的;可是她心虚,心虚的人总是话多,她察觉到黎漠的目光在看着别人,于是她贿赂管蘅,给她刷票、买粉丝。她连贿赂都不带诚意,在她眼里,管蘅是廉价的,没有任何分量,不值得尊重。也许她很爱黎漠,可是这样的爱不高尚,她不懂得,在爱情里,不仅要尊重对方,更要自尊。

好多年了,黎漠都没有鼻子发酸的感觉。和梅歆的那段往事,谈不上心碎,却也有种大彻大悟。他不怪罪她,梅歆向来坚强、理智,只要定了目标,哪怕踩着刀尖都要向前。这样的意志,曾是他为她动心的理由之一。也就是这样的意志,让她断然向他抽刀斩情丝。有人喜欢风花雪月,有人喜欢油米酱醋茶,各人有各人的执着,所以他尊重她的决定。人这一生,不可能时时顺境,劣境之时,不指望别人为你做什么,但有个人抓着你的手,默默陪着,就好。可就是这么矛盾,有时候这个世界很复杂,我们想要的却只有那么一点,然而又有的时候,我们想要一个世界是简单的,想要的那一点却是奢侈的。

“有没有人说你傻?”他灼灼地凝视着面前的这一点。

“退学那会,除了我爸爸,每个人都这么说。我爸爸不说,是因为我是他生的。”管蘅翘起嘴角,自嘲道。

“不是,是他觉得傻点好。聪明人过得累。”

黎漠走时让管蘅不要去阳台送他,外面太冷。管蘅没有听,站在阳台上等着他的车灯亮起。雪粒子已经停了,空气有点浑浊,所有发光的物体都带着美丽的重影,车子驶过视线,留下炫目的线条,连路灯都很美,散着朦胧的光影。

管蘅依然坚持做好了今天的功课,她把那只船拿进了卧室。就像变魔术似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枝百合还有一张卡片。

“管蘅,你说过两点之间线段最短,桥就是一条线段。你收下了我送的桥,那么是否代表我可以走近你、可以喜欢你?今天一天都在想你。好梦!黎漠!”

管蘅趁午休时,又去了趟医院。杨小再妈妈在走廊上抹着眼泪告诉管蘅昨天杨小再昏迷了,好不容易抢救过来。管蘅推开虚掩的房门,杨小再斜躺在床上,戴着个帽子,脸朝着窗出神。杨小再病房的楼层高,看不到楼下的绿化。勉强可以看到几棵大树的树顶,树顶上叶子也落得差不多了,还有几片在风中瑟瑟地发抖。

管蘅想起中学时学的英语课文,有一个女孩也像杨小再这样病着,她每天看着窗外的一棵树,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像树上的叶子,等到叶子落尽了,她的生命也就到了尽头。可是有一片树叶一直翠绿地挂在枝头,生机盎然,这给了她战胜病魔的力量。后来,她痊愈了。医生告诉她,那片树叶是和她同病房的刚刚过世不久的一位画家画上去的。

管蘅真想自己手里也有枝笔,可以为杨小再在树顶上画一大片绿叶。

杨小再看到管蘅,她笑了下。她现在不能化妆,人又病着,脸上每条纹路都像刀刻一般。

“我丑得都不敢照镜子。”她说话的样子仍是那么的风韵十足,很娇媚,“头发一把把地掉,真令人沮丧。那个化疗药,难吃疯了,每一次都恨不得死了拉倒,省得受这种苦。可是都忍下来了,可见人有多想活着啊!活着真好,是不是?”

管蘅伸出手臂,轻轻抱了抱杨小再。杨小再倚着她的肩,脆弱得像一个婴儿。但就一会,她就推开了管蘅。“五进三的比赛我看了,柯逸真是个影帝啊,你是不是哪里把他得罪了?”

管蘅听得一头雾水。

“柯逸这个人别看脾气臭,自制力却很强。这些年他的形象一直很正面,他现在和你玩深情款款,你要是继续在这圈子里呆着,有一天,你遇到个真心,保密工作做得好也罢,做得不好,他家粉丝绝对能整死你。”

“公司很快就发声明了,不会有那种情况发生的。”管蘅没太把这事往心里去。

“嗯,提醒一下。”杨小再说了几句话,人就喘得不行。“如果不病着,说不定决赛时你的对手就是我呢!现在的两个,太嫩了。”

“人家还没嫌弃我年纪大呢!”

“哼,你在变相说我老了,是吧?”

“不,不,你年方二八,正是如花的年华。”

“如果我是如花,我情愿死。”杨小再一副凛冽不屈的样子,逗得管蘅直笑。“真想决赛时去现场看你,哪怕喊不动加油,陪着也好呀!管蘅,你不能这么继续内向、清高,你需要朋友。”

管蘅苦笑,她自小就是个被动型,以前,也是晓冬主动,她们才成为朋友。“快快好起来吧,做我一辈子的朋友。”她鼓励道。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瘦得快脱了相的男子送进来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今天是冬至,应该吃饺子,我早晨刚包的,尝尝。”

杨小再道了谢,等男子走后小小声地对管蘅说道:“隔壁病友的老公,每天都来送饭,其实他妻子已经不能进食很久了,每天只能靠输些营养液来维持生命。你说他傻不傻呀?”杨小再红了眼。“可惜我没机会遇到这样的傻人了,管蘅,你以后要是遇到这样的,一定不要错过。他们懂得对你知冷知热,饿了替你买碗面,累了帮你揉个背,诗里歌里都在说浪漫,过日子却不需要那么多的剧情,平淡、低调就好。”

杨小再笑得很凄怆。管蘅喂她喝了杯水,等她睡着了才离开。沾了一身消毒水的味,管蘅没有着急打车离开,她想走一会等味道散了些。这条街上店铺很多,水果店一家挨着一家。漂亮的果篮在门口排了一排,应该是方便别人看望病人用的。管蘅闭上眼睛用力呼吸。秋天时,宁城人爱去山上看银杏叶,管蘅却爱去果园。她喜欢果园里成熟的果香,还有泥土被阳光蒸晒后的气息。

雪后放晴,阳光像是镀了金,照到哪,哪里都是亮闪闪的,谁家的女孩在跳房子,扎着牛角辫。

学琴的小孩几乎没有这样无忧无虑的童年,妈妈说幼学如漆,管蘅四岁开始学琴。琴凳高,她个子小,脚悬在空中,总觉得不安全,可是又不敢说。长年病着,人的心情总不太好。教琴的妈妈特别严厉,手里拿把木梳,弹错一个音,就打一下手背。她扁着嘴哭,想抬手擦眼泪,妈妈又是一下,说在她的课上,不会给谁哭的时间。弹琴时,手要握成半球形,每个指节都要露出来,这个姿势她练了很久。院子外,小孩子在捉迷藏、丢手绢、跳房子,她在练小汤普森、拜厄、车尔尼、肖邦、李斯特……她的童年就像下着雨的黑白画面,可是那也是她的童年呀。突然的,很想宁城。

风太大,管蘅找了个巷子躲风,然后给黎漠打电话。黎漠今天去纵建,吉林也在那。

听管蘅说在外面逛着,黎漠像听到了天大的新闻。“星煌怎么舍得给你放风的?”

管蘅说是来看一起参加比赛的朋友,黎漠嗯了声,问了地址,说他就过来。他又说,知道吗,我俩除了第一次在玫瑰园不算愉快的碰面,我们还没在白天见过呢,不过,那时候我以为你是个有野心的小艺人,也没怎么看你。管蘅对那天的黎漠倒是有印象,虽然礼貌,可是很傲慢,态度生硬得很。她本来就紧张,上了他的车,整个人都哆嗦了。可是现在他们竟然……这叫不打不相识么?

管蘅怕黎漠不好找,走到一块广告牌下等着,没想到广告牌上的女模是乔鹿,那双腿不知是不是PS过了,长得不像真的。她的眼睛是深蓝的,头发是火红的,嘴唇是黑的,神情冷艳,像是来自于未来世界。管蘅轻抚着冰冷的玻璃,感觉自己认识的那个陆庭芜和恋上乔鹿的那个不是同一个人,也许人会变的,只是别人是量变,陆庭芜是质变。

黎漠走错了方向,车停在对街。不敢喊管蘅的名字,只得拼命地挥手。

管蘅眯着眼,黎漠今天穿棕色的皮风衣,牛仔裤,下午三点的阳光落在他刚剪过的头发上,侧脸轮廓俊朗,像是电影的特写画面。黎漠这样的,应该才是资深雅痞。长相英俊,有体面的高薪工作,却又有自由支配的时间,衣着典雅但不落潮流,懂得享受生活,又懂品味音乐,爱运动,却又不挥霍人生,对于感情,是那么慎重而严谨,每一天都过得那么充实而又精致,……而这样的男子,他说他喜欢她。

管蘅心跳如擂鼓,很多人说幸福是对比出来的。从前,现在;死去,活着;被抛弃,被珍惜……原来,自己真的是这么的幸运。

这样的下午,走在冬天的街道,慢慢地走,走着走着,停下来,看看喜欢的树枝张开树叶,映在碧蓝晴空上的样子。不必考虑时间,不必担心迷路,你知道,有一道目光一直温柔地陪在你左右。

“怎么不说话,冻着了?”黎漠感叹,这人不知是命好,还是经过的路人都没看过《全城恋歌》,她竟然敢站在那么显目的广告牌下。

管蘅用从没有过的灼热眼神直直地看着他,他开玩笑道:“我是不是很帅?”

管蘅羞涩地低下头,玩着包包的带子。“高中时,因为练琴占去了大半时间,我的文化成绩不太好。每次分数出来,都像是场灾难。晓冬总是说没事,就当是积攒人品,以后会好的。妈妈去世时,我说就当积攒人品,退学时,我说就当积攒人品,参加《全城恋歌》,遇到一次挫折,我也说就当积攒人品,很多很多的事……黎漠,我积攒了很多很多的人品,才遇见了你。”

管蘅勇敢地抬起头,对上黎漠澄澈的黑眸。

只这一眼,瞬间倾灭。黎漠知道那股浪潮来了,澎湃的海水仿佛要将他吞噬掉,心跳得像是要停止呼吸,无法抗拒的电流从脚下流窜到头顶。喉结情不自禁地蠕动,他的身体前倾,双臂张开,做了一个他一直想做却生怕太唐突太急促的动作—将她轻轻拥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心,手环着她的腰节,唇贴着她的耳朵,每一下呼吸,都拂在她的颈间。

她仰起头,主动靠近他的脸,几乎要碰到肌肤,可是又差一点,那情形好像两块磁石,若不加控制,就自然啪地一声吸在一起。

“我不信上帝的,但是今天,我要说感谢上帝。”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哑哑,还在发着抖。“感谢他让我回国,感谢他让我遇到晓冬,感谢他让晓冬将你托付于我,感谢他没让我逃避……”

她闭着眼,用鼻尖轻揉他的脸颊,他的眉毛、眼睛、人中、嘴唇。他伸出手指,沿着她清秀的脸颊,慢慢地擦过她温暖柔软的唇瓣,久久不舍离去。然后,他双手捧着她的头,吻住了她柔软的唇,温柔地辗转、吮吸……

一切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管蘅只觉得西斜的冬阳她晕眩。她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震得耳膜都在鸣响。

时间仿佛很长,如一个世纪,又仿佛很短,仅仅是一个瞬间。黎漠又用力抱了下管蘅,说道:“既然出来了,那就去见一下乐团吧!”

黎漠将车停在一个大厦的地下停车场,两人没上电梯,沿着一条漆黑的走廊向前。刚过去的一幕,管蘅还回不过神,脚下像踩在云雾里,有两次都撞上了黎漠的后背。黎漠好像是拿她很无奈地叹了口气,牵住她的手。“我本来想让你在团员们面前树立点威信感,要是让他们看到原来是这么个胆小的小姑娘,会不会失望呢?”

管蘅连忙挣脱,他却攥得更紧了。在一扇像仓库似的大门前,他停下脚,鼓励地吻了吻她的额头:“自信点!”

一个中年男人过来与黎漠握手,黎漠叫他刘叔叔。这人是乐团的首席。刘叔叔说:“我们都是业余爱好者,算是交响乐的票友吧!铁打的团员流水的指挥,几大交响乐团的指挥,谁有空就给我们抓来做指挥。”

管蘅发现这个排练室很大,因为是地下室,没有窗,光线有点暗。设施简陋,四排折叠椅,墙角有个饮水机,饮水机旁放着一把湿漉漉的拖把。显然,这里今天还刚刚打扫过。

“你给我电话后,我去网上搜了她的比赛视频,唱得不错,但是这指挥和唱歌可是两回事。虽然我们是业余的,也很珍惜好不容易创下的口啤。”刘叔叔打量着管蘅,神情质疑。

黎漠点点头,拉过管蘅:“这是要上电视的,我哪敢随便开玩笑。先把曲目定下来吧,曲长在十分钟以内。”

刘叔叔半信半疑,把在一边闲聊的团员喊过来,介绍了下管蘅。时间急,排练紧,管蘅想了下,问刘叔叔最近在排练哪些曲子。刘叔叔凝视了她几秒,拿来一叠琴谱。管蘅翻了翻,恭敬地问:“《牧神的午后》可以吗?”

刘叔叔笑了:“这首曲子有一种仙境之美,长笛与竖琴突出感强,轻快、悠扬,没什么听过交响乐的也会喜欢上的,倒是很适合那种场合。只是这总谱你熟悉吗?”

管蘅回头看了下坐在她身后的黎漠,黎漠朝她笑笑,眉眼之声略带几分坏坏的邪气。“我……熟悉的。”

刘叔叔一惊,她是有备而来?“那我们今天先来两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