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利喔了声,尾音拖得长长的。“现在没问题了吧?”

管蘅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是的。”

“你对刚才演出时观众的喝倒彩怎么看?”穆利话锋突然一转。

管蘅想了想,说道:“小泽征尔先生初次在米兰的斯卡拉歌剧院登台,他是与帕瓦罗蒂合作演出《托斯卡》,就遇到了一片喝倒彩。不是他指挥得不好,而是古典音乐,从受贵族保护的时代、资产阶级热心支持的时代,到以企业赞助为主的现在,一路走来,都被视为欧洲最灿烂的文化遗产,一个亚洲人进入这个领域,欧洲人怎会不排斥?”

“一个亚洲男人想在欧洲的古典音乐乐坛立足都如此难,那么一个亚洲女人登台,又会受到什么礼遇呢?”穆利咄咄看着管蘅。

“如果你够优秀,乐团的团员会给你支持,乐评家会给你中肯的评价,观众会慢慢地接受你。”

穆利突然站直了身,拉开门:“亲爱的女士,现在请证明你的优秀给我看。”

他领先向礼堂走去。礼堂里,最后一位学生指挥刚刚结束,穆利走上台,现场在几秒钟的惊讶之后,响起如雷般的掌声,他们以为穆利要示范教学。穆利严肃道:“不是我,是一位远道而来的女士。”他朝管蘅做了个“请上台”的手势。

管蘅苦笑:这哪里是面试,分明是让她知难而退。她硬着头皮上台,没有礼服,只能脱去外面的风衣,只着衬衫、长裤,就拿起了指挥棒。可能是太过震惊,观众们还没回过神来,礼堂内一片寂静。

西贝柳斯的《第五交响曲》,浪漫而又宏伟。管蘅熟悉曲谱,却是她不擅长驾驭的风格。很多人习惯以四小节乐句和八小节乐句来读谱,管蘅却是以十六小节甚至三十二小节为单位来研读,这样,在指挥时,可以听出这种长乐句组织音乐营造出的故事性。管蘅决定就以创造长乐句来指挥这首曲子。

没有和乐团排练过,对乐谱研读得也不够仔细,这场指挥几乎是跌跌撞撞下来的。管蘅转身谢幕,满头满脸的汗。她抱歉地向观众笑了笑。没有嘘声,没有掌声,每个人的神情都很纠结、挣扎,像是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管蘅知道面试砸了,她很遗憾,很无奈,却很平静。她拿起搁在椅背上的风衣,向穆利点点头,拾级下台。

身后传来轻轻的拍掌声,她身子一僵,慢慢地回头。穆利朝她笑着,欣赏的,鼓励的。

“我有许多的同行、许多的学生,你却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执棒天赋如此之高的人,我很惊讶,也很激动,更是荣幸,因为你将成为我的学生。”穆利微笑地向她伸出手。

管蘅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她没有听错吗?

“瞧我们可爱的女士喜坏了!”穆利诙谐地挤挤眼,走过来,让管蘅挽住她的胳膊,把她再次带到台上。他先朝乐团颔首,又朝观众欠了欠身。“也许你们觉得她今天表现很稚嫩,不够专业,可是在我要求她上台之前,她毫无任何准备。我甚至猜测她可能都没读过总谱。在这种情境下的指挥,请问谁可以能做到像她这样?”穆利扫视了下今天表演的几位学生,“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她是某某音乐学院的学生,已是三年前的事。在这三年里,她对指挥的理解和练习都是靠的是自学。我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被老天偏爱的。所以,别去想,她是亚洲人,还是个亚洲女人。我们要觉得开心,不久以后,有位美丽的女士将为我们带来古典音乐的美妙感悟。”

管蘅还是没有收到热烈的欢迎,不过,她已经很开心了。她见到黎索南时,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

“通过了?”黎索南在路上一直说“没问题”,其实他觉得黎漠把一切想得太乐观,巴黎音乐学院的门槛之高,他可是耳闻目睹。当年,他来法国想进巴黎音乐学院进修,就被拒之门外。

管蘅拼命点头。

“哦,上帝!”黎索南长叹一声,连忙打电话告诉黎漠。黎漠很淡定,仿佛通过是理所当然。他又给妻子打了个电话,管蘅听到手机里呜哩哇啦叫了一大串,应该也是在替她高兴吧!

第一眼看到黎索南的妻子,管蘅有半小时没说话,她没办法思考。那位胖胖的女子,除了面包烤得不错,其他方面和莫静言简直不能相提并论。可是黎索南就那么被她套住了,她说几点休息他就几点休息,她说不准喝酒他就滴酒不沾,她说我爱你他就立刻回我也爱你。

也许这已不叫爱情,而叫亲情。只有这样的亲情才禁得起现实的碰撞和时间的浸泡,不会支离破碎,不会无影无踪。

“我说今晚庆祝下吧,她说好,但是不准买酒。”黎索南挂了电话,一脸委屈。

管藜宽慰道:“叔叔血压太高,阿姨是关心你。”

黎索南惋惜道:“那晚上你和黎漠两个人庆祝好了,我回去陪你阿姨吃素食。唉!”

管蘅让黎索南把她送到小广场,走过一条有坡度的石阶小路,会看到一幢幢棕红色房屋的屋角。越往里走,绿色越浓,常春藤爬满沿街的墙,紫藤让小路芳香四溢。多彩的木筋墙,精美的阳光,明亮的落地窗和精雕玉琢的窗框。管蘅推开花园的栅栏门,隔壁太太从厨房里探出个头:“蘅,尝尝我刚做的草莓派。”

随草莓派送来的还有一小束新剪的白玫瑰。“这是我种的,今年的花朵还是那么多。”隔壁太太很是骄傲,她那棵大玫瑰树是她度蜜月时从意大利带回来的。过了这么多年,她还能记得她住过的那个小旅馆,玫瑰就种植在旅馆的院子里,她拉开窗帘,一眼就看到她的芬芳。

管蘅笑着道谢,隔壁太太炉子里煮着汤,匆匆走了。

管蘅把草莓派放在餐桌上,找出花瓶,把花插上。落地窗的好处,一天到晚,阳光可以从不同角度照进来。下午这种亮度是刚刚好的,让人觉得暖和,又不会把皮肤晒红。

钢琴还没有买,厨具还不齐全,客厅里还是空荡荡的,花园里的花也没种上。黎漠一开始想让她住他以前的空寓,这里,他准备重新装修的。管蘅却执意住了进来,她觉得这里像家,她和黎漠的家。住进来第一个晚上,她烤了许多小蛋糕,附近人家,一家一户地敲门、问好。黎漠介绍自己是搞桥梁设计的,他的未婚妻是音乐指挥,钢琴弹得非常好。那神态无比的骄傲,管蘅窘得都不好意思看他。

黎漠回家时,管蘅晚饭已经做好了。意大利海鲜面,凉拌莴苣当沙拉,中西结合。管蘅发觉黎漠很爱吃意大利面,无论是海鲜还是肉酱,可能这是莫静言能做得比较成功的食物。

她没有和星煌联系,星煌也没和她联系。黎漠倒是给莫静言打了一通电话,说他到巴黎了。莫静言只说了“知道了”,就把电话挂了。

“买的什么?”管蘅看到黎漠手里拎了个袋子。

黎漠打开袋子,拿出一瓶香槟:“虽然面试通过在我的意料之中,可还是要为此喝一杯。”

“还意料之中呢,穆利先生突然让我上台指挥,那几分钟,我都不知怎么熬过来的。”管蘅想想都哆嗦。

“巴黎交响乐团的穆利?”

“是,我现在是他的学生了。不过,他要求好高,我有点担……”未来得及出口的“心”字被黎漠吞进了嘴里。

他替她感慨,替她庆幸,一个人,黑暗中,荒野里,就那么摸索、跋涉,孤独,无依,终于,终于,她迎来了天明。

“黎漠,谢谢你没有放弃我。”这话有点肉麻,可是管蘅觉得是出自自己的肺腑。要不是黎漠坚持带她来巴黎,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彼岸,也许终生都会在路上吧!

“吃完饭带你去个地方。”声带的振动如隐形的蝉翼般掠过空气,扑棱棱地溅起金色光尘。

车没开多久就停了,管蘅辨识了下,似乎是第七区的孔蒂河畔,两人慢慢在河岸婆娑的树影下漫步,河中驶过一艘快艇,像在水面开劈了一条高速。“那是新桥吗?”管蘅借着路灯的光线,隐隐看到四根女像柱。

管蘅知道新桥,是因为那部浪漫的法国爱情片《新桥恋人》,不过,那里面新桥很破。实际上新桥是巴黎最古老也是最迷人的桥,桥上有凸出的半圆形观景平台,桥面和桥墩的交界处缀着上百个人脸塑像。它的十二个拱桥桥洞将塞纳河的左右两岸连接起来,形成一道优雅的曲线,桥心正好落在西岱岛的高处。

桥上出奇地冷清,风有些大。黎漠紧紧牵住管蘅的手,与刚才车上温柔风趣的那个人简直判若两人,他似乎很严肃。管蘅也不敢出声,两人从桥头走到了桥尾。

“管蘅,”他轻轻喊她的名字,要她回头看桥面。“刚刚,我们一起走过来了。”

她心口一胀,灼热地看向他。

“无论是我们之间的感情,还是你的事业,我都想紧紧握住你的手,与你并肩同行。如果我做到,管蘅,记住,我不是你的恩人,我是你的爱人。我欣赏你的音乐才华,但这不是我爱你的理由。我爱你,是男人爱女人,你微笑时的恬美,你流泪时的悲痛,你的隐忍,你的逞强,都令我心动。所以,我的一切甘愿与你分享,任你索取。所以,以后不准说谢谢。所以……”

这一次,是管蘅吃掉了他没有说完的话。

穆利给管蘅布置的第一个作业就是了解歌剧。他说对指挥家而言,交响乐与歌剧就像自行车的两只轮子,少一只车就动不了。交响乐里包含协奏曲或交响诗等类型,但歌剧就完全不同。一次也没指挥过歌剧就离开人世,和没听过瓦格纳就死去就是同样的道理。不懂歌剧,就无从了解普契尼与威尔第,连莫扎特都将半生精力投注在歌剧上。你现在在交响乐方面缺少的是练习与登台的机会,这个急不来,但是歌剧需要你定下心来认真研习。

管蘅一下子就压力山大,这个黎漠帮不了他,她只得和黎索南探讨。黎索南说先别想太多,咱们多看几场。他还让管蘅最好学习意大利语。很多著名的歌剧,都是以意大利语演唱的。

晚上,黎索南就订了票,歌剧《弄臣》。进场前,他突然拍了下额头,内疚道:“今晚演奏的乐团是芝加哥交响乐团,首席是梅歆。你认识梅歆吗?”他怕管蘅误会,觉得还是主动提起的好。

遇见梅歆是早晚的事,管蘅并不惊讶。“认识的,她是我学姐。”

“那就好。演出结束,我要去后台和她打个招呼,你要一起去吗?”黎索南小心翼翼地问。

管蘅想了想,说道:“我在休息厅等叔叔。”

歌剧通常很冗长,几乎都在三小时以上。欣赏歌剧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管蘅坐在场内,算是能理解高以梵为什么会酣然入睡。管蘅有几次撑不住,想去休息厅喝杯咖啡,黎索南不赞成地瞪她一眼,要她专注地看着舞台。指挥在指挥歌剧时,不仅要与乐团配合,还要与演唱者配合。管蘅看见了梅歆,她看上去很投入。她是一个很优秀的小提琴演奏家,管蘅从不否定。

到尾声,管蘅算是才看出了一点门道,不过,还是偷偷拭汗。黎索南没让他等太久,就从后台回来了。

黎漠工作室开张那天,梅歆送了花篮。两个人偶尔也会打个电话,问问好,说说近况。梅歆知道管蘅来巴黎了,让黎索南代问管蘅好。黎索南实在不忍心看她强装的豁达样,哪里敢久留。

管蘅回到家,向黎漠抱怨,今天看歌剧看得腰酸腿痛。黎漠纳闷,他们要你上台帮着搬道具了?管蘅噘嘴,比那辛苦多了,我一刻都不敢放松,肌肉全程紧绷,我怕我会睡着。

黎漠很不厚道地笑了,我要告诉高以梵,他终于找到盟友了。

管蘅气道,我比他好多了。

黎漠为了给管蘅解压,他带管蘅去看了场一个美国乐队的演唱会。那场景和看音乐会浑然不同,全场观众像一锅沸腾的水,尖叫声盖过了音乐声。管蘅什么也没听到,感觉就过去看了三四个男人在舞台上跳来蹦去。回到家,倒头就睡,梦里还在说:黎漠,关掉,太吵了。黎漠在一旁看得心都折了,抱着人亲了又亲。

穆利要随乐团去美国作为期两周的巡回演出,管蘅决定在这两周内恶补下歌剧。她觉得光看剧是没有用的,想了解,就要先研读歌剧的发展史。歌剧院附近的书店有关歌剧方面的书很多,管蘅抚额,她的法语勉强可以与人会话,想读懂这种专业性的大部头著作太难了。但再难也得啃。

在完成一天的读谱、听谱之后,她带上书,去公园的长椅啃一会。啃到满嘴艰涩时,抬下头看看前面的喷泉,让自己放松下。

有一天,她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戴着墨镜,拽拽地昂着下巴。那人在喷泉后面闪了下,就不见了。她侧过身去找寻,身边坐下一人,拿起她带来的苹果,啃得咯吱咯吱的。

“你怎么会在这?”管蘅很诧异。

柯逸耸耸肩:“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吗?”

管蘅翻了个白眼,继续啃自己的书,不理这种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