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说嘛,看到这样一个人,第一反应不是赶紧躺好么?”

“看着他,你就会觉得他对你做什么都没有关系啊,什么都可以啊!”

伴随着那段让人吐血的对白回忆,裴诗看见夏承司把手撑在自己身侧的桌子上。他俯身低下头,微微张开性感的双唇:“裴诗。”

裴诗脸上没有任何反应,但心底悄悄抽了一下。他用那双近乎透明的美丽眼睛看着她,声音犹如缓慢低沉的小提琴G弦音:“你八点档看太多了。”

两周后。天气骤然降温,掉光落叶的树上有细小的枯枝,犹如无数张开细爪的鸟爪,又像被放大的蒲公英,在秋夜中与湿雾团团相抱。雨像细细的丝绒,随着微凉的秋风一阵阵下着,留下了满街水洼。路上的行人打着雨伞沿着一家家商店走过,商店透出明媚的灯光,却无法温暖黑夜的寂寞。艾希亚大酒店顶楼,裴诗和韩悦悦坐在墙角靠窗的位置。裴诗穿着深黑斜纹软昵套装,但还是抱着肚子一直发抖。而韩悦悦,还是秉着牺牲自己取悦他人的精神,身穿薄纱袖的雪白连衣裙,脚踩细跟高跟鞋,腰间的皮带上有巨大的山茶花图腾,撑着下巴看着眼前的裴诗,一阵阵叹息:“夏承司不就说了那么一个八点档,你犯得着为他一时抽风弄成这样么。”

裴诗抱着肚子,虽然还是一成不变的棺材脸,但明显脸色比平时难看很多:“说了不是因为他。”

“我说诗诗,你很多时候都太较真了,本来女人在社会上就是弱势群体,就是要男人保护的,夏承司轻视女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何苦因为他一句话拼成这样?再这样折腾下去,恐怕就不止痛经了,小心过劳死啊。”

裴诗仍在死撑:“我例假本来就没有准过,也没有哪次不痛过。”

“哎,我帮你再叫杯热水。”

韩悦悦刚想伸手,裴诗拦住她:“等等,听完这一曲。”

“好,好,你这恋弟情结。”

韩悦悦随着裴诗的目光,转身看向高级餐厅的一角。VIP会员区台阶上围栏内铺着意大利米兰地毯,上面放置着一架纯黑的钢琴,钢琴一尘不染,上面反射着雪白餐桌和金色烛光的倒影。一个男生戴着黑框眼镜,低垂着头,身上穿着成熟的黑色西装,侧脸却依然白净秀气。尽管四周有着数不尽的香槟玫瑰,美人倩影,身后的窗外弥漫的不夜城物质的奢华,但他仿佛什么都看不到。那双映满灯光的眼中,只有钢琴的黑白键盘,并随着一首《天空之城》音乐奏起,满溢着一击即碎的天真与感性。

裴诗以手指关节托着下巴,专注地凝望着那个男生,明明因为音乐的空灵忧伤而不由皱起了眉,嘴角却不由露出了骄傲的微笑。其实开始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同意他在这里打工的。虽然时薪很高,但艾希亚大酒店是盛夏旗下的酒店,她总觉得这种金钱味浓厚的地方会玷污宝贝弟弟。她反复叮嘱,说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家里专心练琴就好。可是裴曲说什么都不愿意再让姐姐养着自己,坚持来这里应聘。

不出意外,他的琴技秒杀了所有的应聘者。为了防止遇到夏娜柯泽被认出,他专门戴了黑框眼镜。这个眼镜成功地挡住了他的相貌,却挡不住他的眼神。在音符停顿的时候,裴曲展开眉轻轻吸了一口气。那样单纯好奇的喜悦神色,让人想起了第一次拿到挚友赠送贺卡的小孩子。然后,他继续轻柔地弹奏。

裴诗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担忧太多。只要给裴曲一架钢琴,哪怕三天三夜不让他吃饭,他也只会在演奏结束站起来的时候晕过去。见他这么开心她也放心了,而且盯着弟弟看得入神。直到有一个人影慢慢靠近,并且在她的身边坐下。再一回过头,她吓得差点犯心脏病——坐在身侧的人,竟是自己的上司!

“裴秘书,真巧,在这里都能看见你。”夏承司侧头看着她,黄水晶耳钉在烛光中闪闪发亮,“还有韩小姐。”

“夏少、少董,晚上好啊。”韩悦悦立刻改成了标准的女军坐姿。

裴诗看着夏承司,一动不动,如同一只大半夜被汽车灯照中的鹿,在期待眼前的生物是视力弱化的肉食系动物。夏承司淡淡笑了一下:“晚上好,来这里吃饭么?”

“不是的,我们是来这里看裴诗的弟……”

韩悦悦话没说完,裴诗已经在桌下狠狠踢了她一脚,谁知这一踢却不小心踢到了夏承司。夏承司转眼看向裴诗,很有涵养地问道:“怎么?”

裴诗掏出手机翻了一下,打了几行字,放到韩悦悦面前:“悦悦,你妈说你手机打不通,叫你赶紧回去。”

韩悦悦当下领悟,看了看手机,上面写着“赶快走,不要提我弟,Boss我来打发”。她拎着白绒链子包站起来,有些恋恋不舍又似懂非懂地走了。打发过韩悦悦之后,裴诗正想回头说她也要走了,未料到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杯冰橙汁。她不解地看向夏承司。

“请你的。”夏承司扬了扬下巴,“最近干得还凑合,以后要保持。”

裴诗看着眼前那杯冒冷气漂了冰块的橙汁,嘴角不由抽了一下,把橙汁推向夏承司:“谢谢,不过夏先生还是自己喝吧。”

夏承司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怎么,对我还有怨?”

“不是。”

想说自己感冒了,但想起夏承司说过,他最不喜欢体质虚弱的人。当然,以她对夏承司的了解,如果自己说出真正原因,大概明天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小小肚痛算什么。紧急时刻,不惹怒夏承司才是重点。握着那杯橙汁,玻璃杯冰凉的温度立刻传到手心。光是端着杯子就已经觉得肚子更痛了。她身子缩得更小了一些,闭着眼打算把这砒霜一般的东西喝下去。但杯子刚送到嘴边,忽然温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指。那杯橙汁被夏承司夺了过去。他仰头一口气喝掉大半杯,然后用纸巾擦擦嘴:“我渴了,这杯先喝了。重新给你叫一杯饮料吧。”

裴诗有些愕然:“哦,好。”

夏承司转身叫服务生:“来一杯拿铁咖啡。”

“请问夏先生是要热的还是冷的?”

“热的。”夏承司顿了顿,看了一眼裴诗,态度有些生硬,“你要热的还是冷的?”

裴诗眨了眨眼:“热、热的好了。”

“好的,请二位稍等。”服务生很有礼貌地离开。

之后,气氛就有些僵了。夏承司把手中的橙汁喝完,摇了摇杯子里的冰块:“我还有事,先走了。明天准时来上班。”

然后,他扔下裴诗回到了原本的位置——那里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源莎,一个是穿着卡尔?拉格斐独家设计茶色套裙的女人。她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的年龄,光看夏承司和她坐在一起的样子,会让人以假乱真地认为这是姐弟恋。但裴诗对他们家全家都很了解,知道这是夏承司那个不爱抛头露面的贵妇母亲。

夏太太按住夏承司的手:“承司,都快结婚的人了怎么还喝这么多酒?对你的肝不好。”

“我看你回来了心情好,多喝一点没事。”夏承司指了指洗手间的方向,“而且,你看那边喝成那样了都没关系。”

“柯泽的身体很好,跟你不一样……”夏太太刚想伸手拦酒杯,抬头却看见夏承司指着的两个人。

柯泽嘴唇发紫,勾着背,一只胳膊搭在夏娜的肩膀上,一只手颤抖地扶着门把,被夏娜从洗手间搀着走出来。他垂着头,刘海挡住了眼睛,下巴和衣裳下摆上都有清洁过的水渍,似乎刚才呕吐过。他似乎连路都走不动了,却一直在喃喃自语。夏娜板着脸,吃力地拖着他:“柯泽,你发什么神经。”

柯泽只是搂着她的脖子,紧锁着眉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些话。他说得越多,夏娜脸色越难看,但回头看见自己哥哥和母亲都在,只有咬了咬牙,和他一起离开餐厅,进了电梯。这些年来,夏娜相当注意自己的公众形象,所以情绪一直保持在怡然的状态。裴诗现在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看见夏娜发怒,似乎已经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是作为柯诗的自己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拿着父亲亲手做的一把白色小提琴和自己写的小提琴曲,她参加了卡因国际小提琴大赛,过关斩将,从六千多个参赛者里脱颖而出,击败了同样是第一次参加这次大赛的夏娜,以接近满分的成绩获得了英国赛区的第一名。随后,荣耀与光环简直像无止境的海浪,一波波涌入她的生命。她在比赛中的录影,被人传到网上,不出几周就变成了Youtube上点击最高的视频,而且好评几乎达到百分百,留言的网友说得最多的,就是“She's very talented”。

拥有五十多年历史的英国肯特交响乐团邀请她入团,成为下次演出的独奏小提琴手。原本柯氏音乐计划为肯特交响乐团在亚洲的演出赞助,前提是让夏娜加入他们。但听过她的表演后,交响乐团负责人说既然柯诗是柯家的养女,他们想要换夏娜为柯诗。英美合作的电影《毕加索》导演看过这个视频,亲自发邮件给她,说自己比较愿意采用新人,问她是否有意为这部电影编曲。这对很多人来说简直就是天降的福音,但她并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因为当时的她心高气傲,对商业化的东西不屑一顾。但既然被人赏识,以她的个性不做到最好不罢休,于是她一个人背着旅行包走遍了英格兰,处处寻找灵感,想要写出一首与这部黑暗哥特式电影相符合的曲子……而直到回来以后她才听说,这个导演原本是想请夏娜的。

从小到大,她的人生一直伴随着不断的失去。没有母亲的她,被全天下最美好的父爱包围着。但到最后,父亲自杀了。知道柯家会收养他们姐弟后,亲戚朋友们全部消失不见。养父很喜欢她,但因为惧怕养母,也只敢在养母不在的时候偷偷跟他们说话。从小学起,她在学校里就很难交到朋友。她是柯家的养女,并没有得到柯家的荣誉和别人的奉承,却得到了他们家子弟的寂寞。好不容易在中学时交到一两个朋友,随后又因为出国而失去了联系。

似乎,唯一会真心照顾她的人,只有柯泽。

柯泽不管在外面有多么任性,对她一直都很温柔,在出国前更是品学兼优精通音乐的全才。他无论读哪所学校,都一定会变成风云人物。她心中知道自己和柯泽没有血缘关系,也不会有其他关系。但是,在内心深处,她总是想,如果她的人生能写成一本书,哪怕没有爱情,她也希望这本书的男主角是哥哥。

可是,生活很多时候比小说还崎岖波折。只不过与小说不同的是,那个你认为是男主角的人,未必是陪你走到最后的人。等她跟随着他的脚步到了英国,却发现他不仅变成了另一个人,还和夏家的千金恋爱了。到那时候,她才如此清楚地意识到,不论你如何耗尽全力,用尽真心想要留住一个人,他到最后总是会走的。真正不会背叛她,真正会永远陪着她的东西,只有音乐。

所以,夺走夏娜的小提琴冠军、电影编曲、乐团演出机会,她不是看不到夏娜眼中的不甘和愤怒,但并不愧疚。

直到那个冬夜的来临。

圣诞即将到来,海洋性气候的英伦三岛不常下雪,但英国人总有各种点缀节日的方法:在牛津街的上方两个建筑间挂满巨大圣诞紫灯,重重层层延伸到街道的尽头;奢侈品店里装满泡沫雪花,并让鼓风机将这些雪花大肆吹起来,洋洋洒洒落满昂贵的商品;装点了雪花的冷饮店外,店员小心翼翼地锁上了精致易碎的玻璃门,背着小包没入来来往往的人群……柯诗刚才结束了圣诞前最后一次小提琴表演。她背着小提琴盒,将脖子缩入高领中,一只手拎着Tesco超市袋子,一手插入长长风衣的口袋里,往通向地铁站的小路走。

寒风卷下了落叶,在深长寂静的街巷里翻卷。原本想回去为裴曲做意大利面,但觉得有些委屈他了,所以临时又去超市买了点食材。她正盘算着要怎么搭配晚餐,走着走着,渐渐听见身后传来了轻且密集的脚步声。她稍微停了一下脚步,想了想觉得自己担心太多了:伦敦鱼龙混杂,犯罪率很高,但在牛津街这种市中心有保安的地方,按理说就算是小巷子里也不会有人敢打劫。何况,她身上只有一张交通卡和一把小提琴,没人会对这样一个穷艺术家感兴趣的。而且,小巷的尽头有两个黑人警卫在站岗。

冷风寒冽,月光被两边的建筑挡住。她渐渐走向街边的高脚路灯,看见自己脚下忽然多出了几条影子。直到这时,她才警觉地回过头。

但为时已晚,突然出现一群亚洲脸孔的高大男人将她围了起来。那两个黑人警卫并没有离开。只是,他们竟然在此刻很不适时地转过身去,回答一个路人的问题。同时,一个人捂住她的嘴,她的呼救声还没漏出来,整个人就被拖到了另一个更小更黑的巷子里去。直到这一刻,那两个警卫才悠闲地转过身,全然没发现这里少了一个人。

嘴被黑布缠住,整个伦敦像都已披上了黑色的外衣,房屋和街巷也被染上了深灰色。肮脏的小巷里灰尘飞扬,因为免费发送而被人践踏撕破的《The London Paper》碎片哗啦啦地翻卷。小提琴盒被摔在地上,白色的小提琴滚落到墙角,琴弦发出噌噌的回音。右手被人高高拽起来,柯诗想反抗,整张脸连带短发都被按入了路面的水洼里。然后,她听见其中一个男人低声说:“Left, left, not right!”

这个口音听着很耳熟,但她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听过。而伴随左手被抬起,她已没时间去思考,只是本能意识到了一件事——裴曲遭受的重创,原来并不是意外,而是早就蓄谋安排过的!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恐怕比被人强暴还要令她无法接受——手臂被迫绷直,金属器具直接敲在了她左手关节上!墙角的报纸被风吹得无路可退,很快溅上了粘稠的鲜血!无法发出的声音吞入了身体,连她的胸腔都快要击碎!

巷头的车灯来来回回,车门砰然关上的声音回荡在小巷。那群人做事很有效率,弄断她的手以后,立刻就在她后脑勺上又敲了一下。

这群人逃走的刹那,她看见巷口有人狂奔而来……接着,世界就沦为一片黑暗。

再次醒来的时候,柯诗的手已经裹上了石膏,还开刀动过手术。医生说她康复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果不是奇迹发生,以后左手使力会有很大障碍。她不敢相信,她弄丢了父亲的遗物——那把白色的小提琴,还失去了按弦的左手。她擅自冲出去,回到家里拿出另一把小提琴。但是,但是……那时的手多么脆弱,她连按弦的力气都没有,更不要说举起来。

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简直比死亡还可怕。

柯曲是第一个发现她的人。

“姐?”

听见弟弟清澈的声音,她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一次次跳动,仿佛已经脱离了她的身体,变成了另一个不属于她的东西。她抬头,看见他站在门前。而她依然穿着病号服跪在地上,眼神空洞。

“小曲,小曲,姐姐该怎么办……”她的瞳孔无限放大,变成了一片死黑色,“姐姐的左手废了。”

柯曲震惊出神了很久。忽然,他扑腾一下跪在地上,抱住她红着脸哭了出来:“姐,我们走吧,不要告诉哥。你那么喜欢他,他还是跟那女人跑了。我们回国好么,我真的好讨厌英国,自从来这里,一切都变了……”

她用右手颤颤巍巍地抱住弟弟的脖子,低低地说道:“好。”

那时的她还是那么傻。十天后,她和弟弟都已经在希斯罗机场候机了,她还是借着去洗手间的机会,拨通了柯泽的电话。

“喂,小诗?”柯泽似乎正在一个聚会上,周围很嘈杂。

“哥,我想问你一件事……”她轻轻地说着,和他认识十多年,她从来没有这样顺从过,“如果我以后再也不拉小提琴了,你会不会永远陪在我的身边?”

那边的柯泽似乎很震惊,半晌都没有回答。直到她又一次催促,他才说道:“会。”

听见这个回答,她的眼睛忽然亮了。但很快,柯泽的声音又低低地响起:“小诗,不管我们是否有血缘关系,不管我以后是否会结婚,你都永远是我的妹妹。只要你提出的要求,哥都一定会尽全力去做。”

“我知道了。”她悄声挂断电话,拔出英国号码的SIM卡,然后,把这张被泪水弄湿的扔到了垃圾桶里。

手机忽然震动一下。打开短信箱,“小曲”的名字下出现一条新短信:“姐,你帮我下楼买一罐可乐可以吗?这里的可乐太贵了。”

她回了一个简短的“嗯”,起身离开坐席。走出艾希亚大酒店,外面下着小雨。雨虽不大,但又细又密,就像毛绒绒的线团落在脸上一样。不仅如此,路灯上、车辆上、树上、酒店前的石雕上……都笼罩上了一层层轻飘飘的,游走的白色烟雾。酒店保安们戴着白色的帽子和手套,军人一般为一辆辆靠近的轿车引路。酒店对面的街道上,依然挤满了行人密密麻麻的伞盖。有几辆小轿车引领着一辆豪华加长房车靠近。虽然这是五星级的酒店,但这样排场的车队并不常见。裴诗平时都会留意一下这等人物,但是重见柯泽让她完全没了心情,只冒着雨与它们擦身而过,头也不抬地跑到商店里去买可乐。

再次回来的时候,她的手指发冷,脸上发上全是绒绒的细雨。靡靡的烟雨里,艾希亚大酒店也多了几分浪漫伤感的气息。雨水斜着飘落,落在酒店落地窗上,让一楼餐厅里的桌椅,里面系着领结的服务生,优雅用餐的客人都像是装在水晶盒子里的展览品。之前看到的那辆加长房车,竟还停在酒店入口前不远处。房车前,一排西装墨镜男将一个染了金发的少年围住,他们人人胸口都有一个三叉戟的金色徽章,个个都严肃得像雕像,每唯独少年还懒洋洋地斜倚在车门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看见裴诗过来,他朝她挥了挥手:“诗诗!!”

裴诗眼中露出喜悦的神色,抓紧可乐罐子快步走上去:“裕太,你居然来了……”

一个西装男人撑开黑伞,扔了一张雪白的毛巾在玻璃砌的地板砖上,用鞋踩住擦掉上面的雨水,弯腰打开车门。雨水如同透明的珠子,盖满了黑色的玻璃车窗。一只锃亮的皮鞋踩了出来。然后,一个犀角西式文明杖杵在透明的地面。

裴诗停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看着前方。然后,一个男人从车里下来,站在黑色的雨伞下。他脸型瘦削,脸色呈现着些许病态的苍白,大衣领前有一圈雍容的白色皮草,手却没伸入大衣袖子,留它空荡荡地披在身上。

裴诗加快脚步走过去。

男人接过那把雨伞,杵着文明杖走向她的方向,眼睛却是没有焦点地看着别处:“裕太,你先带着大家上去。”

“是,森川少爷!”裕太和其他黑衣男人整齐地回答。

裴诗在森川少爷面前停下,灿烂地笑了:“组长,我在这里!”

人群散去,房车缓缓开走了。雨中只剩下了裴诗,还有撑着伞的森川。他在伞下微微垂着头,眼睛长而美丽,“看”向她的方向,微微一笑:“我知道。”

?

第七乐章

对一个戴了面具的人,就算有一天他被你杀死了,你也不知道自己曾经伤害过他。

五年前,神户。

早春樱花节,浅粉色的樱花从南到北开满了整个日本。神社从大片花海中探出个头来,参道两侧的樱花树被风微微一抖,便会下起一场纷纷扬扬的樱花雪。阶梯上的日本女子穿着各色和服,提着手工手袋小步小步入社参拜。在这样传统的气氛里,裴诗却穿着紧身牛仔裤,两步一阶梯地跑到了小山丘上。和裴曲来到日本几个月,满脑子都是自己才知道的可怕事实,哪怕是看见再漂亮的景色,裴诗也没了一点赏景的心情。她双眼放空地站在樱花树下,任凭粉色的花瓣一片片落在高领黑色羊毛衫上。

这一日她要见的人,是冢田组分支森川组的组长。仅凭自己微薄的力量,根本无法完成想要完成的事。但是,和冢田组做的交易,又让她心中有着隐隐的不安。见过了冢田组里各式各样恐怖的组员,还有寺庙下面大片黑衣人,她下意识在寻找一个脸上带疤眼露凶光肌肉发达的男人。但不论过多久,都没看见半个凶悍的人影。

直到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日本的樱花很出名,不过很多人都不喜欢,裴诗小姐知道原因么?”

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声音温柔干净,音色饱满具有美感,却有一种微微隐秘的冷淡。他是第一个裴曲外用纯熟的中文叫自己名字的人。裴诗转过身去。一阵风吹过,抖落了树枝上的樱花,站在樱花树下的和服男子朝她浅浅地微笑。樱花成团成片坠落,步伐飘逸,却像是早春樱花树流下的大片眼泪,在空中溢满了凄楚的芬芳。

裴诗沉默了一阵:“我不知道。”

男子平和地答道:“因为他们觉得樱花太柔弱,就像蜉蝣一样朝生暮死。但是,日本人却很喜欢它,因为即便寿命短暂,它也曾经灿烂动人过,也带着死亡一般的美。”

“是么。”裴诗抬头看了一眼满天白色粉色的花瓣,“可是在我看来,哪怕苟延残喘活着,也比死了好。”

“怎么说?”

“如果我真有你们所谓的樱花精神,那在手断掉之后就该死去。毕竟作为一个音乐家,我的生命已经随着失去手臂结束了。”她将目光转移到眼前男人秀丽的面容上,冷静地说道,“可是,这条路走不通,总还会有另一条路可走。我永远不会放弃。”

男子愣了一下,随即的笑容更明显了:“我想,这也是为什么裴小姐会在这里和我会面的原因。初次见面,我是森川光。”

这大概是那一日最意外的事。森川组的组长,竟是个眉目如画年轻男子。他的笑容有多好看呢,大概就是好看到让她初次见他时,竟不知道那双漂亮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让人顿时忘记他身后还有飞舞的花瓣……那些为了美丽而选择死亡的樱花花瓣。

此时,森川光和别的黑衣男人一样,胸前别着三叉戟的金色徽章,下面写着他醒目的名字。裴诗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快有两年没见面了。当年神户樱花树下的情景,却依然历历在目。

他的个子只比夏承司矮一些,但哪怕是披上了厚厚的皮草也很容易看出来,他的身材要单薄许多。不过,相较夏承司那种深邃眉眼和上位者的霸气姿态,森川这种亚洲式的清秀含蓄美更让人有亲切感。裴诗殷勤地接过伞,引领着他往酒店里走:“组长,你和裕太一起来居然都不告诉我,我好去机场接你们啊。”

森川光是森川组的组长,森川组是日本黑道组织冢田组的一支。冢田组现任组长森川岛治也就是他们口中的老爷子,是森川光的亲外公。因为这一层关系,组里都叫森川光为森川少爷,只有裴诗会正儿八百地叫他组长。

“先进去吧。”森川光的话不多,但嘴角一直带着淡淡的笑。

走到酒店大堂,一群组员立刻簇拥过来带着森川上电梯。裴诗老实跟在后面跑腿,顺带偷偷发了一条短信给裴曲,告诉他组长来了,她待会儿下去找他。谁知,裴曲很快就回了一条:“没事,姐你慢慢陪森川少爷,我过会儿就来找你们。”

进入预订好的总统套房,森川光让大部分人都在客厅等候,让裕太搀着自己,带裴诗进入里面的卧房。裴诗终于忍不住问道:“原来你早就跟小曲串通好了……”话还没说完,她看见房内的贝森多芙卧式钢琴,就呆住了。

裕太指着钢琴,笑得没了眼睛:“森川少爷想给你个惊喜嘛,以后你随时可以带着小曲过来弹琴。”

他一边说着,一边为森川光脱下皮草大衣。裴诗立即小跑过去接过大衣,为他挂好:“你们打算一直住在宾馆?”

“当然不是了,森川少爷的别墅就在海边啊,但是太多年没人住了,我们才安排人去重新翻修了一下。你知道,刷了油漆不能立刻住进去,对他身体不好,所以只能暂时住这里了。”

裴诗点点头:“下一次有这种事提前安排我来做就好了,住这里实在不划算。”

裕太撇着嘴耸耸肩:“本来我们是打算提前,可是他上个月就订好机票了,措手不及啊。”

森川在钢琴前坐下来,修长的十指平稳熟练地找对了位置,并轻轻按下琴键。裴诗看着他,疑惑道:“有什么很要紧的事,要这么急着赶过来?”

他的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枚银白色的戒指,由纯铑提炼而成。因为铑在地壳中含量只有十亿分之一,又鲜少聚集,散布于不同矿石岩层中,因而价值连城。这枚戒指是冢田组中最值钱的东西,也是森川的祖传之宝。老爷子很器重他,这是毋庸置疑的,但裴诗一直不理解他们的一些原则和道义。打个比方说,森川光的眼睛失明并不是意外事故,而是因为触犯了冢田组的内部规矩。通常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斩手,听了不该听的话熏聋,说了不该说的话灌哑……组长这状况,应该就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受到的惩罚。究竟是什么事让老爷子如此狠心,连自己的外孙都不放过?

裕太一脸无奈的样子:“森川少爷说,离开日本前不会联系你。但他还是想你想得不得了,忍不住和你通话了,所以……”

“裕太。”森川光手上的动作停住,清脆的钢琴只剩下了回音,他皱了皱眉,用日语说道,“闭嘴。”

“哦哦哦,不说就不说嘛。好凶。”裕太扁着嘴坐到一边去了,“我还不是为了配合你们演的戏,想让你们俩看上去更逼真一点嘛……”

说到演戏,裴诗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是森川少爷名义上的女朋友,一时有些发窘。进入冢田组,答应帮老爷子完成一些任务后,裴诗和裕太也渐渐熟了起来。裕太比较没心眼,某次夏夜星空下聊天喝高后,无意说出一个事实,那就是老爷子很看重他们的计划。他做好万全准备,为裴诗完全准备了新的身份回国,甚至花高价把她身上的疤痕都去掉了。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撕票会干扰计划又没用的裴曲。

裴诗并不怕自己受到伤害,但一听裴曲生命会受到威胁,她立刻就急了,求裕太帮忙想办法。然后,裕太让她去找森川少爷帮忙。虽然森川光是组长,但总给裴诗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他从不关心裴诗的事,没有计划干涉或参加她的计划,就连夏娜弄断了她手的事,也是老爷子手下其他人告诉她的。他除了平时和她偶尔碰面会聊聊天,组织内活动会碰面互相寒暄几句,几乎和她没有交点。所以,找他帮忙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完全没希望了。

而森川光什么都没说,只是带着她去找了老爷子,用一种极度不真实的温柔口吻说道:“外公,我刚才向小诗告白了。”

他这一句话不仅救回了裴曲一命,甚至令裴诗在组织里的地位一夜飞升。这件事之后裴诗连续几天都睡不着觉,一周后才鼓起勇气去找了森川光,说自己很迷惑。森川光很自然地笑了笑:“小曲是个好孩子,他和我一样都喜欢钢琴,我只是想救他一命而已。你放心,等你该做的事做完了,我会告诉外公我有了别的女人,到时候你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会放你走。”

裴诗一直不明白,在冢田组这种地方,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慈悲心肠的森川少爷。他完全有把她当蚂蚁一样踩死的力量,却对她一直尊重又慷慨。所以,森川光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她在他面前没有秘密。

翌日,夏承司带着一群客户参观柯娜音乐厅,结束后,他从某个工作室前路过,听见里面传来了两个人清脆的击掌响声。击掌声非常快,配合得也很好,就像是踢踏舞一样让人忍不住跟着节拍晃动。他走到那个工作室前,发现原来是门没有关好,所以声音才会传出来。结果从门缝里看去,里面竟是裴诗和韩悦悦。

“悦悦,你打拍子都没问题,怎么每次拉到反复记号前面那一段都会忘记延半拍呢?”裴诗拿着红笔在乐谱上画了一个圈,“这里再来一次。”

韩悦悦扁嘴:“可是,我总觉得这里就是要快一点才好听啊。你就是太死板了,一点改动都不允许发生,人又不是机器,要有感情要有自己的灵感才可以嘛。”

“音乐家的改动才叫灵感,一般人的改动就是错误。要改动,等你变成著名音乐家再发挥灵感吧。不说废话了,重新来。”

韩悦悦吐了吐舌头,生不如死地把小提琴重新架在肩上:“好严格啊,我要死了。”

裴诗没再搭理她,只是拿着马斯涅的《沉思》一边跟着哼,一边在上面画画改改。她已经为裴曲和韩悦悦都提交了报名表,领了参赛证,不过由于裴曲身份问题,她并没有让他们以组合的形式参赛,而是把裴曲安排在了钢琴组单独比赛。

其实答应夏娜参加比赛,是因为她知道拒绝就等于完全断了后路,答应后夏娜才不能完全把她踢出局。即便拿不了第一,也可以从夏承司和柯泽那边下手,争取其他机会。所以,这次比赛一定要拿出点成绩来。她对裴曲很有自信,但是韩悦悦实在让人很不省心。小提琴的初赛和复赛隔的时间不长,准备时间很少。复赛有五到七分钟时间,她打算把韩悦悦拉得乱七八糟的克莱斯勒部分删掉,再和《沉思》有挑战性的部分融合起来,这样韩悦悦不至于在复赛里就被刷下来。

她在想这些事的时候,握着钢笔的手不由自主就划成了握毛笔的姿势。学小提琴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琴弓对她来说太重了,不能长时间举着练习。所以爸爸就给她铅笔,让她用握毛笔的姿势拿着,然后放平手背来回移动,告诉她以后拿弓就要这样。在五岁这个年纪,别人第一次拿笔,都是为了写字。她第一次拿笔,却是为了奏乐。大概是儿时的记忆总是印象深刻,导致她现在总会不由自主这样握笔。

她将两边的长发别在耳后,全部拨在肩后。一片柔顺的黑发铺满了她的背,在工作室的灯光下闪闪发亮。但她眉宇紧锁着,眼神认真专注,即便只是静坐在那里删改曲谱,手指敲节拍,也会让人忽略了站在一旁妆容精致优雅拉琴的大美女。夏承司透过门缝看着她,原本想叫她回去加班,但一时竟没了动作。直到回了公司,才让彦玲发短信通知叫她回来。

当天晚上,盛夏集团办公室中,裴诗从办公桌前站起来,在饮水机前接了水一饮而尽,又迅速地回到电脑前回复邮件。夏承司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看了她一会儿,发现她从头到尾竟然都在高度集中精力工作,终于唤道:“裴秘书。”

裴诗这才从显示屏前绕过头回望他:“怎么了?”

“你可以休息一会儿。”

裴诗哦了一声,放下手中的工作去了茶水间。她知道夏承司会给其他员工放假,但对自己是从来没有客气过。彦玲如果是下午五点下班,那她一定就得陪他折腾到晚上十点。夏承司叫自己休息,这种诡谲的感觉,简直比巴巴多斯神秘移动的棺材还要令人费解。

没过多久,夏承司也到茶水间。裴诗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在室内走来走去:“要咖啡我帮你倒就好了。”

夏承司拿出咖啡豆和过滤器,头也没抬,随口道:“没事,我想走走。”

裴诗点点头,把早上准备好的三明治材料拿出来,在上面涂满黄油和芝士,又从袋子里拿出了一个饭盒,里面有一颗煎好的蛋和打碎的蛋花:“你喜欢三明治里的蛋黄是碾碎的,还是整一个的?”

夏承司愣一下:“碾碎的。”

“嗯。整一个单独吃也不错。”裴诗把蛋花和生菜夹在三明治里,放入微波炉里加热。

“鸡蛋也是买的?”

“不是,是我自己做的。”

过了一会儿,微波炉叮的一声响了。天色已晚,宇宙中的万物,早已沉陷在寂静里。城市上方的星空像是大片珠宝,破碎璀璨地挂满了夜幕。繁华的夜景,渺小的行人,飞奔的车辆,都已裹上了夜的薄纱。他们并没有打开茶水间的灯,只有办公室里的灯光照进来。裴诗拿出热好的三明治,走到夏承司身边,她的脸孔在灯光中明明暗暗。夏承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看着她用手指轻轻压住三明治。里面鲜嫩的蛋黄和生菜几乎要从两侧流出来,香味四溢在茶水间。白天她在工作室里微微皱起的眉,现在也放松地舒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