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万。”

“一百五十一万。”

夏娜不耐烦地举手。

“一百八十万。”

“一百八十一万。”韩悦悦紧咬不放。

“两百万。”拍卖师推了推眼镜,兴奋地说,“两百万了,还有人出更高价吗?两百零一万。”

其实这把琴虽然是裴绍请人定做的,音色可与意大利Amati小提琴媲美,但与他用来演奏最多的世界顶级名琴“盖斯比亚”无法相提并论。而且,“白色尼尼微”有过磨损,如果和裴绍没有关系,单看外形根本不会有人会考虑买下来。当然,没有人知道,这把琴是裴绍做来给女儿练习用的。只知道它是他最后的遗物,在近二十年后带着传奇色彩神秘重现,才让这把琴变成了现今的天价。很多人冲着裴绍的名气来,但介于性价比都放弃了。此时,全场只剩下了夏娜和韩悦悦还在出价——

“两百一十万。”

“两百一十一万。”

“两百三十万。”

“两百三十一万。”

每一次,韩悦悦都是毫无迟缓地紧追夏娜的出价。

夏娜有些火了。那女人到底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她这么坚持要这把琴做什么?如果当初她拉的小提琴就是这一把,那……裴绍的琴为什么会在她那里?她没有时间思考,只在拍卖师重复标价时皱着眉举手。

“两百九十万。”

“两百九十一万。”

与此同时,拍卖会场后院,一阵寒冷的秋风吹来。裴诗靠在后院的柱子上,嘴唇有些干燥:“……她出两百九十八?继续加,还是一万。”

韩悦悦的声音发抖,几乎快要哭出来了:“诗诗啊,她现在开三百万了。三百万啊,用这三百万我们可以做好多事了,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把琴?”

虽然知道夏娜是父亲的粉丝,但没想到她会如此坚持。裴诗静静地说道:“继续加。”

没过多久,连她都听见了那边拍卖师洪亮的声音:“三百一十万。”

“诗诗……夏娜家有的是钱,三百万对她来说就跟玩票似的。你跟她拼,拼不过的啊。放弃吧,不要浪费钱了……”韩悦悦几乎是在哀求了。

裴诗脸色有些发白。这几天她看了很多拍卖会的实例和文件,预估这把小提琴的最终价格不会超过一百八十万。所以,她一直以为三百万绰绰有余,还准备抽一百多万做将来计划的筹备资金。

现在看来,是她自作聪明了。她的存折上,并没有太多钱。再这样不理智下去,以后的计划也会被完全打乱。可是,她能忍受心血琴曲被剽窃,能忍受喜欢的男人被抢走,甚至能忍受断掉左手……唯独这把琴,这把琴……

……“宝贝诗诗,宝贝曲曲,这是爸爸的生日礼物。”

……“后面半首你们要自己学,明年爸爸生日的时候,你们合奏生日歌给爸爸听好不好?”

裴诗闭上眼,缓缓地说道:“继续加。”

“三百一十一万。”拍卖师的回声荡漾在厅堂中。

秋季,万物都褪了色,枯叶悄然凋零,在乌云笼罩下落了满地。不出多久,第一滴雨水从空中坠落,蒙蒙无声地溅在裴诗的手背上。未等韩悦悦说话,裴诗已经听见那边的拍卖师声音:“三百五十万。”

韩悦悦有气无力地说道:“三百五十万了。”

雨水自苍穹坠落,像是被风吹散的细沙,很快一条一条连成线,一线一线连成片,天罗地网一般从上而下罩满了整个秋季的世界。哗哗声阵阵响起,那边的拍卖师再次高声说:“三百五十万,还有更高的么?”

…………

……

“三百五十万,还有更高的么?”

这句话一直在裴诗的耳边回响,甚至到她徒步在雨中走了接近一个小时,也不曾停过。雨水连绵,虽是轻轻地下,却依然在商店的塑料棚上敲得砰砰作响,让人心神不宁。这几年来,支撑着自己精神世界的,一直是仿佛父亲遗留下来的一身才华。她相信即便自己无法拉琴了,也可以用真本事打败那些人。只要她够有耐心,内心够强大,就没有做不到的事。然而,就像韩悦悦说的一样,夏娜随手砸出的三百万,轻易得就跟玩票似的。

而为了这三百万,她出卖了自己人生中宝贵的十年。

人的一生中,能有几个十年?

裴曲在电话里质问她:“没错,冢田组在日本确实势利强大,但如果他们真那么有自信能一口气弄垮盛夏,又怎么会和你做交易?他们都不自信的事,你反倒自信起来了?好,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干掉了盛夏,一旦森川少爷和你不再是情侣关系,老爷子一定不会再保你。到时候你又被揭发,会有什么下场自己知道么?”

她一口咬定说:“那不可能!”

可是,心里却很清楚,纵然她有满腔狂妄的自信和勇气,对那些手握大权玩着金钱游戏的人来说,这根本比空气还要透明。

漫天的雨,像是从天而降沉甸甸的大雾。风吹过泥泞的街道,将这层雾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浪。地铁站挤满了人,每个人的眼神都浮躁而不耐烦。唯独清冷的街道尽头屋檐下,有一个穿着厚厚外衣街头艺人在拉奏小提琴。非常凑巧的是,她拉的曲子,竟是夏娜考韩悦悦的那一首《圣母颂》。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琴盒随性地摆在地上,里面除了斜飞浸入的雨水,就只有几个零碎可怜的硬币。可是,她却丝毫不在意,相当入神地闭着眼演奏,任由脸颊被冷空气冻得通红。她的琴艺并不太好,没什么技巧可言,偶尔音节还有错漏。可是她如此自由地站在秋雨中,任性地演奏着自己喜欢的曲子……

裴诗忽然发现,这才是一个艺术家最幸福的时刻。

她停下来,给了这个女孩一些钱,听她一直将《圣母颂》拉到下去。女孩只有十七八岁,睁开眼发现有人在认真听自己拉琴,眼中写满了单纯的喜悦之情。可是,眼前这个听自己拉琴的姐姐却好像……一直在流泪。

“是……是我拉得太糟糕了吗?”女孩小心翼翼地说。

“不不。”裴诗摇摇头,眼睛发红地笑着,“很美,真的很美。我很喜欢小提琴。”

居然会有人听自己音乐到流泪,女孩受到了很大鼓舞,继续充满感情地演奏。酥软的雨丝,沼泽枫的清新,凉凉的秋意,都渗透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裴诗抱着胳膊站在雨里,听着这纯粹的,不带一丝杂质的音乐,放纵自己无声地哭了起来。

很久以后,有黑影罩在了头上。

她这才有些慌乱地抬头,看见了伞下的森川光,还有他身后不远处的一群黑衣组员。她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发出鼻音:“组,组长,你怎么会在这里?”

森川光垂头“看”着她,用戴着戒指的大拇指轻擦她的眼角:“你哭了。”

“我没哭,这是雨水。”

“泪有温度。”森川光又擦了擦她的眼角。

裴诗有些尴尬,一时只有沉默。森川光似乎感冒了,声音有些沙哑:“刚才小曲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你应该早点跟我说的,你父亲的琴我可以帮你买。”

“买了琴……又有什么用?”裴诗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森川光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只是微笑着说:“小诗,你一直都很喜欢音乐,不知道对歌剧有没有了解?”

“只了解一点。”

“十八世纪初,意大利正歌剧墨守成规毫无变动,观众们觉得无聊又乏味,从没落到彻底死掉,音乐界陷入了一段时间的黑暗期。不过,没过多久,格鲁克歌剧的改革就在当时的音乐界掀起一阵飓风,再次复苏了歌剧艺术的辉煌。”

“所以呢?”裴诗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历史永远在重复,也永远与组成历史的我们紧密相连。”森川光顿了顿,失明的眼看上去竟是意外的清澈,“所以小诗,不要害怕从黑暗中走过,因为黑暗的尽头永远是光明。”

裴诗抬头看着他。雨水在他身后淅淅沥沥落下,白腾腾随风飘摇,像是把伞下小小的世界都团团包围了起来。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捏了捏她的脸:“这话从我口中说出来,比一般人更有说服力对不对?毕竟,我连自己最想见的东西都没见过,但都没像你这样伤心。”

消极的情绪一下被好奇心冲得烟消云散,裴诗眨了眨眼:“组长最想见的东西?那是什么?”

森川光拍拍她的肩:“这不重要。以后我再慢慢跟你说吧。”

黑暗的尽头永远是光明——裴诗完全想不到,这句话第二天就奏效了。在地铁里浏览新闻的时候,她看见一条新闻:“周传乐以一千二百万天价买下裴绍遗物‘白色尼尼微。’”原来,这把琴最后还是没有落入夏娜囊中。爸爸的琴能以这么高的价格卖出去,对方一定是他的狂热粉丝。如此一来,也算是一个圆满交代。

进入盛夏执行董事办公室,刚想向夏承司汇报工作,她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眼——“白色尼尼微”居然就这么赤裸裸地摆一堆文件旁边。裴诗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但眼中还是有藏不住的讶异:“夏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夏承司若无其事地看着文件,淡淡答道:“哦,一个合作伙伴昨天去拍卖会场买来的,送我当礼物了。”

裴诗哭笑不得:“送,送你当礼物了……”

“怎么,你喜欢?”夏承司抬眼看了她一下,“我不玩乐器,喜欢便宜卖给你好了。”

裴诗差点当场就问出“多少钱”,回头一想觉得可能是陷阱,于是说:“昨天悦悦也在拍卖会场,她说夏小姐很喜欢这把琴。”

“娜娜?不给她,再送她东西她都要被宠坏了。你要的话,两百万卖你。”

夏承司如此轻描淡写,完全一副不计朋友情谊的无耻无情商人面孔。仿佛现在一头猛犸象摆在他面前,他也可以平淡地说“要么,十块钱一斤卖给你了”。

“我现在就去写支票。”裴诗走了两步,又退回来,“不过,夏先生,我现在突然发现那三百万我用不到,能不能我全部退给你,买你的小提琴,然后改签长约六年?”

“你的意思是说,一百万退给我,用两百万签约金签六年?”夏承司眼中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倒是蛮会算计。”

“夏先生……意下如何?”

夏承司眼中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的冷峻脸孔。他对着她的办公桌扬了扬下巴:“想都别想,去工作。”

?

第九乐章

对你说“你好”只需要一秒,说“再见”却需要一生。

帕格尼尼,十九世纪著名的意大利音乐家。传言说,他在开音乐会时有人以为是乐队在演奏,得知台上只有他一人在演奏后,便尖叫那是魔鬼后逃跑。因此,人们都说帕格尼尼把灵魂抵押给魔鬼,只为换得魔鬼般的小提琴艺,和演奏得来的大量金钱。他的《二十四首随想曲》展现了惊人的独奏技巧,后来被无数音乐家改编引用,也是很多小提琴狂热分子百般推崇和追求的神曲,现在已成音乐界公认的小提琴家试金石。这二十四首曲子里,最后一首又是世界音乐学会最具技术性的一首。

很多音乐专业的学生都以拉出《第二十四首随想曲》为最大的骄傲,夏娜也不例外。当年她刚练好这首曲子后没多久,就听二哥说他们学校办了个古典音乐节,并请她也去演奏一两首曲子。作为音乐生,夏娜骨子里总有些傲慢,虽然二哥的学校是名校,但一所经济商科出名的大学,能在古典音乐上办出个什么名堂?她背好小提琴,去了哥哥的学校。如果有机会,她打算现场演奏一下《第二十四首随想曲》——当然,她也不指望这些人能听出它的难度。然而,在前去活动会场的路上,她在走廊上听见了熟悉的旋律。演奏的速度比大部分的版本快很多,但无疑的,那是《帕格尼尼第二十四首随想曲》。随着曲子的进行,她从最开始的惊讶,变成了强烈的好奇。夏娜忍不住走到那间教室门口,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短暂的夏季刚刚过去,重重叠叠的红云像是岁月的皱纹,瞬间苍老了伦敦的天空。街上飞奔的名车无法粉饰这座城市沉重的历史。窗外的落叶像是暗黄的蝴蝶翩翩飞舞,旋转在古老的欧洲街景中。无人的教室里坐着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少女。她留着及耳的短发,发色、丝质的黑色连衣裙还有她的眼睛都是清一色的黑,唯独夹在她耳与肩之间的小提琴是雪一般的白。这首曲子原本就是又快又难,几乎考验了所有小提琴最高级的演奏技巧,她又把速度提高了大约1.2、3倍,因此左手的动作快得简直连肉眼都看不清。

每次演奏这首曲子,夏娜都会满头大汗手心出汗,演奏完了以后甚至连指板都是湿的。可是,眼前这个少女看上去如此开心,红色的唇角微扬,轻松得就像是在拉《玛丽的小羊羔》。

因为速度超常,很快她就拉完了整首曲子。然后几乎没有停顿的,她又开始拉《二十四首随想曲》中的第五首。还是超快的速度,甚至还用鞋底欢乐地打起拍子。

帕格尼尼是夏娜心中的神,她一直如此崇拜裴绍,跟他改编演绎过帕格尼尼的曲子脱不开干系。眼前少女这种玩票式的演奏方式引起了夏娜强烈的反感。

“你觉得她如何?”夏承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夏娜眯着眼睛,微微撅嘴:“技巧是不错,但她拉太快了。她根本不懂帕格尼尼,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对待小提琴之神的曲子。”

“这女生性格很孤僻,已经甩掉好几个男生了,就只喜欢玩音乐。”夏承司看向教室里的少女,“对了,她是柯泽的妹妹,叫柯诗,才出国。”

“柯泽的妹妹?”夏娜的嘴几乎可以挂油瓶了,“柯泽好歹也是音乐世家出身,怎么会有这种散漫的妹妹。”

柯诗完全没有留意教室外有人在讨论自己,翻来覆去拉了几首随想曲后,又站起来,摆好姿势,重新开始拉《第二十四首随想曲》。这一次她没有再笑,也没有提高速度,而是以最原始的方式演奏。

最终,夏娜在这次音乐节上演奏的是萨拉萨蒂的《安达鲁西亚浪漫曲》。尽管她知道表演名单里没有柯诗的名字,但只要一想到柯诗可能会在音乐节上看见自己表演,她就很不情愿演奏《第二十四首随想曲》。因为,柯诗最后那次常态演奏,让她脑中不断出现德拉克罗瓦1831年创作的一幅油画肖像(1):那幅画里,帕格尼尼散漫地拉着小提琴,一身黑色燕尾服几乎要融入黑暗中。整幅画里仅剩的亮色,便是苍白的脸孔和领结,还有幽灵一般的白色琴弓。他似乎早就死了,但小提琴里的音乐还活着。

十一月底,全国音乐大赛的初赛已在各个城市同时展开。裴曲和韩悦悦都去参加了初赛,韩悦悦发了好几个短信给裴诗说很紧张,要她过来陪自己。但裴诗认为这样不利于她将来上台独奏,完全没有理睬,只跟森川光还有一些组员去音乐厅寻找灵感。

马上就是夏家小公子夏承逸的生日,夏承司即将在家里为他举办一个大型生日宴会,让裴诗请一个乐团来奏乐。夏承逸是标准被宠坏的孩子,对生活质量品味要求不是一般高。乐团水准必须超高端不说,对开场音乐风格也有硬性要求:华丽、宏伟、让人想跳舞、有一定程度的悲壮气氛,但又因为是过生日必须要有轻快的部分,古典的同时还不能有那种他所谓“很土很黑暗的欧洲中世纪风”,最后,乐器不能是钢琴,因为乐团成员必须站在游泳池中间的圆台上,像杂技演员一样随着喷泉开场表演,那个位置是摆不下钢琴的。

听见这些要求,裴诗觉得解读复活节岛伦哥伦哥象形文字都比这个简单。

音乐厅里有个大提琴手是韩悦悦以前的同学,裴诗得到特许进入后台。所以演奏到一半,她觉得坐在前排看得不过瘾,跟森川光打过招呼便去了后台。各大乐团的成员正在为接下来的表演做准备。韩悦悦的同学双手捧着一把小提琴递给裴诗:“我听悦悦说你是小提琴爱好者,这把琴是1697年亚历山达罗?梅扎德里(2)做的意大利名琴,市价要接近两百万呢,你看看。”

那是一把背面有着类似老虎纹的小提琴。裴诗接过琴,随便拨了两下,内心就有些沸腾了:“确实是把好琴。”

“这是我从夏娜那里借来的,今天晚上她要用这个演奏。听说她家里几百万的琴有好几把,果然是有钱人啊。”

“夏娜?”

裴诗愣了一下,重新看着表演名单,忽然在里面看见一行字——《D大调华丽波兰舞曲》,作曲:亨利克?维尼亚夫斯基,演奏:夏娜。之前竟然没有注意到,她居然也……再次抬头,居然看见夏娜迎面走过来。她对韩悦悦的朋友皱了皱眉:“我把琴给你,不是让你随便给别人看的。”

“真对不起,不,不过裴小姐很喜爱音乐,不,不会把您的琴弄坏的。那你们先聊……我还有事……”他有些尴尬地看了她们一眼,转身溜了。

夏娜穿着白色的晚礼长裙,艳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嘲意:“怎么,你也来看我的演奏会?”

裴诗把小提琴还给她:“我还有别的事。”

夏娜却没有伸手接:“这把琴可是你把自己卖了也买不到的,再看看吧。”

“有时间研究琴,不如研究研究琴艺。”

“琴艺?”夏娜忽然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你……这样还有琴艺么?”

“我有没有琴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没琴艺。”

夏娜似乎快要发作了,但周围人来人往,她还是压低声音小声说:“裴诗,你以为我还像当年那样好对付么?我看你是陶醉在天才小提琴家的过去中无法自拔了吧?你别忘了自己消失了多久,这五年里,我早就变成一流的小提琴家了。”

裴诗无所谓地看着她,并没有回答。夏娜似乎丝毫不解气,眼神中透着微微的凶恶,她用保养得体的食指指了指裴诗:“没错,我的创作才能不如你。如果你按着当初的步调走下去,也一定会变成世界级的音乐家。可是,一个左手都不能动的人,到底又有什么底气和勇气来面对我?裴诗,你脑子清醒一点,看看这舞台——”

她往旁边站了一些,伸手展示了身后金光四射的演奏台:“这早已是我的天下了。而现在的你,不过是在嫉妒我而已。”

听见“嫉妒”二字,裴诗忽然滞了一下。她扫了一眼舞台,又重新看向夏娜:“夏小姐,你是因为什么喜欢小提琴呢?”

夏娜怔住,一时间答不上来。裴诗叹了一声:“是因为柯泽,对么。你从小就喜欢他,也知道他的母亲是小提琴家,喜欢有艺术气质的女孩,所以才学了小提琴。”

夏娜紧锁着眉头:“那又如何?柯泽和小提琴我都有了,我为了什么而学小提琴,有那么重要么?重要的是结果!”

裴诗点点头,耐心地听她说完,又缓缓道:“如果有一天,他或他的母亲不在了,你还会继续那么发奋地练习小提琴么?或者说,如果有一天,没有人允许你站在这舞台上表演,你还会继续拉小提琴么?”

夏娜又一次哑然。裴诗坦诚地看着她,眼神没有一丝波澜起伏,声音也很平静:“我当然想在舞台上表演。但是,舞台、前途、名声,和音乐本身相比,都很微不足道。现在我的手坏了,不能走上舞台,这是个遗憾。但是,我会努力栽培新人,让别人代替我继续下去。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让自己永远和音乐在一起。哪怕它嫌弃我,我也会死缠烂打和它在一起。而你,夏小姐,能拍着胸脯说出这样的承诺么?”

夏娜震住很久,满脸诧异,像是看见了一个从疯人院逃出来的人一样:“你是不是手残后神经也跟着失常了?音乐是死的啊,是没有感情的啊。”

“是么。”裴诗笑了。

说了半天,她真是在对牛弹琴。音乐是死的么?它本身美丽,但确实没有感情。是人将感情融入了音乐,才会让它变得多姿多彩,快乐或伤感起来。

摸了摸小提琴,用指尖轻轻拨动着弦,那细细的弦像已与她心脏的血管连在了一起。一下一下清响,都会让她觉得心脏疼痛又悸动起来。她把那把名贵的琴重新递给夏娜,看夏娜有些神经质地接过琴,静默地离开了。

在失去左手的时候,她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要与小提琴告别。可是,音乐就像是那个一生只此一个的恋人。说“你好”只需要一秒,说“再见”却需要永远。

她想,这一生注定是离不开它的桎梏了。

哪怕这只手再也捉不住那双飞翔的翅膀,也要站在广袤的平地上,抬头仰望那片万丈的荣光。

专家验证,一个人的脑袋里有165亿个脑细胞,每个细胞可以容纳上百万种信息,即便是计算机也无法与人脑相提并论。森川光的脑袋完完全全印证了这一点。他读黑格尔和康德,也读《庄子》和《源氏物语》;他知道劳狄斯的圣泉可以治疗许多不治之症,也会从英国1825年修建世界上第一条铁路分析阶级统治、新生产力和基督教义之间的冲突和联系;他记得住千万光年外无数行星的名字,也能解释中文方言中某个土到掉渣的尾音是出自唐朝宫廷诗人的哪篇作品;他会从“史前西斯廷教堂”壁画上的主题推测人类文明的起源,也能总结出路易十三在小提琴史上做出的贡献;他信奉基督教,却对乔答摩?悉达多的“开悟”“解放”和“空”都有一番自己的见解……每次跟森川光聊天,裴诗都会受到很大刺激。他明明只比自己大一岁半,怎么可以懂这么多东西?不过,当一个人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的时候,你会发现和他寻找共同的爱好简直太容易了。

音乐会结束后,森川光让司机送裴诗回家,裴诗放松了身子坐在他身边,满脸怡然:“今天的曲子都是十八九世纪的,也不知道最近有没有什么演奏会有时代更久远的曲子。”

森川光看着前方,浓黑的睫毛下的眼神十分温和:“更早一些的,那是什么时候呢?”

裴诗想了想:“文艺复兴时期的吧。”

“裕太,你查一下。”

坐在前排的裕太转过头来,一头金毛璀璨得像个小太阳,他依然散发着能把西装穿成日式流氓的气息:“老大,我就是不懂音乐也知道那么老掉牙的东西在亚洲是没市场的。”

“不是叫你光在亚洲找。”

裕太嘴角抽了抽,眼睛横成两条缝看向裴诗:“诗诗,你的趣味真是……”他无奈地转过头,打开超薄电脑准备上网。

森川光微笑道:“小诗,你喜欢布艮第乐派弥撒曲么,会不会太宗教了?”

“喜欢是喜欢……”裴诗目瞪口呆地看着裕太在谷歌地图的欧洲区域上点来点去。

“杜费?(3)”

“还,还蛮喜欢的。”裴诗的眼睛还是盯着裕太的电脑屏幕,“不过,我只听过他的《假使我的面色苍白》……”

“杜费的曲子下个月在意大利的教堂里有演出,入场免费,进去送鸡尾酒一杯。” 裕太眯着眼读出了佛罗伦萨教堂的名字。

森川光樱花般的唇瓣微微张了一下,但短暂的停顿后他才轻声问道:“下个月你有假期么,我们去意大利?”

裴诗差点和裕太一样抽嘴角了。她刚想回话,警车的警报声却响了起来。车里的人都愣了一下,裴诗赶紧拿出手机:“不好意思,这是铃声。”这个人的电话一定要上特殊铃声,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定时炸弹就爆了。

电话那一头传来男人饱满而性感的嗓音,但说的内容却是:“现在来公司,二十分钟到。”

“好,要准备什么……”话还没说话,那一头已只剩下了忙音。一想到接到这通电话的时间是星期天下午五点过,她就有一种把手机扔出去的冲动——这男人真的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豪门公子么?怎么感觉比没读过书的煤老板还没礼貌!

她轻轻吐了一口气:“森川少爷,夏承司叫我现在去公司,我在这里下车就好。”

“没事,我送你过去。”森川光往前探了一些,“送她到盛夏集团。”

“真对不起,看他这样,年末我应该是不会有假期的了。”裴诗有些气馁。

“没事,我们可以只去一个周末,就是坐飞机会比较辛苦。不过你还是先听听杜费其他曲子再决定吧,我家里有一张他的CD,过几天借给你。”

“好啊,你已经搬家了?”

“嗯,要过来看看么?”

“当然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