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抱歉到现在才告诉你这些。因为刚开始连医生都不确信你的手是否能恢复,我怕让你抱了希望再失望会更加难受,所以一直隐瞒着……”森川光顿了顿,“我先出去,你一个人试试吧。”

冰冷的门打开又关上,单人房间里只剩下了雪白的床,雪白的被子,雪白的墙壁,雪白的病号服……好像房里唯一的色彩,就只有裴诗漆夜般的黑发,鲜红的玫瑰花,还有床上深棕色的小提琴。窗外吹入的风,吹散了窗帘和脆弱的玫瑰。花瓣像是赤红的雪,凌乱地飞舞在房内。裴诗将头发别在耳后,伸向琴弓的手又一次缩了回来。手心微微发汗,她只是静默着重新打开餐盒,又吃了几口蟹肉。

她不是害怕疼痛的人。哪怕是死亡的痛苦,她也不怕。可是,她却害怕这个不断重复的噩梦——伸手举起小提琴,却再也没办法演奏出任何旋律。就像是被深爱的人拒绝后,就从心底害怕再看见他。裴诗麻木地吃着刚才还赞不绝口的料理,这样听着时钟又滴滴答答流走了半个小时。终于,她放下筷子,拿起了小提琴和弓。

——“小曲,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滚出去!”

——“叫你滚出去你听不到么?我拉不了琴了啊,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永远拉不了小提琴了,我的手废了啊!!”

——“砰!”“铮铮铮!”

手出事后的一年里,她摔碎了七把小提琴,其中有一次琴弦断了弹到她的脸上,当场刮出了一条深而细的红痕,到现在下巴上还留着一道浅浅的白色伤疤。自己曾经像是被长矛刺伤的兽,在无人的森林中狂奔着,无助地哭号着。可是,没有人能拯救她。

失去的手,连带梦想也一起连根拔起,离她远去了。她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终于渐渐淡忘了那种将自己融入音乐的感觉。所以,不论是任何人让她接触乐器,哪怕是Ricci夫人的邀请,她都统统冷漠地拒之门外。不想回到那种无助疯狂的状态。她宁可冷漠而平凡地活着。

可是,这一刻,她还是没有忍住。她以为自己早已死了。现在森川光却告诉她,她可以重生。真的可以有期待吗……

肩托早就架上了,琴也是早就调好的。把小提琴架在锁骨上,用下巴轻轻压住。裴诗歪着头,像是个小提琴新生一样,用很长时间把它调整到合适的位置,用左手握住右边的侧板。她的手心很热,因为紧张流了很多汗,把面板都打湿了。她再伸出中指,在E弦上小心翼翼地拨了一下——这个动作,她曾经试过几百次,几千次。但最后的结果,往往是手臂无力地垂下,又将小提琴狠狠地摔出去。

那一声拨弦,音色清脆,回声缭绕。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拖延时间,她又花了很长时间去调音,再拨弦。过了几分钟,她才颤抖着手指,把指尖放在了E弦上。随着手臂的抬起,痛感像是撕裂骨肉一样窜下来。但是,她却因为这种明显的疼痛激动得浑身发抖——她的手开始痛了!

死去的手是不会痛的,只会像尸体一样垂下去——只有生命才会衰老,只有生命才有痛感,只有生命才敢反抗命运!

像是害怕这是一场梦,裴诗很小心地抬起手,忍着剧痛握起琴弓,把它放在琴弦上。她按下小指。因为多年没有碰弦,手上的茧已经摸不到了。钢制的琴弦一如以往地尖锐且刻薄,像伤害新手那样,在她的小指上留下了一条痕迹。

——“爸爸,好痛啊,小指按上去比其他手指痛多了,我不想学了!我讨厌小提琴!”

——“傻丫头,我们的小指平时是用不上的,所以按弦的时候会比其他手指脆弱一些。”

——“可是你看,全部都红了……呜……”

——“越是脆弱的部分,我们才越应该锻炼不是吗?如果你有一颗脆弱的心,那就让心也变得坚强起来。只有当你被厚厚的茧包裹的时候,才会无坚不摧,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这种轻微的痛,在手臂痛苦的比较下,完全可以忽视。裴诗闭着眼,忍着剧痛,顺次把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一个个在E弦上,找准了位置,然后把弓毛靠上去。

她用单一的弦,拉奏起一首童谣。

哆哆嗦嗦啦啦嗦,发发咪咪来来哆……

——“诗诗,爸爸唱一首歌给你,你看看听了以后是不是就想继续学了……”爸爸温柔的歌声在半梦半醒中响起,“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你的小眼睛……”

这是五岁时爸爸教的第一首小提琴曲,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和音乐对话时,踩上的那一个小小的台阶。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发现了,原来每走上一个台阶,她就离梦想的天空更近了一些。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你的小眼睛……

传说最早的弦乐器起源于原始人民狩猎的弓,他们从射箭时发出的嗖嗖声得到了灵感,并发明了“乐弓”。因此,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不仅是射手,还是音乐之神。天上的繁星像是银色的散沙,就像是阿波罗音乐之弓演奏而出跳动的音符,又像是人间亿万个孩子憧憬未来时眨动的眼睛。

她的世界早已长满了枯草。终于有一天美梦成真了,它向她张开了墨丘利白色的翅膀,带着她,飞离了这片无穷无尽的荒凉。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你的小眼睛……

森川光站在门口,沉默地听着裴诗演奏着这首单弦的童谣。他虽然看不到她,但这么简单可爱的音乐,居然显得非常悲伤。而此刻,病房里盛满了璀璨的星光。裴诗穿着白色宽松的病号服,美丽的黑发落了满肩,因为星光微微发亮,紧张的手却一直有些颤抖,导致音乐听起来断断续续,像已泣不成声。

裴诗,一直是无坚不摧的人。听说哥哥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不曾哭过。被人打断手的时候她不曾哭过。这几天复健极致的痛苦也没有让她哭过。

这一刻,滚烫的泪水却一滴滴落在小提琴上。

因为害怕打断正在演奏的音乐,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眼睛也紧紧闭着,一张脸都因为这沉默的痛哭而涨得通红。

有一天,美梦成真了。

它向我张开了墨丘利白色的翅膀,带着我,飞离了这片无穷无尽的荒凉……

?

第十四乐章

年纪越大,就越害怕别人了解自己。不是因为变坚强了,而是因为人生的包袱越来越沉重,任何打击都可以将包袱下小如蝼蚁的自己挫骨扬灰。

翌年,南风带着早春的香气,吹落了槐树上白色的花瓣,吹来了金丝燕轻轻的呢喃。公园里有许多为上班上学抄近路的行人。年轻女子们早已把最新奢华材质的时装披在了身上。夏娜挽着柯泽的手臂坐在长椅上,慢慢翻着膝上的时尚杂志,眼睛眨也不眨地扫着各大女装品牌的成衣秀:狂野的蛇纹皮革、夸张的花朵装点绸缎、天堂地狱对比为主题的尼泊尔宗教风格套装……她自己则是穿着植物印花雪纺连衣裙,淡粉色基调令她有了甜蜜小女人的气息。最近她的打扮风格变了不下十次,连性格收敛了不少,但她的男友永远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

“啊!”夏娜低呼一声,指着某一页杂志,“泽,你快看这里!”

柯泽“嗯”了一声,继续看手中的财经报纸,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一下。直到夏娜说“我哥真是帅爆了”,他才有些好奇地扭过头去——夏承司和时尚杂志有什么关系了?

事实上,夏承司不仅上了女性时尚杂志,还为某奢侈品牌拍了很多宣传海报。其中一张是黑白的,他将头发全部梳到脑后,一手拿着一把枪,站在一片雪白的欧式墓地中,头上写着华丽的外语诗句。

“这发型真的很挑脸型,也就我哥敢这样了。”夏娜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翻着杂志,“天啊,这张……”

同样是黑白照片,但夏承司的头发换成了刘海往上翻的新潮造型。他一手插入口袋,一手牵着一个金发飘扬的瑞典女模特,从一个古典咖啡厅门口走过。照片是从下往上拍的,他的半边脸因为光影而没入黑暗,但另一半脸清晰得连每一根长长的睫毛都能数出来。夏娜撑着下巴看了那张照片许久,美滋滋地笑了:“你有没有觉得,虽然我哥没有一点外国血统,但也只有这些欧美名模才能撑得住他的气场。一般的女人跟他走在一起,总是很容易被忽略……不对,我是例外,因为我是他的亲妹妹嘛。”

柯泽总算搭理她了:“夏承司为什么会同意为这些品牌代言?他不是一向很讨厌在公众前露面么。”

夏娜开心地靠在他的肩上:“应该是因为我吧。我们快结婚了,这是我们要挑选的婚纱品牌。他大概是想多拍照为我们的婚礼和音乐厅招揽更多粉丝吧?”

柯泽看了一眼她指着的牌子,那个设计师的名字竟是如此眼熟——是柯诗最喜欢的设计师。

“为什么喜欢他?他是下平民阶层出生,却是全球上等人疯狂追捧的对象,连皇室成员都喜欢他高贵中带着堕落的设计风格。现代的时尚和音乐都是一样的,创造者越来越多,作品花样越来越多,消费者却越来越像,就好像在穿制服,唱国歌。但这个鬼才设计师,他的风格哪怕你只轻轻一瞥,都能从一千件半成品中认出来。”柯诗当时的笑颜,现在依然历历在目。

看见柯泽出神地看着设计师的名字,夏娜的心忽然提了起来——难道,他又想起了那个女人?那种这几个月渐渐淡去的厌恶感又一次悄悄涌现。原本她在小提琴比赛看见裴诗,也没有那么大的怒气。可是,当她听见Ricci夫人夸裴诗是天才的时候,心里就觉得不舒服极了——乐感好有什么用,裴诗和小提琴没有半点关系,Ricci夫人的眼光到底有没有问题?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到裴诗云淡风轻地扔掉Ricci夫人的名片以后上升到了极点。更要命的是,裴诗居然还敢打她耳光!不认为自己踢了她一脚有什么错。但是,让她从楼梯上摔下去,之后她又像以前那样,犹如一缕轻烟般消失了,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这几个月,不能说毫无愧疚感。可惜所有愧疚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夏娜合上杂志,声音僵冷:“我们去别的地方走走吧。”现在一切都好。裴诗,她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出现!

夏娜当然不知道,同一时间的裴诗,也在大阪关注她关注的东西。她打开杂志,看见印有夏承司大幅照片的内页居然夸张地写着:“西方性感和东方典雅的完美结合,令女人不敢直视的英俊!”

她皱了皱眉,把脸往杂志上凑近了一些——这真是夏承司么?那种完全没有生活情趣满脑子只存放了数据和资料感情细胞为零的扑克脸,居然会为时装杂志拍照?其实,这张图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广告代言,反而像是欧洲旧时绅士的油画。如果换掉他身上那身现代风的英伦风西装,穿上镶花领口袖口的黑色大衣,戴上高高的大礼帽,再让他站在古老的伦敦大教堂门前,抽几口雪茄,与同行的奴仆低语几句,再一边向匍匐在阶梯下的穷人们撒金币,就再适合不过了。

“小诗,看什么这么入神?”森川光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他们身后十米外的地方,裕太戴着墨镜穿着西装,率领一群森川组的兄弟们像特务一样尾随着他们。裴诗呆了一下,回头瞅了瞅他那双美丽的眼睛——他真的看不见么?怎么自己在做什么都知道……

“我在看街上的人。”

他们正在排队准备买章鱼烧。心斋桥的商业街总是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街上也总是有人热情洋溢地叫卖着。女孩们背着挂满布娃娃的背包,化着浓厚而精致的眼妆,穿着高筒袜和10cm的可爱粗跟高跟鞋,踩着日本少女独有的内八字从他们身边走过。当然,无论是再漂亮的女孩,经过森川光身边的时候,都会多看他几眼,然后激动地围在一起悄声讨论。裴诗绕过森川光的背看着街上的行人:“我发现大阪的人打扮和东京还真是不一样,东京的日本人穿衣服还蛮国际化的,经常可以看见欧美时装。但大阪这边简直跟动漫一样,衣服颜色好鲜艳啊。”

森川光静静对着前方,微笑道:“是吗?我也是第一次来大阪,所以不知道。”

裴诗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失礼了:“啊,对不起。”

森川光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的声音像初夏的晨雾,因为喑哑而显得潮湿,因为温暖而显得柔和:“这有什么好道歉的。不过对于大阪,很多人都认为哪怕他们单独成为一个国家都没有问题。毕竟个性差别太大了,比东京人要热情很多。”

裴诗禁不住笑了起来:“对,口音也很有意思。”

这时排队排到了他们。系着头巾的大叔听见他们一直在说中文,居然也用中文比划着跟他们说:“这个,一百日元!”

裴诗愕然。森川光拿出一些纸币递给他,用日语说道:“请给我四串。”

“什么啊,原来是关东的。”大叔喃喃地把章鱼烧给他们以后,又继续对接下来的客人吆喝起来。

一路走过来买东西,别人听见森川光的口音,好像态度都不大一样。裴诗接过章鱼烧,小心地呵护着森川出去:“现在日本关东关西还有问题啊。”

“大阪人总认为东京人冷漠,不过这也是事实吧。”

裴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也是东京人,我一点也不觉得你冷漠。”

“我不算完全的东京人。在眼睛还能看见东西之前,经常和外公到处走。”

“可是为什么别人都说你是东京的?”

“因为在东京出生长大,有那边的口音。”

裴诗啃了一口章鱼烧:“组长你真奇怪,这不就是东京人的意思了吗?”首都人民一向都蛮自豪自己的家乡,怎么提到这话题,森川少爷还有些排斥?

森川光声音低沉了一些:“我……其实只有母亲是日本人。祖籍并不在这里。”

看上去是如此纯正日系美人的组长,居然不是纯种的。裴诗微微讶异:“那你爸爸是哪里人?”

森川光沉默了许久,才轻轻说道:“和你一样。”

章鱼烧差点呛在喉咙里。裴诗干咳几声:“什么,我居然认识你这么久都不知道!”

以前一直以为森川跟外公姓,是因为父亲入赘了森川家,没想到……

“小诗,我不告诉你是为你好。”森川光递给她一串新鲜的章鱼烧,自己却没吃,“我当初就是因为太好奇,丢了眼睛。”

裴诗自然不会再多问什么。先别说她现在正在老爷子的地盘上,稍微有一点不对可能就会丢掉小命,即便没有危险,她也能理解森川光。

人就是这样,年纪越大,就越害怕别人了解自己。不是因为变坚强了,而是因为人生的包袱越来越沉重,任何打击都可以将包袱下小如蝼蚁的自己挫骨扬灰。

冢田组大阪分部中,红木长桌上摆满了禅意的怀石料理,艳衣白面的艺妓迈着小米碎步,跪在榻榻米上为围在桌旁的森川氏男子们添食斟酒。房内寂静得只剩下酒水流动、餐具碰撞的细微声响。坐在最里面的男人就是冢田组组长,森川岛治也。他七八十岁,发已花白,此时正襟危坐,一身黑色和服毫无皱褶地垂落,白色的领口下有着没入和服中的刺青。他的脸型瘦长,颧骨突出,双眼眯着,即便他这一日心情很好,脸上一直有着笑容,嘴角两道长长的下垂纹也彰显出他一生都不是个爱笑的人。他不说话的时候,哪怕是笑着,也没人敢大声呼吸。正式开始用餐之前,艺妓们为每个人的碗里都放了一颗黑鸡蛋。森川岛治也的手依然放在膝盖上,用他惯有的命令口吻缓缓说道:“这是今早从箱根运过来的,请用。”

这种鸡蛋叫“黑玉子”,是箱根特产。箱根人喜欢把鸡蛋连筐一起装入温泉,放一段时间再取出,它们就会全部变成铁球一样的黑色。传说“黑玉子”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每吃一颗就会长活七年。这是森川岛治也最喜欢的地方特产。每次有家族聚会时,他总会让大家都在饭前先吃一颗“黑玉子”。大家都面不改色地开始用餐了。唯独裕太盯着那一颗颗发黑的鸡蛋,脸色有些发白——自从上一次从别人那里听说了帮内“黑玉子”的事迹,他再看到这种食物,总是会感到反胃。老爷子的忌讳有很多,但最大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他缺陷的,是他对自己周围的女人——可以是他的女人、妹妹、女儿、孙女,有着无可救药的控制欲。

森川岛治也还未接管冢田组的时候,曾经有个很爱的漂亮女人,叫美纪。那时候冢田组有个死对头是山咲组,山咲组组长睡了美纪,并在她怀孕之后收了她。森川听闻这消息后,只带了二十多个人,就直奔山咲组老巢神奈川。据说那个晚上整个神奈川街头一个人都没有,就只有子弹擦着汽车飞过的声音。黎明到来时,山咲组的爪牙几乎全部被剔除,满街尸体。山咲组组长扔下了美纪一个人逃离了神奈川,却在第二天早上于箱根被森川逮了个正着。

森川见了他,居然毫不动怒,还客客气气地请他吃了一顿饭,开胃菜就是一盘“黑玉子”。他当时吓破了胆,只敢老老实实地用餐,直到吃到一颗满嘴油肉的鸡蛋,才有些疑惑地把它吐了出来。“黑玉子”熟了以后上面总有一些圆形的孔,不注意看很像长着大眼睛的生物胚胎化石——而他吃的那一颗,居然是个真的胚胎!

“善待你儿子,别把他吐出来了。”当时森川岛治也云淡风轻地这么说道。

虽然他不说,但从那以后,帮内帮外听过这件事的人,都不敢和他打了标签的女人有什么牵扯。除了一个男人。

此时此刻,他依然淡然地吃着那些神似胚胎的“黑玉子”,仿佛这个传说真的只是传说,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光。”

森川光当即放下碗筷:“是。”

“你还记得上次我在电话里跟你说的话么。”森川岛治也慢慢地咀嚼着口中的鸡蛋,眼皮也不抬一下。

想到裴诗正坐在自己身边,森川光下意识抓紧衣服:“……记得。”

“在你这一辈的长子中,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子嗣的。”

森川光没有回话。森川岛治也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这顿漫长的聚餐结束后,森川岛治也宣布让大家离席,自己端着茶品了一口,看着茶碗说道:“光,诗,你们俩留下来。”

裴诗看了森川光一眼,和他一起重新坐了下来。庭院里的老树与纸灯笼一起整齐摇晃,蔓延着一股浓浓的古意。森川岛治也转着手中的茶碗,端详着上面的白色印花:“这么说,光,你是在骗我了?”

森川光的眼中写满了不解:“外公,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和诗一起撒谎骗我。”他这句话说得不紧不慢,也听不出是疑问、反问还是肯定。

森川光屏住呼吸。裴诗有些担忧地看看森川光——他原本就不是会撒谎的人,这下单独被老爷子逼供,估计撑不了多久。她暗自轻吐了一口气,故意轻轻拉住森川光的和服袖子:“这件事不怪他。他只是很尊重我,不愿意和我走太近。”

然而,这点动作根本进不了森川岛治也的眼。他冷冷地说道:“裴诗,我在问光,没在问你!”

裴诗微微一怔,垂下了浓黑的睫毛:“是。这是我的错。”

“光。”森川岛治也又一次把目光转向茶碗。

森川光沉默了半晌。在他停止说话的时候,总会安静到好像连呼吸都也跟着一起停掉一般。然后,他淡淡地说道:“外公,我真的很喜欢小诗。”

尽管知道他是在演戏,尽管他的音调平静而缓慢,但听见这句话以后,裴诗的心跳还是抑制不住地加快了几秒——演得这么情深意切,看来她是低估组长了。这回他昧着良心撒了这么大个谎,回头一定得好好向他谢罪。在短暂的停顿后,森川光又继续说道:“而且,我也和外公一样是传统的人,觉得两个人的关系适合慢慢发展,同时,我也想尊重她的意愿。”

森川岛治也静静地听他说完,终于抬转过头看向裴诗:“裴诗,自从光告诉我你们开始交往以后,我一直把你当亲孙女看。要知道,你是他第一个女友。”

裴诗认真地点头:“是。”

“告诉我,你喜欢他么。”

“喜欢。”

“既然两情相悦,那就没什么好害羞的了。今天开始,我会留大把时间给你们单独相处。”森川岛治也放下茶碗,站了起来,一如既往地命令道,“在裴诗怀上森川家的骨肉前,哪都不准去。”

裴诗完全愣住,一直没反应过来。森川光却跟着站了起来:“等等。这种事……这种事怎么可能是说有就有的啊。”

“光,你是我们森川家的男人。”森川岛治也拍拍他的肩,嘴角有隐隐的笑意,“不会太久的。”

森川光背对着裴诗,完全没有回头看她的勇气:“外公,这太突然了。这样强迫,反而会……”

他话尚未说完,森川岛治也已重重拍了桌子!同一时间,冰凉的大风卷入庭院,像是穿越过广袤的沙漠大海呼啸而来,像是一个想要逃狱的犯人,轰隆隆地摇晃着脆弱的纸窗。整个房间里静可闻针,森川光和裴诗毕恭毕敬的跪在那里,他们没有直接对视老爷子,但是却不约而同的感受到一股极大的威压。这样的威压仿佛一把巨剑悬在他们头顶上。森川光轻轻呼吸了一下,他的动作极轻,但是在这种时刻,却仿佛很大的声响。他无声的目光仰头望了望,嘴唇正要张开。但是没有想到,老爷子却比他先发出声。老爷子没有再发脾气,不怒反笑,一个看不清深意的笑容从他嘴角扯出:“那我就等着抱孙子了。”

森川光的心忽的一沉。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老爷子这句话这个笑的含义。一旦小诗做不到这一点,小诗——就会死。

一个小时后,房间很大,却依然只有两个人。裴诗看了一眼坐在榻榻米上的森川光。他身后的窗台下摆置着两盆兰花,一盆雪白,一盆淡紫,犹如两位穿着和服的美人,回首一笑,望的是眼前男子的绝代风华。看过那两株兰花,又看了一眼森川光,裴诗有些郁闷:一直觉得能和组长配对的人,一定是要比艺妓艳丽、比公主优雅、在风雪中从马车中走下来用白纱盖住眼睛露出樱桃红唇的古典女子。要么,就该是夏承司那样的男人……慢着,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尽管他什么都看不到,但眼神闪烁,似乎比她还要尴尬。而她渐渐靠近他的脚步声,也因为失明而令他更加不知所措,甚至有些无助。她都已走到他面前了,他却抬眼“看”着远处:“……你在哪里?”

裴诗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来。这一声叹息让他迅速抬起了头:“……小诗……”

他似乎还有想说的话,但洒在他身上的光线已被她的影子盖住。他的脸型原本就相当清瘦,长长窄窄的下巴令他永远都有一种年轻美男子的气息。此时他抬着头,配上一身翠青色的浴衣,整张脸更是精致又秀气。这么深居简出的组长,肯定是第一次吧。裴诗抬起他的下巴,端详了许久,低低地说道:“其实,如果真的照老爷子的话去做了,吃亏的人恐怕是你。”

森川光怔住。他别过头,躲开了她的手:“你在做什么。”

裴诗的手停在半空中。她自上而下看着他:“当初你看到不该看的东西都没了眼睛,如果没有做该做的事,是不是连手也要丢了?”

阳光温暖,却仿佛有了穿透肌肤的能量。森川光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睫毛下失明的瞳仁也如同卸下防备般载满阳光。裴诗沉默了很久,声音轻且坚定:“如果不按老爷子的话去做,我们都没好下场。”

森川光略张开嘴,嘴唇饱满而形状优美,却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

光影在他们的身上反反复复。裴诗终于又一次抬起他的下巴,侧着头吻上了那双唇。嘴唇相触的瞬间,她感到被吻的男人身体明显轻颤了一下,脖子也往后缩了一些——明明是她被逼着做缺德的事,他却表现得像是被她非礼一样,这种感觉真是太不好了!裴诗跪在他面前,咬牙切齿地说:“大少爷,你别不愿意,我也是被逼无奈。这种事再痛苦,忍忍就过去了。”

森川光微微颦眉,却一直沉默着,似乎真的很痛苦。见他没有反应,裴诗又一次靠上前去,一手与他十指相扣,一手绕到他身后,抚摸他的背脊,似乎想让他放松一些。但他整个人还是僵得像座石像,还是座总是往后退的石像。裴诗终于发难了:“你别这样,我也没经验,就靠我一个人怎么进行得下去?”

看他还是没点反应,她终于恼了,直接扑过去,抓住他的双手把他推到墙上,然后全无章法地在他耳根脖子下乱亲一通。森川光把头别到一边,眉头皱得更深了:“小诗,别胡闹了。”

“我哪有胡闹!”裴诗有些恼羞成怒,“我根本没做过这种事,你什么努力都不做,还嘲笑我?”

森川光看向一边的眼神空洞,声音也变得冰冷起来:“就是因为没做过,所以没有羞耻心了么。”

裴诗愣了愣,一抹潮红忽然从脖子上直接涌到了脸上:“我这不是在完成任务么!”

“是么。”森川光闭上眼,试着平息自己有些不均匀的呼吸。

看见他这么淡定又漠然的模样,裴诗气得想打他一拳,然后直接甩手走人。但一想到老爷子那么认真的样子,想到组长虽然这时候硬气傲慢,平时还是一个好人……坚决不能因为他一点小脾气就放弃了,她要以大局为重。她决定不再和他沟通,踢开他的双腿跨让他靠坐在墙角,然后坐在他身上,一边生涩又粗鲁地亲吻着他的嘴唇,一边伸出双手去解他的浴衣系带。但衣服还没脱下来,薄薄的浴衣就再也掩不住他身体的变化。裴诗的动作停滞了一下,转眼看向他。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刘海盖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半睁着,声音又冷了一个调:“你认为这跟吃饭喝水一样,做了立刻就会忘记么?”

裴诗察觉到了他语气的不正常,但还是倔强地抓紧他的衣带:“当然不是,这是任务。”

“任务?” 半晌,他都像是听不懂一样琢磨着这个词。

忽然,一道强大的力量将她推翻。连惊诧的时间都没有,手腕被不容抗拒地扣在榻榻米上,男人的体重也完全覆在她的身上。紧接着他的舌探入她毫无防备的唇间,长驱直入地与她深吻。她一直以为森川光是个温润如玉、淡雅脱俗又未经人事的优雅贵公子。但他的吻,根本不像他本人那样纯洁又无助——直到他的手快速解开她的衣服扣子,手指轻轻一勾内衣扣也被解开,简直比她本人还要熟练,这一点便更加明显不过。而后他的手掌穿过内衣,覆上了下方柔软的……裴诗浑身一震,用力拨开他的手!

森川光立刻收了手,只是撑在她身体两侧,在她上方罩着她,淡淡地说道:“如何,还要继续么?”

裴诗用手臂挡住胸口,嘴唇发白,至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亦看不到她慌乱的表情。他轻轻笑了,在她耳边悄声说道:“而且,只一次是不够的。想要孩子,以后可能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超过一年的时间,你都要天天和我这样鬼混在一起。告诉我,你还要继续么?”

长久的沉默后,他刚想撑着身子起来,但手却又一次被她拉住。裴诗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轻声说:“好。”

那一瞬,森川光以为自己听错了,直至她冷静地说道:“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可耻的事。”

她又一次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唇角轻轻吻了一下。森川光却连眼睛也没眨地僵了很久。此时此刻,那种将她完全占为己有的冲动像是快要了他的命。可是,他躲开了她的吻。

“如果真的有了我的孩子……”他屏住呼吸,“你准备接下来怎么做?”

裴诗有些莫名:“这样不就度过难关了么。”

“我的意思是,你打算如何对待这孩子?”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吧。老爷子肯定会带走他。”

“小诗,这不是你在路上捡起的小猫小狗,可以转手就送给别人。到时候,你就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你不怕你会离不开他吗?”

裴诗低下头来想了很久,最终摇摇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我连自己母亲是谁都不知道,你要我如何去想象这个场景?”

森川光愣住。他朝她伸出了手,在她的肩上停了一会儿,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我去找外公谈。这件事总会有其他方法解决的。”

森川光果然去找森川岛治也谈话了。他们最终还是被释放出来。庭院中,裴诗放下小提琴,在泉水旁坐下来,轻轻揉了揉自己的手臂和指尖。现在她的左手就像是婴儿一样脆弱而充满新生的希望。手臂举起超过半分钟会又酸又疼,指尖重新按在琴弦上也会有被利器伤害的痛感,毕竟太多年没有按弦了。可是,即便多年没练习,那些技法也像是忽然被唤醒的前世记忆,一点一点重新回到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