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宴大厅中,看见两位主持人走上台,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男主持人推了推黑框眼镜,拿着话筒,朝大家澎湃地说道:“各位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参加8月25日晚,柯泽先生和夏娜小姐的订婚典礼!”待女主持人把他的话翻译成英文后,他又继续说道:“首先,有请我们的两位新人……”

夏娜站在灯光下,脸颊绯红地等待柯泽出现。裴诗随着众人一起鼓掌。

记忆真是一件恼人的事。看见这满世界的紫白色,她想起的竟是他们的少年时光。那时她刚到伦敦,还是个对英国完全人生地不熟的愣头青,连开口跟外国人说话的能力都没有。知道柯泽有女朋友的当日,自己很不幸地淋了雨大病一场,因此也错过了和朋友一起去银行开户的会面。这件事却传到了柯泽耳里,他约她在银行门口见面。那天下午,他穿着两件套的学院风的灰色毛衣和衬衫,抱着两本厚厚的英文书站在十字交叉路口,巨大的巴克莱标志下。银行是宫廷式的米白建筑,标志是天蓝与雪白。他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站在那么多出入银行的精英中,却丝毫不显弱势。她赶紧挥挥手跑过去,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有些傲慢地扬起下巴指了指银行里面,示意她跟着自己进去。当时她跟在他的身后,却在门口被人挤散。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里面走。他始终没有回头。但与那么多陌生的人擦肩而过,有哥哥的带领,她却不再感到害怕了……

明亮的台阶上撒满了薰衣草花瓣。裴诗用力地鼓掌,直到掌心都有些发痛了,才渐渐放慢了速度,随着众人垂下了手。然而,几乎是在手掌刚垂下的瞬间,手腕就被人拉住,将她直拉入了人群,走向那个台阶。她错愕地抬起头,看见的竟是那个比以前宽阔成熟的背影。她穿着无袖的裙子,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隔着袖子拉拽她。他的手掌微微发热,让她的手腕也发烫起来。同时,她也看见了夏娜越来越惊诧的眼神。夏娜像是患上心脏病一样呼吸困难,胸口上下起伏。看见他们走上台阶,她似乎很想追上来,可是前脚只迈出一步,就硬生生地停了下来。终于,柯泽把裴诗带到了台阶上,一把接过主持人的话筒,喘着气说道:“今晚我要向各位宣布一件事。”

全场一片死寂。这一天参加他们订婚宴的客人,很多都是柯泽英国的老同学。他们不是没有看见来赴宴的裴诗,但鉴于她消失太久,都没敢很确定地上来和她说话。关于她和柯泽之间乱七八糟的传闻,几乎所有人也都听过。所以看见这一幕,他们隐约能预测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全部惊呆地看着这两个人。被抢了话筒的主持人同样余惊未定,双手还放在胸前,维持着拿话筒的姿势。但是,等了很久,柯泽都只是拿着话筒,细微地喘气。

不论是视野还是头脑,都像是一下清醒了。他却看见了台下夏娜。夏娜紧紧抿着嘴,发红的眼中充满泪水。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夏娜露出这样的眼神,但在人多的地方见她这样,却是第一次。闭上眼,那些过往灰暗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牵着狗满口脏话的粗野鬼佬、那一张张不堪入目的洗印照片、小诗住在医院里死了一般的眼神、小诗抱着弟弟痛哭的背影……终于,他深呼吸,再次睁开眼睛。

“那就是,我找到我的养妹妹了!”他举起裴诗的手,搬出了他多年纨绔子弟的拿手绝活,脸上绽开比真笑还要灿烂真诚的假笑,“几年前她因为受伤提前回国,之后出了一些意外,就没能联系上,但今天她在音乐会上大放光彩,让我们兄妹再次团聚!……来,小诗,现在到你发言的时候了。”

柯泽把话筒递给了裴诗。与此同时,他也终于松开了紧握她的手。

客人们有的大松一口气,有的为他们感到高兴,有的满脸失望,有的云里雾里。裴诗接过话筒,有些迟疑,但完全不怯场,疏离而淡漠地对着话筒说道:“各位晚上好,我是裴诗。”

也许是因为她说话的语气太冷静,整个场面就像是即将加热到一百度的水被拔了热水器插头,忽然平定下来。她摊手指了一下柯泽:“如我哥哥刚才所说,我是柯家的养女。本姓刚才已经介绍过了。我姓裴,非衣裴,生父是前金树国家音乐厅首席音乐家兼指挥,裴绍。”

随着最后一个名字的出现,好不容易平定的气氛忽然又一次炸开了!

一直以来,柯诗神秘的身世之谜,竟然是这样!讨论声激烈地响遍了会场,就连知道她身世的柯泽、完全无关的夏明诚都被她突然的宣告震住了,夏娜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裴诗,泪水几乎干涸在了眼眶。

这一定是这个晚上最可怕的事了,程度甚至和柯泽拽着裴诗上台不相上下。这个女人……竟然是她最崇拜的人的女儿……

待议论声稍微静了一些,裴诗又继续说道:“这么多年感谢我的养父柯平步、养母颜胜娇还有养兄柯泽的照顾,现在也到我努力工作回馈你们的时候了。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Mori Japan推出的小提琴手,五岁开始学小提琴,擅长演奏帕格尼尼、维瓦尔第和梅纽因,有创作天赋与改编才能,曾经获得卡因国际小提琴大赛英国赛区的冠军,也受到过英国肯特交响乐团独奏小提琴手的入团邀请。这次在柯娜音乐厅表演,意向是与夏承司先生合作,建立一支柯娜音乐厅的官方管弦乐队,同时也延续了我父亲生前的梦。”

她说的这些话,可以说是毫不客气,许多着名音乐家都不敢这样介绍自己。奇怪的是,在场没有一个人觉得她是在自吹自擂。而她始终没有看夏承司一眼,就好像有十足自信对方一定会同意一样。只是,如果她只是说建立一支管弦乐队为柯娜音乐厅表演还好,就算她本人没有实力,在有Mori那么强大的后台支撑下,夏承司都没有理由拒绝。但她特别强调了“官方”二字,就像完全没听过夏娜上个月才发布的消息“柯娜管弦乐队宣布成立”一样。

完成这一番演说之后,裴诗一个人来到室外的草坪上。她将披在肩头的丝巾裹紧了一些,仰头把混着醒酒药的酒喝完。星辰在黑空中极其稠密,一圈圈连成串,就好像昂贵的宝石项链一般。而高楼的灯光像是历乱的萤火虫,在城市的夜景中一闪一闪。

“你完全没给自己留后路。”

听见这个声音,裴诗扬起了嘴角,回头看向身后的夏承司:“这叫孤注一掷,是跟夏先生学到的东西。”

夏承司淡淡地挪开视线,甚至懒得回答她。裴诗拿起两杯门前推车上的香槟,站在阶梯下看着他:“不知我有没有荣幸和夏先生喝两杯?”

“想灌我酒?”夏承司微微挑起一边眉。

“和你喝一下酒而已,怎么疑心病这么重。”裴诗走上台阶,把高脚杯递给夏承司,“如果你酒量不好,那我干了,你随意。”

星光映入夏承司琥珀般的眼。被这样盛极容颜的人注视,就连裴诗与他对望都觉得压力有一点点大。好在他并没有看她太久,只是沈默地接过她手中的杯子。可他这接杯子的动作却不经意碰到了她的手指。

其实只是食指与中指轻擦一下她的手背,薄薄的温度几乎无法察觉。她却像被高电压电流打了手,杯中的酒水微微一抖,差点泼了出来。夏承司没太大反应,她被自己有些夸张的条件反射吓了一跳。大概是因为和他见面很多却没有几次肢体上的接触,所以才会……除了白天差点摔倒的时候,还有近一年前,在他家泳池旁边……

裴诗忽然想抽自己一耳光。想什么不好,偏偏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想到那时尴尬死的场景!但念头这东西向来越赶就越阴魂不散,当时的记忆瞬间被唤醒了:夏承司的臂膀揽住她的腰,手指插入她的发,胸膛灼热,嘴唇也……明明已经过了快一年,但所有的细节到现在她都记忆犹新,甚至只要稍微一回忆,脸就会有些发烫。

她没有看他,仰头将香槟一饮而尽,还很是豪迈地把杯子倒过来炫耀给他看。夏承司轻笑一下,也将她递上的酒干了。只是,视线一直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那样的眼神,就好像是有烈火在冰层下静静燃烧。已经隐约觉得气氛很奇怪,裴诗又拿了两杯酒,这一回是红酒,若无其事地递给他:“能否让我为柯娜成立管弦乐队,夏先生爱妹心切,心里可能早就已经有打算了,对么?”

夏承司自然地接过酒,晃了晃酒杯:“这你不必激我。如果凡事都要用家庭作坊的形式运营,盛夏集团也发展不到今天。”

“这么说,在你眼中,小提琴手的才华高过身份了?”

“不,我对才华这种虚幻的东西没有兴趣。盛夏是商业机构,我们要的是商业价值。”

裴诗慢慢地点头:“也就是说,如果我的商业价值比夏小姐高,这个工作就可以交给我去做?”

“对。这一点我已经告诉了娜娜,她说愿意接受挑战。”

“那这也太简单了。”裴诗朝他举杯,“来,先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夏承司喝下杯中的红酒,却没有多说一句话。

“夏天的星星真漂亮,就像萤火虫一样。”裴诗喝完了酒,放松地靠在大理石柱上,“可惜城市里没有多少萤火虫,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不方便幽会吧。”

“嗯?幽会?”裴诗抬头看向夏承司,眼中也载满了星光。

“萤火虫发光,其实是发出求偶信号。雄萤如果想要交配,会让自己的腹部发浅黄色或浅绿色的光,去吸引雌萤。”

裴诗稍微警觉了一些。夏承司是完全不说废话的人,居然都开始向她解释这种无聊的东西了,看样子公司里说他从不上酒桌是因为酒量差真的不是谣言。裴诗又拿起一杯鸡尾酒给他:“夏先生懂的真多,佩服。我敬你。”

诡异的是,夏承司竟真的乖乖地把那杯酒喝下去。裴诗有些紧张了,靠近了一些,像催眠一样轻声说:“不过你还没说完,那如果雌萤想要回应雄萤,那会怎么做呢?”

夏承司微微垂下头:“如果雌萤有意与他交配的话,也会发出同样的光。”

这句话简直就是贴着耳朵的热铁,从裴诗的耳廓一直烧到了耳根。其实,夏承司应该只是喝多了,除了说话略带醉意,似乎没别的意思。可是不知不觉他们的距离已经这么近了,他那股熟悉的体香混着酒香,就这么飘了过来,让她觉得自己的腿有些发软。如果不是之前吃过醒酒药,裴诗觉得自己肯定都有点喝多了。她顶住异性强大荷尔蒙的诱惑,又送了一杯酒上去:“好解释,我敬你。”

就这样十来杯酒水下肚,裴诗发现夏承司已经有些重心不稳,身子也轻轻倚在了墙上。按照他这种自制力的标准看,此时的反应说明他已经很醉了。再喝下去,恐怕会睡过去。裴诗也假装醉酒晃了晃身子:“夏先生,你看,你看,今天晚上我也陪你喝了这么多了,你得好好补偿我一下。”

夏承司果然一反常态,相当绅士地扶住她的腰:“怎么补偿,你尽管说。”

“就是签个名,很简单的。”

“签名是么……”夏承司往怀里摸了一下,“我没带笔。”

“没事没事,我有。”

裴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抽出早就准备好的员工解约合同和笔,压住上面的字,指了指签名处:“这里签一个就好了。”

“不,我不签。”夏承司收住笔。

裴诗有些急了:“为什么不啊?”

“我的签名很值钱,光陪喝酒完全不够。”

“那怎样才够?”

刚好这一刻,一首浪漫的小提琴夜曲演奏结束。突然安静下的环境,让时间走得格外缓慢。夏承司并没有说话,只是仰头地喝完了高脚杯里最后的红酒。

随即响起的曲子前奏,是荡气回肠的大提琴独奏。一听到音乐就下意识去辨识曲目、作曲家和创作年代,已经变成了裴诗近似本能的习惯。不过拉奏了几个音节,她就听出那是阿根廷作曲家阿斯托尔?皮亚佐拉的《探戈灵魂》,并没有留意夏承司已经把酒杯放回桌面,然后下蹲一些,撕开了她的长裙下摆!

这时,小提琴的伴奏也加入了正在演奏的《探戈灵魂》。高亢的弦音喧宾夺主,混乱了大提琴原有的沉稳。裴诗惊愕地后退一步:“你做什么!”

夏承司依然沉默着,拦住她的腰不让她后退,继续粗鲁地撕她的裙子,从下摆一直撕到了大腿根部!

与此同时,手风琴的伴奏混入了探戈。随着乐器增多,音乐越来越凌乱,连人的心也跟着乱成了一团糟。

“住手!你在做什么啊!”裴诗慌乱地用那块布掩住腿,但已经太迟了。一阵嚓嚓的裙子破裂声过后,夏承司把整块布料拽下来,在她面前晃了晃,扔到了草坪里。一条神秘高贵的曳地晚礼裙,转眼变成了露腿的斜边性感舞裙。终于,小提琴二重奏再次加入,以极其尖锐璀璨的高音,把音乐推向了第一个高潮。多重乐器的合奏,第一次令裴诗如此手忙脚乱,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去听任何东西。

夏承司握住她的手,把她拽到大厅舞池中央。刹那间,他们俩站在灯光下,变成了所有视线的焦点。腰部被大手按住,身体被迫靠在了对方的身上,脚步被动地带着进进退退。裴诗快要当场晕过去,步伐凌乱得几乎摔跤。夏承司却露出了带酒意的笑:“你学过跳舞的,别装。”

她确实学过跳舞,而且教她跳舞的人还是柯泽。很想回忆当初学舞的情景,可是现在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被眼前男人时而推开时而紧抱的野性舞姿,令她无法思考,脑中一片空白。

他握着她的手心滚烫,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引领着她,跳着这支狂躁的阿根廷探戈舞。

明明只是跳舞,却几次令她莫名地感到害怕,想要落跑,可是一想到想要成立的管弦乐队,她就几近强迫地说服自己留下:“这样你就满意了是么?”她抬头看着他,冷冷地说道。

夏承司领着她转了一圈,然后额头轻轻顶着她的额头,抬起她的一只腿缠在自己的腰上,往后跨了一步,让她撇开腿整个人靠在自己身上:“我看上去像这么容易满足的人么。”

探戈的舞姿太暧昧,过去练习的时候她的舞伴都是女孩。这一刻,她才发现,和男人跳探戈比她想的还要让人无法接受。与夏承司过的亲密的姿势让她又一次想要推开他。

她懊恼地说道:“那你还要怎样?”

乐曲接近尾声,钢琴、手风琴、小提琴一阵乱弹,整首曲子的巅峰排山倒海而来。他将她抱起来,转了一圈,然后搂住她的背,让她深深地下腰。她的黑发像是豁然涌下的大片水流,在灯光中闪闪发亮。他望着她片刻,入了魔一样,垂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吐出几个字:“跟我上床。”

男女舞者都是当日的焦点,这支探戈又太过绚烂,众人的掌声响亮得几乎震碎落地窗的玻璃!人群中一阵阵“再来一首”的呼声,让他们抢走了真正男女主角的风采。

然而,夏承司那四个字说得如此温柔,裴诗却能清楚地听见自己脑袋爆炸的声音。她差一点就动手打人了。深呼吸,再呼吸,努力让自己不要发火,过了好一会儿才压住怒气,直起身靠近夏承司一些,压低声音说道:“你先签字。”

乐队相当配合,立刻选了一首从开始就相当激昂的舞曲,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No.2》。可是,他们对峙在舞池中,不再跳舞。夏承司只微扬了扬眉,眼中却透出浓浓的兴趣:“这么说,你还真的愿意了?”

裴诗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用猎豹般的侵略眼神看着他。

“可惜了,我不玩办公室恋情。”夏承司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真想和我睡觉,等你十年合约到期离开盛夏,我再考虑考虑。”

看着他忽然变清醒的眼神,裴诗完全傻眼了:“你……没醉?”

夏承司扬了扬眉:“我什么时候说过我醉了?”

“那解约书你什么时候才签字?”

见他们不再跳舞,一些早已蠢蠢欲动的情侣和夫妇跟着进入舞池,随着动听的音乐翩翩起舞。夏承司眼神一如既往地锐利,仿佛刚才喝的酒连水都不算:“这么说吧。Mori在日本的势力很大,是我们这边无法控制的。森川光又很重视你。如果你是我,会放你自己走么?”

如果说之前裴诗还抱着一丝侥幸的希望,听到这个解释后,就已是完全的绝望。是她考虑事情不周到,完全没想过组长那边的关系。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既然如此,我先回去了。明天公司见。”

她还才刚走几步,彦玲已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指着拉开通往草坪的玻璃门:“裴诗,你……你让少董喝了酒?”她看向桌子上那一排空杯子,一副恐慌的模样,“你还让他喝了这么多?!”

裴诗怔住:“为什么不能喝酒?”

“彦玲,你别大惊小怪。先走了。”夏承司后面那句似乎是对裴诗说的,却又没有看她。

彦玲愤然地瞪了一眼裴诗,立刻跟着夏承司走了。

裴诗很是莫名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说对夏承司的事不好奇肯定是假话,但她向来不爱做无意义的事。虽然后来在夏承司那里吃了亏,但这个晚上她的目的也算达到了一半,再继续待下去恐怕夜长梦多。她发了一条短信给森川光,拉了拉被夏承司撕烂的裙边,找服务生要回自己的外套,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订婚宴会现场。

夜色渐浓,宴会才刚进入高潮,裴诗已在风中将外套旋了半圈挂在肩头,纤长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前。夏承司站在人少的地方目送她渐渐疏离,紧绷的神经忽然放松,胸口却像涌起了潮汐。疼痛如同利刃刺穿肝脏一样卷席而来。他闭上眼睛,几乎能听见风的呼吸,夜的声音。

“少董,少董?”

头部一阵昏花,他只看见彦玲的手在面前晃了晃,便陷入更深的模糊。身体里像是有蜂巢被捅破了,满脑子也都像住满了蜜蜂。

“没事。”

夏承司扶了扶额头,想走到一边坐下。可是,那种千万蜂针穿破身体的痛苦忽然一冲而上——他立刻捂住了嘴,但手心还是载满了滚烫的液体。根本没有时间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闭着眼,试图保持冷静,调整呼吸,可是剧痛又一次夹着粘稠的液体冲了上来。

看见眼前这一幕,彦玲已经吓得双眼发直,失去了语言功能:少董的手捂着嘴,但大量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而且越来越多,从滴落下来,变成汩汩流了满地。

“救,救人……!大家都过来,赶……赶快救人啊!!”她脸色发白地冲过去,嘶声大喊起来。

与此同时,送裴诗回家的路上,森川光侧了一下头:“救护车的声音?好像是朝着我们来的方向去的。”

裴诗沉默着打开窗子,看着救护车高速开往的方向,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不过,虽然彦玲反应很激烈,夏承司看上去却很正常,完全没有一点不适应的样子。如果他酒量真的那么糟糕,早就该醉了。可惜越这么想,那种不安的感觉就越明显。很想回去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出事的人真是夏承司,那她的责任就大了。毕竟灌他酒的人是自己,如果彦玲再气愤补充几句,好不容易到手的机会就会又一次溜走。而且,夏承司这个人太难琢磨。他对她回来的事一点不好奇,也不会过问。当然也可以理解成是他本来就是这样的性格,但如果现在需要抢救的人真是他,他为什么要牺牲这么多去和自己喝酒?有没有可能,自己进入公司时本来的身份和目的……他一开始就知道了?而借酒套话的人,其实是他而不是自己?

本来一直就是在钢丝上行走,她不可能再为无关的事冒更大的险。她重新把窗子关上,没有再提起任何和订婚宴有关的事:“这附近人多,救护车警车也经常出现。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却突然想起舞池中发生的事。那支灵魂的探戈如此张扬,明明旋转在紫色的灯光下,却令她有一种在黑暗中完全裸露的感觉。她用外套把从裙子裂缝中露出的腿盖住。

回到家里时,所有的灯已经熄灭。裴诗轻手轻脚地走到裴曲的卧室,来到床边替弟弟盖了盖被子,却听见裴曲低低地说道:“姐,你回来了。”

“还没睡着么?”她在他身边坐下。

“一直在想你的问题。”

“我的问题?”裴诗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刘海,“姐姐有什么问题?”

裴曲在漆黑里轻轻地呼吸,小声说:“姐,收手吧。我觉得这样高调地以爸爸的孩子身份露面,本来就是一种错误。我不希望你再错下去。”

“我也不愿意借爸的光。可是,小曲,我们的时间不多,如果没有个三年五载,完全靠自己的实力闯出名堂是不可能的事。”

裴曲抬起脖子,急切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整件事……姐,每次你一碰小提琴,我都觉得很可怕……我,我喜欢你这六年里的样子,很温柔,很善良,我不想你变成以前的状态……”

温柔,善良?这不是在形容天使一般的小曲么,几时轮到自己的头上了?裴诗忍不住轻笑。或许这几年她曾经被小曲同化过,可是,这不代表她就要变成他这样的人。如果她也和他一样了,那又有谁能保护他呢?

她之所以变成天使,是因为没有能力变回魔鬼。

“好了,小曲。”裴诗打断他,顺着他的额头摸下来,拍了拍他的脸颊,“别任性。”

“姐,这世界上并不是没有温情的。你不要总是记住那些不好的事,你想想那些对你好的人,想想当时在伦敦医院救了你一命的匿名好人啊。”

裴诗愣了愣,在黑暗中对他微微一笑:“你担心太多了。你知道不论发生什么,姐姐都不会离开你。早点睡吧。”

裴曲睡着以后,裴诗悄悄打开了台灯,拉开裙子的拉链,露出右上腹的肌肤。然后,借着昏黄的灯光,她看见了一道细细的手术伤疤。通常情况下,双胞胎如果是异性,那一般是异卵双胞胎;同卵双胞胎的婴儿一般都是同性。同卵的异性双胞胎几乎是不存在的。但如果原本的男性双胞胎在受精卵分离时,XY染色体里的Y染色体消失,其中一个就会变成XO,即女性染色体。在这种情况下,男婴的身体会毫无影响,但女性就会因为染色体丢失与异常而患上特纳综合症,导致后天一些功能不足。有的人体现在身材矮小、颈后发际低、色素沉着痣等外貌异常,也有人体现在无经女性疾病、血管瘤以及内脏畸形等健康异常。

裴诗就是属于后者,天生肝脏异常,但从小到大只是肝功能虚弱,并没有特别严重过。直到几年前在英国时因为感冒突然发作,转化成病毒性肝炎,而后由肝炎病毒引发了爆发性肝功能衰竭。当时医院内器官源紧缺,医生对她进行了体外人工肝支持,但都没法挽回病危的状况。直到一个匿名人士主动捐赠了1/2的活肝脏……

裴诗摸了摸那条伤疤,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如果当时不是这个匿名人士舍己救人,她可能当时就会死在手术台上。这样重大的恩情她一直觉得无以回报,无奈无论怎么逼问医生,医生都说要尊重捐赠者的意愿不透露真实姓名,甚至连性别、年龄和国籍都不告诉她。只说捐赠者带话给她,说她只有十来岁,要爱惜自己的身体。那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为世间人情温暖所感动。她无数次破天荒地去教堂为好心人祈祷,盼望他或她在手术过后能早日康复……可是,这一切也是太久以前的事,久远到她已经快彻底忘记了。或者说,久到她想逼自己忘记。

裴曲早已沈沈睡去。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的弟弟就像是一块镜子,灰尘累积在他的身上可以盖住他的纯洁,却不能玷污他的内心。她打开了手机,看着背景里昏黄照片上父亲的笑脸,忍不住抚摸着裴曲的额头。他们是如此的相似。

我们的生命就是在这样无限循环着。

小树在阳光雨露中茁壮成长,枝繁叶茂,开花结果,最后树木枯萎,又有新的种子落入土壤,延续上一代的生命。

小曲说的没错,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可能都是错的。

可是人生并不是一个问题,可以让我们寻找方法来解决。它是一道敞开的大门,从来不曾束缚过任何人前进的步伐。如果哪一天发现一条路走不通了,那一定是因为我们自己在上面加了锁。这把锁可能是甜蜜的回忆,过去的荣耀,曾经爱过的人,甚至是某一段熟悉的音乐旋律。

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错误,也不会有生命的存在。如果没有错误,或许也不会爱上某个人,念念不忘某段早该放弃的回忆,孕育在母亲的子宫里,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我们。

当我们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看着一张张擦肩而过的陌生面孔,你永远不知道谁将进入你的生命,谁又会在下一刻离开,谁的背后又发生了多少故事……

借着月光,裴诗替弟弟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刘海,又看向满书柜中记载着父亲生平的图书与报纸剪辑,最后视线落在了墙上一张泛黄的照片上:右下角写着那张照片的拍摄时间,那是父亲死亡的前一天,他带着两个孩子在公园里拍的。照片的一角上,有一个淡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的熟悉身影。如果不是那顶帽子,那双鞋,她也不会想太多,现在更不会出现在这里。而那道影子混在嘈杂的人群中,像是一个肉眼无法看见,却被相机捕捉到的白色幽灵。

萤火虫腹部散发的光,是为求偶发出的信号。

星光像银河抖落的千万只萤火虫,成为了大都市千万灯火的倒影。盛夏的夜景太绚烂,让人们忘记了,夜,其实本来是黑色。

The End of Part One.

29 March 2012, London.

第一乐章 夏氏少董

命运这种东西并不准确,使它变得准确的,是你的信任,以及令你变成它所描述模样的自我暗示。

欧元、美元、人民币。

——城市金融区的中心,一栋摩天大厦楼顶,三个立体的蓝色货币符号就像它们撑起的世界三大经济体,之间连接着黄金的桥梁,形成了维系全球金融平衡的三脚架。

八月的酷热一直延续到了九月。伦敦奥运会才刚结束,英国光是贩卖那只像极了《怪兽电力公司》大眼仔的吉祥物就赚了8600万英镑。刘翔负伤单脚跳到跑道终点亲吻跨栏引发的哭声叹声尚未结束,八岁到八十岁的雌性生物都还陶醉在孙杨拿下金牌充满爆发力的嘶吼和八块腹肌中,全球高鼻子白皮肤的生物都对十六岁的叶诗文羡慕嫉妒恨中,人们还在热议究竟是日本的男子体操运动员更像女人还是泰国的举重女选手更像男人,不知不觉,这一场热血的奥运梦已燃烧了一整个夏季。

但是,这丝毫不影响金融圈的豺狼和小丑们坚定不移地相互厮杀。

阳光照亮了银行大楼往西街区中的盛夏集团。它是一栋线条简单、构造严谨、玻璃皮肤、钢筋骨骼的现代化高楼。除了仿佛机器削出的完整平面和立面,它没有任何装饰,冷冷的玻璃窗连成一片,像是被线条割开的深冬冰河,从一楼一直凝结到顶楼。六十三层楼的办公室中,墙上的世界地图上,除了已经布满了盛夏标记的亚洲地区,欧洲正西方岛屿上的几个点,德国柏林也画上了新的绿色待工标记。光线透过带状玻璃窗射入办公室,同时照亮了地图一角盛夏集团首席执行官棱角犀利的署名——夏承司。

年轻的首席执行官背对着那张地图,眺望对面屋顶三大货币的海报。他微笑着对海报的方向伸出手,在空中划下一个欧元的符号。

古代欧洲的骑士,都很讲究一种叫做骑士道精神的观念。一个勇士想要成为优秀的骑士,必须勇敢、忠诚、自持、守信。他们从来不从敌人面前逃走,从来不从背后袭击敌人,从来不抛弃战友。他们对每一个人包括敌人都充满了敬意,你仿佛可以看见他们一边用骑士剑把对方脑袋削下来,一边风度翩翩地说着“My dear Fellow, I do hope your mother is well”。

每个骑士心中一定有一份以心中女神为信仰的Courtly love,我们管它叫贵族之爱或典雅之爱。早在十一世纪的法国南部,就有了这种爱情的出现。当勇者决定要成为骑士的那一瞬间,他就会在心中选择这样一个女人,并终生为她而战。她的地位往往非常崇高,是女王或者贵族小姐,或是自己主人的妻子。他不求她肉体或感情上的回报,不论她要他做什么,他都会完成;不论她怎样羞辱他,他都会觉得这是她的可爱之处。就算她冤枉了他,让一群骑士殴打他,他即便有着以一敌众的能力,也不会违背她的命令,卸下防备让其他人把自己打得遍体鳞伤。自古以来,Courtly love被西方人歌颂为最高尚的爱。

一个企业的建立,就像是一个帝国的兴起。董事长是统领帝国的国王,董事会是效忠于国王的贵族骑士,操纵着员工的管理层是骑士,普通员工则是浴血奋战的士兵。

新来的前台接线员把刚从法国买回来的手袋放在桌面,一脸花痴地捧着印有夏承司大头的报纸:“我觉得,董事长就是那个国王,夏承司先生就是那个贵族骑士,那么,裴裴,你说谁才是他心中的courtly love呢?”

听见那个“裴裴”,裴诗脸上起了一层肉眼看不到的鸡皮疙瘩。本来想无视她直接进电梯上楼,看了一下时间还早,就停下来冷不丁地吐出两个字:“他妈。”

“啊,不能是他妈妈呀,那是乱伦。”

这种重口味的话题在别的地方听见还好,但在庞大机械一般的盛夏集团,简直像是看见夏承司头戴花环身穿沙滩裤在海边欢乐地奔跑一样。

裴诗本想走人,却看见对方又一次花痴地瞅了瞅报纸:“说不定,哪一天,他也会为了女神而战。裴裴,你在他身边当秘书这么久,觉得当助理和秘书有没有可能变成变成他心中的lady呢?”

“说到骑士,古代每个骑士都有三匹马,不知你听过没?”

“不知道耶。”

“第一匹是战马,身穿和骑士配套的白银盔甲,最为英姿勃发、高大矫健,是和主人一起出生入死、荣耀与共的好伙伴;第二匹是坐骑马,身披黄金脚踏真皮马鞍,体力好而且外形漂亮,是主人逛街泡妞时骑着散步的;第三匹是行李马,身上挂包裹,背上扛长矛,总是耷拉着脑袋,最病弱最没用,说不定主人哪天饿了就地砍掉做汤喝。对夏先生而言,彦玲是战马,他的司机是坐骑马。”裴诗陈述完上述事实,淡淡说道,“我是行李马。”

看着对方一脸诧异眼眶湿润的样子,裴诗有些后悔是否这样说太残忍了。毕竟看这架势没多久夏承司就会叫人换了她,自己居然还在这种时候打破对方的美梦,实在有些不该。

“那行李马有可能变成战马或者坐骑吗?”

出于不忍之心,裴诗只好说:“可能吧。”

等了一会儿,对方的脸上居然渐渐泛出了 一丝潮红。然后,她低声尖叫着捂住脸:“……那岂不是要被夏先生骑!裴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