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你,不会在这里用那么多连音符号。”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让她不小心把连音符号都画歪了。她回过头,看见了鼻头红红的Adonis:“你鼻子怎么了?”

“挤黑头啊。”Adonis像女孩子一样伸出双手拍拍脸,“有没有觉得我的皮肤比以前好了?”

“有,还在发光…你去哪里做的保养,效果真好。”

“那是肯定的,这一套护理做下来可是这个数。”他伸出四根手指,“不过我是他们家钻石VIP客户,你想去的话,下次我介绍你去。”

这个话题持续了大概半个小时,裴诗已经完全忘记了他的性别,甚至觉得和他聊天比和女生聊还自然些。后来,他摆摆手,弯下腰看她的谱子:“跑题了,我们不是在讲你的连音符号么。”

“为什么不要连音符号?”

“你这首曲子开头是很大气的,我设想你是想把它写得波澜壮阔一些,对吧?”见裴诗点头,他指了指第二行,“你看,从这里开始,当别的乐器加进来的时候,会有正式进入第一段小高潮的感觉。如果用连弓,气势会少了很多。”他伸出胳膊做了几个大幅度用力拉小提琴的动作,“全部改用分弓,发出很响的声音,等这一段过了再突然变柔、变快,效果如何?”

裴诗又看了看那一行曲谱:“你说得没错。”

“我发现你写的曲子难度都不小。这点我们还蛮像的。给你看看最近我写的曲子?”

“好啊。”

他去拿了自己的曲谱递给她,在她身边坐下,姿势很端庄,与其说是充满绅士风度,不如说是散发着淑女气质。她顺着他的曲谱看下来,轻吐一口气:“Adonis,你确实很有才。”

“你也不赖。”他耸耸肩,“我不介意和你合写曲子。”

“写了以后我们再一起演奏?”

“那就太完美了。”他难掩眼中的喜悦之情,眨巴着眼睛,“如果曲子好听,可以考虑把它们录制到专辑里发行。你现在还没和任何公司签约对吧…”

这一天,他们一整天的时间都在聊天、练琴,直到快十二点,夏承司来接她才结束。她心情好极了,和夏承司一路聊着与Adonis的默契,还大肆赞扬了Adonis的认真与才华。夏承司开始还会答她几句,后来大部分时间不是沉默,就是随便敷衍说“嗯”“是”。到他家以后,他换了鞋就回房间了。她觉得情况有点不对,跟在他后面小声说:“…我是不是太容易相信人了?”

“没有,Adonis人不错。”

“是因为我最近太专注音乐,忽略你了,你才不高兴吗?”

“不是。”

“那为什么…”

“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女朋友毫无防备地和另一个男人待一起这么久。”

“你在说什么,Adonis喜欢男人啊。”裴诗推了他一下,笑出声来,“和他在一起我不需要防备。你要和他在一起,你才需要防备。他以前差点把我当成情敌了好吗?”

“你不懂男人,男人就是不相信男人,哪怕是同性恋也一样。你看看,你现在浑身都是那家伙香水的味道。”他拾起裴诗的一缕头发,轻轻嗅了一下,皱了皱眉头,“Adonis到底在想什么,居然用MissDior。”

“喂,你怎么这样说他…等等,你为什么会这么了解女人的香水?”

“阿诗,我是快三十岁的男人了。”

“可是这是女人的香水,你又没有从事这个行业,我是女生都没你这么了解。说实话,你是不是向我隐瞒了以前的女朋友数量?”

“和其他男人待了一整天的人是你,居然还反咬我一口?”他把她推到门口,“快点去洗澡,我不想闻到不熟悉的味道。”

她转过头,眼中充满了孩子气的好奇:“熟悉的味道?我身上有什么味道?好闻吗?”

“还行。”

“不过,我觉得很奇怪,以前你身上的味道其实还挺好认的,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好像就越闻不到你的味道…”裴诗转过来在他身上嗅了嗅,“尤其是你什么香水都不用的时候,我什么都闻不到。”

“是么。”夏承司勾起嘴角,淡淡一笑,“你知道原因么?”

她坦诚地望着他,老实摇头。他把手伸到了她的裙子里,在她耳边低声说:“阿诗,有没有可能是我的味道已经融入你身体了…所以你才什么都闻不到,嗯?”

可能对一些人而言,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厌倦。但对另一些人而言,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时间越长,感情却会越深。裴诗明显是后者。一个晚上过去,天微微明亮,她被一股刺骨的寒气冷得打了个哆嗦,翻过身想要靠在身边男人的身上,却扑了个空。她睡眼朦胧地拿出手机,打电话给他,那边却直接挂断了电话。过了两分钟,夏承司推门进来,似乎是刚洗完澡,赤裸着上半身,头上还搭着一块浴巾。他一边用浴巾擦拭凌乱的头发,一边把一个便利袋放在床头:“起来以后吃点早餐。”

“你要去公司了?”

“嗯。”

“可是现在才六点过…”她怕拍身边,“陪我。”

“今天有要紧事要做。你昨天晚上没睡好,再多睡一会儿吧。”

他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转身出去了。没有他的房间比任何时候都要空旷。然后,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她起身把衣服穿上,跟在他的后面。他走到试衣间里拉开衣柜,露出里面一片整洁的衬衫与背心,从中抽出来,把背心套在头上,穿上衬衫。还没来得及扣扣子,整个人就不能动了——裴诗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心。夏承司伸手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继续快速穿衣服,装袖扣。过了一会儿,他浅浅笑了一下:“阿诗。”

“嗯?”

“你要先放一下手,我没法穿衣服了。”

她沉默了很久,还是像无尾熊一样贴着他:“不放。”

于是,他只能很吃力地拖着她去拿西装、领带、皮带、手表等配件,但因为裴诗吊在他身上,也只能把这些东西挂在身上。她知道他一向是很注重办事效率的人,但此时却如此耐心,这让她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反而把他抱得更紧了,打趣道:“Sushi,我是不是怀孕了啊?”

“怀孕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他为自己系好领带,轻巧地调整位置,“哪怕不用任何措施,怀孕率都很低。”

“可是…我已经有一个半月没来那个了。”

她明显感到夏承司的身体僵了一下。但随后他又漫不经心地说:“应该只是身体状态影响的,没事。”

“如果怀孕怎么办?”

“晚一点我去帮你买验孕试纸,到时候再说。”

本来认为夏承司只是说话理性而已,但另一个人的到来,令她禁不住胡思乱想了许久——就在夏承司准备好一切,拉开门打算出发的时候,他们看见了门外的女人。她看上去并不年轻,却有着年轻人才有的轻盈体态。与许多浓妆艳抹把眉毛修光的富豪太太不一样,她有着醒目的浓眉大眼,双眸明亮而专注,脸上基本没有什么妆容,却散发着只有她那个年龄才有的气质。她先是看见了夏承司,有些担心地说道:“阿司,你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妈和你爸其实很担心…”说到这里,郭怡停住了,因为看见了他身后的裴诗。

裴诗身上套着夏承司的蓝色卫衣,衣服太大,都已经快拖到她的膝盖了。但一旦看见外人,她就收起了略显幼稚的一面,只是把双手插在衣兜里,静静地看着门口的郭怡。她长着一张漂亮又略显无情的脸,看人的时候眉毛总像是往下微微压着,这令她的眼神看上去比一般女孩凌厉、深邃。在与她对视的那一刹那,郭怡几乎快要站不住脚,看看她,又看看夏承司,强装镇定地说道:“阿司,这、这个女孩是?”

“她叫裴诗。”夏承司的回答一如既往简洁明了。

“裴诗?就是现在很出名的那个小提琴家?”郭怡一反温顺常态,语气焦急又咄咄逼人,“你和她是什么关系?现在这么早,她为什么会在你家里?”

短暂的沉默过后,夏承司指了指外面:“妈,公司里有急事等我处理。我先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行。你现在就要回答我。快说啊,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朋友。”

夏承司不假思索的回答令裴诗惊愕得无言以对。身体像是一个刚插上电源的冰箱,时间过得越久,内部就越是感到寒冷。但郭怡没有就此罢休,又逼问道:“那她为什么现在会在你家里?为什么会穿你的衣服?”

“她以前在盛夏工作,今天早上给我送东西过来。来的路上她跌倒了,所以我借了衣服给她。”

郭怡这才终于放松了一点,肩膀的线条也柔和了许多:“原来是这样…”

“我先送你下去吧。一会儿我再上来。”

“好。”郭怡回头看了一眼裴诗,眼中竟有着一丝化不开的哀愁,“裴诗,今天真不好意思…你,你长得和你爸爸真像…”

“你认识我爸爸?”裴诗行尸走肉一般望着她。

“我们父母这一辈的人,很少有人不认识他吧。”夏承司替郭怡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其实,很早以前就发现了,夏承司并不愿意把自己介绍给他家人。可她心中还是会有一点幻想,或许他有自己的理由。若是顾忌夏娜就算了,她与他的母亲素昧平生,为什么不能互相介绍认识?还是说,他觉得自己与他的家境不般配?从他们在一起这段时间的相处来看,她一直坚信他对自己是认真的。可是,认真就代表能过一辈子吗?她迷茫了。这一整天她都在他家里待着,一直心不在焉。

终于熬到了下午他回家的时候。他一进门,她就站起来,试探着说道:“我的例假还是没来。”

“没事。我给你带了这个。”他递给她一盒验孕试纸。

结果自然是没有怀孕,她只是经期推迟了。她一点也不意外,因为早上就知道自己没怀孕——确切说来,因为她有先天性的特纳综合症,虽然属于运气好没影响到外观的一类,但也有了相应的后遗症,例如体质虚弱、怀孕率只有普通人群的2%。从知道自己有这个病开始,她就做好了将来没有后代的准备。反正裴家还有小曲,她对此一直很乐观。可是,和夏承司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她和所有的女生一样,也开始会不自禁地幻想与他组成家庭、被孩子环绕的画面…

很长时间过去,夏承司敲了敲洗手间的门:“结果如何?”

裴诗把测试过的试纸丢到垃圾桶里,站在洗手间,隔着门对夏承司说道:“好像中了。”

“你真是完全不会撒谎。”他无奈地笑了,转身打算离开,“既然没事就好,出来吧。”

“等等。如果我真的怀孕了,那该怎么办?”

“不会的。我会很小心。”

“不,夏承司,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抓紧剩下的试纸,小声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们在一起也有一段时间了,你有考虑过我们的未来吗?”

“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他答得干脆利落。

“那结婚呢?你会和我结婚吗?”

“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你不要逃避我的问题啊。你有考虑过要娶我为妻吗?有考虑过要和我生孩子吗?”

洗手间里没有地暖,哪怕是站在毛毯上,她也被冷得瑟瑟发抖。渐渐的,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才会感到寒冷了。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纠结什么。2%的受孕可能性,几乎是等于0。她这辈子就是注定不孕不育的命,再去逼问他这么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只会令气氛变得不愉快而已。

“阿诗。”像是在强调自己听懂了她的问题,他特意停顿了一下,“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这么甜蜜的告白,应该满足了才对。

她看着门上倒映着他高大的影子,把自己缩在他的卫衣中,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炽热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化作白雾,像无声电影中最孤独的一个微小细节。她不知道门那一端的夏承司是什么样的表情,在想着些什么。她只能看见他也和自己一样,静静地靠在门上。很显然,他已经认定了,她不是那个可以和他走入结婚殿堂的女人,也不是那个可以为他繁衍后代的女人。

其实,就算给个肯定的回答也没什么。完全可以告诉我说愿意和我结婚生子,然后我会硬邦邦地扔给你一句:“想都别想,我没法怀孕。你去娶别的女人吧。”

然而,夏承司。就算是骗我,你也不愿意。

第十三乐章I

那个曾经称为“男朋友”的人,哪怕是分手了,你也是如此了解他的一切。

接下来几个月里,可以说是裴诗人生中名气蹿升最快的一段时光。

自从皇家古典乐之夜之后,主动来找她签约古典唱片公司数不胜数,裴诗再三斟酌,与一家比较权威的公司——EYIClassics签约了,而且,这家公司听说她有意出新的创作专辑,立即按她的乐谱草稿为她量身打造了不下十种推广模式,并且安排了裴诗个人小提琴巡回演奏会,时间就定在与Adonis首次合奏之后。

而在Adonis这一边,本来他只是邀请她与自己合奏巴赫双小提琴协奏曲,但因为在练习期间俩人一起练习过、写过曲,在音乐理念上就有很多共识,于是,这场演奏会最终也仅仅成为了他们此后无数合作的预热开端。在他们表演前夕,在整座城市大街小巷里都能看见一张海报:裴诗和都穿着Adonis正统的小西装,前者黑衣黑发、后者白衣白发,分别站在海报左右两边,各自拿着一把小提琴,中间写着“经典名琴——当Adonis遇见裴诗”。

这段期间,她还把第一次在他家写下的曲子也续写了下去,完成了“夏梦”的第三乐章,并且在他的点评帮助下加以修改调整。这一个乐章是这首D小调乐曲中最震撼的一章,它从头到尾都贯穿了作曲家强大的精神力量,辉煌、自信、大气,且充满了激情。她以此作为协奏曲的最终章,却一直在寻找时机,为交响乐版本写下最后一个截然不同风格的结尾乐章。

当然,这两个相当自负的艺术家也争吵过很多次,最惨烈的一次两个人都争得面红耳赤,恨不得像小孩子打架一样冲过去抓对方的头发。但是,每次吵架过后的结果,都是有更多优秀的作品诞生。

五月中旬,裴诗第二张小提琴曲专辑《诗的随想曲》正式问世。这张含金量极高的专辑收录了她去英国以后所有优秀的创作曲目,封面是她手拿小提琴、穿着一身哥特式黑纱长裙站在飘雪冬季的背影。这一回与《Nox》时期不同了,她轻轻松松就登陆上了同类唱片销售排行榜的顶端。而且,专辑发行后没多久,荷兰“古典回声”就为她颁发了最佳独奏唱片奖,美国IP卫星电台也评定她为“十大杰出艺术青年”之一。她与Adonis从对手转化为知己的话题,也被人们评为古典乐圈的一段佳话。但他们俩的合作,是颜胜娇极不愿意看见的。她三番五次阻挠Adonis与裴诗私下见面未果,竟威胁他要在圈内封杀他。但这一回Adonis却不像以前那么担心了,他早看穿了自己是颜胜娇手下最大的王牌,如果封杀自己,对她而言绝对是自损一千伤敌八百。所以,他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实际根本无视她的命令,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在这几个月里,裴诗的恋人事业也有了很大的进展。盛夏支付了收购Mori的款额,正式把MoriJapan划于囊中,上演了业内近些年最精彩的一段反转剧。裴诗知道,与夏承司当面完成这笔交易的人是森川光。她已经很久没看到他了,如果不看照片,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她几乎都要忘记了他的长相。她所能铭记的,就只有他那烟火一般的笑声和初雪一般的肤色。她很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可经过深思熟虑,还是觉得彼此不见面比较妥当。听说森川光再次来访,裴曲反应倒是不小。裴诗费了很大心思,才说服了他不去与森川光见面。自从上次发现裴曲偷偷哭泣,她发现他的情绪总是不稳定,身材日益消瘦,不管穿什么样的衣服,两条胳膊都像两根粗绳子一样在袖子里晃来荡去。她很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时常劝他多吃点饭,但他的胃仿佛被移植成了麻雀胃一样,每顿饭吃下去的米,简直可以用颗来计量。有一天她终于看不下去了,问他是不是打算这样饿死自己。

“姐,我心情不好,只是不想在家里吃饭。”他垂着头,用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碗里的米饭,“你可以借我一点钱吗?我想去欧洲旅游一段时间。”

裴曲以前从来不会主动向裴诗要钱,这是第一次。所以,她毫不犹豫地转了一笔不小数目的钱给他。他第二天就消失了。虽然觉得他没有准备就直接出国有些奇怪,但她也没有细想,只是想要花时间经营一下和夏承司的感情——她最近一直忙着音乐事业,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他单独相处超过五个小时了。于是,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家里准备了牛肉烧烤,邀请夏承司来家里吃饭,然后和他坐在沙发上互相喂食、拥抱、接吻。最后,他把她压倒在沙发上,接吻的意义完全变成了另一种含义。他们太久没有这样约会,他的反差比任何一次见面都大。他没时间脱衣裤,连领带都没时间摘,只把它匆匆塞进了衬衫,就和她进行肉体的爱情。在一次又一次身体的重叠中,她感到了越来越多的不安全和爱意,所以哪怕已经抵达了幸福的巅峰,她也不愿意放开他,反倒坐在他身上,用虎牙轻轻地咬他的脖子,就像一个吸血鬼婴儿一样。他望着她饱含水雾的眼,心里想着很可爱,说话却还是带着绝对命令的口吻:“想引诱我?”

“没什么。”她用鼻子蹭着他的脸颊,“…只是喜欢你。”

他先敏捷地吻了她,然后露出温柔的笑容:“我也是。”

一个晚上的温存根本不够。刚好第二天是周末,他们约好翌日下午去公园散步。他说会提前来接她,但她想要制造一点情侣约会的感觉,所以定好时间和他在公园碰面。然而,当天半夜,她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个人就是夏娜。

“我已经查出来了。”拉开家门的一刹那,夏娜丢了一个档案袋进来,她在两个高大保安的看护下显得比任何时候都狂傲,“公开我那个案件的人确实是裴曲。现在就叫他出来。我倒是想看看,他究竟想把我害到哪一步。”

“小曲去欧洲了。你过两个月再来找他吧。”知道羞辱裴曲的人不是夏娜以后,裴诗对她明显没有以前那么强势了。但是,夏娜却没有一点言好的意思。视线迅速捕捉到了沙发上夏承司的领带,她对着那里扬了扬下巴,浅浅笑了:“那是我哥的东西吧。”

“这你自己问他去。我要休息了,慢走不送。”裴诗察觉到了她的不善,打算把她关在门外。

“裴诗,其实有的话直接说出来不大好,但我还是感到很好奇啊。”夏娜的脸上充满了厌恶,渐渐变得有些扭曲,“是不是只要是哥哥,不管是亲的还是养的,你都有着有点特殊的爱好?可是,总跟亲人走这么近,还是不大好吧。”

“…什么意思?”裴诗理解了柯泽的部分,却没懂那个亲哥哥的部分。

“少来,别装了。我亲哥也是你亲哥的事,你不知道么?”

“麻烦你把话说清楚一点。”她的语气依然底气十足,心中却已隐隐开始感到不对劲。

“我二哥,夏承司,也是你的哥哥。”夏娜仿佛认定了她是在装蒜,抱着胳膊,带着一丝轻蔑的口吻说道,“现在,你还要再和他走这么近吗?你还想去勾引他吗?”

“夏娜,请你注意一下自己的口德。我父母都已经去世了,怎么可能会和夏承司扯上关系?”

“裴诗,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这些事我哥都没告诉你?你父亲是去世了,但你母亲就是我们的母亲。想到和你有血缘关系,我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你们的母亲?你是说…夏太太?”裴诗想起几个月前郭怡到夏承司家看着自己的眼神,那种越来越不吉利的预感将她整个人笼罩。

“对。你不用在意她是否还活着了。当初她既然决定要离开你们,肯定是不愿意再和你们相认的。现在你唯一要注意的事,就是停止引诱你亲哥哥。”

夏娜和她哥一样,说话总是带着命令的语调。但在隐藏情绪上面,她明显比夏承司弱了不止一点。发现裴诗的脸逐渐变得比墙上的石灰还白,她的得意与张狂也收敛了起来。她转过头使了个眼色,示意两个保镖离开,等他们下去了,她才走近一些,小声说道:“你这是什么反应?难道…你和我哥已经在一起了?”

裴诗的无动于衷令她的担忧急剧增加,她的嗓音提高了一些,但很快又被恐惧压了下来:“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牵手?…拥抱?…接吻?”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她又看了一眼沙发上的领带,出神了片刻,忽然抓住自己的头发,颤声说道:“裴诗,告诉我你们没有…你们没有…”

“我需要证据。”裴诗打断她,用最后一丝理性说出这句话。

“不可能的,我哥肯定不可能的。”夏娜脚下一个踉跄,重重摇了摇头,晃乱了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大卷发,“对,我哥和我是一起知道这件事的,他才不会这么荒唐,对吧?”

“给我证据!”裴诗再也平静不了了,骤然尖锐起来,“没有证据,我一个字也不会相信你!”

然而,夏娜非但没听进她的话,反而绷紧了脸部肌肉,爆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裴诗,我们真不愧是情投意合的好姐妹啊,你居然和自己亲哥哥…哈哈哈哈!”她像一个患了精神病的病人一样,跌跌撞撞地转身走了。

但是,裴诗没有追上去。她在原地站了近半个小时,才坐回沙发上。她压住打电话给夏承司的冲动,想着不管夏娜说的是真是假,都要把这个问题留到明天与他见面以后再提出来。只是,认识夏娜这么多年,她们互相讨厌,却也早就开始互相了解。她知道,夏娜是一个把所有想法都写到脸上的人,刚才那番话不可能是说谎,最后的希望,就是期盼夏娜弄错了。她拿起夏承司的领带,在指尖缠绕了几圈,就像之前她恋恋不舍地缠在他身上一样。他们这个晚上一直黏在一起,他存在于她身体里的感觉是如此熟悉又强烈,余温久久未散,就好像根本没有离开过。身体像是被活生生地拆成了两部分,下面是炽热的,上面是冰冷的。然而,夜晚觉得这还不够,它化作一壶冷墨,将黑色泥泞生硬地灌入胸口。

第二天下午与夏承司有约会,裴诗却一大早就去了公园。她想呼吸新鲜空气,保持头脑清醒,这样才方便晚些观察夏承司的神色,从他那里套话。但是,自从她在长椅上坐下来,臀部和大腿就像是巨石涂上了502胶水一样,沉甸甸地压在椅面上,再也拔不起来。没过多久,连天也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灰色。当她意识到快要下雨的时候,脸上已有了湿漉漉的触感。正想站起身去躲雨,她收到了一条夏承司的短信:“好像快下雨了,我来你家接你。”

“不用。”她回复道,“我已经到了,你直接来公园就好。”

打这几个字的短暂时间里,一场急躁的阵雨已经扑面落下,把她从头到尾都淋了个透彻。在这春末夏初的周末早晨,空气还是湿冷的,雨水不仅把天浇成了深黑色,还把她从皮肤到心底都浇成了彻骨的冰寒。公园里一个人都没有,唯有死灰色渲染了草坪,流成一片空旷的大海。雨的腥味覆盖了馥郁的花香。虞美人和孔雀草被雨水不断拍打,就像落魄的侯爵夫人低垂着头。

终于,夏承司的车停在了不远的停车场里。还没等司机下车为他撑开伞,他就已经进入了暴雨中,不顾雨水打湿了西裤与皮鞋,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即便隔着厚厚的雨帘,她依然能感觉到他仪表堂堂的优雅。出现在这个无人的公园里,他仿佛是一座盛气凌人的贵族酒店,别着徽章,辉煌万丈,从荒凉的十字街道拔地而起。

这也一直是他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哪怕全世界都坍塌为灰烬,他也能保持今日的风度,岿然不动地出现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

“雨下得太大,只能改天再来了。”他走到她面前,把伞朝她的方向靠了一些,“我们先回家。”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我要在这里?”

“不用问,我知道。”他脱下西装外套,把它搭在她的肩上,伸手揽了一下她的肩,“有事回去再说吧。”

她躲开了他的手:“夏娜都跟你说了?”

想到夏娜前一夜歇斯底里的电话,夏承司又想起了之前与她在楼梯间听见父母吵架的内容…

——“夏明诚,你真是越来越过分了。你养情妇就算了,我也忍了,你把他们带回家,就实在太恶心了!你知道孩子会看到吗?你希望你的儿子都和你一样吗?你是想让娜娜再进一次监狱不成?你为什么不直接和我离婚,让我去死了算了!”

——“让你死?好让你下去陪那个贱男人?想都别想。没错,我是找女人了,但和你比起来算什么?你和贱男人偷情就算了,还想我去照顾你们的野种?夏太太,你才是太他妈可笑了!”

——“是,是我一厢情愿,是我希望这个家庭和睦,希望和你不计前嫌好好过日子,都是我的错!”

——“你别装可怜,你说这些话我还不明白么?是因为你根本离不开我。你就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不然当时又怎么会离开那个贱男人呢?”

——“是,都是我的错。但阿杰、阿司、娜娜、阿逸都是我的孩子,那两个可怜的孤儿难道就不是了吗?裴诗和裴曲,他们…也是我的孩子啊…”

——“那是你和裴绍那个贱男人偷情偷出来的!现在你要和他的孩子相认,就挂上寡妇的名号从夏家滚出去!”

其实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她发现了一切,然后离开自己。但是,心中还是会有几近卑微的期待:她会爱他,如同他爱她,可以不顾一切,放下一切,与所有的是非黑白,与整个世界背道而驰。然而,当他下车初次看见她望着自己的目光,他已经猜到答案了。

幻想,终究不过只是幻想。

“对,她都跟我说了。阿诗,你浑身都湿透了,这样下去会感冒。我们回去再说。”他再次伸手去揽她,她却像是被陷阱夹住的野鹿,激烈地打开了他的手。这一下不小心碰到他另一只手里的伞,把它撞了出去。刚好暴风是斜着吹的,立即把伞卷到了咆哮的暴雨中。这下他薄薄的衬衫也被雨彻底淋湿,头发有些狼狈地搭在额头上,但是,他的眼神依旧是平静的、坚定的,几近冷漠。

“夏娜说的都不是真的,对不对?”她深黑的眼睛已被浇得眯了起来,嘴唇苍白得就像腊做的一样。这一刻的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急不可耐,恨不得替他把否定的答案说出来。见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自己,她走过去,抓住他的袖口,用乞求的姿态说道:“夏承司,告诉我啊…她说的都不是真的,对不对…”

记忆中的裴诗,一直是个傲慢又自负的女孩。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放弃尊严的模样。他望着她几乎哭出来的脸,终于,低声说道:“是真的。”

像是一个不甘心的垂死之人,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抓紧他的袖子,指尖瑟瑟发抖。她还是没有放弃,抬头抱着微小的希望,轻轻说着:“可是,我妈妈叫高莹莹,她很早之前就在国外去世了…”

“高莹莹是我母亲以前的名字。嫁给我父亲以后,她就改名叫郭怡了。和父亲结婚以后,她曾经出轨和裴绍先生在一起过,生了你和小曲,但因为不想和我父亲离婚,所以就把孩子扔给了裴先生。”

她的手滑了下来。天上落下的雨水就像是一场庞大的悲剧,灌溉了这个无声的灰色世界。她只能听见雨的声音,不知道撕心裂肺的痛苦是从何而来。是因为对母亲人格的失望,还是对自己与夏承司关系的绝望?还是二者皆有。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事的?”她抬起湿润的眼睛,镇定得有些可怕。

“在我们第一次睡觉的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