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眼夏承司的房间,裴诗把即将到口的“你该去看医生了”咽回去,漠不关心地说:“我还有事,回头再说吧。”然后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知道自己不该听夏娜胡诌。夏娜既然因为一时冲动杀过人,那因为一时冲动对裴曲做出那种事也是正常的。她应该毫无保留地相信裴曲才对。可是,这件事越想越不对劲,她还是忍不住发了一条消息给裴曲:“小曲,夏娜说你喜欢过她,是真的吗?”

过了一会儿,裴曲才慢悠悠的回复:“夏娜真是公主病加被害妄想症,该去看看医生了。”裴诗想到刚才自己也差点对夏娜说这句话,笑了出来。她和裴曲不愧是龙凤胎姐弟,连思维模式都这么像。

因为对裴曲有着无条件的信任,这件事也很快就过去了。之后的日子里,她就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音乐上。大部分时间里,她让裴曲为自己当伴奏,练习即将表演的《那瓦拉霍达舞曲》和《夜神协奏曲》。有时候练疲惫了,她也会拉一些即兴曲子来缓解压力。演奏完了以后,她把所有的曲子都记了下来。她写了一首完整的g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弦乐四重奏《磨坊的精灵舞曲》以及钢琴三重奏《克尔特人》。当然,她写得最多的还是小提琴独奏曲。她的灵感无处不在,她的脑中挥发着长了翅膀的想象。看见初雪,她写出了抒情曲《水玫瑰之歌》;和朋友去看了一部中世纪的电影,她写出了吉普赛风格的《舞女与酒窖》;在公园湖边散步的时候,她写出了明朗的幻想曲《湖中的火焰》,等等。同时,她还创作了许多中国风的曲子,例如,她为自己喜欢的历史人物王昭君写了一首《嫱》,为自己喜欢的朝代写了一首《商周》…

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夏承司在她逛街的附近开会,她答应要去看他,但后来因为想早点回家就放了他的鸽子。他在短信里用威胁的语气说回去会狠狠罚她,她却一点也不害怕,还想起了东晋名士王子猷的事迹。《世说新语》里记载,一个雪夜中他突发奇想,专门乘船从绍兴赶到浙江探望画家戴逵,但一路上他玩得尽兴,到了戴逵家门口反而不进对方家门,直接打道回府。为此,她写了一首俏皮的中国古风小提琴独奏曲《戴逵之门》。

她的突破不仅表现在创作上,连演奏技巧也是如此。她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将感情与曲子融合在一起的感觉很棒。一个冬阳柔暖的练琴日,她随意拉着一首自己创作的曲子,用弓子快速拉下弓到最后,到弓尖只剩1/5时却忽然收手,放轻放慢速度拉下来,同时加大揉弦力度。这种演奏方式和之前渐慢的感觉截然不同,就像一个小仙女买到喜欢的糖果,大叫一声就飞到了天上,再不断震颤自己的翅膀。她被自己拉出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用同样的心情再试了一次,发现这个声音真的不错。从那以后,这就像其它类似的突破技巧一样,成为了她演奏特色的一部分。

裴诗会这么开心,不单单是由于音乐因素。她的感情生活也非常顺利。和夏承司恋爱的时间越长,她就越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他们的性格真的很合适。她时而会带着小提琴到他家去蹭吃蹭喝两三天,冬天在客厅拉小提琴特别冷,基本上只要他洗漱上床以后十分钟内,她也会钻进被窝去,把冰块一样冷的四肢缠在他身上。他不会打哆嗦,只会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说:“真温暖,我快流汗了。”会逗得她更贴近他一些。

睡觉的时候,夏承司经常压住她的长发,她在半梦半醒中会皱着眉头拔出自己的头发。但是没过一会儿头发会又被他压住,她再次躲开。有一回躲了四五次,她不耐烦了,在他胳膊上使劲拍了一下。他干脆直接抱着枕头睡到床另一侧去。她冷冷地说:“你是在和我保持距离么?”第二天要上班的夏承司无奈极了,闭着眼丢下一句话:“闭嘴。”然后一把把她搂到臂弯里,继续睡觉。

她在任何方面反应总是慢半拍。她经常在他的车里听他放上世纪的美国摇滚乡村音乐,就挑衅他说:“你喜欢的曲子都很老啊,这些音乐人最年轻也五十岁了。”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你喜欢的音乐人最年轻的也死了,所以?”之后她决定三十分钟之内都不和他讲话。

但反应迟钝的事绝不止这一回。有一天,她在网上看到一条很过时的笑话,一边强忍着笑意,一边念给夏承司听,讲完了以后她自己哈哈大笑起来。结果夏承司一点反应都没有。她觉得很尴尬,冲过去一口咬住他的脸,结果不小心撞痛了牙齿,闷哼一声,伸手去打他。夏承司还是完全面无表情状:“我该说什么呢?”

当然,她对他们的恋爱也不是没有一点担忧。打个比方说,每次他们发生关系,他总是会比她还小心。有一次他们做得比较激烈,他不小心把保险套捅破了,即便还没有射出来,次日他也还是帮她买了避孕药。从那以后,他们每次上床,他都要戴两层保险套,简直就像是怕把艾滋病传染给她一样。她从没怀疑过他的真心,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他有病?还是因为他不喜欢孩子,害怕她怀孕?还是因为,他特别保守,无法接受婚前怀孕?

还有一件事也让她有些疑惑。她认识所有的人,包括裴曲,都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但除了夏娜的婚礼上,他把自己介绍给堂妹小蓓,就再也没有带她见过家人。他倒是把不少朋友都介绍给她认识过,但这些朋友多半都与他有工作关系,或是出社会以后的半路朋友。那些与他一起长大的,或认识很多年的朋友,她一个都不认识。最奇怪的是,一月七日是他的生日,他竟没有举办任何聚会,只是单独和她待在家里庆生。那个夜晚过于浪漫,令她暂时忘了自己的担忧。她纠结一段时间,就认定是因为自己和夏娜关系不好,他为了避免麻烦才这样做的。

转眼间,皇家古典乐之夜很快到来。表演前一天,她和裴曲飞到了香港,在主办方为他们预订的酒店里住下。时至这一日,她觉得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打算在酒店里睡个好觉,放松自己,当晚就不再碰小提琴。睡觉之前,她只是打开电脑浏览一下新闻,查一查邮件。邮箱里躺着一封来自英国负责人的信,内容大致是在预祝她第二天表演成功。可是,最后一句话却是:LookforwardtohearingyourextraordinarygiftwithMendelssohn.

Mendelssohn…门德尔松?

望着那一行字,裴诗大脑突然变得空空的,只剩下了一堆问题:明天她的表演不是萨拉萨蒂吗?为什么会出现门德尔松?不,这些都算了,重点是为什么改掉曲子这么大的事,没有一个人来通知自己?

第十一乐章II

“裴诗只带了裴曲来香港?”

同一个宾馆的总统套房中,颜胜娇原本正在喝茶,听见这个消息,拿着茶杯的动作在半空中悬了良久。她的手指抹着闪着冷光的深红指甲油,嘴唇也是相同的浓郁色系。她嘴角挂着优雅的微笑,眼神却没有一丝激情:“她又在搞什么鬼?打算和裴曲两个人合奏门德尔松?”在她发言的时候,她那四岁的小女儿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完全察觉不到房间内变沉重的气压。颜胜娇老来得子,对这个女儿一直宠爱有加,所以要说她周围有什么人不怕她,大概也就只有这女儿了吧。

面前那个被她质问的属下没有回话,但闪烁的眼神出卖了他受到威胁的内心。女上司很少对他们的工作报告发表意见,他们通常只需要执行就够了。可是,每次遇到裴诗的问题,她总是会问一些自己根本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他吞了吞口水,正想着要如何回答,旁边正在给自己提琴换弦的Adonis就已率先说道:“我倒是觉得,她并不想表演门德尔松。干妈啊,她估计早看出你恶魔的内心了吧。明明就知道她是个只会炫技的女人,还让她演奏感情充沛的曲子。”

“我允许你发表意见了么?”

颜胜娇说话时甚至连嘴皮都没动一下,那边的Adonis立刻乖乖地住了嘴。她喝一口茶,把茶杯放在桌面上,没有在杯口留下一点令人不舒服的口红印记:“你再去查查看她都做了什么准备。”

“是。”属下唯命是从地低下头。

“她明天如果想违反规则上台表演之前的曲子,那就等着被请下台吧。”等了一会儿,颜胜娇看了一眼Adonis。Adonis耸耸肩,在嘴巴上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她蹙着眉,摆摆手:“现在你可以说话了。”

“其实我觉得换曲子这件事根本没有必要。就算是演奏她擅长的曲风,我也不觉得自己会输给她。”Adonis一反常态,看上去特别认真,“您这样让我用自己的优点赢过她的缺点,我也不会感到骄傲的。”

“演奏炫技曲,你确定百分百能压过她?”

“百分之九十五能压过她,百分之五能和她打成平手。”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平手的可能性,也不行。没有强到完全打败她的程度,你就不要这么自负。”

“胜败乃兵家常事。输给她一次又怎样呢?如果真输了,下一回…”

Adonis还没能把下半句说出来,已经被颜胜娇泼了一脸茶水。看见水滴从刘海上垂落下来,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类似的事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但是,怎么都没想到她在比赛前夕还会这样对自己。他笑了一下,放下小提琴,到床头去抽了纸巾擦拭琴上的几滴水:“弄坏了琴,可是会影响明天表演的。”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能让那个人的女儿赢过你。”她把茶杯轻轻放在桌面上,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把跑过来的女儿抱在腿上,轻描淡写地说道,“因为她,我亲儿子已经不碰音乐了,如果再让我干儿子输给她,那这干儿子其实不是个废物?不要也罢。”

提到亲儿子,Adonis完全知道颜胜娇对裴诗的恨意从何而来。现在许多记者采访颜胜娇,都会问她:“为什么您建立了这么一个庞大的音乐帝国,您的儿子却没有成为音乐家呢?”她的回答一向滴水不漏:“因为音乐是非常感性的艺术,我儿子很理性,有商业天赋。所以在我看来,更好的组合是经商的儿子和我那音乐家儿媳妇结合,不用全家每个人都搞音乐,你觉得呢?”其实全是谎言。其实柯泽的音乐天赋从他出生后没几天就彰显出来了——每次他大哭不止,连吃奶玩玩具都没用,但只要听见古典音乐,就会变得很安静。这和他母亲的胎教有很大关系。一直以来,她都藏着他作为秘密武器,让他和裴诗一起上课学琴,让老师格外照顾他,就是期待他成年以后出道大放光彩。然而,十六岁那一年,他发现一个颜胜娇的秘密——具体是什么秘密Adonis并不清楚,只知道和裴诗有关。从那以后,柯泽性情大变,就变成了纨绔子弟,一直从国内玩到了国外。而且,也就此放弃了音乐。

“我懂了,干妈说的对。”Adonis擦完了琴,这才开始擦自己的头发,“明天我会好好表现的。”

当然,有一件事是颜胜娇都没想到的,就是裴诗在抵港之前,根本不知道演奏曲目已经变成了协奏曲,所以自然也不会带着管弦乐队来表演。她打电话去向主办方求证,那边给出的答案是,去年他们就已经正式寄送了盖了官方印章的信件给她,通知她曲改成了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还特意附上了这首曲子的曲谱,之后也有打电话到家里向她确认过,但似乎家里没人接电话。可是,没接到电话就算了,为什么她连信件都没收到…裴诗压抑住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现在已经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翌日晚上,香港皇家古典乐之夜于晚上七点整正式揭开序幕。万人体育馆被重新装潢,中央搭建了古典风格的舞台,观众席陆续被熙熙攘攘的人填满,就像是过年期间的火车站一样。银色的光灯在上方旋转,朝着四面八方射去。时间一点点向七点逼近,裴诗从后台看着体育馆观众席的情况:夜色深邃,像是用一层黑纱将观众覆盖,将中央明亮光辉的演奏台拱了起来。随后,主持人用粤语在后台进行解说当晚的表演,通过广播传遍了每一个角落,万名观众非常迅速地安静下来。演奏台中心的升降台缓缓升了起来,想到Adonis的演奏会带给观众多大的震撼,裴诗的压力就在无形中变得更大了。

当演奏者出现在观众面前,她第一反应却是“Adonis怎么比以前胖了这么多”…再抬头一看大屏幕,发现那不是Adonis,竟是帕里曼。怎么回事?连表演顺序也改变了?她赶紧找后台工作人员要了一份表演清单,发现首场的表演者确实由Adonis换成了帕里曼。那Adonis去了哪里呢?她又去了哪里呢?她往下翻看,一直没看到他们俩的名字。直到从倒数第二行起看见了…

《生命的犄角》小提琴独奏,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演奏者:Adonis。

《夜神》小提琴独奏,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演奏者:裴诗。

是开玩笑,还是印错了——这是裴诗看见这两排字的第一反应。到底是谁安排的曲目单,居然让压台最后两首演奏者拉一模一样的曲子?而且,她还是最后一个!她翻了翻这一次音乐会的主办方名单。果然,上面出现了“柯氏音乐”四个字——原来,颜胜娇也在这里。她一点也不好奇了。

对裴诗而言,后面的时间无非是一种煎熬,但她又不得不争分夺秒地去熟悉曲谱。在场表演的每一个音乐家都是如此优秀,每有一首曲子结束,她觉得心底那块石头就更沉重了一些。到上半场结束以后,几个音乐公司巨子出现在了后台,不时向自己旗下的音乐家们打招呼。在这群高大的各国男人里,裴诗看见了其中个头最小却是最有气势的亚洲女性。她的一身紫色鳄鱼皮连衣裙在黑色西装中显得格外耀眼。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从来不会正眼看人,以一种巡视地方的上等人架势看了一眼裴诗和裴曲,然后目中无人地继续加入到同行的聊天中。

裴曲被她这么一望,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姐,你看,那是…”

“嘘。”裴诗不打算和她有什么交集,只继续看着手中的谱曲。

那堆人又聊了一会儿就回到贵宾席了。之后,裴诗去了一个无人的练习室,在绝对没有干扰的个人世界中演练小提琴,一直持续到下半场也过去了大半。外面正是著名大提琴家的独奏表演,是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一号。裴诗看看表,下一首就是Adonis,很快就要轮到她了。她去洗手间重新洗了一次手,对着镜子说服自己不要紧张,自己一定能正常发挥的。可是,这个晚上的状态一直不好,她有预感会把演奏搞砸。如果真是这样,恐怕就真的合了颜胜娇的意。现在的表演可是全世界都在直播,把没有太多表演经验的她安排在最后,不正是想让她成为最大的笑柄吗?这一回如果演出出现错漏,那她的小提琴生涯恐怕会葬送于此。

她又深呼吸几次,握住拳头让自己不要紧张,然后走出洗手间。但刚回到练习室门口,她就听见一个低沉的女声从里面模模糊糊地传出来:“裴曲,听说你最近很不安分啊。”

裴诗和裴曲同时抬起头,前者迷茫地看着她,后者则是把胆战心惊写在了脸上。一个跟班迅速拖了一个椅子过来,放在颜胜娇身后。她看也没看,缓慢而雍容地坐了下去,把双臂抱在胸前:“你最近对我儿媳妇好像意见很大?怎么,以前吃到的教训还不够?”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话虽如此,裴曲小小的脸颊已经变得苍白,肩也缩了起来。

裴诗径直走过去,挡在颜胜娇和裴曲中间,一点也不客气地说:“什么教训?”

“裴诗,管好你这个弟弟吧。他从以前开始就喜欢对别的姑娘动歪脑筋,当时被我发现了,就给了他一点小教训…”

显而易见地,裴诗不好奇其它内容,只是拔高音量又问了一次:“什么教训?”

颜胜娇的脸上,连冷漠的笑意都消失了。她的嘴角塌了下去,一字一句说道:“让他学会如何当一条好狗。不要见了谁都咬,见了谁都吠。”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充满震撼力。听到最后,裴曲猛地往后跌了两步,把桌子上的小提琴弓也碰到了地上。裴诗则是往前走了一步,握紧的双拳不断打着哆嗦:“原来…那件事是你做的?”

“你们还真以为是夏娜?”颜胜娇侧过头笑了笑,“她不过是把裴曲寄给她的一堆情书和照片原路寄还给他,然后,我把里面的照片换成了训狗照而已。”

裴曲咬着牙关,眼泪唰唰流了下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叫你要去招惹夏娜?如果她不跟柯泽在一起,还有谁配得上我儿子?”颜胜娇用几乎带着杀气的眼神看向裴诗,“裴绍的女儿么?提鞋也不配。”

“既然…既然你这么恨我们,为什么还要领养我们?!”裴曲情绪突然变得特别激动。

“领养,就是对你们好么。我只是好奇裴绍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样而已。事实是,你们真的没有让我失望。看看这姐姐,冷漠,自负,身为小提琴家,却连一首带感情的曲子也写不出来。不论恋爱几次都没有好下场,注定是个到孤苦终老还在怀才不遇的可怜虫。”见裴诗没说话,颜胜娇那像刀片一样的薄唇又轻轻动了一下,“至于裴曲,你不仅长得和你父亲一样,连性格也是如此相似。懦弱,无能,胸无大志,总是嚷嚷着‘我是为爱而生’来逃避自己是个失败者的事实…咳!”

裴诗不顾一切冲过去,掐住了她的脖子,眼睛发红地说道:“你这巫婆!!你再说一个字…再说一个字看看!!”看颜胜娇脸颊通红一脸痛苦,她的愤怒之火却越燃越旺。恨不得现在就杀了这个女人,让她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这个动作并没有持续太久。门口的保镖冲了进来,抓着她的胳膊,像扔小鸡一样把她扔推倒在了地上!颜胜娇捂着自己的喉咙干咳了几声,接过跟班递来的茶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喝了一口:“你们母亲高莹莹,她和裴绍都有了你们,居然还会抛弃你们三个人离开,客死异乡。可想而知,裴绍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裴曲,别再打夏娜的主意。就你这德行,她就算嫁给一条狗,也不会嫁给你。不能理解,就想想你父母。”

演奏台上,Adonis完成了《生命的犄角》独奏,和他的乐队已经进入协奏曲准备阶段。乐队成员清一色穿着黑衣,只有放在他们面前的乐谱、领结衬衫以及Adonis的头发是一片雪白。Adonis拿出一块方巾包住肩托,把小提琴架在脖子上,傲然地抬起头。指挥拿起指挥棒,抖了抖袖子,张开双臂。然后,犹如雨前隆隆雷声的前奏舒缓响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舞台后方坐了一排几岁的小孩,总共十个人,男女各五个,颜胜娇的女儿也在其中。他们每个人的怀里都抱着一束鲜花,原本正在漫不经心地晃着腿玩,但当Adonis的小提琴声响起,他们全部都不动了,全部看向他的方向。原本前面的大提琴演奏过于缓慢低沉,很多听众都已经恹恹欲睡了,但到Adonis表演的刹那,他们所感受到的震惊,就像是水手在深夜里在海岸被冰冷的海水冲醒。门德尔松这首闻名世界的协奏曲一开始就是悲凉且忧伤的,而Adonis的演奏不仅将这种感伤情怀诠释得淋漓尽致,甚至还添加了恢弘又倔强的气势。

听众席中还有不少表演结束的管弦乐演奏家,他们听着他的曲子,仿佛是无数麻雀看见天使梅塔特隆张开了三十六支辉煌的翅膀。纵然有再多不甘与嫉妒,只要想到这是亚洲首屈一指小提琴鬼才的协奏曲,也只能心服口服。

而在后台,裴诗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留意前台的演奏。她抱着裴曲泪流不止的脑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心:“没事,没事,有姐姐陪着你…小曲,你别哭了啊,那个女人说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要信。我们爸爸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和丈夫,妈妈的离开,肯定也有她自己的苦衷…那个女人,不过是嫉妒我们有这样幸福的家庭罢了。”

幸福?这真是幸福吗?连母亲的名字,都要通过颜胜娇之口才能得知。裴曲哭得更伤心了。裴诗抬头往上看,把眼泪逼了回去:“小曲,你是最棒的。你看,你钢琴弹得这么好,人又长得这么帅,还这么和善温柔,大家都很喜欢你。我一直为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弟弟感到骄傲…”

又过了一段时间,Adonis最后一个音节也结束了。后台里传来紧急的呼声:“裴诗!裴诗!快点出来,到你了!”

“你先在这里休息吧。”裴诗擦掉裴曲的眼泪,揉乱了他的头发,弯下腰来对他微微一笑,“姐姐很快就回来。”

第十二乐章I

那么多名人的孩子无法超过父母,是因为他们没有勇气离开父母的光环。

“谢谢各位听众朋友前来参加一年一度的英国皇家古典乐之夜。这个夜晚过得很快,已经进行到了表演的尾声。接下来,我们最后的演奏者是新锐小提琴家,裴诗。”主持人站在表演台中央一边讲解,英国主持人也同时对着BBC电台的镜头翻译成英文,“在这之前,颜胜娇女士为这场表演准备了一个有意思的小活动,现在我们请她出来为大家讲解一下。”

全世界的电台直播中,镜头上都出现了颜胜娇端庄高贵的身姿,在她那张凌厉的脸下,字幕的解说也全部都是:“世界知名小提琴家,柯氏音乐执行总裁,颜胜娇。”以她在古典乐界中的地位,每次出场其实都会引来不少人的关注。可此时此刻,不管是台下的听众还是电视机前的观众,都对即将表演的裴诗产生了疑惑:她是什么人?为什么可以在Adonis之后演奏压台曲?

颜胜娇走到演奏台中央,脸上露出了帝国皇后般的微笑:“我想,刚才在Adonis演奏的时候,各位朋友应该都看到了,这演奏台上坐了一排可爱的小朋友。”她摊开手,示意听众留意那一排抱着花的小孩子:“除了我女儿柯冰,其他孩子都是由今晚主办方随机邀请来的。接下来,裴诗将演奏与Adonis一样的名曲——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一乐章。等她演奏结束以后,我们会请Adonis也上台,让这些孩子按自己的喜好,把花束送给他们喜欢的演奏者。”

主持人惊讶道:“哇,这样看来,这一届的皇家古典乐之夜,岂不是变成了一场竞技比赛?”

“那倒不至于,只是一场小小的友谊赛,是没有任何奖励与影响的。因为不论如何,我们都有意向,希望能签下裴诗,作为我们柯氏音乐旗下的小提琴家。”颜胜娇微微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愉快的事,“要知道,裴诗可是我老朋友裴绍的女儿。我和裴绍年轻的时候,就经常和对方比来比去——当然,最后是他赢了,因为他留下一堆无法超越的惊世之作,就把我们这些老朋友抛下撒手人世了。这简直跟打牌赢了就跑路没什么区别啊。”

台下响起了一阵欢笑声。听见裴诗是裴绍的女儿,紧绷的气氛也缓和了许多。很多年纪大一点的作曲家和指挥甚至在低声交流,怀念起有裴绍的时代。颜胜娇持续笑着,偷偷擦去眼角的泪花:“真是没想到啊,转眼间,连我们的继承人也都这么大了。所以,我才跟主办方商量,增加了这么一个比赛小环节。看看Adonis和裴诗谁的曲子更讨孩子喜欢。”

主持人意味深长地叹道:“是啊,孩子的审美才是最原始最真的。那么,现在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今晚最后一个演奏者。她将为我们带来她的压台曲《夜神》,以及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有请裴诗小姐!”

主持人和颜胜娇都从台上退下。在雷动的掌声中,升降台缓缓出现在演奏台上。站在升降台中央的,正是穿着肩带黑色曳地晚礼服的裴诗。她左手拿着小提琴和弓,右手自然地垂在身侧,身材就像那如云的黑发呈现出优美的线条。在银色的舞台灯光照耀下,她的眼睛与睫毛深黑不见底,仿佛早已融为一体,手环与耳坠却如金子一般闪闪发亮。她提着裙子走下升降台,站在演奏台前侧,就像是一尊刚从深海中打捞出来的女神像。

台下的万名听众、全球电视机前的观众都望着这张年轻而冷漠的脸,都略微感到疑惑——通常古典乐表演中,首席是最后一个出场的,但她却比她的伴奏乐队先出来了。而且不管等多久,她身后的几十个演奏者座位都一直空着。

就在大家以为表演现场出现差错的时刻,裴诗却把小提琴架在肩上,开始拉双音试音、调琴。此刻,就连颜胜娇也眼露讶异之色,脱离了座椅靠背,坐直了身子。再看看钢琴伴奏的位置,那里也一直没有人出现——裴诗这是想做什么?裴曲人呢?难道她想独奏《夜神》?

然而,裴诗握着弓,却开始用同样的频率拨G弦。小提琴发出重复而低沉的声音。这下不仅是颜胜娇,连主办方其他人也都诧异了——不管是《夜神》还是门德尔松的协奏曲,都不是以拨弦开头的。

这下麻烦可大了。英国人非常刻板,皇家古典乐之夜更是他们最正统的大型演出之一。除了华彩段,他们不会允许表演者擅自改动正式演出的曲目。一旦有人违反这个规矩,会被立刻请下台,而且终生失去在皇家古典乐之夜的表演资格…就在所有人都为裴诗捏一把冷汗的时候,几次拨弦已经结束。

她歪了歪头,金色的耳环微微晃动,开始演奏曲子的主旋律。

第一个小节从她的琴中流出来的那几秒,没有人意识到那是什么曲子。只觉得像是站在了空旷的冰原上,听见了被刺穿胸脯的雪鸟,在苍穹的云雾中高鸣了一首悲歌。裴诗的手指在四根弦上下滑动跳跃,手指骨节柔软得像是被抽去了骨头,连风都可以令它们如破布般颤抖。

直至这一刻,人们才反应过来——这是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只是,她居然一个伴奏都没用,把它改成了独奏版。而开始那几声拨弦,原应是由交响乐团中的大鼓和小提琴奏出。

小提琴的音符从起伏拉动的弓子下流出,好像雪鸟在风和雪的冰寒中扑打着翅膀,朝上绷直了身躯,宣扬着对高远长空的迷恋与不甘。那尖锐的高音是它泣血的痛,那长而凄绝的揉弦源自它颤抖的咽喉,那陈旧哀愁的旋律是它对生命的哭诉…所有的一切,都一如歌颂着这世界上最优雅、最壮丽的死亡。

冷寂的演奏台上,只剩下裴诗和她的琴声。然而此时此刻,不止裴诗一个人,所有听众,连同坐演奏台上的十个孩子都因被琴声刺痛而紧皱了眉。

随着曲子的推进,听着那熟悉却又格外忧伤的音乐,颜胜娇紧张的双肩却松弛下来。

…“颜胜娇,这名字真好听。娇弱如花,美得引人入胜。”

三十七年前,威尼斯的海边,那个少年曾经带着一脸无害的笑容对她如此说道。她是富家大小姐,一向骄矜惯了,第一次遇到对自己既不畏惧也不讨厌的人,那个笑容令她心跳加速,却又不知所措。她别过头扁了扁嘴,赌气地说:“是争强好胜的胜,谢谢。”

“我还是觉得我的解释更确切一些。”他还是一脸灿烂的笑容。

她的脸“唰”地变得通红:“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

他想了想,温柔却固执地说:“你是很漂亮啊,总不能逼我撒谎。”

在这快四十年的岁月里,她一直坚定地认为,当初会这样执着于这个男人,要么是因为要么那时自己不过情窦初开,要么是因为他确实长得有点好看,要么,就是因为输给另一个女人的不甘心。这与爱情没有任何关系,与她要走的路,也没有关系。只是,此刻望着台上黑色的身影,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

——既然认为我漂亮,为什么最后却会跟那个女人走?

——既然没有感情,为什么要让我看见这么多的温柔?

——既然已经选择了离开,为什么还要让你女儿用你的神态演奏曲子,让我再一次想起三十七年前的回忆?

和在场很多听众一样,颜胜娇垂下头,让泪水落到了膝盖上。

等他们从这段美得惆怅的音乐之旅中走出来,已是裴诗用弓子结束华彩段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刻。这一场真正的纯粹小提琴演奏,因为除了小提琴,什么配乐都没有。小提琴不像钢琴,仅凭自身就可以模拟一个交响乐的演奏效果,单独的小提琴音色是非常单调枯燥的。然而,也不知道是裴诗的琴好,演奏场地好,还是她的琴声激情而嘹亮,即便是不懂古典乐的人,也忍不住随着大众一起为她献上了剧烈的掌声。

然在工作人员的安排下,Adonis和主持人也走到了台上。然后,主持人走向台上十个孩子,牵着柯冰的手,把他们带到了两个小提琴家面前:“来,小朋友们,现在是你们表现的时刻了,请把花送给你比较喜欢的艺术家。从左到右一个个来。想好哦,花是这个哥哥,还是这个姐姐呢?”

Adonis扫了一眼裴诗,又看向面前的孩子们,摇摇头,欲言又止。听众席就像是一片深黑之海,那些在席间闪烁的灯光,就是星空倒映在海中摇曳的影子。上万人都像商量好了一样保持着沉默,现场如此之沉寂,就好像只剩下了裴诗和Adonis两个人。终于,站在最左端第一个孩子走到Adonis面前,有些羞涩地抬头把花递给他;然后,第二个孩子小跑着跟上去,也把花送给了Adonis;第三个孩子左右看了一眼两个小提琴家,慢吞吞地、迟疑地走向了Adonis…直到第九个孩子送花结束,没有一个人把花送给了裴诗。

“看来今天是裴诗没有伴奏的原因,才会造成这种结果。孩子们都喜欢热闹,所以会更喜欢Adonis的大型演奏。裴诗你很棒,不要气馁啊。”看见Adonis的花都多到放到了地上,裴诗却依然两手空空,主持人连忙笑着打圆场,拍了拍柯冰小小的肩,“来,柯冰,现在到你送花的时候了,想好哦,花要给哪个人?”

柯冰抱着花,眨巴着可爱的大眼睛,拉了拉主持人的衣角:“是给我喜欢的小提琴家吗?”

“是的。”君子以泽|天籁纸鸢作品集,http://www.bookqi.com/junziyize_tianlaizhiyuan.html

“那我要给她。”柯冰指了指裴诗,“她拉得比较好听。”

“那赶紧把花给裴诗姐姐吧。”

“不要,我不会过去的,你来给她。”

看来,柯冰的大小姐脾气并不亚于夏娜,连在这么盛大的舞台上都敢这样讲话。主持人面露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所幸这个时候,颜胜娇又一次在底下发言了:“我来代她鲜花吧。”然后她走上舞台,揉了揉柯冰的头:“我女儿脾气是这样,表面看上去厉害,其实心很好。在学校里,她也总是帮助那些被人欺负的小朋友。”

“我不是因为心好才给她,我真觉得她比较好。”柯冰拉扯着母亲的衣角反抗道。但是因为没有话筒,所以声音只有台上的人听得见。接过女儿手里的花,也无视了她的话,颜胜娇亲自把它递给了裴诗:“裴诗,不被小孩子喜欢,不代表你的音乐不棒。我们都非常为你骄傲,你是虽败犹荣。”

裴诗一语不发地接过花束,没有感情地笑了一下:“谢谢。”

颜胜娇笑得如此和善,简直与裴诗所认识的她判若两人:“今天的表演非常精彩,一点也没有辜负你父亲的期望。然后,我以柯氏音乐执行总裁的身份正式邀请你加入我们公司。”

裴诗知道,这个晚上自己不是输了这么简单,她是上了套:如果答应颜胜娇,那她从今往后都会被对方打压,永远只能当“远不如父亲的裴绍之女”。可如果拒绝了颜胜娇,这一场失败的音乐也会被人们永远记住,很难再有翻身之日。但她知道,那么多名人的孩子无法超过父母,是因为他们没有勇气离开父母的光环。她静静地望着颜胜娇,眼中像是有冰蓝的火在焚烧:“对不起,我拒绝。”

颜胜娇对这个答案满意极了,真不愧是她预料到并且希望得到的答案。然而,她的脸上却表现出了满满的失望:“没关系,你再考虑考虑。”

第二天,媒体果然在最后裴诗输给Adonis的新闻上大做文章,而对她拒绝颜胜娇的邀请一笔带过。离港回家后,看见那些新闻记者如何像写小说一样歌颂着Adonis鬼神一般的演奏,裴诗知道,这些媒体已经被颜胜娇买通了。

她没有心情去阅读更多的新闻,只觉得对颜胜娇充满了愤恨,她一定要找出颜胜娇故意不给她新曲目的证据,然后再当众撕下这个女人的假面具。她发邮件给皇家古典乐之夜的活动策划部,找他们索要了寄送更换曲目信件的快递单号,然后打电话到快递公司报出了单号,说自己并没有收到这个信件。那边回复了具体的签收日期和时间,是草签,名字写的是“裴诗”,还把签单的扫描件也一并发给她。扫描件上真有她的名字,但字体看上去很陌生,并不是她的,也不像裴曲的。她又打电话给快递公司,说这不是本人的笔迹。快递公司直接把快递员的手机号码给她。

“裴小姐啊,签收的人是你弟弟啊。他不是经常网购吗,我记得很清楚。”快递员在电话里毫不迟疑地说道,“怎么,他忘记把信件给你了?我都跟他说了这信件很重要,让他要转交给你,他怎么就忘了呢…”

最后的结果是,裴曲从一堆游戏碟里翻出了封完好无损的信还给她,像被请家长的孩子一样锁着肩耷拉着脑袋:“对,对不起啊,姐…我…我看上面是英文,还以为是奢侈品广告册,就把它忘在一边了…”为了这件事,裴诗把裴曲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正训话到最恼怒的时刻,裴诗接到了夏承司的电话。

“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不想我来接你?”夏承司似乎有些不悦。

“我表演失败了,不想说话。”

“你的表演我看了,当时就猜到肯定有内幕。刚才发给你的链接,你去看了么?”

“一点也不想看。”

“别赌气,去看。”

挂断电话以后,裴诗心不甘情不愿地打开了夏承司发给自己的连接。那是一条热门新闻:“皇家古典乐之夜裴诗神级演出引热议观众质疑献花儿童有幕后推手”。裴诗眼睛骤然睁大,把这条新闻快速浏览了一遍。原来,自己之前看到的几条媒体通稿根本就没人信。观众们都在网上发表了意见,有人说孩子鲜花的环节是炒作,因为外行人都能看出来,裴诗的演奏比Adonis更好,肯定是颜胜娇为了捧Adonis故意玩的把戏;有人说,那个四岁的柯冰是颜胜娇的孩子,她没道理让其他孩子献花给Adonis,却让自己女儿鲜花给裴诗;有人说裴诗的演奏只是看上去能糊弄外行人罢了,真正的高手还是Adonis,不懂古典乐的人还是不要随便发表意见了…

裴诗搜索了所有与前一夜压台表演有关的新闻和评论,发现绝大部分听众都觉得她的演奏精彩绝伦,是当天晚上最大的亮点。还有人发出了视频,说因为前一夜看见台下金发小男孩很可爱,就把他录了下来,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Adonis演奏的时候,小男孩根本没看任何人的表演,只是低头玩自己的电子手表,但到裴诗演奏以后,他却有几分钟听得全神贯注——“这才是正常孩子听到古典乐的反应,为什么台上的孩子们却在Adonis表演时听得这么认真?”就着这个话题,网友们又开展了新的一轮热议。

其实,裴诗算是误打误撞,遇上了颜胜娇的弄巧成拙。原本颜胜娇去找她说那番话,是因为想要刺激她到不能表演,没想到这番话仅仅刺激到了比较脆弱的裴曲,而导致他不能上台。因此,少了伴奏,裴诗小提琴技巧的所有优势反而发挥得更加彻底。两天后,连著名的英国古典乐评论家GeogreConnery也在报纸上发表了很长的文章,详细点评了皇家古典乐之夜的每一个细节。在评价裴诗的表演时,他用到了“exceptional”这个词——这个词,他在七年内只用了两次。这是第二次。

有了GeogreConnery开的头,包括Ricci夫人在内的许多著名音乐人、评论家、报刊杂志也对裴诗大肆赞扬。而消失已久的音乐大师周派德竟也重回香港,在采访中给予她的表演十分的肯定。这一回与以前不同,裴诗在海外的名气优先于国内一夜间暴增。外国观众并不关心香港本土举办了什么鲜花活动,他们只知道看过裴诗的表演后,又一个会被历史记住的小提琴家诞生了。

裴诗还没有从受宠若惊中走出来,另一个著名的小提琴家竟亲自登门拜访了她。

“我打算举办一场小提琴演奏会,你有兴趣加入么。”Adonis有些别扭地看着别处,任他雪白的爱猫在怀里不安分地钻来钻去,“我觉得和你一起演奏巴赫双小提琴协奏曲,应该效果还不错。”

至此,裴诗和裴曲都石化了。

第十二乐章II

这是裴诗怎么都没有料想到的结果。一直以来,她都把Adonis当成最大的劲敌,就连这一次表演大获成功也没有令她放松警惕,没想到对方竟然就这样与她化敌为友了。难道这又是颜胜娇的一个诡计?她望着他久久没说话。他却好像根本没留意到她的防备,只是四处打量了一下她家里,皱了皱鼻子:“我说裴诗,你好歹也是个有点知名度的音乐人了,怎么住的地方跟贫民窟似的?”

“我在太好的房子里没灵感创作。”

“好吧,听了你这回表演,我对你的创作其实还来了点兴趣。”波斯猫用肥嘟嘟的脸蹭着Adonis的脖子,他痒得笑了一下,“不过,应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你还是先考虑一下和我合奏的事吧。别以为我是把你当回事了,我只是觉得你技巧还不错…”

不管怎么解释,也掩盖不了这是合奏而非伴奏的事实。在音乐史上,一起演奏巴赫双小提琴协奏曲的人,通常都是在一个水平线上的,就像著名的梅纽因和奥伊斯特拉赫合作。裴诗对这人的别扭程度已经无言以对,只是点点头,无奈地说:“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

“什么?和我同台你还要考虑?!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这木头女!”他猛地站起来,“算了,你慢慢想!我走了!”

他像一阵旋风一样冲到门口,然后停下来:“哦,对了…”

“怎么?”

他想起皇家古典乐之夜当晚发生的事。当时人都差不多走光了,他在小提琴盒里没有看到那块昂贵的松香,于是倒回休息室里寻找,结果,路过一个房间的时候他听见了柯冰尖细稚嫩的声音:“我不认为我做错了,妈妈,你不能这样怪我。”

“妈妈没有说你做错了。”接下来是颜胜娇的声音,“只是,最开始不是让你把花都给Adonis哥哥吗,你怎么给了那个姐姐?Adonis哥哥不是和你关系更好一点吗?”

“妈妈虽然让我给哥哥,但主持人在台上说了,叫我们把花给喜欢的小提琴家。我心里是更喜欢那个姐姐的演奏,所以就把花给了她。爸爸说了,做人要有诚信。”

这个事实对Adonis的打击非一般大。他一直认为自己天赋异禀,光明磊落,就算败给裴诗,他也可以更加努力练习,再竭尽全力击败她。他怎么都没想到,颜胜娇会在背后搞这种小动作,说不失望那肯定是假话。但此时看着裴诗站起来送自己,他还是决定不再谈起颜胜娇的事:“没事,好好练琴,到时候不要给我丢脸。”

“我还没答应你呢。”

话是这么说,裴诗基本没怎么想,过两天就同意了与他的合奏。与她想象的不大一样,Adonis面对音乐时并不是那种懒散又自我中心的人。相反,他相当谦虚,尽管两个人都很熟悉这首曲子,在练习的时候他却总是会配合她的节奏调整自己,也很尊重裴诗甚至旁听助理的意见。一个已经功成名就的小提琴家竟然会如此严己宽人,这令裴诗非常意外。因为在他们练习的时候,她总是会想起韩悦悦等人练琴时自满随便的态度。她想,这或许刚好是Adonis比他们每个人都好的原因。

有一天下午,他们约好在他家的练习室里见面,她提前到了,Adonis却不在家。管家说他去做美容了,会准点回来。她在练习室里拉了一会儿琴,发现他家的琴房的练习效果简直和音乐厅的差不多。她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院子里精美的鹅卵石和流水,觉得心情愉悦,视野开阔,于是找管家要了五线谱和笔,在琴房里就创作起来。写下新曲的时候,她觉得身体变得很轻,简直快要和空气融为了一体,而自己悬在空中,看见了一条纯白的、延伸向金色之路。在那里,一道光劈开阒静的云雾,豪华恢弘的城堡拔地而起。在那里,天使吹响了号角,摇醒了沉睡的心灵。在那里,有光辉万丈的未来在等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