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他看向凤凰庄主:“母亲,京中情况如何?”

“我此行正是与你商议此事。”凤凰庄主缓缓道:“此去锦官城,你可想好了?”

凌凤箫微蹙眉:“母亲......这是何意?”

“陛下命在旦夕,太子殿下即将临危受命。”凤凰庄主望着远方,却是话锋一转,继续道:“你以女身示人,至今已有二十二年,可曾想过何日能回复本来面目?”

“诚然想过。”凌凤箫道:“但此乃母亲与母后之意,不可违背。”

“终身如此,也无怨言?”

凌凤箫:“无。”

“你终究是男子之身......”凤凰庄主话中有叹息之意,“我身为庄主,无法不顾及山庄未来,然而抚育你长大,心中又时常有愧。”

“落子无悔。”凌凤箫道:“往日母亲已做下决定,今日便不必再为此介怀。”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凤凰庄主一贯严厉的神情,此时此刻经流露出些许的温和,“乱世之中,凤凰山庄需尽全力保全自身,如今大巫已死,乱世平定,只在顷刻间,我亦不必再担忧何日命丧敌手,山庄无人可支撑。”

凌凤箫道:“母亲之意,是想让我回复男子之身?”

“锦妹想必已撤了你身上的真言咒,”凤凰庄主道:“此事,我与她一样,决心还是让你恢复本来面目。”

凌凤箫望着她:“然而世人只知南夏有长公主,凤凰山庄有大小姐,世上并无萧韶其人,如何恢复?”

“宫闱秘事,不为外人所知,箫儿,你知道多少?”

林疏就静静听他们打哑谜。

凌凤箫望向山下人间城池,面有思索之色,稍后,忽然看向凤凰庄主,道:“我在宫中时,曾听年长侍女谈起,母后早年间曾诞下长子,只是意外夭亡。我听见后,将她们罚进了洗衣房。”

“妄议贵人,确实该罚。”凤凰庄主缓缓道:“不过,她们所议之事,却并非虚妄。早在你出生前,锦妹就为陛下诞下一子,可惜那孩子与人世无缘,尚未足岁便意外夭亡,锦妹伤心欲绝,生了一场大病。为免她触景伤情,陛下将所有与那孩子有关之人尽皆遣散,又下令从此以后,宫中上下不得提及那孩子一句。故而,到如今,知道那孩子的人已经没有了。”

“母亲是要萧韶做那孩子?”凌凤箫道。

“别人虽不知情,陛下却心知那孩子确实已离开人世,而凤凰山庄瞒你真身,若轻易揭露,亦是欺君之罪。”

“如今父皇命在旦夕,故而可以考虑?”凌凤箫道。

凤凰庄主道:“当年那孩子,众人皆以为夭亡,实则,被方外仙人所救,收养二十余年,如今方回。”

说到这里,她望向林疏:“你身上凤凰血脉作不得假,皇室血脉更是千真万确,若又有剑阁阁主作证,世上便立刻多出萧韶此人......若你愿意为我我即刻告知锦妹,立刻准备。”

“我......”凌凤箫蹙了眉,罕见地,有些迟疑:“我想再考虑一番。”

“不急。”凤凰庄主眼中似有温和之色,“先前你传讯之事,我已看了。若八本秘籍集齐,果真会被有心人利用,酿成祸事,不若就依你所说,以锻刀台天火灼之。只是天道气运不可小觑,即使是锻刀台,恐怕也只有七月天火最盛时能将秘籍烧毁,还需等些时日。”

凌凤箫道:“多谢母亲高义。”

“无妨,”凤凰庄主道:“那今日便将三本秘籍交予我,我将其封入密室,七月时,入锻刀台将其烧毁。”

林疏便将三本秘籍交付予凤凰庄主。

凤凰庄主将秘籍收入袖中,道:“阁主放心。”

林疏道:“多谢。”

凤凰庄主朝他点点头,又道:“箫儿从小到大,受了不少委屈,承蒙阁主不弃,凤凰山庄铭感五内。”

“不必。”林疏还是不大习惯与凌凤箫之外的人交流,只道:“我......也承蒙他不弃。“

庄主笑了笑:“倒也确实是一段奇缘。”

这话说得极轻,倒像自言自语,片刻后,她话锋一转,又对凌凤箫道:“母亲自知有愧于你,如今只望你早日想通。”

“多谢母亲,”凌凤箫道:“我......会给您答复。”

“好。”凤凰庄主深深看他一眼:“时候不早,去见你母后吧。”

凌凤箫答了一声“是”,带林疏辞别庄主,两人再次向北行去。

路上,凌凤箫显然心事重重。

林疏问他:“你不想恢复男身么?”

他觉得其实有可能。

毕竟一个能分清胭脂红妃红绛红小绛红檀红朱砂红......的人,绝对不是等闲之辈,你要说他不热爱女装,那是有点不可能的。

凌凤箫从背后搂着他,闷闷道:“我先前,从未想过此事。”

林疏:“嗯?”

“我虽是凤凰山庄大小姐,锦衣玉食,父皇母后皆十分宠爱,然而心知自己命如浮萍,又兼战事一触即发,我想自己终有一日折戟沙场,至多活不过二十五年。”似是自嘲,凌凤箫笑了笑:“既如此,何必在意用什么样子的皮囊。”

“只是......遇到你之后,觉得世间也算有所寄托,想活得长些了,但又觉得,命危于晨露,即使想,也只不过是空想。而你修了无情道,却也正好,来日我离世,你也不会伤怀。”

林疏冷漠回应:“哦。”

就听凌凤箫接着道:“不过,确实今时不同往日,大巫已死,我又有了如今绝世修为,这些天,竟渐渐觉得来日可期了。母亲要我恢复男身,亦有些意动。”

还好,意动了。

林疏想,这人虽然沉迷胭脂红妃红绛红小绛红檀红朱砂红,但也不算没救。

他问:“那你为何犹豫?”

“一则此事有蹊跷,母亲二十年来从未流露后悔之意,如今却猝然要我恢复男身,我想不通。”凌凤箫声音逐渐不善:“二则,若我恢复男身,便是嫡长子,岂不是要继承帝位?萧灵阳岂不是要如愿做一个富贵闲王?我必不可能让他有机会偷奸耍滑。”

林疏:“......”

这人宁愿自己女装,也要让弟弟去做一个勤劳的皇帝,殷殷关切之情,感天动地。

弟弟,你自求多福。

第176章 丧钟

第154章

林疏觉得萧灵阳迟早因为有凌凤箫的鞭策, 成为名垂青史的大明君。

至于萧灵阳会不会因此而高兴……这就有待商榷了。

林疏:“那……等他登基你再恢复。”

“不。”凌凤箫在他耳边道:“假冒别人身份, 有失光明磊落,我并不想要这样的为人。”

这人事太多, 林疏打算不理他。

照夜继续往前行去。

林疏没有理睬凌凤箫,过一会儿, 这人就主动来找他。

“宝宝。”

林疏:“嗯?”

“你近日会说很多话了。”

林疏:“?”

他问:“什么?”

凌凤箫道:“你没有发现么。”

林疏:“我没有发现。”

凌凤箫道:“你近日来会问我很多东西了。诸如方才‘要恢复男身么’,‘要回王都么’。”

林疏想了想:“嗯。”

凌凤箫继续道:“似乎说的话也多了一些。”

林疏拽着照夜的马鬃:“似乎如此。”

凌凤箫:“的确如此。”

林疏回想, 自己确实和凌凤箫的说话数量远远超过和其他人的说话数量,也超过前些日子乃至前些年与凌凤箫的说话数量。

至于原因,他想, 大约是逐渐知道,他是可以和凌凤箫正常对话的。

他若说话, 凌凤箫便会接下去, 他若发问,凌凤箫便必定会回答。

久而久之, 便习惯了,潜意识里觉得, 和凌凤箫说话是很安全的。不必担心冷场,也不用考虑说的话合不合时宜。

他正如此这般想着, 就听凌凤箫问:“你到底还是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剑修了?”

林疏并指, 抹出一道剑意。

湛然, 清寒, 孤高, 如同山巅之雪, 寒渊之云。

整个人,面对着这道剑意,都仿佛变成万古云霄中一粒渺渺之尘。

林疏道:“是。”

凌凤箫:“我不信。”

林疏:“你要信。”

凌凤箫:“姑且相信。”

插科打诨就此打住,照夜继续疾奔向南。

城门由士兵严密把守,凤凰令一出,畅通无阻。

到了皇宫,但见宫城肃穆,墙边行走的侍女各个谨小慎微,大气不敢出。

皇帝的居所仍是那处,还未进殿,就闻到浓郁的药味,混着为中和药味之苦而燃的香。

一路畅行无阻的凌凤箫,到这里,竟被图龙卫拦住了。

“殿下留步,”一位黑衣的图龙卫道:“陛下传召太子殿下,吩咐任何人不准入内。”

凌凤箫:“父皇醒了?”

“正是。”图龙卫终究都是凌凤箫的多年下属,并没有隐瞒任何事情:“陛下原本脉象断绝,但一刻钟前,突然清醒,召太子殿下入内。”

“醒了便好。”凌凤箫放松了一些:“我在此处等候,你继续看守吧。”

图龙卫道:“是。”

往后退了一些,凌凤箫立在殿门一侧。

“父皇必定会安排妥当,说不得还会拟诏,”凌凤箫道:“这样一来,萧灵阳即位便会顺利很多。”

林疏:“若他不愿意……”

凌凤箫:“我必不可能使他知道我是男身。”

好吧。

假如萧灵阳心知自己是唯一的继承人,再不情愿,也要硬着头皮坐上皇位。

但假使他知道自己的姐姐并不是姐姐,而是兄长,那定然要和萧韶互相推诿,谁都不愿意当皇帝,留下朝臣、诸侯们各自茫然。

后位空悬,尚且可以向皇帝上书,若是帝位空悬,大臣们恐怕就要呆若木鸡了。

林疏腹诽罢凌凤箫和萧灵阳,注意力回到凌凤箫身上。

见他望着殿门,眼中似有怅惘。

许是注意到了林疏的目光,凌凤箫淡淡道:“从小到大,我住在凤凰山庄,虽与他只见过几面,但父皇待我很好。”

林疏:“……嗯。”

他没有爹,不知道有爹的人怎样想。

凌凤箫虽然和皇帝只见过几面,但还是有一些感情在的,算是亲人。

但是亲人生命垂危,终归不是一件会使人高兴的事情吧。

大约过了一刻钟,殿门大开,萧灵阳走了出来,但竟没注意到他们,扶着殿门旁的柱子,喘了几口气。

他面色有些苍白,脚步也有些踉跄,林疏觉得可能是即将继承皇位,有点绝望。

凌凤箫咳了一声。

萧灵阳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看了看这边,看到凌凤箫,有点不自然地垂下眼:“姐。”

凌凤箫走过去:“父皇还好么?”

“父皇……还好,”萧灵阳道:“刚才很有精神,现在有点不行了,我觉得是回光返……”

凌凤箫冷冷看了他一眼:“慎言。”

萧灵阳没说话。

林疏看到他的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刮着柱子,是很焦虑的一种动作。

凌凤箫显然也注意到了:“你怎么了?”

萧灵阳摇头,逃一样地溜了,溜得飞快。

林疏:“……”

凌凤箫:“该打。”

他走进殿里。

皇帝躺在床上,面色衰败,呼吸浊重。

方才他不许任何人入内,现在萧灵阳已经出殿,禁令解除,侍女们鱼贯进来,皇后也站在了屏风后,绰约的一个影子。

这可能就是性别上的不同了,林疏想。

凌凤箫穿着女装,固然可以拥有与皇后相差无几的样貌,但却终究只能是霸道凌厉的大小姐,不会有这样端庄丰润的仪态。

萧韶随时可以去魔界登基,而皇后只需一个屏风后珠帘下影子,就是母仪天下的模板。

她就那样站着,不动,只看着。

皇帝的眼睛睁开了,浑浊的眼神望向凌凤箫,咳了几声,声音像拉坏的风箱:“……凤儿?”

凌凤箫走近,跪在他床头:“父皇。”

皇帝颤颤巍巍伸出朽木一样的手,似乎在比划凌凤箫的轮廓。

“你……这么大了。”皇帝道:“像阿锦……年轻时的样子。”

说到“阿锦”这么一个字眼,皇帝忽然梗了一下,艰难地向四处望,然后整个人的神态都混乱起来:“阿锦……阿锦呢?”

锦,这个字,林疏听过的。就在三个时辰前,凤凰庄主说了一个人,“锦妹”,按照语境,这个“锦”,只得就是皇后。

可皇帝喃喃地念着“阿锦”,皇后却始终就站在那里,不动,亦不上前。暗香袅袅流动,白色的烟淌过她身边,缠绵地绕一会儿,继而轻轻散了。

直到凌凤箫望向那里,轻轻道:“母后?”

皇后缓缓步出屏风后。

她衣服质地如同西天的烟霞,随着步履,凤冠的流苏轻轻晃动,华衣曳地,像夕晖中的云,或凤凰尾羽最末端的流金。

却看不清神情,仿佛隔了一层雾。

皇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的方向,流露出如痴如狂的神色。

凌凤箫退后。

颤颤巍巍地,皇帝握住了皇后的手。

从神情和语调来看,他已经非常不清醒。

皇后低头看他,神色似乎只是淡淡。

这样的情形,无论如何,不是后辈所能看的场景。

凌凤箫带林疏退出殿门,将其轻轻掩上。

掩上的那一瞬间,他听得一句。

“阿锦,我……对不住——”

对不住?

对不住什么?

声音戛然而止。

过半炷香的时间,忽听得殿后丧钟连敲九声。

另有令官一声唱叹。

“陛下驾崩——”

第177章 凤凰来仪

钟声落下。

宫人黑压压跪了一地。

林疏没有跪。他身是方外之人, 不必跪,凌凤箫也没有要他跪。

他便站在宫苑的桃树下,看凌凤箫带着萧灵阳跪在最前方。

肃穆的氛围里, 时间仿佛静止。只是, 突然听人惊呼一声。

原本跪了一地的宫人、臣子,越来越多的人抬起头来。

现在正值正午,原本是日头当空的大好晴天,西方天际却忽然蔓上一层红云。

红霞满天, 如同煌煌锦绣,云中隐隐有乐声传出。

不知哪一个宫女“呀”了一声出来。

只见红云之中, 隐隐约约有个东西在动, 是个飞鸟的形状, 随着它的运动,那漫天的红云也随之舒卷——终于,半刻钟之后, 人们看清了那是什么。

一只颜色赤金的凤凰。

云海中,不知远近,只觉得那凤凰身形极大, 身姿优雅, 在红云中悠然穿行。

倏然间,一声清澈长鸣响彻云霄——

没有人听过这叫声,但那神异的感觉贯穿了每个人的脑海, 谁都不会怀疑这是上古传说中的神兽凤凰。

下一刻, 那美丽的凤凰自西边天际缓缓振翅起飞, 向着这边而来,愈来愈低,愈来愈近,它的翼翅振动间落下流星一样的火花,缓缓落在宫苑的、红墙上,继而像是虚幻的光芒一样,缓缓散了。

一个巨大的凤凰虚影,缓缓落在帝后所居的宸极殿上,驯服地低下头,再发出一声长鸣后,渐渐消散。

众人哗然。

一片哗然声中,只听负责扶乩、占星、历法的礼官道:“天降异象,凤凰为上天之使,此番必定有所喻示!”

也有人说:“吉兆!我大夏之幸!”

亦有担忧之声:“这异象,出在这……之际,不知究竟是何意味啊。”

林疏没什么感觉,只觉得有点不科学。

他看向凌凤箫,却见凌凤箫蹙了眉,振袖起身,快步走入了大殿中。

但见他身形挺拔,行走间红衣飞荡,姿仪不凡,倒是和那幻象凤凰有几分相似。

凤凰,凤凰。

和凤凰山庄又会有什么关系?

林疏来不及多做他想,只知道凌凤箫这人自从身承怨气后,情绪不稳,离不得他。他便稍施法术,踏起凌波步法,也飘入殿中,隐身在大殿顶端的梁柱上。

只见凌凤箫快步走至皇帝的床前:“母后!”

皇后坐在先皇的床边,宽大的裙裾流霞一样铺开,手中一柄鲜红色的血玉箫,看动作,似乎正要收起来。

见他来,皇后望着他,眼中神色很温柔,全然没有丈夫死去该有的悲伤。

“箫儿。”

“母后,”凌凤箫的神情却是有些严肃的,“您吹奏凤凰箫,引来天地异象,是何意?”

皇后手指缓缓抚过这柄殷红的玉箫,萧的形制很美,纹路古朴,似有上古遗风。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她缓缓念了一句古书上的辞句,声音柔和,像山间的醴泉,温和道:“我还小时,你祖母便交给我凤凰箫,说……以凤凰箫吹奏《箫韶》之乐,可引来天地间一缕凤凰残魄。方才我吹奏后,果如母亲所说。原来凤凰血脉,确有上古传承,并非妄言。”

“儿臣不解,”凌凤箫垂眸:“凤凰血脉确与常人不同,但母后为何要在此时验证?”

“来国都时,你母亲所说之事,可还记得?”皇后收起玉箫,问。

凌凤箫道:“记得。”

皇后看着凌凤箫,轻轻叹一口气:“箫儿,你过来。”

凌凤箫便到了皇后的身边。

皇后伸手去抚他的脸颊与头发:“一转眼,你已这么大了。”

凌凤箫没有说话。

“我虽久居宫中,却也知道,凤凰山庄历代以来,你是最出挑的一个。”皇后款款道。

凌凤箫道:“母亲谬赞。”

“数百年来,山庄有过无数漂亮出众的女儿,埋在这宫墙之中。”皇后的眼睫微微垂了下去,“凤凰之血乃绝世炉鼎,正因为此,凤凰家世代为皇家玩物。母后侥幸生一副好皮相,才得你父皇恩爱,三十年独宠。而新帝即位,又是……”

凌凤箫道:“灵阳非浪荡之人,一旦收心,可以托付。”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凤凰血脉,即是灾祸之始。皇家纳凤凰家女儿为后、为妃、为嫔,向来不拘个数,纵灵阳能善待凤凰山庄,百年之后,谁又能料到新帝如何?”

凌凤箫望向皇后,道:“凤凰山庄嫡系女儿,贡予天家,天家亦报山庄以权势富贵,使山庄可以广纳天下失路孤女,为商为武,亦可凭借天恩屹立江湖,远离纷争。儿臣一直以为,母后与历代凤凰山庄前辈,虽有不忍,却无怨怼。”

皇后轻轻道:“怎会毫无怨怼?凤凰乃天命玄鸟,上古神裔,却世代拘于人间帝皇之手,任人摆布,如何能不怨怼?”

“上古神族,不过飘渺传说,母后不必执念于心。”凌凤箫淡淡道:“母后之意,是想废止皇室立凤凰为后的规矩么?”

皇后点头:“不错。”

凌凤箫道:“萧灵阳秉性纯善,我立即转告予他。”

“箫儿。”皇后声音却是冷了冷:“你这二十年来,虽在山庄长大,以女身示人,却因功法缘故,并未沾染阴柔之气,仍是男儿之身,你还不明白男人的秉性么?”

凌凤箫道:“儿臣不明。”

暗中观察的林疏心想,这人是一只彻头彻尾的黑乌鸦,但却一直自诩为白乌鸦,原来到了他母后面前,也是这样——看来是自我催眠进行得太过成功。

在他看来,这只小凤凰无论怎样标榜自己的雪白,终究都是谎言,任他好到天上去,也至多是个皮毛为白的乌骨鸡。

皇后微笑摇了摇头,眼神中似有感伤:“凤凰炉鼎,使用之后,延年益寿,百病全消——世间又有几人可以抵挡得住?我年少时,与你父皇山盟海誓,也信过他口中情爱。然而人心易变,数年之后,我才明白,他心中所求,也不过是寿命之长,皇位之固罢了。”

林疏想,凌凤箫这种皇家的后嗣,家庭成分也着实复杂,听皇后的意思,她与先皇帝貌合神离已经很久了,而且心中还对先帝很是怨怼。

正想着,就听凌凤箫道:“母后以为萧灵阳会经受不住诱惑么?”

皇后道:“他如今年纪尚轻,你可以管教得住,二十年后,他大权在握,你还能管得住么?四十年后,人寿将尽,他还能不起意么?纵然他一世都是好的,下一代的皇帝,却又未可知。”

凌凤箫沉默了一会儿。

由他沉默时略微怅然的目光,林疏便知道他明白了些什么。

只听大殿之中,响起他淡淡的声音。

“母亲与母后,终究想让我去当皇帝么?”

“今日既有异象,母后又已备好陈年往事之证据,箫儿,只需你点头,这南夏皇位,即是你囊中之物。此后皇帝,便皆是我凤凰血脉,山庄亦可从中解脱。”

说罢,她目光殷殷,看着凌凤箫。

凌凤箫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上一次更长,长到皇后轻轻问一句:“箫儿?”

“回母后。”凌凤箫淡声道:“母后生我,母亲养我,凤凰山庄护持我长大,又给我财势权柄,此恩无以为报。儿臣……自小,亦仰慕敬爱母后,母后吩咐之事,无一悖逆。若……此乃母后心愿,我便依母亲之命行事,未尝不可,只是——”

皇后听闻这一个“只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温柔,目不转睛看着他,问:“只是什么?”

“只是,为帝为皇,从来非我所愿。”凌凤箫放缓了语速,道:“儿臣平生所愿,不过是为山庄、母后、父皇做完应做之事,而后远离江湖朝堂,或做一逍遥游侠,或成为山间隐者,或游历天下,江河湖海,了寄余生。人间权势诚然可贵,然儿臣志不在此,二十年间,从无窥视皇座,觊觎神器之思,还望……母后三思。”

“你本是我朝嫡长子,理应继承大统,何来窥视皇座,觊觎神器一说?”皇后缓摇头:“箫儿,莫非你已过惯身为臣子的日子?”

“萧灵阳并非不通情理,凤凰山庄亦已有自保之力,若徐徐图之,十年后,山庄必能脱离桎梏,”凌凤箫看着皇后:“母后还是要儿臣去做皇帝么?”

林疏从上面望着凌凤箫的眼,觉得他仿佛被伤了心。

他冷眼旁观皇后一举一动。

无双的颜容,绝代的风华,但凡是一个有眼睛的人,都会迷了眼睛,为之心折。

可他虽也有眼睛,却修无情之道,再美丽的皮相,也不过尘世皮囊,与旁人一视同仁。

他得以摒弃皇后款款的温柔,只看她的举动。

他料得没错,皇后的意思,从一开始,就是要凌凤箫去做皇帝——又兼皇室血脉稀薄,这样一来,凤凰山庄就悄然变成南夏皇室,不仅摆脱原皇室的钳制,还可以坐拥天下,千秋万代。

她口口声声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说男人对权势寿命的渴望如欲壑难填,可她所求,不也是凤凰一脉的兴盛繁荣么?

为此,她必要让凌凤箫去到皇位之上,纵然凌凤箫说,他并不愿意。

他继续看凌凤箫看向皇后的眼神,那是很软的一种眼神,带着隐约的期望和请求。

他想,这只小凤凰今年二十三岁,他真的还只是一只毛绒绒的小鸡崽。

他看着自己一直敬慕的母后,想从她口中听到一些温柔的讯息,他或许觉得母后足够宠爱他,不会勉强他去做他非常不愿做之事,不会用他一辈子的命运去做争权夺利的棋子或工具。

然而皇后只是神色温柔,轻启朱唇。

她说:“箫儿,你需识得大体。”

似是有某种光芒黯淡了下去,他微垂了眼:“儿臣知道了。”

血雾隐约在他周身浮现,缭绕片刻,随后颤了几颤,似乎是他在极力压制。

林疏送出一缕冰霜灵力到他身边,在他周身绕了几绕。

凌凤箫微蹙的眉头略微舒展,血雾被压下。

皇后上前,似是要抚他的脸颊:“是母后眼花了么?方才怎么了?”

即将触到的那刻,凌凤箫后退一步,皇后的手落了空。

“儿臣无事,”但听他语声淡淡,“母后无须挂怀。”

“无事便好。”皇后轻轻道。

随后,她便道:“此事还须周全准备,今日你我便从长计议……”

林疏心头竟隐隐约约浮现一丝从未出现过的烦躁。

他想让皇后赶紧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