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得很紧,几乎要与林疏毫无缝隙。

林疏靠在他胸前,任他这样紧紧抱着。

他们常有这样肌肤相贴呼吸相缠的时刻, 萧韶身上飘渺冷淡的寒梅香气会浸在他的身上, 许久不褪。这时候林疏总会有一种错觉,觉得浩渺的天地间,芸芸的众生里, 只有他们两人。他是萧韶的一部分,萧韶的气息是他的气息,萧韶的骨血也是他的骨血。

他抬起头来, 看萧韶。

萧韶低头看他。

林疏声音有些颤, 努力平静:“你为何不愿看盈盈呢?”

那么喜欢的盈盈。

萧韶沉默了许久。

“今世缘尽于此,”只听他轻轻道:“再相见,徒使她平添伤怀。”

林疏闭上眼,终究还是忍不住落了两行泪。

此生, 前生, 他从没有这样——这样易伤,有限的记忆中仿佛从来没有落过眼泪, 可这一年中, 却是这般频繁, 仿佛在偿还此前的亏欠。

是了。

萧韶就是这样想的,他也这样告诉自己了。

今生今世的缘分,无论如何,都要到此为止了。

“那我……”他低低道:“我便不会……平添伤怀么。”

萧韶:“是我自私。”

林疏死死把脸埋在萧韶肩膀上。

他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失声痛哭。

萧韶沉默抱住他。

林疏也没有再说话。

待终平静了些,才分开,回到落脚的客栈。

客栈的床上,林疏主动亲了亲萧韶的颈侧。

萧韶按住他肩膀,俯身去吻他。

意乱情迷之际,萧韶把他带到了镜子前。

地板铺着软毯,他衣衫半解,跪在落地的铜镜前,萧韶的手环着他的腰。

他看镜中自己。

往日萧韶也曾强制他对着镜子,他不明白萧韶为何总爱这样,但从来不大愿意看,一则存了几分羞赧,二则觉得实在失仪。

故而这是他第一次仔细端详自己的身体和五官。

质地类似轻纱的白色衣服滑落了一半,露出肩头与半边胳膊。

他看镜中人清秀漂亮的五官,看他泛着薄红的眼尾,看他因肌肤的相触透出粉红的肌肤。

这便是他自己么?

倒也并不可厌。

萧韶右手抚上他光i裸的肩头。

“好看么?”他声音压低了,像来自深夜最深处的蛊惑。

鬼使神差地,林疏伸出手,去碰镜子里的自己的脸庞。

“好看么。”萧韶又问。

镜中人,眼神很惘然,迟疑点了点头。

萧韶扼住他咽喉,力道不轻也不重,微微阻滞住呼吸。

“好看么?”还是这一句。

林疏便知道他这是非要逼自己说出来那几个字。

他有些失神了,道:“好看。”

萧韶亲了亲他侧脸:“喜欢自己么?”

林疏更加迷茫,望着镜中同样迷茫的人,不知如何作答。

萧韶道:“萧韶喜欢林疏,林疏喜欢他自己么?”

林疏不知道。

无论喜欢不喜欢,他都是林疏。

结局既然一样,为何又要做出选择?

萧韶却偏执地,一遍又一遍问他:“喜欢他么?”

原先是不喜欢的。

可是既然萧韶喜欢,这人又并不可厌,那他爱屋及乌,是否也可以喜欢一下?

林疏的手指停留在镜中人的侧脸上,怔怔道:“喜欢……”

他看见镜中萧韶微微弯了眉眼,极温柔地在笑,像是偿了终年的夙愿一样。

萧韶道:“再说一遍。”

林疏:“……喜欢。”

萧韶:“第三遍。”

林疏:“喜欢。”

……

这般被强迫着,一声声说出来,他心中却忽然有什么东西,轰然落下。

或是一道尘封数十年的大门轰然倒塌,露出门外的事物来。

他恍惚置身万道灼热光芒中,几乎被刺伤了眼睛,适应过后,想哭,又想笑。

陈年旧事,过往云烟,角落里**的苔藓与朽木,地底最潮湿冰冷的泥土,在这样灼热光亮的照耀下,忽然化作最轻的浮土,一阵风吹过来,便散了,散到天地间,无处寻觅了。

他想起某些从前难以回望的往事,形形色色不怀好意的目光与笑声,拥挤湿热无处可逃的人流,慢慢慢慢,面目竟不再可憎,气味也不再使人作呕了。

他从前常想,会有这样的场景,是他的过错,因他为人一无是处,他因此难过,是在为此受罚。

他仿佛看见时光飞逝,人群散去,剩他一个人,站在一团光芒中。

不是这样。

他现在是喜欢这个人的。

这个人是值得被喜欢的。

谁都没有做错。

他朝着那团光伸出手,回神,发现自己抚触的仍是那面光滑的铜镜,与镜中的自己。

身后的胸膛属于萧韶,温热又坚实。

林疏怔怔低头,张开五指,看自己浅淡杂乱的掌纹。

他师父修仙,故而有点封建迷信,少年时曾带他看手相。

不过师父也知道算命先生们多有花言巧语,威胁那先生只说坏事,不说好事。

那带着一副墨镜的街头神算道,你的命格,犯孤星,多坎坷,多流离,有冤孽,无功德,命不久长,自戕而亡。

师父这下慌了,问先生如何解。

先生神神叨叨,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时也,命也……老夫法力有限,有心救人,无力回天,是否有脱胎换骨之机,只能凭你自身造化。”

他正出神,萧韶握住了那只手,继而覆住他手心。

就这样在萧韶的怀里,在萧韶的手中,他终于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萧韶轻轻咬他耳侧,道:“仙君,你往后再无迷障了。”

他拉下林疏身上袍服。

那雪白的衣服,流云坠地一样,落在朱红的地毯上,铺开。

他拔下林疏发簪。

流水一样的青丝便滑落肩头。

萧韶从他颈侧亲下去,向下轻轻舔咬。

林疏抱住他,手指穿入他头发。

红烛摇曳,他喘一口气,顺着萧韶的动作,微微将自己的胸脯迎上去。

镜子里,他看见自己的腰有一个圆润的弧度,被萧韶掐在手中。

他闭了眼,仿佛陷进一场永不会落幕的经年大梦。

然而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光阴就这样淌过去,一日十二个时辰,不会多一刻,不会少一分。

转眼,又是月余。

他跟着萧韶,几乎走过大半的红尘江山,看他刀下之鬼一天多过一天,有数万之众,无愧刀身上的血气亦一日浓过一日,某天夜里他睁开眼,看见无愧在夜里兀自发着幽暗的红光,触目惊心。

有时,那因果镜子会自己漂浮出来,跟着他们,他也不管了,亦不去探究——无论这镜子是什么东西,是好是坏,事情已经不能比现在更糟了。

直到最后,萧韶身上的浓重杀孽,几乎能用直觉感受出来。

他所处的地方,天上都会响起隐隐约约的雷霆轰鸣声。

而民间的流言亦愈来愈凶,甚嚣尘上,言之凿凿“凉州无归客”乃是那邪凤的化身,是这漫漫永夜的元凶,只是他修为实在不可捉摸,不知何日天下能生出超世之雄,将此獠诛杀。

萧韶依旧只当什么都没有听见。

林疏也看得淡了,仍是那句给果子说过的话,千秋功过,时人无权置喙,留待后世评说。

最后一颗药也吃了二十余天,萧韶本来托了相熟的丹道大师按照上古丹方炮制“觅芳踪”丹药,但那位前辈听过流言之后,弃炉毁丹,不再炼制——其实即使他继续炼制,这上古的圣药,也不是现在的炼丹人能够重现的。

只是这些天,林疏发现,萧韶行进的方向,在向凤凰山庄回归。

二月的某一天,他们回到山庄,此后萧韶没再杀人了。他回到自己昔日房间,取出姑娘们寄存此处的钗环首饰,鲜衣绢帕,为她们在一处幽静山谷立了一座衣冠冢。冢旁埋了花树的种子,浇了水,施上肥,十年以后,她们魂魄归来,便能看到绿木深深,鲜花繁茂。

这一天,林疏陪着他,从凤凰花树下挖出一坛女儿红,拍开封泥,洒于冢上。

天地间似乎起了微风,恍惚间有姑娘的轻纱衣袖拂过身前,幽郁芬芳似乎萦于鼻端,刹那后又消散。

天地间正寂静着,忽然听远处凤凰山庄正门传来喧哗。

沿着山门大阶往下行,看见乌压压的群雄聚首,八大门派一个不少,其余大小门派亦不少,每个门派前都有一位代表,正气凛然,气派十足。

——连原北夏的巫师都来凑了热闹,仙道群雄与巫师们共同扯了一个白惨惨的巨大幌子,上书四字:替天行道。

萧韶牵着林疏,站在山门最高处。

见着了他们的身影,群雄激愤。

遥遥听见一位壮士进行动员:“今日群雄聚首,我等众心协力,定能诛杀妖孽,涤荡乾坤!”

他们便齐喊:“诛杀妖孽,涤荡乾坤!”

他还看见了苍旻与越若鹤,和三两学宫同窗。

只是这些人在据理力争,力图阻止他们——但反对之声很快淹没在群雄的呼喊里。

众人便躁动起来,向前缓缓行进,杀将上来。

忽听萧韶一声淡笑。

“诸位英雄。”他声音里含着笑意,尾音微微挑起,张扬中带着几分恶劣,如意气风发之少年:“远道而来,想必辛苦,不若在下为你们接风洗尘。”

为首之人高喊:“贼子莫要张狂!来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这话俗套极了,连林疏都忍不住要发笑。

萧韶更是轻叹一口气:“诸位英雄义薄云天,在下诚然钦佩。”

然后话锋一转:“只是,何去何从,在下早有打算,左右不过今明两日。诸位又何苦来自取其辱。”

“妖孽胡言!”

又是一番慷慨陈词后,几位渡劫修为的义士,与友情相助的两位巫师,也不管甚么以多欺少有违江湖道义,拔剑的拔剑,拔刀的拔刀,一齐飞掠而来,一出手便是最大杀招,气势极盛,如白虹之贯日。

群雄大叫:“好!!!”

只见萧韶墨黑袍袖凌空一拂。

几个大义凛然的义士被定格在半空,动弹不得。

群雄噤声了。

林疏默默看着他们。

这些人只知萧韶杀凡人如割乱麻,轻而易举,并不知他真正的修为,有了极大的低估。

但萧韶只需轻描淡写动一动小指,就能使他们知道究竟何为“自取其辱”。

出头鸟被制裁,剩下的人便都成了乌合之众。

萧韶袖手,转身,轻叹一口气:“得天下英雄相送,萧韶也算不枉此生。”

他往山上拾级而上。

林疏抱琴跟上。

群雄亦步亦趋,跟上来了一部分。

萧韶最后走到了那座祭天台之上。

林疏与他对视一眼。

他右手抚过他额边碎发,在他额头轻轻落一吻。

林疏听见他道:“珍重。”

林疏望着他,道:“你……放心。”

萧韶便笑了笑:“保重身体,勤加修炼……早登仙界,我在下面候你佳音。”

林疏听见自己温声道:“你且去罢。”

萧韶便去了。

林疏手拨琴弦。

想他路上,有琴声相送,亦可排解寂寞。

他走至祭台中央,点起拜祭天地之烛。

群雄肃立,不知他要做甚么。

但见他拔刀出鞘。

血气刹那浓郁如海。

萧韶将无愧竖插祭天之坛中。

似乎有一缕血气飘渺而上,直抵昏暗云天。

天地间原本就隐隐约约的雷霆声,陡然大了。

但见他微抬头,望天际。

“无归客萧韶,血债累累,不容于人间。”

“昔年与道侣游于北夏,引出桃花源数百人兼拒北关众将士惨死之案,此为始。”

“凤凰山庄诸女,因我而亡。七月十五血火灼烧,千余性命,亦因我而死。天下长夜,百姓流离,死者不胜数。”

“此后,萧韶因心魔难捺,屠戮难止,杀世间三万余人,民间怨怒已极,亦自知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昔日所造诸恶业,虽有悔意,然,不可弥偿,唯独一死而已。”

说到这里,他声音似乎和缓了些:“只是诸般杀孽,皆我一人所造,与林疏无关。”

天上雷霆之声盛极,几乎要盖过他的声音。

但听雷霆声中,他缓缓道:“只求天降紫雷,焚我神魂,绝我罪孽。”

他一字一句:“萧韶向天地,自请兵解。”

话音落地。

明亮紫雷,撕开阴沉天幕。

兵戈杀伐之气,比之渡劫雷霆,何止强盛百倍。

狂风骤起。

而萧韶岿然不动。

此时他却不像那世人口中的妖孽了。

无人知他手中兵刃,是无愧刀。

他一生行事,是无愧事。

无愧刀,杀有愧人。

血溅三尺,结冤孽,但不沾身。

林疏手中琴先发铮铮杀伐之音,转而有疏阔潇洒之意。但见长天秋水,鸿雁北去,极目远眺,天地无穷。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此曲名为《侠客行》。

第196章 黯然销魂

雷霆轰响, 仿佛一团极烈的炽盛光芒,挟无边肃杀凛冽之意, 自九天倾落。

林疏的整个视野被紫与白的强光淹没。

他什么都看不见,但还是不想闭上眼睛。

奇异地,他心中并没有什么波动,只是曲至尾声, 拨错一弦。

他甚至想,萧韶, 你终究求得圆满。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 或许是一瞬间,或许是很多年。

光芒如潮水退去那一刻, 天上笼罩已久的阴云, 以山庄祭天台为中心, 渐渐渐渐,向四周散去了。

天光乍现之中,林疏看向祭坛中央。

空空落落的祭坛, 似乎没有人存在过。

他抱琴上前,抽出祭坛上的无愧刀,还刀归鞘。

无愧刀长鸣。

他手指有些颤抖,将它佩在身上。

眼前忽然飘落一片红。

他伸手接住,看见乃是一枚与小臂差不多长的,金红色的凤凰羽毛。

是萧韶身上的物件么?天雷没有毁掉。

他不知, 只握了这枚隐隐有灼热温度的羽毛, 而后收好。

那枚因果镜子, 也飘飘悠悠浮过来,悬在他身侧。

做完这一切,他抱琴转身,欲归去。

却见方才呆立祭台一侧的诸门派侠士,有志一同地上前,而且各自拔出了刀剑,竟对他成围攻之势。

为首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道:“无归客已死!那邪门的法术,定在此人身上。”

众人附和:“若是留此人,必定后患无穷!”

还有人道:“你若识相,就交出法门,发誓与无归客再无关系!”

他们动作便又坚定了些,各自使出神通。

林疏冷眼看这些形形色色人群。

有人斩妖除魔是真,有人浑水摸鱼也是真。

毕竟,无归客身边的小白脸,毫无修为,只会弹琴,是大家亲眼所见。

而他跟随无归客已久,定然知道无归客那诡异可怖的修为从何而来。

怀璧其罪,若那怀璧之人弱小可欺,名声又坏,也怨不得旁人觊觎。

他没有动作,任那些人上前。

却见一把重剑,横在了自己身前。

苍旻随即闪现在他身前,道:“林兄并非心怀歹意之人,你们若想杀他,便先杀我罢。”

越若鹤身形如一缕轻烟浮现:“我也来。”

与他们一同的还有位林疏眼熟但不认识的弟子,依稀记得当初藏宝阁蹲守折竹姑娘,这人是带头那个。

当即有人道:“苍老前辈,越堂主,你家的后生怎的也被这妖人所惑!”

苍老前辈道:“林小友于老朽有恩,秦道友,恕老朽不能从命了。”

越堂主亦是这样说。

林疏知道他们并不想害自己,却碍于各个门派之间的交际,不能出手帮助。

那位“秦道友”便道:“你们也有你们的苦衷,只是这三个后生,既然与妖邪为伍,也留之不得了!”

当下众人便要向他攻去!

苍旻道:“林兄,你放心。”

然后便闭目结守御阵。

但他尚年上,修为怎可与那些已成名的仙道前辈相比。

正当此际,却听半空传来一声清喝:“大胆!”

灵素与鹤长老落地,一同来的还有云岚与清卢。

鹤长老沉声道:“谁敢伤我剑阁阁主?”

灵素半跪林疏身前:“阁主,我等来迟。”

“无妨。”林疏轻轻道。

群雄并没有将这些放在眼中:“此人追随无归客,众所周知!你们既然一力维护,我们亦无话可说,刀剑无眼,诸位,可要小心!”

但见刀光剑影齐齐袭来!

挡在林疏身前的这些人,亦纷纷要出手。

林疏道:“且慢。”

灵素回头:“阁主……”

林疏将琴放在地面上,缓缓拔出折竹剑:“我去罢。”

“可……”

林疏道:“你且放心。”

见他越众而出,“秦道友”眼中闪现贪婪之色,挥刀而至!

林疏握着折竹冰凉剑柄。

没有花哨的招式,也没有灵力,没有气机。

一式只有空架子的“月出寒渊”,与秦道友的刀相撞。

秦道友忽然瞪大了眼睛。

他跌落在地,浑身仿佛失了力气:“你……你……!”

林疏望向其它人。

他原以为自己将就此隐于青山田园,未想到世上之人,并不欲他得到清净。

也是,若无绝顶的修为,便有人趋之若鹜,即使今日有人挡了,他日还会再来。

但萧韶……既然安心离去,又岂会放任他被这些人所欺。

在那人的督促下,他对《寂灭》,已略有些理解了。

其余那些人,看到秦道友落败,原先有些畏惧,但看秦道友似乎并未受很重的伤,便高呼一声,一拥而上。

林疏只站在原地。

那些漫天的人影,在他眼里,全都模糊了,变成形形色色喧嚣吵闹的影子。

萧韶说世人肮脏。

他一生却为世人而活,又为世人而死。

他不知世人肮不肮脏,只知萧韶,永永远远地,不在了。

天地忽然寂静,他和世间一切人一切物全部失去联系,茫茫天地,唯独他一人,

他也仿佛失去感官,眼耳鼻舌身意,全都空茫一片,仿佛虚无。

寂静。

虚无。

寂灭。

当年青冥魔君将自己幽闭入无光无声无感之洞穴数百年悟得寂灭,他那时的感觉,是否与自己现在之感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