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统领怒发冲天,将他踢倒在地,道:“你死后记得去给那什么鹿公报个信,老子说到做到。”

腰刀高高举起,徐统领大喝一声,但就在长刀将落之时,段珍叫道:“快住手!”

徐统领一怔,心有灵犀般转头看去,却见在风雪之中依稀出现一道影子,他还不敢相信是赵宗冕,只顾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

然而就在众人都随着定睛打量的时候,那本来狂舞的风沙雪突然以极快的速度消退,而大家也终于看的一清二楚。

缓步走出来的人,的确正是镇北王赵宗冕,他手中还打横抱着一人,却是小公爷关潜。

徐统领大喜过望,顾不得理会野人,把刀一扔便跑了过去:“王爷!”

其他众人也在微怔至于欢欣鼓舞,纷纷向着赵宗冕奔来。

相比较众人的喜出望外,赵宗冕却仍极为镇静,他先扫了一眼脸上带血眼中有泪光的徐统领,笑道:“徐明,你干什么弄成个大花脸,以为自己是猛张飞么?”

徐统领闻言咧嘴傻笑,又忙上下打量,看他是否安好无损。

此时其他人也围了过来,赵宗冕将关潜交给另一员副将,吩咐道:“把那个人放了。”

徐明一楞,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那被俘虏的野人:“王爷,为什么?”

赵宗冕道:“别啰嗦,他们不是咱们的敌人了。”

段珍却看向雪谷对面,这会儿风雪消退,大家都看的很清楚,原来对面谷边站着四个人,中间抬着一位白发苍苍高鼻深目的老者。

老者手中拿着一根鹿角杖,向着赵宗冕点了点头,四人转身,抬着老者去了。

徐明似懂非懂,却也忙折回去,跟侍卫一起七手八脚将那野人的绳索解开,野人站起身来,竟比徐明高半个头。

野人居高临下地瞪了徐明一会儿,然后哼了声,满脸倨傲地往前大步走去,只是在经过赵宗冕身边的时候,才站住脚。

野人转身,仔仔细细将赵宗冕从头到脚看了一会儿,又用土语嘀咕了一句,右手抬起在左胸口按住,单膝跪地点了点头,这才重新站起来,追着鹿公去了。

在场众人都看呆了,徐明道:“这混账还真是看人下菜碟,见了我就不屑一顾大爷一般,见了咱们王爷却还懂得乖乖跪拜呢。”

大家因为赵宗冕转危为安,心情舒畅,闻言都笑了起来。

徐明回到赵宗冕身旁,又问道:“王爷,为什么说他们不是咱们的敌人了?他们可坑了咱们前锋营那许多弟兄,还有今日被杀的这些……”

赵宗冕道:“回去再说。传令下去,三军回营。”

吩咐了这句,又叫徐明:“调五百人上来,之前受伤未死的一些弟兄,都在前面的崖谷,去将他们带出来一起下山。”

徐明愣了愣,忙答应,亲自带了五百士兵前往,出雪谷之时,那鹿公一行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在两侧的大石底下避风之处,看见了好些负伤的士兵,或坐或躺,见自己人来到,均都骚动起来。

徐明忙吩咐众军各自行事。

说来也是古怪,就在赵宗冕下令三军出山的时候,天空那原本盘旋不退的阴云慢慢地散开,一刻钟不到,已经又是万里晴空,阳光洒满了群山。

雁北军下山之后,回到营寨稍事休整。

而在中军大帐中,徐明等副官满腹疑问,都不知赵宗冕进了那风雪阵后,跟那什么鹿公如何交手,怎么才把这殊死之争消弭于无有了。

赵宗冕却并没有要跟众人细说端详的意思,只道:“以后这些人就不是雁北军的敌人了,以前的冤仇一笔勾销。”

有将士面露不服之色,毕竟先前两次交手,雁北军都单方面损失,而且是对方先开的头,按照雁北军先前的作风,这口气如何能忍。

赵宗冕看出众人心意,思忖片刻道:“白山族人袭击雁北军,是因为受人挑唆,他们以为雁北军是来剿灭他们,所以才主动出击。我们要灭白山人自然易如反掌,但跟他们相拼,岂不是正中了某些阴谋者的伎俩,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竟有这种事?”大家吃了一惊,继而怒不可遏,纷纷问道:“是什么人这样胆大?”

赵宗冕道:“这个本王自会查明。但你们记着,从此后不可将白山之人当作敌人对待,这是军令,违者斩。”

大家面面相觑,虽不敢反驳,只忍不住问:“可是王爷,这只是鹿公他们的一面之词,未必可全信。”

赵宗冕淡淡道:“鹿公已经向本王表示诚意,这件事不用再说。”

每当听见镇北王是这种语气,大家就知道是一锤定音不容疑议的时候了,这才肃然领命。

当众将官退出各行其是,帐内只剩下了段珍。

段先生打量赵宗冕的神情,满腹疑问,在他想开口询问的时候,赵宗冕已经先说道:“先生去看一看关潜,他伤的有些重。”

段珍闻言便明白他不想再提此事,只好躬身行礼,悄然退出。

帐内只剩下了赵宗冕一人。

这会儿在山脚下,风停雪消,阳光和煦,犹如春日盛景。

大帐外是士兵们来往奔走之声,赵宗冕静坐桌前,心底却想起在雪谷中的那一幕。

当时他独自一人,提刀逆风往前,就仿佛刀山火海也阻挡不住,而随着他跟鹿公越来越近,也终于看的清楚,原来远处所见那漂浮在半空的人,只是坐在四人抬的木床之上的白发老者而已。

他手中握着一柄鹿角杖,静静地望着赵宗冕,眼睁睁看他靠近却毫无惊愕恐惧之色,反而像是等了他很久一样。

而他所说的第一句话,更是让赵宗冕吃了一惊。

鹿公在木床上微微欠身:“陛下,您来了。”法杖上微微倾斜,鹿角也随之向前倾倒。

赵宗冕本要纠正他叫错了,自己是“殿下”并非“陛下”,但转念一想,这老鹿公毕竟不是中原人,且又年老,大概不是很清楚中原对于皇帝跟王爷之间的称呼区别,倒也罢了。

赵宗冕扫了一眼,把刀朝下拄在雪中:“你想怎么样?”

鹿公说道:“我要将跟雁北军起冲突的事向王爷解释清楚。先前在我病倒之时,有人挑唆我的族人,说雁北军是来剿灭我族的,子侄们年轻气盛,才做了错事。”

“死了人,开战,可不是做错了能解释了的。何况……”赵宗冕微微扬首,“方才在外面,又是一笔血债。”

鹿公面不改色道:“方才……却是我故意叫他们这样做的。”

“你说什么?”赵宗冕几乎重又拔刀。

“因为王爷并没有见识过我们族人的能耐,所以方才一战,是我叫他们倾力而为,让王爷知道,我们白山族人,并不是酒囊饭袋。”

赵宗冕冷笑:“你是在向本王示威吗?”

鹿公道:“恰恰相反,是效忠之意。”

“哦?杀了我的人,却说是效忠?”

“因为只有让王爷看清楚我们的能力,才会相信我们,肯跟我达成契约。”

赵宗冕皱眉,半晌才道:“你在说什么,契约?”

鹿公道:“我们原本是多夷国叛逃的子民,因为受不了国主一味的索取跟欺压,才逃来白山,习惯了这种自由的生活,再也不想回去给人当奴隶。但王爷应该也知道。多夷国主凶残暴戾,向来对中原虎视眈眈,贵国让王爷镇守雁北,也是有威慑之意吧。”

赵宗冕道:“所以呢。”

鹿公低头道:“我想求王爷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鹿公道:“求陛下允许我们族人,世世代代可以居住在白山,不受官兵侵扰,作为回报,我们的世代子孙都会做天/朝对多夷国的第一道藩篱,矢志效忠,百死不悔。”

赵宗冕听他说的如此郑重,本想告诉他,自己只是镇北王,有朝一日离开此地,说话当然就不算数了。

但是对方求的是他赵宗冕,而非别人,且看老鹿公的谈吐举止,绝不像是个昏聩的老家伙,他既然肯郑重其事这样要求,自然是早就想到了这种可能。

但他仍是提出了,那他一定有必达成的把握。

多夷国的确不容小觑,也正如鹿公所说,雁北军的意义所在就是镇边跟威慑,但如果多夷国意图进犯,光是两国复杂的边境跟白山的存在,注定了雁北军的防备不会太严密,也绝不会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可如果有白山族人做第一道藩篱,他们行动敏捷善于隐藏,而且武力超群,一个白山族人的行动力足以比得上一个斥候团……那自然就事半功倍,百利而无一害。

赵宗冕思忖了会儿:“好,我答应你。只要我赵宗冕在的一日,雁北军民跟白山族人便秋毫无犯。”

“多谢陛下。”鹿公俯身,同时将手中的鹿杖放下。鹿角磕在床板上,发出“哒”地轻响。

虽然赵宗冕不太明白,但也知道这一下,就等同契约达成了。

可是如今回想当时的情形,赵宗冕总觉着可疑……这老鹿公,是不是太相信自己了。

正在此时,一名亲卫进来禀告道:“王爷,小公爷醒了,说是有急事立刻要见王爷。”

第59章

关潜原先的确是在辎重队, 他当然清楚赵宗冕是特意让自己留在这种不需要打前锋的安稳位置,所以在队伍离开雁北之后,关潜就偷偷地同军中相识的将官央求,把自己调离了。

调他的将官只当是买了个顺水人情给小公爷, 何况他们这次不是出来打仗, 只是寻常锻炼而已。

这还是在自己的地盘上, 当然是不至于有什么意外危险的。

又哪里想到会有这样一劫。

关潜伤在胸腹之间,几乎伤到内脏, 一度昏迷。是鹿公用老山参给他续命, 精心看护才救了回来。

赵宗冕先前接着他的时候, 关潜还昏睡未醒, 这会儿见了他, 欠身道:“舅舅。”

他的脸色仍旧苍白,声音微弱。赵宗冕突然想起在临行前西闲对他叮嘱的话, 何况小公爷原先锦衣玉食的养护着, 皮儿也不曾蹭破一处, 来到雁北后连连受伤, 伤的还都不轻。

赵宗冕安抚道:“你好好躺着别动,这伤要好也是快的。”

“我的伤不打紧, ”关潜盯着他,却突然说道:“舅舅, 你、你得快回雁北。”

赵宗冕见他竟不在意身上的伤, 倒是有些对他另眼相看, 又问:“怎么了?”

关潜欲言又止, 低头道:“舅舅不该来的。”

赵宗冕笑道:“瞎说什么。行了,不要胡思乱想,好生歇息养伤吧。”赵宗冕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舅舅,”关潜提高声音叫了声:“我无意中听见那个鹿公说,雁北城会有大事发生,这一趟……舅舅本不该来的。”

赵宗冕听他突然这样说,脸上的笑才慢慢敛了:“什么大事?”

虽然带了三万兵马出来,但雁北军的大部队还在城外驻扎,雁北是他的大本营所在,可谓固若金汤。

“那会儿我昏迷着,没有问,他也没有说。”关潜垂着眼皮,目光闪烁。他心中最担忧的是谁,却不能跟赵宗冕直说。

雁北城防自然不会有事,那有事的就一定是城中的人。

赵宗冕心中所想的,恰好也就是关潜说不出口的。

一边命传令官百里加急传信回雁北,赵宗冕一边交代军中后续事宜,然后只带了三十名亲兵,风驰电掣往回赶去。

段珍因是文士,经不得那样迅雷闪电的加急行军,所以并未随行,仍是留在原地。

相送赵宗冕的时候,关潜也撑着出了营帐,段珍扫他一眼,过去搀扶着:“小公爷的伤非同小可,还是不要妄动。”

关潜却仿佛没听见,只是凝视着赵宗冕一行人气势如虹的背影。

段珍又道:“小公爷不必担忧,那鹿公所说的话也未必是真,王爷在雁北经营这么多年,也从没出过什么大事。”

关潜道:“是啊。我也……希望他是骗人的。”

“好了,我扶小公爷回去吧,这会儿您要做的就是快些把伤养好,唉,若是章令公主见了您这样,还不知怎么心疼呢。”

段珍送关潜到了帐内,缓缓地重新躺下。

关潜闭上双眼,却仿佛又回到那个神秘的雪谷。

对关潜而言,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

在林子里遇到伏击的时候,关潜几乎无法反应,只记得前一刻还在谈笑风生的前锋营,后一刻,突然间人仰马翻,惨叫声四起。

血飞溅在关潜脸上,他拔出刀,却不知要迎向哪个敌人,转身的时候,一支箭擦着他的身体而过。

关潜低头看时,鲜血从腰间洒出,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必死。

等关潜再度醒来的时候,幽暗的光线中,他突然看见面前有个手持鹿角杖的白发老者,盘膝坐在木床上,对着他喃喃有声。

又有剪刀铰开布匹的声响,关潜起初还不知那是什么,后来若有所觉,魂飞魄散。

他感觉仿佛有人把自己的肚子挖开,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擦洗,后来又塞回去,且还往里头塞了什么东西。

但身体却仿佛一点知觉都没有,关潜惊魂动魄,挣扎着要去看发生了什么,却听鹿公道:“不要害怕,他们在给你治伤,清理了污秽,你就会好了。”

关潜抬头看向鹿公,想问他是谁,舌头却僵硬的发不出声音,他不知自己是因为紧张恐惧,还是这老者对自己做了什么。

鹿公道:“你方才做梦了,你梦见了什么?”

提到梦,关潜忽然安静下来。

方才好像是濒死的时候,他忽然像是回到了雁北王府,真珠院里,西闲坐在那一面山水冻石屏风前,正在绣什么东西。

关潜本想请安,可见她安静的样子,却又不忍打扰,于是悄悄上前,看她绣的什么。

却像是个小孩子的肚兜,绣着荷花荷叶,娇艳欲滴,相映生辉,底下还有游鱼嬉戏,让人一看便心生欢喜。

西闲绣了会儿,手在那一尾鱼上缓缓抚过,似乎满怀爱意。

关潜望着这一幅图案,又见她的动作,瞬间呆呆怔怔,恨不得自己变成她手下的那鱼儿,给她轻轻地抚摸过。

这实在是他所做的最古怪,也最令人喜欢的一个梦了。

关潜当然不会告诉鹿公。

但鹿公深深地凝视着他,却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意乃至梦境一样。

“孩子,”鹿公说,“你惦记错了人。”

关潜一惊,他的全身本来是给用了麻沸散之类的东西,失去了任何痛觉,可在这瞬间,却忽然觉着心头隐隐作痛。

鹿公伸出手轻摁在他的头上口中喃喃有词。

他的声音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催眠能力,关潜的心神才又慢慢地稳定下来,昏昏入睡。

而就在要睡着的时候,关潜听到有另外一个声音说:“您既然要跟镇北王定下契约,可先前为什么又说他不该来?”

“他不该来,但他来才是天意。”

“不该来的原因是什么?”

“我看到了火光。”

“火光?”

“雁北城的火光,女人跟孩子的哭声。”

关潜听了这句,猛然一抖,又想要醒过来,鹿公叹了声,手掌在他的额头来回抚了两下,关潜终于抗不过,沉沉睡着了。

那一场,就像是一个诡异的梦境。

后来给送下山后,关潜看着身上那一道长长的缝合痕迹,才知道那并不是他的幻觉。

但现在他宁肯那是一场幻梦,什么火光,哭声,都不是真的。

且说赵宗冕带了亲卫,一路急赶,可人虽然能支撑,马儿却无法支撑。

先前他从雁北城出发的时候,也是急行军,就算那样还用了半个多月时间才到白山,如今虽然归心似箭,恨不得插上双翼飞回去,却仍是得按部就班。

偏偏从白山出来的那百里路途,两边并无人家,直到走了三四天,找到了小规模的城镇,才从驿站里换了马。

也因此提醒了赵宗冕,吩咐副官道:“回去后记得提醒本王,在往白山口的路上,要多设置驿站,兵站,同时让百姓多去开垦安居,多养马匹。”

虽然跟白山族人达成协议,但这数百里若安排有效的戒防力量做后盾,那才是相得益彰。其实之前赵宗冕也考虑过这种问题,今日才算下了决心。

奔雷闪电似的走了八/九天,才终于望见了雁北城的一角。

而让赵宗冕料想不到的是,在这里他遇见了一名故人。

远远地看见那一行队伍摇摇摆摆走来,看服色打扮不是雁北之人,且也不像商旅。

派了人去哨探,那亲卫飞快赶回来,笑道:“王爷,原来是朝廷派来的安抚使。因为往东门的官道先前因为下了场雨给冲垮了,现正在修整,他们便绕了道。”

赵宗冕嗤之以鼻,正要撇下这些人继续赶路,亲卫又道:“领头的却是文安王爷。这会儿他听说王爷在此,正往这儿赶呢。”

赵宗冕意外之余笑道:“怎不早说!”忙勒住马儿,抬头看去,果然见那队伍里有一匹马奔了出来,马上的人赫然正是文安王赵宗栩。

赵宗冕呵呵一笑,打马迎了上去。

一来因雁北城赫然在望,赵宗冕的心也随着放松许多,二来跟文安王许久不见,久别重逢,格外喜欢。

队伍跟在后面,两人在前方并辔而行,且走且说话。文安王问道:“好好的,你怎么又跑去白山?”

赵宗冕答道:“出了一点小状况,已经解决了。”

文安王点点头,也没问是什么。

赵宗冕看他两眼:“真想不到这次的来使居然是王兄,我本以为朝廷会派个酸溜溜眼高于顶的文官过来,哪里想到会是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