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王道:“我觉着,是因为皇上跟太子知道,不管派了谁来都压不住你,反而会给你欺负,所以要派我来当这个苦差事。”

赵宗冕道:“我欺负谁了?谁不知我是最平易近人的?”说着凑近文安王,笑问,“对了王兄,这次来,可有什么实打实的封赏吗?”

文安王瞥他一眼:“回头到了雁北我再宣旨不迟,何况……不管赏你什么你都该高兴,还想自己讨不成?你想要什么实打实的?”

“黄金白银珠宝……女人也行,这雁北地方大,人还是少了点。京城的女人虽然娇气,总好过没有播种的地方。”赵宗冕脸不红气不喘地回答。

文安王恨不得捂住耳朵:“你不要白日做梦了,你说的这些一个都没有。”

赵宗冕满脸失望:“啊?那你来干什么?只带了一张嘴?敢情好东西不给我,还要吃我的。”

文安王笑斥道:“好歹我是天使,你赶紧闭嘴,对我恭敬些罢了。”

说到这里,文安王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我听说公主把潜儿交给了你,现在他在那儿呢,可安好?”

“呃……”赵宗冕心中掂掇,才要回答,前面负责哨探开路的两名士兵策马返回,不知为何,脸色大变,神情失常。

赵宗冕凛然停口:“什么事!”

两人翻身下马,伏跪在地上:“王爷!是、是府里侧妃出了事。”

赵宗冕自觉心跳跟呼吸都在瞬间停了,他知道自己该喝问两人到底出了何事,却不知为什么,这一会儿,他居然无法出声。

还是旁边赵宗栩道:“不要惊慌,快些说到底何事。”

地上两人对视,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恐惧,终于其中一个道:“王府里夜间失火,烧了几间房舍,侧妃娘娘的真珠院也在其中,说……娘娘没有逃出来。”

第60章

这回话的传信兵声音虽然颤抖, 可在场的几个人却都听得清楚明白。

文安王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本能地问出这句后,就转头看向赵宗冕。

可就在一回首的瞬间, 就见赵宗冕一拉缰绳, 打马往前狂奔出去。

大家都愣住了, 镇北王的亲卫们反应过来忙跟着追过去。

文安王凝视着赵宗冕的背影, 眼神复杂,正要打马追过去, 十数丈开外马上的赵宗冕却突然身形一晃,就好像玉山倾颓要从马上跌倒下来一样。

有人忍不住惊呼起来:“王爷!”

文安王也忍不住悬心叫道:“宗冕!”

可就在跌下来的一刹那, 镇北王双腿在马腹上一夹,却又堪堪稳住了身形, 他重新坐稳伏身,一马当先往雁北城赶过去了。

城头的士兵先发现了镇北王的坐骑, 忙命人去禀告长官。

剩下众人望着犹如离弦之箭飞奔而来的赵宗冕, 其中一个道:“看样子王爷已经知道了。”

另一个说道:“这么多年, 好不容易要有个小世子了,哪里想到一把火……我心里都难受的要命, 何况是王爷。”

大家垂头叹息, 纷纷无语。

城门官早就笔直地站在门口恭迎,耳畔听着惊雷似的马蹄声靠近, 他才要张口,一阵劲风自面前掠过, 再定神看的时候, 镇北王已经纵马疾驰而过了。

镇北王府门口, 已经挂了雪白的丧幡,远远地赵宗冕还没看清楚。

王府众人都不知道他回来的这样快,起初看一匹马疾驰而来有些像,还不敢信,等看清楚是他,一个个忙跪在地上。

赵宗冕翻身下马,目光所至却是门口挂着的白幡上,他一步步拾级而上,凌厉的目光在白幡上扫过,然后抬手用力一扯。

他目不斜视,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只是靠着本能来到了真珠院。

迈步进院门的那刻,眼前所见场景就如地狱。

原先精致的院落早不复存在,只剩下了空落落的屋架子,就像是一架嶙峋的骨骼。

遍地是已经烧的大不像样的残砖断瓦,掉下来的屋梁斜斜地搭在地上,剩下的部分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塌落。

院子里原本有许多花草树木,这会儿也都因为烈火炙烤而变得枯黄,有的花已给彻底焚毁,只留下黑色的枝干,倔强而凄凉地耸立着。

院墙上也是给烈焰浓烟熏染出来的痕迹,由此可见当时的火势是多么的可怕。

一直给紧紧捏在手中的白幡颓然落在地上。

赵宗冕定定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忽然忘了这真珠院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他满心里所想起的,只有离别那夜,同他相濡以沫靠在一起的那个女子,清澈坚定的眼波,温柔带笑的花颜。

门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是王妃得知消息,匆匆地带了人前来。

吴妃在进门的时候迟疑了会儿,抬手示意众人都等在门外,只她一个人进了真珠院。

抬头看见站在废墟前的赵宗冕,火场里的烟灰色趁着他身上深蓝的缎服上淡淡的珠光,给人一种他也才从火场里走出来一样的错觉。

吴妃走到他的身后,深深呼吸:“王爷。”

王妃的声音当然不高,可在这死寂的小院里却显得如此突兀,几乎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赵宗冕道:“林西闲呢?”

王妃定了定神:“那夜失火,妹妹……”她顿了顿,面露不忍之色,“妹妹她没逃出来,已经……”

赵宗冕的声音沙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现在在哪?”

“尸首,一概都收敛在北……”

他却不能再听下去一样,迫不及待地喝止:“你住口!”

王妃屏息,然后又说道:“王爷才回来,不如就到内堂稍事歇息,臣妾再向王爷禀明。”

赵宗冕听到这里,才回过头来看向吴妃。

王妃抬头对上他的双眼,赵宗冕的眼睛发红,眼神却锐利的像是人在战场上,两相交错,叫人无端想到染血的锋刃。

王妃心头一窒。

“禀明?”赵宗冕盯着王妃:“禀明什么?”

王妃的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她低下头道:“自然是……失火的经过。”

“哈……”赵宗冕仰头一笑,“好啊。”

然后他转身,大步走向那已经空空洞洞的屋子。

“王爷!”吴妃微怔之下忍不住大叫一声。

这屋子还没有经过整理,那半边屋梁随时都有塌陷的危险,还有墙壁也给烈火炙烤的松散了。

赵宗冕大步走到屋内,他环顾左右,焦热的气息争先恐后地向他扑来,是烧毁了的屋内的桌椅屏风,衣架柜几,雕花床,红绡帐。

现在一切都面目全非。

他有些站立不稳。

“王爷,危险!请快些出来吧。”吴妃在门外提醒。

赵宗冕看着她,此时此刻,他突然间想起了一件本来毫不起眼的小事。

那日年下,一大早他来找西闲,拿了个炮仗逗她。

当时炮仗捏在他的手里,已经给点燃了,嗤嗤作响。

其他的侍女们吓得纷纷退后三尺。

只有她望着他,焦急地走近过来劝阻。

赵宗冕并没跟西闲说过,因她这微小的不起眼的一个举动,那一刻他心中的震动无以言喻。

她总是对自己冷冷淡淡的。

但真到了某种时刻,才能流露她心中对他的关护之意。

然而如今这地方再也没有她。

他不肯相信。

鼻酸难忍,赵宗冕仰头,头顶是苍白的天色。

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站在这真珠院的屋子里看到天。

向来有坐井观天,如今他镇北王立屋观天。

赵宗冕突然觉着有些好笑:“你不是要禀明吗,来,进来,就在这内堂里禀明就是了。”

王妃愣了愣,微微皱眉:“王爷。”下人们都在院外,成何体统,“我知道王爷心里难过,事发之后,臣妾也日夜难安,恨不得自己代替了妹妹,但是去者已去,王爷毕竟要好生保重才是。”

赵宗冕淡淡道:“本王有什么可保重的?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王爷!”

“我若不是个死人,又怎么会连自己的妻子都保不住,非但我是个死人,你也是!”

四目相对,吴妃终于缓步往前,也慢慢地拾级而上,踩过那些飘落的灰烬等,进了里间。

王妃垂首,静静说道:“王爷不在府内,内宅失火,死伤了人,不管如何都是臣妾失职。王爷若要降罪,甚至贬废臣妾,臣妾都会心甘情愿领受。只求王爷不要过于悲痛,有伤身体。”

赵宗冕道:“我不要什么降罪,我只要林西闲还活着。”

王妃双膝微屈,跪倒在厚厚的灰烬之中:“王爷,求王爷善自保重。”

“你这是干什么?”赵宗冕低头望着她,怒极反笑:“你跪在这里她能活过来吗?”

王妃不言语。

赵宗冕上前一步,俯身哑声道:“我走的时候跟你说什么来着,你答应我什么?你说府内绝不会有事,等我回来,也许就会抱到小世子了。你现在跟我说他们都不在了?”

“王妃,”赵宗冕笑:“你说的话到底有没有一句是真的,在背后狠狠捅我一刀,你为什么不干脆拿刀直接杀了我?”

王妃哭着跪伏在地上,哽咽道:“王爷,你要责罚臣妾,臣妾一概领受,求王爷不要这样说,臣妾禁受不起。”

赵宗冕望着哭的发颤的王妃,他的眼中也已有了泪光。

半晌,赵宗冕说道:“你知不知道我很难受,不仅是因为小贤出事,还有你。”

王妃抬起头来,她的额头上沾着灰,泪痕满脸。

赵宗冕对上她的双眼,点点头,倒退两步:“你太让我失望了。”

赵宗冕转身要走,王妃往前拉住他:“王爷。”

赵宗冕用力一甩胳膊,王妃往旁边跌了出去,撞倒了被烧残的半边桌子。

桌子碰到搭在旁边的房梁,两侧的墙壁簌簌发抖,屋顶上喳喳作响,摇摇欲坠。

王妃转头见那梁柱将落下来,本要爬起来躲开,可突然又没有动。

她回头看向镇北王。

赵宗冕当然也瞧出来这屋梁很快要砸落,他垂眼看向王妃,面无表情。

生死之间,两个人彼此相视,却都没有任何动作。

直到一根大梁霍然砸落,王妃忍不住举手遮住头脸。

房梁轰然倒地,正砸在王妃身前,扬起一片灰尘。

吴妃惊呆了,死里逃生似的懵懂抬头看时,见赵宗冕站在这梁柱的另一侧,仍是那副不动声色的神情。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匆匆地从院外进来,一眼看到里头的情形,便叫道:“宗冕!”

是文安王终于赶到了。

赵宗栩拔腿冲进来的当儿,赵宗冕已经一言不发转身往门外走去。

文安王本要追上他,突然发现吴妃还跌坐在尘埃里,他犹豫了一下,忙上前将她扶起:“王妃怎么样?”

王妃眼中含着泪,摇摇头没有说话。

文安王将吴妃扶着出了门口,又叫了她的侍从过来伺候,道:“我要去看看镇北王。可不知他又去哪里了?”

王妃想了想:“劳烦王爷去北院一趟,侧妃等人的尸首就停在那里。”

文安王心头一震,王妃又低声道:“如果可以,请您拦着我们王爷,务必不要让他看到尸首为好。”

赵宗栩拧眉看了王妃一眼,点头道:“王妃请也保重。”

王妃苦笑:“是。”

文安王转身赶出去,果然在将到北院的路上追上了赵宗冕。

幸而有赵宗栩百般劝说拦阻,才说服了赵宗冕暂时不去认尸。

而在赵宗栩替镇北王去看那尸首的时候,才明白了王妃说“不要让镇北王看到”的意思。

就算向来的沉稳如他,看到这种场面,也忍不住发自心底的胆寒。

北院所停的一共是三具尸首:林侧妃,奶娘,以及一名侍女。

个中惨状之详细不便多说,总而言之,根据尸首本身的特征,可以相应地辨认出三人。

除了这三个外,真珠院其他的下人都在,没有一个缺少。

且事发后遍查了整个王府,上上下下也没有失踪不见的人口,可见不至于有混淆的。

而死里逃生的侍女杞子对事发当夜情形的供述,也算是一种佐证。

第61章

杞子是那夜死里逃生的人之一, 其他真珠院的人,在事发后也都给仔细看管起来。

据杞子说,火最初是从里头燃起来的。

那夜晚风大,窗户开了半扇,大概是风把桌上的蜡烛吹倒,将屋内的帐幔给点燃了。

那会儿大家都已经睡熟,发现的时候, 整间里屋都是火光蔓延,而雕花床也几乎都给火吞没了,依稀可以看到奶娘的半边身子伏在床边,仿佛是个要去救人的样子。

杞子因为睡觉打鼾, 睡起来又死沉, 有时候西闲夜间叫她她都听不到,所以等闲不用她值夜,只是睡在外间。

今晚上是奶娘跟另一个宫女睡在里间守着西闲。等火从里头席卷出来的时候, 杞子仍睡得浑然不知, 还是外头一个小丫头起夜,发现里头火光通明,不知道怎么样,忙跑去把门打开才发现, 那时候火已经卷到杞子的榻上,她的褥子都开始燃烧, 再过片刻, 只怕她也性命不保。

那小丫头即刻叫嚷起来, 真珠院里众人才猛然惊醒,奔走呼叫,又打水救火,但这会儿哪里还能救的下来,偏偏春日大风,不多会儿,火舌已经透向屋顶,整个院子眼看将变成一个火海,众人慌里慌张地开了门都逃了出去。

其他众人的说法,也都大同小异。

文安王赵宗栩来到雁北,原本是为了宣旨,没想到先遇到这种事。随赵宗栩一痛到来的那些朝廷的内侍官,礼部官员们陆续到达后也知道了,一个个心惊肉跳,不敢做声。

如果换了别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不测情形,圣旨自然是最重要的。但如今对方是镇北王,且又是如此惨事……大家不约而同畏缩起来,只担心镇北王愤怒之下殃及自己,哪里还敢多嘴。

赵宗栩短暂地安抚了众人道:“我同各位商议一下,等镇北王的家事稍微料理妥当,王爷的情绪平静些,咱们再宣旨意,大家说如何?”

众人纷纷附和,表示一切都听文安王示下。

赵宗栩处理了外事,才又返回王府,还没进门就给王府管事拉住,道:“王妃命我们快去找王爷您呢,我们殿下要把要把真珠院的那些人都给侧妃陪葬。”

文安王大惊:“现在那些人呢?”

“都已经绑在了北院。”

赵宗栩打听赵宗冕在书房,便匆匆赶过去,进门就嗅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镇北王趴在桌上,人事不省,地上有给摔碎了的酒坛子,还有一坛没开封的搁在桌边。

赵宗栩上前:“宗冕!”连唤几声,都不答应。文安王无奈,只得先把他怀中抱着的一坛子酒挪开,想把他扶到榻上去睡。

才一动,赵宗冕有所察觉,他睁开眼睛看了会儿,认出是文安王,便道:“王兄,你来了。”

文安王道:“怎么喝这么多酒。”

赵宗冕怔怔盯着他:“王兄,你确信那个……就是西闲吗?”

文安王一震:“你说什么?”

“我去看过了,”赵宗冕闭上双眼喃喃道,“我不信,那不是她,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