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西园的脸色变了又变,半晌才说道:“孟子……太子、跟谁学的?”

泰儿奇怪地看他一眼:“难道你连孟子都不知道?太师,翰林学士,义父教了我很多……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不读书,怪不得不知道这些大道理,怪不得会当反贼。”

尹西园屏住呼吸,又盯了泰儿半晌,终于仰头笑了起来。

他一生都在玩文弄字,且很是精通此道,却不想到,竟给一个小顽童给教训说“不读书之过”。

尹西园并没有切泰儿的手指,事实上他从筹谋动手之时,就已经将所有都准备妥当。

如此不过是看泰儿谈吐不俗,所以故意恐吓,且看他如何反应。

不料泰儿的反应,更是大为出乎尹西园的意料。

那日赵宗冕离开甘露宫,从苏霁卿处得知了夏室的线索。

此时关潜已经从大理寺被何友晴接了回来。

苏霁卿,苏霖卿兄弟两人,冯少纬,青乡侯,关潜,顾恒,还有五城兵马司的魏风。

皇帝的一干心腹几乎都在跟前了。

赵宗冕道:“关潜暂时不必回礼部,领朕的旨意,佐任龙骧卫副统领,负责内宫安全,不得有失。”

关潜意外地看了顾恒一眼,听赵宗冕口吻不由分说,只得领命。

赵宗冕又挨个点名,吩咐了各人的职责。最后又命苏霖卿领二百缇骑,顾恒领三百龙骧卫,随君出城。

顾恒虽听苏霁卿说了西闲看出诗中玄机之事,却想不到赵宗冕竟要亲自出城,其实在方才赵宗冕吩咐众人各领其职的时候,他就听出有些不对,如今见如此,忙劝阻。

顾恒道:“就如同苏侍读所说,只怕尹西园有所部署,此人狡黠非常,皇上万金之躯还是不要亲身犯险,让臣代劳吧。”

赵宗冕却并没有要跟人商议的意思,冷道:“若是不想跟朕同去,你便留在宫中,让关潜随行。”

顾恒听如此一句,还说什么?

这一行人出城,虽然人数不算太多,却也足够引人注意。

只是赵宗冕也早有准备,自己跟顾恒只带了十几个人先行,其他二百缇骑跟龙骧卫,随着苏霖卿延迟半个时辰再出城,以误导城内的细作。

顾恒同赵宗冕出城之后,直奔夏庙。

马如奔雷,远远地便听见水声,那是渭水河的声音,越是靠近夏庙,水声越响,因为夏庙所在,正是汾河跟渭水交界。

汾河是黄河的一道分支,水带泥沙,翻滚如一条黄龙,看来十分壮观,就算寒冬腊月亦并不结冰。

庙宇却正坐落在两河交汇的最高处,站在夏室后殿,可以俯瞰渭水跟汾水交汇的壮观场景。

此刻正是严冬,当然不会有人往夏庙祭祀,路上人迹罕至,马蹄踏着地上的黄沙,停在夏室庙门前。

来路上只他们这一行人,如果尹西园等是躲在夏庙里,如此居高临下,自然一览无余。

赵宗冕一马当先,往庙中而行,顾恒手按剑柄紧随在侧。

庙门原本是紧闭的,赵宗冕一脚踹过去,庙门应声而开。

夏庙其实并不大,只是有些年头了,从门口望内,可以看到里头供奉的祝融神像,案前还又三柱新点的香,烟气袅袅。

众人迈步而入,跟随的侍卫自两边夹道悄然抄了过去,赵宗冕同顾恒直接从中殿穿过,仍是不见人。

突然,两侧有侍卫发了声唿哨,与此同时赵宗冕从后殿踏出。

殿后院落中,一棵百年枯松虬然而卧,后门是打开的,那先前侦查的侍卫却指了指头顶二楼。

赵宗冕抬头。

与此同时,有个声音笑道:“没想到果然劳动皇帝陛下亲临,尹西园荣幸之至。”

说话间,小楼上一人倾身,笑意盈盈,向着赵宗冕轻轻举杯。

赵宗冕道:“不用过于荣幸,不是冲你而来,太子呢。”

尹西园笑道:“快人快语。皇上先前不肯答应西园的要求,还以为把太子也抛在脑后了呢,如今亲临……终究是舐犊情深。”

赵宗冕冷笑:“少他妈废话。再问你一次,太子呢?”

尹西园却并不在意他的用词似的:“太子自然好端端的,可是接下来太子好不好,就看皇上的了。”

赵宗冕道:“你想怎么样?”

尹西园转头:“皇上不要让龙骧卫的人轻举妄动为妙,这小楼狭窄,只容有人过,人多了反而不妙。”

两人说话的时候,顾恒同龙骧卫之人,便想着攀上小楼伺机而动。

毕竟夏室其他地方并未发现泰儿,那么藏身处必然只有尹西园身后紧闭门窗的小阁楼了。

但尹西园却早有防备,身后楼梯口上,两道人影早凛然而立,一人手中竟握着一张□□,这便是当初在京内街头阻住了顾恒的那□□了。

赵宗冕抬手,顾恒只得命人暂停。

尹西园微微俯身:“多谢皇上成全。”

赵宗冕道:“朕已经来了,你想怎么样,开出条件,交出太子。”

“我想要皇上的江山啊,”尹西园笑吟吟道,“怎么,皇上现在可肯给了么?”

赵宗冕道:“除了这个,先生可还要别的选择?”

尹西园挑了挑眉:“倒是也有一个,不过皇上江山都舍不得,那个条件……自然也是更加不能的了。不说也罢。”

“闲着也是闲着,”赵宗冕说了这句,那个“闲”字,猛然自心头曳过,让他顿了顿才继续道:“你不如说说的好。”

尹西园忖度了片刻,说道:“我时常在戏文里指点乾坤,摆弄人命,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当初王爷一再曾说过,皇上是承天之命,我甚是不信,所以我突然也想……试一试皇上的天命。”

“天命?”赵宗冕冷笑,“老子的命,从来都在自己手中。”

“豪气,既然如此,”尹西园笑了数声,才又敛了笑:“要我放了太子自然容易,只要皇上以自己的命换太子的命,如何?”

顾恒几乎按捺不住直接飞身跃上小楼。

赵宗冕抬手将他一拦。

他看一眼尹西园,又抬头看看头顶苍天,从小到大,他不知多少次都在濒死边缘,谁也想不到,当初那个无父无母的小孩子,会走到现在,九五至尊的位子上。

但这又何用?一想到那天西闲的那些话,心至今仍觉着空茫一片。

赵宗冕凝神:“太子呢?倒要先让朕看看他好不好。”

尹西园一拍手掌。

背后的小阁楼窗扇打开,泰儿给一名青衣男子抱在怀中。

在看见赵宗冕的瞬间,泰儿双眼发光,大叫道:“父皇!”

赵宗冕听了小孩子的叫声,微微一笑,才对尹西园道:“好啊,你要朕怎么跟你交换?”

顾恒忍不住:“皇上!”

尹西园歪头看着赵宗冕,缓缓又笑道:“我也深知皇上武功了得,当初在雁北的时候,听说为了救皇后,不惜自残……但虽如此,却仍将那挟持皇后之人一击毙命,实在叫人不容小觑。所以……”

尹西园指着顾恒道:“请这位顾大人动手,送皇上一程,如何?”

顾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两只萌物~~杰扔了两个地雷,kikiathena扔了两个地雷晚上过了九点半没更新的话大家就早点睡~泰鹅:我父皇无所不能

大魔王:到底是亲生的鹅子啊

泰鹅:父皇快把尹鸭干掉

西园:……我拒绝

第189章 0821一更

顾恒无法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他抬头冷看向尹西园, 恨不得将此人碎尸万段。

尹西园笑道:“我深知顾大人是皇上的左右手,当初内苑夺位,皇上命悬一线,也多亏了顾大人在侧督立辅佐,勤勉不离左右, 且我也知道当时你们做足打算,若皇上身死, 那就由顾大人拥立太子继位, 或者……毕竟宫里还有两位皇子不是?”

他算无遗策地:“倘若顾大人在此杀了皇上,那么……以后自然就不会如此行事了,我心方得以安稳。”

这打算显然也封死了赵宗冕若有意外, 顾恒以后拥立泰儿的退路。

不可谓不恶毒。

顾恒的心头像是有一把火在烧灼。

赵宗冕却笑了笑:“果然不愧是西园先生,这如意算盘打的, 文安王有你, 实在是三生有幸, 连朕都忍不住对你刮目相看, 恨不得招募你到麾下。”

尹西园道:“我家王爷什么都好, 就是为人有些太优柔寡断了些,得有人往前推着, 他才能迈出那一步……如果王爷有皇上当初逆天的魄力,我也不必在这里怒演恶人了。”

赵宗冕道:“你要顾恒杀朕,容易,只是朕不能坐以待毙由着他杀。”

“皇上想如何?”尹西园表面似饶有兴趣, 眼中暗藏戒备。

赵宗冕扫他一眼,看向顾恒。

四目相对,赵宗冕突然沉声说道:“朕知道,你瞒着朕干的那些事。”

顾恒微怔:“皇上是什么意思?”

赵宗冕道:“比如养心殿里发生的,你以为……封住了阿照的嘴,就已经了事了吗?”

万万没想到,此事竟在这会儿揭开。

顾恒的手微微发抖:“臣、臣只是……”

当时顾恒赶到,替西闲结果了成宗,但女官阿照却也目睹了这一幕。

顾恒知道阿照也是赵宗冕的眼线,便制住了她。

阿照虽然是赵宗冕所安排,但向来对顾恒毫无敌意不说,反大有倾慕之心,又且对西闲也甚是忠心,当即答应绝不将此事泄露半分。

没想到,赵宗冕仍旧是知道了。

且偏偏是在这时。

他们两人的声音并不高,加上汾水跟渭水的巨响,楼上尹西园勉强能听清楚。

养心殿太上皇暴毙的事,尹西园也曾觉着蹊跷,如今听了如此内幕,自然提起兴趣。

此时顾恒手按剑柄,猛地向着赵宗冕跪倒:“请皇上、恕罪。臣那时候也是、迫不得已。”

赵宗冕冷冷地望着他:“你如果只是为了护着她,倒也是情有可原的,只是你那份心意,仿佛是太过了吧。”

顾恒低头,无以言语。

尹西园当然明白他们所说的“她”是谁,当即挑眉,笑意加深。

却见赵宗冕道:“拔剑,就当是咱们两人最后一次比斗。用出你的全力!”

顾恒道:“臣不能!”

赵宗冕呵斥道:“住嘴,拿出你狂妄欺君的胆量来!”

话音未落,赵宗冕拔剑出鞘,剑指着顾恒,陡然进击。

顾恒身不由己后退两步,退无可退,终于拔剑。

叮叮!数招过后,两人的剑招越来越快,众人眼前只见剑光如雪,两道傲然风流的影子似蛟龙腾凤,飞转挪移,彼此争锋,互不相让。

逼仄的夏庙后院,在两河交界的顶巅,能够目睹这样一场比斗,却是千载难逢,旷世之奇。

楼上,尹西园望着面前这一场绝世之争,血液也像是两河之水般涌动。

他心里知道,这般场景,可遇而不可求,从此世间只怕再也没有这种高明跟生死立决的比斗了。

但正因为太过高明瞬息万变,给他一种心中不安的感觉,觉着不大对,可是情绪偏偏异常兴奋,就仿佛明知道一朵花有毒,但却是举世绝色,灿烂明艳,令人身不由己地沉湎其中,不愿打断他的绽放。

尹西园虽也习武,却也自惭达不到如此境界,只能从那防不胜防的变招之中,辨认猜测那闪电般的生死立判。

顾恒的身上已经多了两道剑伤,因为赵宗冕出剑太快,在场众人大多数都没看出是何时所伤,只在后来望见那淋漓的血色,才恍然知道他已经负伤。

赵宗冕道:“还不肯拿你的全力吗?”

尹西园也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栏杆,推波助澜道:“顾统领,别忘了你的职责呀。”

顾恒似乎被逼的没有办法,锋刃回转,剑影似雪片从天而降,一道剑光化作百道,让人分不清那一刀才是真正的剑影,但实则每一道都藏着杀机。

赵宗冕避无可避,纵身一跃,像是白鹤亮翅般。

脚尖在旁边的铜鼎炉上一踢,整个人斜斜地飞身而起。

但顾恒反应亦快,纵身一跃,剑尖毒蛇吐信似的不离他左右,且准确地直指向赵宗冕的咽喉。

就在尹西园屏息静等剑尖刺穿赵宗冕咽喉的时候,赵宗冕断喝一声,单掌挥出。

顾恒的身形突然不进反退,犹如流星,在空中往后倒退激射。

尹西园一怔,突然醒悟,毛骨悚然喝道:“护太子!”

但是为时已晚,顾恒人在空中,腰肢堪堪扭转,剑影旋动,一道剑光向着阁楼射出,杀气凛然。

尹西园只能回身逼退,而旁边那包着泰儿的青衣人也踉跄后退,同时喉头一凉,双手顿时失去了力气。

尹西园躲避之时目光不离左右,而顾恒此刻已经掠了过来,尹西园道:“放箭!”

楼梯口的黑衣人调转箭头,顾恒浑然无视,只如鹰隼扑击般向着泰儿冲来。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候,尹西园就地一滚,姿态有些狼狈,却成功地将泰儿拢入怀中,同时踉跄后退,身子挨在了古旧的栏杆边上:“别过来!”

顾恒半跪地上,剑尖点着木地板,汗珠从额头滚落:“混账……”

尹西园道:“后退!”

“放下太子!”顾恒咬牙道。

尹西园锁着泰儿的脖子,笑道:“别逼我啊顾大人。”

泰儿的脸色涨红,却一声不吭。

这会儿底下龙骧卫们已经攻了上来,四五名黑衣人已经扑地身亡。

尹西园身边赫然只剩下了两名青衣侍卫。

“好一个皇上,好一个顾大人,”尹西园笑道,“到底是在下小看了你们。不过,皇上……你可是言而无信啊,那就由不得我了。”

尹西园说着,抱着泰儿往外一跃,人已经越过了院墙,跳到了后院之外。

众所周知,夏庙建在两河之交的高处,这一道院墙所隔,就是崖顶,底下便是滔滔的河水。

出了后院门,便是险要地方,等闲这院门都是上了锁的,就是怕有人不小心落水。

毕竟这河水相交之处,水势凶猛,一旦坠落其中,就算是最精通水性的水师渔工,也是再无生还道理的。

风卷着湿润的水汽,从底下翻腾而上,几乎逼得人睁不开双眼。

尹西园的长袍给吹的猎猎作响。

泰儿哑着嗓子叫道:“父皇!”

赵宗冕神色平静,望着面前的人道:“你逃不了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况你已经为文安王做了太多,现在回头,朕赦你死罪。”

“我同太子说过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尹西园抱着泰儿笑道:“何况能够目睹今日这场剑斗,也算是快慰平生,死而无憾了。”

赵宗冕往前一步:“先生莫要着急,你想如何,只管再开条件罢了。”

尹西园已经站在了崖尖之上,回身便是两河之交,巨浪澎湃。

他看一眼身后长河,眼神微微变化。

这会儿尹西园锁着泰儿喉咙的手已经松开,泰儿眼中有泪,却还忍着。

赵宗冕见尹西园不语,突然看向泰儿,温声说道:“泰儿别怕,有父皇在。父皇……会带你回去,见你母后,你母后甚是担心你。”

泰儿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刷刷落下:“泰儿不怕,父皇,泰儿也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