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的左侧有楼梯通往二楼,小雯自往上面而去,叶青篱也就信不跟上,听她说道:“若是张六公子今夜能来,姑娘只需跳一曲荷上舞,便能叫他点了姑娘的花笺,也不怕被十三娘胡乱叫去接待别人了。”

叶青篱便估摸着,这十三娘在永乐教坊的权利应是要远远高于先前那引路的尚羽。想来也是,从尚羽说的那些话语来看,只要他能控制,他应该是不会让织晴接客的。

小雯说尚羽对织晴有别样心思,看来倒也不是胡说。

却不知道为什么张六要点她花笺非得让她先跳一段舞,从这看来,那“痴情”岂非作假?不过也有可能这跳舞是永乐教坊的规矩,关于这一点叶青篱却不敢提问。

这个时候她们已经上了二楼,从楼梯口直入便是一道没有装上门页的拱形圆门。这门上珠帘分卷两侧,边上开着花窗,若是人站在屋子里,从这花窗的位置看出来,便能看到一楼正厅。

叶青篱跟着小雯步入其中,一看过去,心底就暗暗有些惊讶。

只见这房间足有三丈宽,五丈长,里面没有任何家具,只是地面上立着数十根手臂粗细的木桩,这些木桩有高有低,排列的有如波浪起伏,叶青篱一眼数清楚,见是五五梅花之数,便是二十五根木桩。

这分明是一些修仙者练习基础步法的梅花桩,叶青篱家传《太元经》中附带的步法是“落鸿飞羽”,她到练气六层以后才学会,那时候身有灵力,却是没怎么练过这个梅花桩的。

此间的梅花桩按照梅花之形排开,中间五根高约一尺,再往外数去,第二圈梅花桩高约两尺,第三圈则又是一尺左右高,第四圈却有三尺高,第五圈则是一尺半高。

这种梅花桩属于中级梅花桩,难度还是比较大的。

不过房间的天顶上面还吊下来不少蓝色长绢,这些长绢在半空中随风飘荡,看起来应该是为练桩之人提供助力而用。这样一来,叶青篱总算知道织晴是怎么做到在荷叶上跳舞的了。

若是她自小就练梅花桩,身柔体轻,再加上速度奇快,倒也并非不能做到荷上舞。

不过以凡人之躯,硬生生炼成了荷上舞,织晴此人的毅力着实叫人钦佩。

叶青篱先前感觉到身体浊重,大概是因为经脉中没有灵力,再加上修仙者和凡人的身躯不能相比,这才觉得身体沉重而四肢柔弱的。其实织晴既能做到荷上舞,这身体就不可能孱弱无力。

就算这力量无法超越凡人极限,也不能比过男子,但只要运用得当,未必就没有分毫自保之能。

这个认知让叶青篱暗暗有些惊喜之感,她恍然:“我根本就没能完全掌控这个身体,只要我能自如掌控,先前又何至于被那小偷撞到,还丢了荷包。”

她恨不得马上就跳到梅花桩上来练步法,顺便将这身体的潜力都挖掘出来。不过小雯就在旁边,叶青篱从前又没练过梅花桩,兼且不知道织晴的水平,此刻却是不敢轻易动作。

这些心思在叶青篱脑中过得很快,说来且长,但实际上不过是瞬间之事。她接续先前的话题,忽然幽幽一叹:“小雯…”

“姑娘,你现在是要练桩,还是回房去歇会儿?”小雯眨巴着大眼睛,看起来极为可爱。

她的身量比叶青篱矮了半个头,小身板点点大,穿着件窄袖的白底蓝色碎花短衫,裙子是从白到蓝的渐变色,只刚刚过膝盖,下面的裤子浅蓝,绣鞋葱绿,模样儿实在是讨人喜欢。

叶青篱笑了笑,终于将手中那张早皱得不成样子的纸条递给她。

小雯好奇地接过,一看之下脸色就变了:“姑娘!”

叶青篱神色不变,和声问道:“你看出什么了?”

“姑娘,”小雯有些焦躁地在房里走来走去,她步伐轻盈,不看地面就能避过那些梅花桩,看来对此间也是极为熟悉的,“这…这纸条是不是张公子手书?”

既然连小雯都这样说,叶青篱便再无怀疑,点头道:“确实如此。”

“哎呀!”小雯跺脚,“看来张公子根本就没有办法为姑娘赎身呀!这…这私奔可万万不可!”

叶青篱见她毫不犹豫地反对,便更加明白先前织晴为何不告诉她此事了。她暗暗一叹:“织晴这般,只怕是对张六有真情。尚羽还说风月场所的女子,出卖什么都不能失了自己的心,却没料到织晴早已失心了吧?”

想了想,她试探着说:“可是…若不跟他走,我要何日才能脱离这个火坑?”

“姑娘!”小雯的脸色大变,“你要是就这样跟他走了,才真是落入火坑永无出头之日呢!”

“我…很是相信张六公子对我一片真心,”叶青篱看她这样,暗暗有些欣慰,便继续引导她说话,“他、他定然不会薄待于我。”

“聘则为妻奔则妾!”小雯说话语速极快,好像是放连珠箭似的,“姑娘,且莫说永乐教坊势力大,背后是城主府,你们跑不跑都掉的问题。便是能跑掉,你这般私奔同他离开,那也只能是暗妾,这暗妾地位之低,甚至还比不上咱们呢!”

说着说着,她眼眶就红了,声音都有些哽咽。

“姑娘,这些事情你又如何不知?”小雯扁了扁嘴,“我知道你定是将一颗心都挂在张六公子身上了,不然怎会生出这般心思?姑娘,他若是能够堂堂正正将你赎身出去,小雯只会欢欢喜喜,拼了全力也要帮你,可、可若是私奔…”

叶青篱被她这样一说,心里着实感动,几乎就要不忍心再继续诳她的话了。但这些问题她总是要问明白的,此刻是最好的机会,她实在不能错过。

“小雯,”叶青篱讷讷地说,“我这样的身份,即便赎身出去,也只能是妾。”

她凝目注视小雯,只觉得这画中世界神奇无限。如小雯这个小姑娘,叶青篱今日虽是第一次见得,双方甚至只说了几句话,但她就已经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小雯有血有肉,鲜活无比——真耶?幻耶?

此一出不论蝶梦与否,叶青篱都觉得,既然身处其中,那这一切就都是真实的。所以在找到离开的道路之前,无论如何,如眼前的小雯,她就不能辜负。这也算是、也算是稍稍偿还织晴那被她所侵占的人生。

“姑娘,张六公子曾说过,赎你出去之后,要迎娶你为平妻呢。”小雯又抹了把眼泪,“我家姑娘这样好,做妾怎么成?只是没想到,我原以为如张六公子那般便是良人了,他却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叶青篱首次听到这个说法,心里忍不住冷笑:“看来这所谓痴心还真有些难说,原来再痴心也不过就是许个平妻的地位。现在他又说要私奔,却不知道这张六是真幼稚,还是假痴心?”

她的母亲是凡人,父亲曾是昆仑观澜峰一系的精英弟子,那时候两人的地位也是相差极大,但父亲却敢于将母亲娶回家,并且终身只有她一个女人。

在叶青篱看来,张六着实是个没担当的。要没他有能力,就将心爱之人堂堂正正迎娶回家,要么他够果决,就干干脆脆斩断这一出孽缘。他两者都办不到,偏偏选择了最糟糕的一条路。

叶青篱轻叹道:“小雯,如今赎身之事我已不能指望,私奔自然也是不能做的,此后却该如何是好?”

小雯听她这样说,又擦过眼泪,破涕为笑:“姑娘心里原来清楚着,倒老实要来问我,你又想考我了是吧?”

叶青篱暗道:“我倒是想考你,可惜我现在没有这个资本。”

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小雯圆乎乎的脸颊,笑道:“便是在考你又如何?小丫头不准逃避,赶紧把你肚子里那点东西全都给我倒出来!”

小雯哎哟哎哟地揉了揉圆润的小脸蛋,撅着嘴道:“姑娘,其实最坏也就现在这样啦。总之你往后可莫再跟张六公子来往,至于那位赵公子…我得去打探打探他的消息才好,看他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又有些什么声名,会怎么对待跟自己有过露水姻缘的女子。”

她歪着头,苦恼道:“咱们岐水城里有名的风流人物我可大多都见过,就算没见过也该听过,偏偏这个赵熙…真是的!难道他是犄角旮丸里蹦跶出来的?唉,上次我在路上看到他也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可见他来岐水城的时间也不算短嘛。”

叶青篱点点头,含笑看着她。心里却仍是苦笑:“她说来说去都是些长远的打算,却无法帮我度过今夜的危机。也是,这种场面织晴是经历惯了的,根本就无惧,小雯又怎么会特别提起?”

话说到这里也差不多了,叶青篱终归只能自救,便说道:“小雯,那你去将这纸条处理了吧,是烧是埋都由你。还有打探那赵熙的消息时,你也注意些,你此前在装病,看是不是蒙个面纱再出门?”

“这纸条肯定是烧掉啦。”小雯噗嗤一笑,“姑娘还会说趣话儿呢!至于装病么,那还不简单?”

她转身从这外厅走进里间,没过小半盏茶的时间她就又走了出来,然后出现在叶青篱面前的模样就大变了一番。但见她脸色苍白泛青,眼圈底下一片青黑,两腮又带点不正常的潮红,正是一副风寒严重的样子。

“姑娘,”小雯得意地指着自己的脸,“我这化妆的本事有你七分了吧?你还想考我呀,你考不到!嘻嘻,先前是那个尚羽在外头,我不乐意出去见他,不然也没什么好回避的。”

叶青篱颇觉神奇,就凭这肉眼,她还真看不出小雯脸上有化妆的痕迹。

“小雯真不错。”她笑吟吟地夸奖。

小雯的下巴往上抬了抬,冲叶青篱吐了吐舌头便脚步轻快地转身离开了。

她的身影一消失,叶青篱就小心踏上了一根梅花桩,开始摸索其这舞步来。

九十二回:三月芳华初

踮起脚尖,轻轻一跃。

叶青篱小心跳了几步,寻找着练习梅花桩的感觉。她从前是没有练过梅花桩,不过这基础步法她还是会的。左三、右五、前四、后六,三才五行四象六合之后,便是小五梅花循环,再是大五梅花循环。

记忆步法本是她的强项,作为修仙者,这种基础的步法就算毫不练习,她闭着眼睛也能踩出来。但这个身体毕竟不是她本来的身体,她的元神虽然通透圆润,但要将这样一具本来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控制熟练也并不容易。

天生万物,一个魂灵对应一个肉身,每个灵魂每一具肉身都是独一无二的,倘若各自不是“原配”,就会出现种种排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叶青篱这寄魂织晴之举虽是被动,但也跟夺舍没什么区别,所以她在获得一定私人空间之后,所要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就是怎么将这具身体控制自如。

她的时间并不多,一边踩着梅花桩,她一边还听着楼下小雯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灵便轻快,叶青篱听到她走进了茶水间,估摸着她把纸条仍倒火炉子里烧了,又听到她转到正厅,然后从正门走了出去。

“一盏茶的时间!”叶青篱的眸光略略转深,暗暗给自己定下了时间限制。她要在一盏茶的时间之内初步熟练梅花桩的基础步法。虽然到现在为止她都觉得四肢无力,但她已经没有时间来给自己循序渐进地逐步掌控这个身体了。

在白荒的那段时间里,她学会了极限修炼之法,那是将自己压迫到极致,然后在生死一线间突破瓶颈的死亡修炼法。现今,她就要再次进入这个死亡修炼的状态。

深吸一口气,叶青篱的脚步蓦然加快。她完全无视这身体的软弱无力,闭上眼睛在脑海中默默存想出梅花桩的图形。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当视觉失去作用之后,人的听觉、嗅觉、触觉就一齐都高度敏锐起来。

哪怕是凡人之躯,可只要打开了心灵,也能够感觉到轻风的细微流转,趋退间周围所有死物活物的呼吸声。

没错,死物也是有声音的。比如这木桩,它只要是暴露在空气和时间当中,就会呼吸、会老化、会斑驳。这所有细微的变化整合在一起,就在叶青篱脑中形成了一副难以言喻的美妙图案。

左三、右五、前四、后六,转身!

四肢被拉伸,脚尖在木桩间舞动的感觉格外轻快,叶青篱感觉到了身体内部血液奔流的温度,也感觉到了自己脉搏跳动间的生命力量。人体内的秘密本来就无穷无尽,所以“知己”,远比,“知彼”更加重要。

叶青篱心眼仿佛被打开,泥丸宫中的元神之火猛然轻轻一跃!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窗外一股带着树叶扑簌的风声呼啦刮过——满室静谧中的微妙平衡猛然被打破,叶青篱忽就感觉到脚腕一崴,然后整个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向着左侧倒去。

这五五梅花桩每一根相隔的距离都差不多,全是三尺左右,如她这般一倒,险险就要跌倒那木桩的尖头上!

如果在这种趋向中倒下来,她就算不死也会去掉半条命。

电光火石间,她下意识地睁开眼睛。

瞳孔猛然一缩,叶青篱的精神高度蹦起,整个身体的协调能力陡然在这一刻被极限拉伸!

这一刻,意识超越了肉身的限制,这一刻,织晴这身体里本能的高超柔韧被全然展开。叶青篱腰肢用力,整个身体忽就在这将要倾倒的一刻,以一种完全超越人体常规的动作向后狠狠一扭!

她仿佛听到了全身韧带紧紧蹦起的声音,又听到自己腰间骨骼轻轻一响。

身为修仙者,急欲完全控制自身的强烈愿望在这一瞬间疯狂爆发,她那本是被压缩控制在凡人身躯之内的元神开始在泥丸宫中急速跳跃起来。

叮咚!叮咚!叮咚!

叶青篱能感觉到元神跳动的脉搏,当这脉搏在某个一瞬间同心脏的律动相重合时,她的身体从前倾变成后仰,一手便拉住了自房梁上垂下的一根蓝色长绢。

手上用力,长绢飘动,她的身体猛然腾空。

裙裾在空中飞扬,腰上流苏犹如碎花般随着这月牙色裙摆在空中绽放。

一个圈,两个圈,弧线婉转如明月初升。

叶青篱的心神在这一刻豁然开朗,她连连换手,长绢一荡,脚下一点,便仿佛是踏中了清风的丝绦,滑行飞舞,灵动得好似是在风中交织的微光。

“成了!”她忍不住弯起眼睛,连挑了好几个动作才从梅花桩上轻轻一跃下,然后一个盘膝坐到地上,闭目调整呼吸。

刚才那几个极限动作着实消耗了她大量体力,此刻薄汗早已湿透了她的衣裳,她按照修仙者初期呼吸灵气培养气感的方式来进行调息,渐渐也能收到一些细微的效果。可惜这岐水城中本就灵气稀薄,再加上织晴身无灵骨,又元气亏损,这调息之法即便能派上些用场,效果也有限得很。

好不容易将状态调整回来,叶青篱再站起身时便感觉到四肢轻便,仿佛即便是细微的指关节一弯都能够身随意动,精确到肉眼难查的地步了。

她轻轻呼出口气,心里不免想:“所幸这身体原本就锻炼得很好,否则我适才又哪能那般容易将极限突破?看来就算我走的是真修的路子,往后有时间也要锻炼锻炼肉身才好。倘若我同顾砚一般也是剑修,想必此刻即便身无灵力,也能依靠本身的剑意驱使剑法,不至于如此被动。”

她又皱了皱眉:“可惜无人告诉我,真正的荷上五是个什么模样。”

思索无果之后,叶青篱也就只有退而求其次:“我本来就从没学过跳舞,要想复制织晴的荷上舞,大约是不可能了。不过她既然能用梅花桩来练舞,这舞蹈与步法不是本就想通么?”

她忽然失笑,大道万千,本就条条想通。这凡人的舞技若是达到极致,何尝不能技近于道?当年她在昭明城中买得一盏名为凝露的灵玉灯,当时那灯盏的雕工就曾让她感慨凡人悟道,无关身份。

叶青篱修炼至如今,不说是胸有丘壑,也是心中自有一派风光。她若是能够灵机触动,又何尝惧怕那荷上舞?

“即便旁人见我今日同往时有些不同又如何?织晴难道便不能学新舞么?”

两刻钟后,小雯回来时就见叶青篱倚靠在练功室向外的那一面花窗前站着,神色平静,眉宇间有种平常难见的开阔。

她不由得放满了脚步,心里忽然觉得眼前的姑娘同往日有些不同了。

这眉眼还是那眉眼,这肌肤身量也半点未变,但日常同织晴最为亲近的小雯还是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姑娘…”小雯轻轻唤了声,一改平常的咋咋呼呼,这一声轻唤倒似是生怕打扰了眼前人一般。

她看到姑娘的眼睫轻轻扇动了下,然后半侧过优美的面容,微微笑道:“回来得真快,如何?可有打探到什么?”

小雯眨了眨眼睛,又觉得姑娘还是那个跟自己最最亲近的姑娘,她眉眼间这点开阔倒是要比她往日的忧郁叫人觉得顺眼多了。

往常的织晴一举一动虽是风情万种,却总是隐约给人一种花开到极致奢靡,仿佛随时就要凋零到泥土里的绝望感觉。这种感觉压得人心里沉沉的,又让她带着一股叫人恨不得揉碎到心怀里的脆弱之美。

可今日的织晴却忽然显出了一种全然不同的风貌,她眉眼间少了三分媚色,更多一丝此间女子少有的沉稳清越,竟显出股别样明朗的风雅来。小雯先前急急燥燥地也没注意到,此刻见着了不免就多想几分。

“姑娘,那个赵公子是什么人我没打探到,但今日跑过来将他叫走的那个官家我却是知晓的。”小雯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小心观察叶青篱的表情。

叶青篱红唇一抿,嘴角带出点笑容,轻嗔道:“那个官家是何人,你还要卖关子么?”

小雯看到她这个习惯性动作,心里又微微一松,暗道:“我真是蠢笨得很,姑娘定是受了那张六的次级,想通的很多事情。她这般转变不正好么?我担忧什么?”

这样想着,她又觉得叶青篱这般眉眼开阔着实是别有风韵。她打小就被卖进这烟花之地做丫鬟,又何曾见过这般风光清朗的女子?一时间倒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觉得美丽。

眼珠子一转,小雯挤眉弄眼着:“姑娘,你可想不到吧?那人啊,是张家在城外一个庄子上的官家呢,你说,这张家的官家,又是怎么跟赵公子扯上关系的?”

叶青篱看她表情滑稽,忍不住笑容就更大了些。

“那赵公子可是张家的友人?”

小雯摇头:“也许更亲密些。”

九十三回:弹指红颜

“姑娘,你想啊,要只是普通交情的朋友,那官家能对赵公子是那个态度吗?”小雯歪着脑袋,大眼睛眨啊眨啊,“先前我在窗户边上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呢,那个官家跑过来,叫赵熙做大公子,表情不知道有多恭敬。”

叶青篱也回忆其这个细节,心头倏然一动:“小雯,你说这个赵熙有没有可能就是张家大公子?”

小雯“哎呀”一声道:“姑娘,前儿有传言,说张家那个很早以前就被枫晚城城主收做徒弟的大公子近日会归乡呢!张大公子做了修仙者,一去二十年,咱们岐水城里虽然极少有人见过他相貌,但他的名声可一点都不小。这位张大公子,名字就叫张兆熙!”

叶青篱恍然,心里头原有的那些疑虑瞬间就被解开,一时通透舒畅,心绪倒又平定了几分。

只要知道那赵熙接近自己的目的就一切好说,这世间事,未知才往往是最可怕的。

“倘若赵熙的本来身份果然就是张兆熙,那问题倒也不大。”叶青篱笑了起来。“他处处对我假意温柔、百般试探,想来也不过是想为弟弟解决掉我这个风尘女子罢了。我对张六既然无意,只要同他说清楚此事,以他的身份地位,也不至于再对我纠缠不放,同我这么个凡间弱女子为难。”

她自己就是修仙者,当然很理解修仙者的心态。

但凡稍微懂点自重的修仙者都不会无缘无故去为难凡人,两者完全不在一个层级上,赵熙要真是对她纠缠不休,那可就是大大的有失身份了。

“姑娘!”小雯却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姑娘可莫是被那张兆熙的皮相给迷了眼睛?”

叶青篱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脸上的笑容甚至都来不及收去,只能同样惊讶地回望小雯,她心里暗暗叫苦:“真是糟糕,看来我适才的言行同织晴往日只怕是有很大不符,也不知道我在这画中世界还需过上多久,小雯同我朝夕相处,可别看出什么来才好。”

不过她也早就打定了主意,即便是被人看出不对,她也会坚决咬定自己就是织晴本人。更何况一般人不会怀疑到这个上面来,她只要自己不心虚,平常再多注意点,应该就能撑下去。

只是小雯是贴身丫头,在此间对叶青篱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她还是不希望小雯对自己产生怀疑。

好在小雯没有多想,只皱皱鼻子说:“姑娘,你平常可告诉我,男人没有不偷腥的,男人还都很喜欢征服。你看那个张大公子,他若是只单单想让张六对姑娘死心,自然可以有千万种更直接的法子,他又何必亲自过来同姑娘接触?他既然亲身来见姑娘,若是不引得姑娘对他俯首帖耳,他是绝不会罢休的。”

小雯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叶青篱只觉心惊,待想要反驳,又觉得小雯说的不无道理,一时竟是回不出话来。

“不过…”小雯又嘻嘻一笑,“这世上自命风流的男人多了去啦,男人的那点自心思嘛,无非就是想要面子里子都得到满足,然后证明自己的魅力可以大杀四方。那个张大公子要是就这么点手段的话,管他是不是修仙者,又怎么逃得过姑娘的手掌心?也是我多虑了,姑娘又怎会怕他?”

叶青篱真想望天长啸一声,然后哪怕是跑到遍地妖兽的北苍山脉去厮杀,也都好过在这里跟小雯谈论什么“男人的心思”。

小雯这丫头真是看着秀气,说话却绝不秀气。

叶青篱这下可真有种站在刀尖上,两面都是深渊火海的感觉了。她既不是织晴,又何来那些“对付男人的手段”?

真要说到对男人的了解,尤其是从女人角度来看男人的本事,那十个叶青篱也是比不过一个织晴的。人说烟花女子多薄情,其实也只是她们看得太多,也经历过太多不堪,才会大多薄情。

叶青篱想了又想,还是小心地问:“那照你看来,我该怎么对付那张兆熙?”

“姑娘又要考我呀!”小雯嘻嘻一笑,“这方面姑娘可不曾教过我,你还说小雯不需要学这种东西呢。怎么?今日姑娘改变主意啦?”

叶青篱心里苦恼,脸上还需保持笑容不变,顺便伸指轻轻一弹小雯白皙的额角,轻嗔道:“小丫头最是伶牙俐齿,既然往日不教,往日自然也没有教的道理。哼!逗你两句还不成么?”

她暗地里真是苦水直冒:“我哪里能教她?我这可是自身难保了…”

不过从这简单的交谈当中也可以看出,平日里织晴同小雯的关系真是极好。似乎相对小雯而言,织晴不只是她所服侍的一个主子,更是她的姐姐,她的师长。

时间不快也不慢的随着窗外风声渐又走过,待得黄昏来临之际,小雯端来晚餐同叶青篱一起吃了。

这凡间的饭食灵气稀薄,远远比不上叶青篱惯常所用,她吃得着实有些食不知味。不过想到夜晚还有硬仗要面对,她还是尽力平心静气,细嚼慢咽地吃下了很多东西。

小雯都觉得奇怪:“姑娘今日的食量比往常可大了许多呢。”

这话才刚一落音,叶青篱还没来得及回答,正厅外面就传来一串叽叽咯咯的笑声。这声音成熟诱人,透着股说不出的妖媚之意。

人未至,声先传:“哎哟,我家织晴姑娘今日食量倒是比往常大啦?可是知晓今日有贵客要来,所以想要蓄足了劲儿还摘下今夜舞魁的桂冠,也得一个碧湖点灯的机会啊?”

何谓“舞魁”,“碧湖点灯”又是个什么意思,叶青篱自然一概不知。那“舞魁”还能从字面意思上理解下,“碧湖点灯”却完全教人摸不着头脑。她只得淡淡一笑道:“尽力而已。”

想来“舞魁”会有些特权,所以她今夜最好是表现得好些。

这时候便有脚步声转入阁楼正厅,然后转过内墙靠右的侧门,走进叶青篱同小雯用饭的侧厅里。

来的不止一个人,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女子。

叶青篱转头看过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女子行走的姿势,她款步轻移,腰肢扭动,繁复的织花云纱裙摆拖曳在地上,使她行走间犹似风摆芍药、乘云踏雾。她的身体曲线其实并不夸张,但那纤腰一束,却显得格外玲珑有致,成熟得仿佛随风一摇都能滴出蜜汁来。

这样的风韵反倒教人不自觉就忽略了她的面容,她的面容其实并不十分美丽,可是她那眼角风情、腮上浓妆、乌发如膏、花钿似锦,却一齐堆积出了一种让人无法鄙视的岁月风流。

修仙界没有这样的女子,至少叶青篱在这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她这一看之下,都不免呆了一呆。

修仙者不易衰老,所以脸上很难有岁月的痕迹,从古至今,大多数人也都以容颜不老、长生不死为毕生目标——叶青篱同样如此。她既修仙,自然也会有那追求长生的心志。

可她在这一刻却忽然发现,原来不老的芳华并非人间极致,原来这徘徊在老去边缘的容颜也可以如此灼亮逼人。

所以,这是凡人的独特魅力,修仙者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