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衔无语地托腮:这么嫌弃我吗?

不多时即有御前宦官上了前,朝他一揖:“大人,陛下召您说话。”

苏衔起身,下意识地要行上御阶,那宦官却又道:“陛下要去侧殿醒一醒酒,您这边请。”

二人就一道去了侧殿,步入殿门,饮着醒酒汤的皇帝抬眸:“来了?坐。”

那宦官阖上门告退,殿中就没了外人。苏衔懒得见礼,懒洋洋地踱过去落座。皇帝打量着他,开门见山:“未婚妻怎么回事?”

苏衔:“就那么回事啊。”

皇帝看着他,不言。

无奈一喟,他耐着性子,像模像样地介绍:“姓谢,过了年关该十七了。父亲从前是开镖局的,后来到了军中,现在正……”

“听说从前是你府中的通房?”皇帝终于不耐地道出了重点,苏衔眸光微眯,旋即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是啊,如何?”

你说如何?于礼不合,毫无规矩!

皇帝硬将斥责忍下,耐着性子,只问:“你喜欢她什么地方?”

苏衔眉头微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喜欢我娘什么地方?”

皇帝噎住。

自他八岁初次入宫至今,顾宜兰便是二人间的一根刺。父子两个默契地避着,不提不说不想。

目下忽而提起,尴尬骤然在侧殿中涌起。愧悔在殷玄汲心中盘旋而上,他勉力定住神:“那件事与此不同……”

苏衔神情一成不变地看着着他,殷玄汲不由自主地闪避他的目光。

“……若能重新来过,朕不会再做那等糊涂事。”皇帝沉然道。

若没有那日的情难自禁,顾宜兰现在就还活着,也不会出现这样一个苏衔,儿时要在苏家苦苦挣扎八年。

“朕吃过冲动行事的苦果,你不要重蹈朕的覆辙。”一字一顿,语重心长。

苏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了许久。皇帝没再躲避,沉默地与他对视着,耐心地等他松动,在婚事上三思而后行。

苏衔却在某一瞬忽而沁出恶作剧得逞般的嘲笑:“谁说这个了?你心虚什么。”

皇帝滞住。

“是你先问我喜欢她什么啊,我说不上来,只想说你对我娘还不是一样?”苏衔摊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人总是这个样子的。没什么道理地陷进去,从来清醒的人变得糊涂,从来理智的人变得不讲道理。

真能清清楚楚地把好处列个七七八八的情情爱爱,反倒不会教人这么疯狂了。

“至于你心虚的事……”苏衔深吸气,咂了声嘴,“那我跟小苔跟你们着实不一样。”

他语中沁着几分讥讽。

他和谢云苔可没有通|奸,没有对不住谁的家人。从前他只把她当个小通房看,朝思暮想地想吃掉她,但打从认了真,这份心思也淡了。

只要婚事没定,他就不碰她。

“我不会跟你一样,让她背着污名离世,更不会弄出一个身份不清不楚的孩子。”苏衔眼中的戏谑淡了下去,声音漠然,“我的孩子要堂堂正正管我叫爹。”

压抑数年的不忿难得地再度浓烈了一阵,苏衔抿唇,克制了几分。

站起身,他的神情恢复了往日的轻松:“别为我的私事操心了,我跟你不一样。”

言毕他提步走到门边,信手推开殿门,回到宴上。

烦人,什么自己将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的人也配来插手他的婚事?

在正殿门口站定脚,苏衔眯眼,视线梭巡着寻找谢云苔。

他委屈,他要抱抱,最好还能亲一口。

……她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苏衔:全世界都觉得小苔在我身边不能有名分

——QAQ你们可别闹了,再闹我就没名分了,她一言不合就要把我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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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含元殿东侧的园子里, 谢云苔正与苏流霜闲庭漫步。

苏流霜是与夫君一起来参的宴,然她夫君身为朝中新贵总有推不开的应酬,正好谢云苔寻过来,两个人倒聊得来。一齐小酌了几杯, 觉得殿中有些闷了,苏流霜便道不妨出去走走。

谢云苔对宫宴的规矩一无所知, 但细想也知苏流霜既然敢提, 便说明出去走走也不妨事。二人便这样到了园中,园中果然不止她们两个, 还有不少宾客都在小坐偷闲,宫中更早已备了冰雕放在这里供众人观赏,分毫不显冷清。

“姐姐真的不想当我嫂嫂吗?”坐到凉亭中, 苏流霜笑着问她, “那日我回家小住, 着人带阿婧过来玩,阿婧口中你可已经是娘了!”

“这我知道……”谢云苔苦笑, 摇摇头, “但我有我的顾虑,公子也清楚的。”

她愿意信他是个好人, 可这份信任不足以让她有勇气将一生托付。相比之下,倒是让她认阿婧当女儿来得容易得多——她很喜欢阿婧呀, 阿婧又是小孩子,远没有苏衔位高权重让人那样需要瞻前顾后。

不远处有一道月门,原本安静无声。忽有一宦官从含元殿的方向匆匆赶来, 招手招呼了几人,便隐隐有了几许嘈杂之声。

“有个随丞相大人一同进宫参宴的谢姑娘,不知去哪儿了,你们快都去找找。”

“丞相见不着人,脸黑得可怕。找着赶紧让她回殿里去!”

那宦官说罢转身便走,赶去别的地方传话。园中当差的几人相视一望,都有点为难:这位谢氏他们多少有所耳闻,却不曾见过。要找只能挨个问,怕是有些搅扰宾客吧。

却有一人垂眸:“我识得她,而且方才见着了。你们别管了,我去。”

言毕他转身回到园中,四下一看,直奔凉亭。

“唉,姐姐说有顾虑,我也明白。这样的事若落在我头上,我也是要好生想一想的。”苏流霜凝神轻道,转而又笑,“但若哪日婚事定下来了,我必要为你们备一份厚礼,还要贺阿婧又有了娘亲!”

“谢姑娘。”亭外忽而响起轻唤。声音略有些细,是宦官独有的声音。

二人一并侧首,谢云苔禁不住的气息滞住。

亭外静立的人她再熟悉不过,曾经的多少日子,他们日日为伴。他用心读书,她就坐在旁边托着腮看他,他偶尔回神,侧过头来与她视线一对便会禁不住地笑,那时候她以为这辈子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与他结为夫妻。

但时过境迁,那些过往终究都被击碎了,化作齑粉又被狂风吹散,早已不剩分毫。

循循地舒出一口气,谢云苔平复心绪,淡淡开口:“什么事?”

程颐低眉顺眼:“丞相大人见不着姑娘着急得很,想请姑娘快些回去。”

谢云苔颔首,苏流霜与她一并起身,程颐又道:“还有几句话,要私下同姑娘说。”

苏流霜顿显惑色,谢云苔略作斟酌,抿笑:“我先回去,你不妨再坐一会儿好了。”她多少好奇,好奇当下这个光景程颐还要与她说什么。

反正是在宫里,程颐纵使有恨,也总不能明目张胆地给她一刀。

苏流霜会意,点点头,随她自行去了。谢云苔跟着程颐走出月门,程颐状似并无甚特殊打算,心平气和地带着她,去的确是含元殿的方向。

行至无人处,程颐忽而淡笑:“论起行事手段,相爷确实比我强上不少。”

谢云苔恍若未闻,他停住脚,侧过首打量她。

不知是不是因为成了宦官的缘故,他的声音变得细,目光也似乎平白多了一层阴凉。

“我怎么没想到呢?有些传言传得人尽皆知,不是真的便也成了真的。”

谢云苔不禁毛骨悚然:“你什么意思?”

程颐的眼眸眯起来,寒涔涔的,犹如毒蛇:“你说若‘一不小心’有些流言飞出去,飞得四处都是,说你为了攀丞相这高枝不惜陷害未婚夫,说服父母诬告他忤逆,将他送入宫中成为阉官……京中会如何说你?”

一瞬的心惊。谢云苔迅速想了一遍若这等传言与“她是丞相的未婚妻”之事传出一样的阵仗会如何,恐惧不免油然而生。

定住气,她睇着程颐轻笑:“你不怕告诉相爷?”

“呵。”程颐意味深长地摇头,“阿苔,我比他了解你。若京中说你并未答应嫁他是真,你就不会欠他人情。”

谢云苔抿唇,沉默不言。

程颐说得对,她不想欠苏衔人情,从前欠下的已令她足够困扰。

静了一静,她问:“你想如何?”

程颐满意而笑:“五千两银子,我们新仇旧恨一笔勾销。”

“你讹上我了?”谢云苔眸光凛然,程颐笑意更甚:“何必说得那么难听?”

上前半步,他想抓谢云苔的手,被她避开。

他无所谓地复又笑笑:“我一辈子都被你们毁了,要些银钱,不过分吧?”

谢云苔不予置评:“可你既知我不会去求相爷,又如何能指望我弄到这么多钱?”

“那是你的事。”程颐一脸淡漠,“我给你一个月时间,元月初八之前见不到这笔钱,京里的议论会很有趣。”

说着顿了顿,他仿佛怕她不信,又添了一句:“宦官们的门路,多得很。”

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了片刻,满心的恶心让她一个字也不想多说,提步径直向含元殿走去。程颐识趣地没再跟着,冷睇着她,唇角溢出一抹冷笑。

今年原该是他科举的年份。如今一切变成这样,她休想这一切就这么算了。

谢云苔回到殿中,走到苏衔身边时,他正眉头紧锁着,手里拎着只白瓷酒壶,直接对着壶嘴饮酒,一副心情极差的样子。

“怎么啦?”她坐到他身边,他道:“总有讨厌的人喜欢指手画脚。”跟着就斜眼睃她,“去哪儿了?”

“跟流霜去外面走了走。”谢云苔说着夹菜给他,“别光喝酒。”

她只随口一劝,并未指望他听。他倒很听话,放下酒壶,夹起那口青菜吃。

边嚼边说:“亲我一口。”

谢云苔:“……”她皱皱眉,“干什么呀,这么多人呢。”

苏衔一脸烦躁:“亲我一口,不然我耍酒疯。”

“嘁。”谢云苔不满,瞪一瞪他,没骨气地凑过去,在他侧颊上叭地亲了下。

定睛再看,他的脸色好了些,自顾自夹菜来吃。

谢云苔托腮看着他,心里盘算着程颐方才的威胁,思忖半晌,开口唤他:“公子。”

苏衔:“嗯?”

“你在乎恶名么?”

“不在乎啊。”苏衔理所当然道,“怎么,你看我名声还不够差?”

谢云苔被噎住了。

他于是看见了她暗自撇嘴,想了想,追问:“听说什么了?什么恶名?”

“没有。”她摇着头,“我只想问,若有人造你的谣,你生气吗?”

“看心情。”他随口又道。

“哦。”谢云苔美目流转,最后定定地落在了他面上,“那若有人说你眼光不好呢——说你喜欢唯利是图、拜高踩低,而且心狠手辣,为了荣华富贵不惜将诬告未婚夫的女人?”

“嗒”地一声轻响,苏衔放下筷子,转过脸来,眼底一片阴翳:“谁说的?”

“程颐呀。”谢云苔歪头,“我适才见到他了,他说他要将这话传得满京城都是,说宦官的路子多着呢。”

她神色恳切地望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程颐自以为了解她,但也把她看得太简单了。她是不喜欢欠人人情,但那不过是因她不愿自己受制于人,并非她全然不会动脑子寻求帮助。譬如眼下这事便可分两面说,程颐想毁的固然是她,可苏衔执拗地想要娶她、她却并不想嫁的风声先前早已传遍京城,程颐若把她说成那样的人,归根结底也毁了苏衔的名声。

那她可不算骗了苏衔,只是隐去了程颐勒索的一环未提而已。反正她又不打算向苏衔借钱,那一环原本与苏衔也没有关系。

至于他要出手维护他自己的名声,和她也没有关系。她充其量算是被他“顺带”着解决了一些麻烦。

苏衔与她对视了会儿,哈地笑了声:“你在哪儿见得他?”

谢云苔气定神闲:“东边的那个园子,离得很近的那一个。”

“哦,松园。”苏衔啧了声嘴,嚼了个花生,掸掸手,起身走向九阶。

皇帝也刚回到席上,端坐于九阶正中的龙椅之上。许多朝臣正上前敬酒,见丞相前来,纷纷退到一旁。

苏衔却不是冲着皇帝去的,上皇帝一揖,就看向了姜九才:“姜公公。”

“……啊?”姜九才茫然。

苏衔轻笑:“管好你手下的人。”

只这么一句话,他说完便走。下一瞬,姜九才便在皇帝冷厉的目光中打了个寒噤:“下奴这就去查……”

谢云苔一言不发地看着姜九才匆匆出殿的身影,暗自哑了哑。

是不是牵涉有点大了呀……

旁边刚回来的人忽而一倒,栽在她肩上。她一缩:“干什么!”

他双臂不管不顾地把她搂住,脸在她肩上蹭来蹭去,谢云苔无奈,又不好躲,挣扎了半晌,僵硬地抬手,把他脑袋抱住:“怎么了嘛……”

怎么突然跟个受了委屈的大猫似的。

“谢云苔,你讨厌我吗?”他懊恼地发问,她被问得愣住。

他深吸了口气,忽而放开她,又坐正身子:“算了。”

他只是被殷玄汲搅得烦躁,并不真的想问她这些。

他不信她讨厌他。

他不能那么惨。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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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章

苏衔的低落情绪直至回到府中也未缓解, 更衣盥洗躺到床上他都一直黑着张脸,沉闷得吓人。

怎么了嘛。

等他闭眼睡去,谢云苔望着他发愣。他总爱抱着她睡觉,两个人就脸对着脸, 离得极尽。她的目光静静地划过他的眉眼、他高挺的鼻梁、薄而轮廓分明的嘴唇,最后化作怅然一叹。

她又在想他晚上说的那句话了。

“谢云苔, 你讨厌我吗?”

他问完没有等她的答案就回过头去, 摇头说算了,可见烦躁。她心里又仍被程颐的事搅扰着, 一时只乱糟糟的。

现在她才顾得上好好想一想。

想了半晌,她轻轻开口:“我不讨厌你呀。”

如果她讨厌他,心思哪里还有这么矛盾呢?他硬要逼嫁她以死相拼就好了。

正因不讨厌, 她才不知道该怎么办。时时提醒自己要清醒, 又禁不住地沉沦。

谢云苔越想越垂头丧气——她何尝不知道, 这几个月下来,她已有些撑不住了。

她不知不觉变得爱和他斗嘴, 慢慢也爱和他说些奇闻趣事。更愿意看他高兴——是从心里希望他高兴的那种, 与从前为了自己活命而盼着他心情好不一样了。

她感觉自己像中了邪,明明在努力抗拒, 还是斗不过他。

好烦人啊。

无声哀叹,谢云苔小心翼翼地翻过身, 背对着他,闭眼也要睡了。

过不多时,背后又有了些动静。他从背后凑近了, 把她环得紧紧的。

她忽而心惊,小心开口:“……你没睡着?”那是不是听到她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