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侧后不远处的正妃忙上前搀了把, 夫妻二人相视一望, 皆不敢多作耽搁,即刻便随圣驾入府。

殷临曜是皇帝长子, 且是皇后嫡出,自出生以来就备受重视。出宫开府后, 这府邸圣驾也已亲临过多次。是以皇帝脚下未停,轻车熟路地径直去了他所住的院落,殷临曜很快觉出父皇情绪不对, 捏了捏正妃的手,压音:“你去吧,不必跟着。”

“殿……”皇长子妃担心,殷临曜眼底一沉,令她噤了声。

她只得退开,殷临曜定住气,复又举步前行。很快就进了院,院中下人已被皇帝尽数屏退。

殷临曜走进卧房,皇帝已在罗汉床边落了座。殷临曜想到昨日与苏衔所言,到底心虚,行上前又行大礼叩拜:“父皇。”

“苏衔都跟朕说了。”皇帝开口,言简意赅。

殷临曜一滞,心跳渐乱:“儿臣知罪。”

皇帝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沉寂持续下去,皇帝心底一股怒火升腾。他竭力压制着,终是淡声:“起来吧。”

殷临曜起身,皇帝端详起面前的长子来。复杂的情绪在心底涌动,让他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自问政治清明,虽说不上有什么宏图大略,但身为守成之君,他做得也还可以。唯家事,实在一言难尽。

次子因为昔年之事不肯认他,如今长子又觉他要杀他。再深些想——眼前长子心中的疑虑宁可与苏衔说都不肯与他直言,他这父亲当的……

殷玄汲一时心思百转千回。想宽慰长子几句,又不知如何开口,半晌只说出一句:“朕只是来看看,你好生养病。”

皇长子长揖:“谢父皇。”

皇帝噎了噎,又道:“此事朕交给苏衔,让他领着暗营去查了。暂不要惊扰你母后,免得她胡思乱想。”

皇长子颔首:“诺,儿臣遵旨。”

“……”皇帝无声一喟,“待你病愈,朕便下旨立储。”

皇长子猛地抬头:“父皇?!”怔了怔,慌忙下拜,“父皇,儿臣绝不曾图谋皇位。昨日与苏衔所言是……”

“你图不图谋,这皇位也早晚要给你。”皇帝风轻云淡地打断他的话,殷临曜窒息。

“朕知道,在你眼里朕更疼苏衔。”皇帝顿了顿声,“朕也承认,若苏衔当真是宫里的皇次子,朕也会想把皇位给他。不是因为心存亏欠,是因他在治国理政上有他的本事。”

“但他既无此意,朕也没有糊涂到宁可杀你都要将皇位安给他。”皇帝又一声叹,摇一摇头,“况且若论本事不谈,他的性子也未见得适合承继大统。”

到底是太放纵不羁了一些,规矩礼数在他眼里尽可踩在脚下。为帝王者虽看似说一不二,但这样的脾性也最易吃亏,规矩违得多了,史书评说就要大打折扣,如又只是个守成之君难有惊天动地的建树,那恐怕就算国泰民安,他也会因那些放纵之举在史书上被写成庸君。

更要紧的是,苏衔看来是真不拿皇位当回事。真将皇位给他,他也未必高兴。

皇帝伸手扶了皇长子一把:“只是你要答应朕,来日承继大统,你不能杀他。”

“父皇多虑了。”殷临曜垂首坦然,“儿臣从不曾厌恶苏衔。”

倘若他真看苏衔不顺眼,那些话他又岂会同苏衔说?于他而言苏衔倒比旁的兄弟更可信——有本事有才学又没有野心,来日若能为他所用自然是好,若不能,杀也是不必杀的,由他自己逍遥自在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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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勇侯府。

知道小姐今日要回门,府中下人都自一早就忙碌起来。二人是在临近晌午时到的,午膳已准备妥当,正方便一家人一同用个膳。

膳桌上的氛围多少有点奇怪,两家到底仍有身份上的差别,从前又生过种种不快。谢长远与苗氏就都不太与苏衔说话,明明是四人都坐在一起,苏衔却显得像个外人。

于是谢云苔心底升起一股奇奇怪怪的心疼,便有意多为苏衔夹菜。她一夹菜他就漫开点笑,偶尔也返过来为她夹一些。

直至午膳用完,谢长远才可算在最初的寒暄后又与苏衔说了句话:“苏衔啊……”他觉得这个名字自他口中与这般和气的口吻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兀自闷了半天才又说下去,“来下盘棋?”

“好。”苏衔应了声,与谢云苔对视一眼,就跟着谢长远走了。谢云苔心中惴惴,一方面怕苏衔又憋不住惹事闹出不快,一方面又担心父亲横竖看苏衔不顺眼。

苗氏拉一拉她:“走,不管他们,咱们回屋说会儿话。”

“哦……”谢云苔轻应了声,与苗氏回了房。母女二人一并歪到床上去,她也还是心神不宁的。

苗氏看着她笑:“放心吧,你爹不会说什么了。”

“我知道……”谢云苔脱口而出,说完又滞了滞,小心探问,“真的吗?”

苗氏从榻桌的碟子里拿了颗花生出来,捏碎外皮,将花生仁搁到她手里:“你爹不喜欢苏衔,还能不疼你么?”

谢云苔浅怔,恍悟。

父亲今日自然不会说苏衔什么,不仅今日不会,日后大抵也不会。

因为父亲要担心苏衔会将气撒在她身上。

“只要你好好的,你爹就什么都不会说。”苗氏说着,轻声一叹,“可若出了什么变数,你也要及时让家里知道。”

“我明白的。”谢云苔轻轻点头,又说,“爹娘也不必太担心我。苏衔他……他当真对我很好,日后若有变数也是日后的事,我不会有心那么多,爹娘也不要徒增烦扰。”

后院廊下,苏衔与谢长远不多时就下完了两盘棋。

不是围棋,是象棋。围棋在文人墨客间大受欢迎,象棋在军中却下得更多。

拢共下了两盘,谢长远便赢了两盘,苏衔笑说:“爹棋艺不错啊。”

谢长远眼皮微抬,睇他一眼又垂眸继续整理棋子,口中轻笑:“当我看不出你让我?”

“没有的事。”苏衔矢口否认。

谢长远置若罔闻:“苏大丞相下棋也会让人?”

苏衔便没再继续否认,摇摇头,也伸手去摆棋子。

谢长远打量着他:“是阿苔事先求过你?”

苏衔听懂了他的那个“求”字,含笑摇头:“她啊,她都不打算让我来,怕我跟您吵起来,是我死皮赖脸跟过来的。”

谢长远眼底一沉,手中将其放下,倚向靠背。

苏衔看他没有要继续下的意思,也索性不再多理棋子,安静无声地坐着。

谢长远双眸望着廊上雕花,望了良久,发出一声苦笑:“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就希望她平平安安的。从未想过让她嫁个达官显贵,谁知一嫁就嫁了个丞相。”

语毕他视线挪回来,投在苏衔面上:“阿苔被我捧在手心里十几年,日后交给你。算我这当老丈人的求你,你好好待她。”

苏衔眸光一凝,看一看谢长远,心里略有点酸。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看看谢长远之前那个敢拎刀上门的劲头,如今因着女儿已过了门,为了女儿过得好也低声下气地求人了。

但他想了想,还是笑了:“岳父大人谬了。”

谢长远皱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什么交不交给我的。”苏衔也倚向椅背,“我们两个成婚,是我愿娶她也愿嫁,先前的债早清了,聘礼嫁妆也都没少啊,并不是您把女儿卖给我。”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您何必把她看得这么低?好像我不是个东西她就活不了似的。”他啧嘴,“您也别太小看小苔,她本事大得很,正经遇上事她心里明镜似的,一点都不怂。”

她的怂样他是见过不少,比如勤勤恳恳换衣服换了大半年,比如洞房翌日在屏风后哭鼻子,可那终究都是小事。

但是家里欠债的时候、帮阿婧撑腰的时候,还有程颐在宫中讹她的时候,她无一例外都清醒得很,那些事却真都是大事。

他唯一一次见她遇到大事还慌了阵脚,就是那位世子险些非礼了她的时候。可细细想来,即便那时候她也仍留着冷静,恐惧之余她既没闹自尽也没做出什么别的傻事,首先想到的是抓着他求他别卖了她。

什么对她最要紧、怎么做对她好,她清楚着呢。

苏衔眯眼睇着岳父:“不必把她看得这么无能,也不必把我想得那么不堪——这几天您都没睡好吧?累不累得慌啊?放着好日子不过自己折磨自己干什么。”

谢长远下意识地埋头捂了下脸。

他确是一连几天都没睡好。从阿苔出嫁前一晚至今,起码又三天了。他着了魔似的一遍遍地想苏衔若对她不好怎么办?始乱终弃怎么办?

神情复杂地睃一眼苏衔,他道:“还成了我小看她了?”

“本来就是啊。”苏衔摊手,“虽然您看我不顺眼,但我好歹是个丞相,我眼光可以的好吧?没点本事单凭张脸长得好我看得上?!”

谢长远面色微僵,苏衔嘴角轻扯:“……别告诉小苔哈,不然她又怪我瞎说话。”

谢长远:“……”

怎么听着丞相还有点惧内似的。

“还是下棋吧!”苏衔唯恐自己多说多错,索性继续摆起棋子。

谢长远也凑回棋盘前,看看棋,又看看苏衔。

唉,这女婿或许也没那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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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

入夜,各处宫苑的灯渐次亮起,四处也皆归于寂静。随着明月渐起,晚风渐渐拂起来,抚过宫墙,依稀含着寒涔涔的凉意。

六皇子强作镇定,坐在案前读书,却是半晌都读不进去一页,索性将书放下:“阿才。”

守在门外的掌事宦官忙躬身进屋:“殿下?”

殷临晨的目光睃了眼窗外,阿才即刻会意,折回外头一挥手,屏退旁人。

复又回到殿中,阿才小心地阖上房门,行至书案边:“殿下有事吩咐?”

殷临晨缓气:“父皇可回来了?”

“早已回来了。”阿才道,“去皇长子府也没留太久,下午就回来了。”

殷临晨又问:“回来之后……紫宸殿没什么消息?”

“没有。”阿才摇头。顿了顿声,又说,“殿下别忧心了。那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皇后娘娘病了这许久不也都没闹出什么?陛下今日去皇长子府想来也不过寻常探望,殿下放宽心也就是了。”

殷临晨坐在案前支着额头,一语不发。心思搅动着,越搅越复杂。

他一面也与自己说,父皇去看望皇长子不过是父子间的寻常关切,未见得是察觉了什么,心下却犹是忐忑不安。

另一面,不平也有被这度自说自话地劝慰激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病时父皇从不曾亲自来看过他。

皇后已在留意他的婚事了,待得大婚他就要出宫开府。可他在宫中都鲜少能见到父皇的面,来日出了宫,想来更难见圣颜。

殷临晨越想心中越沉,响到最后,满心郁气鬼使神差地化作一声自嘲的笑。

摇一摇头,他又问阿才:“你说父皇……不会替大哥试药吧?”

阿才一滞,目光顿时闪烁地躲避起来。

这是说不好的。皇长子之所以也中了毒,便是因为他近来在皇后面前尽孝。

自皇后中了毒,殷临晨再下药便是添在了皇后每日服用的汤药中,皇长子也未见得是有意试药,多半只是帮皇后将药吹凉时用嘴唇碰上一碰,一日日积攒下来就也见了效。

“……陛下九五之尊,应该不会。”阿才心惊肉跳地说着,脑中倏尔凌光一闪。

“……殿下。”他咬一咬牙,“其实陛下再病一次,也未必……也未必就是件坏事?”

殷临晨锁起眉头:“别说了。”

他自知阿才是什么意思。去年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让父皇病过一次,后来愈发知道了这药的厉害,身为皇子,那念头他自然动过。

可也只是“动过”而已,冷静下来他便想明白了——那事谈何容易?

父皇没了,还有大哥、三哥、四哥五哥,他们中的每一个都不仅是年纪比他长,母族的身份也比他强上许多,他没底气与他们一较高下。

阿才却说:“可若诸位殿下都没了呢?”

殷临晨惊然扭头,便见阿才的脸色也发着白,显与他一样心惊于这样的想法。

但阿才定住心,还是说了下去:“亦或者……亦或者并不必那么麻烦,只消皇长子没了,皇后为求自保也不得不过继一子,以嫡子之名养在膝下?”

殷临晨当即摇头:“宫中皇子皆是她的儿子。”

阿才看出他的抗拒,徐徐又道:“明面上是这样的理,实际如何,殿下心里也清楚。”

明面上皇后母仪天下,地位不可撼动,但其实后宫几位高位嫔妃皆有家世倚仗。现下皇后地位能够地位稳固,除却数年来端庄持重不出错以外,更是因她膝下的嫡长子能够服众。

一旦嫡长子没了,后宫自有许多人想取皇后而代之,更有许多人会想将自己的儿子推上皇位。

到时六宫争起来,父皇都未必拦得住。皇后唯有再揽一子养到膝下,才能勉强平息六宫争端。

殷临晨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正因明白,他霎时便是一后背的冷汗:“可我……”

杀了大哥。

——心底声音已然冒了出来,令他噤声。

杀了大哥,去争下这个嫡子的位置。

殷临晨木然坐在那儿,自言自语:“大哥倒也不曾欺过我。”

欺负过他的人很多,但大哥并不是其中之一。

阿才静静垂眸:“为帝王者,总有些不得不做的事。”

阿才言道即止。他身为六皇子身边的侍从,自然希望自己的主子能飞黄腾达。但究竟要怎么做,还是要看殿下自己的意思。

殷临晨心潮涌动。

强自压制着的雄心犹如被失了禁咒的魔,在阿才的话语怂恿下一次次往外冲着。他一壁告诉自己不可,一壁又已思量起了各样可能。

似乎也……并不是不可。

那药的好处他知道。单独用来毫无作用,配以不同的东西才会有不同的功效。事情因而变得极难查验,哪怕真摸到了那药,也未见得就能瞧出端倪。

用这样的法子除掉大哥、甚至除掉更多兄长,难点并不在于如何将这药下给他们,而是如何让他们逐一病倒却又不让他引人怀疑。

殷临晨无声地思忖着,思忖了许久,轻轻开口:“你说……京里若闹了疫病呢?”

阿才一愣,转而大悟,不禁喜上眉梢:“殿下聪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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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数道黑影急入丞相府。事关重大,苏衔反倒不想瞒着谢云苔,原有意让她一同见见,不料阿婧缠着她去逛集,他总没可能让阿婧一起听这些,只好由着她们出去。

甲字令历来由皇帝亲掌,凭一块令牌便可调动整个暗营。于是暗营十司的掌事都到了,沈小飞落了地,一马当先地走向苏衔:“师兄,皇长子的病还真不对劲?”

“说不好。”苏衔立在廊下颔一颔首,“陛下只说先查着,你们便先姑且查去。”

沈小飞锁眉:“这从何处查起?”

“宫中太医院、京中各药坊,皆不能放过。”顿声,他又续道,“还有,我仔细想了一夜,若真是药,这药过于奇诡。你们动一动人脉,将江湖上一并查了。”

“诺。”众人抱拳,苏衔略微偏头,睃了眼石案上的明黄卷轴:“陛下还有道密旨,你们看完拿给我师父。”

言罢又一睃沈小飞:“你进来。”

“哎。”沈小飞应了声,随他进屋。余下九人先上前看了那密旨,各自露出愕色,又都没说什么,很快纵身跃起,转而消失不见。

屋里,沈小飞好奇:“什么密旨啊?”

“晚些找他们看。”苏衔在书案前落座,沉吟着道,“皇后和皇长子这事,我在想……”他说着顿声,陷入思量。

沈小飞看着他:“想什么?”

“也没什么道理。”苏衔摇了摇头,告诉他,“我在想许婉眉与玫妃。”

“你觉得与她们有关?”沈小飞皱起眉。

他明白苏衔为何往那里想,因为当时许婉眉就是在暗中往宫里送药,他们暗营也查到了那药,只是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可这两个人都死了。”沈小飞缓缓摇头,“再说,我们当时还觉得玫妃与皇长子有私情,如今这药又用到皇长子的身上?”

重重迷雾,剪不断理还乱。

苏衔轻喟:“我也说不清,只是这两日总在想。”言罢他顿了顿,“先由着他们去江湖上查,过几日你就说从江湖上搜到了药,然后将那药送去太医院验一验。”

沈小飞撇嘴:“当时我就私下里找暗营的药师验过,他们都验不出,太医只会更没办法。”

“验了再说。”苏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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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宫中又传消息。七皇子忽而大病,症状与皇后和皇长子如出一辙。

再过三日,贵妃病倒。

宫人间于是渐渐有了传言,道这病原就是疫病,会传染的。可大多数人仍是不信,因为皇后已病多时,长秋宫却未见出事;皇长子也已病了些时日,皇长子府亦一切安好。

但很快,长秋宫便有宫人病了,皇长子府正妃吴氏与侧妃徐氏亦先后染病。紧接着,宫外的三皇子、五皇子各自染疾,宫中的六皇子、九皇子也纷纷病倒。

除此之外,更不乏朝臣中招。人心惶惶之中挨过半个月,民间也渐渐出了有人患病的消息。

算起来传得虽是不快,一时间也无人因此而亡,但疫病总是让人恐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