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活动了一下筋骨,又看向苏衔:“外人面前不逼你认。”

苏衔眉心一跳,扭过头来。皇帝神色有几分怅然:“你这性子不会喜欢宫里,也不会喜欢王府,为父知道。”

苏衔额上青筋狠跳:“你再一口一个为父我……”猛地扬拳,作势要打人。

“……朕知道。”皇帝姑且忍了口舌之快,“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日后还由着你的性子来吧。”

这话让苏衔的脸色好看了些,殷临曜道:“父皇先进寝殿歇一歇?再传太医来看看?”

虽说棺材底下垫得也厚实软和,但一躺这么多天总也好受不了。

皇帝点一点头,又说:“你再派人出一趟京。”

殷临曜:“出京?”

“把你四弟接回来。”

殷临曜的手猛地一颤:“四弟也是假死?!”

苏衔也嚯地回过头,片刻前的震惊再度浮现眼中。皇帝有些窘迫地咳了声,别看视线。

他感觉父子间的信任有点保不住了。

殷临曜哑了哑:“那前面几个故去的弟弟……”

“那是真的,是真的!”皇帝赶忙解释。

信任果然保不住了!

殷临曜又木了会儿,点头:“儿臣这就派人去接四弟。”

殷临曜便先行告退,殿里少了个与旧时纠葛不相干的人,愈发的鸡飞狗跳。

姜九才扶皇帝进寝殿歇息,苏衔随进去,面色始终黑得可怕。俄而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始翻箱倒柜。

“哎殿下……”姜九才不解地唤他,被他眼风一扫即刻改口:“……丞相大人,您找什么?”

苏衔转会视线,继续翻找:“打火石。”

“……”姜九才想着韦不问先前的话,小心翼翼,“您……找打火石干什么?”

苏衔头也不抬:“我把紫宸殿点了。”

“……”姜九才向殿门口的韦不问投去求助的目光,韦不问淡淡:“徒弟,别闹。”

苏衔:“非点不可!”

韦不问想了想,不咸不淡道:“哦,还有个事要与你议——陛下想禅位给安西王。”

“?!”姜九才一怔,心道你怎么回事,先把烧殿这事劝住好吗,这会儿提什么禅位?!

却见苏衔拧着眉回过头:“禅位?”看看韦不问又看看殷玄汲,他踱到床边去,“当真?”

姜九才:……行。

还是师父了解徒弟。他怎么忘了,苏衔这人虽然平常不知天高地厚,但遇到政事一贯认真,从不胡来。

床榻上,殷玄汲静了一会儿:“先不必与他提,朕要先了了当下这些事再说。”

.

安西,谢云苔接到苏衔的来信说一切皆已安排妥当,便开始让府中收拾行李,打算等他再来信说可以回京了便启程。月末正冷的一天,她饶有兴味地让下人在院子里支了小炉,拉着阿婧在院子里烤了半晌的红薯。红薯烤好冒着糖,香喷喷的令人食指大动,母女两个一起捧着红薯进屋,案边坐着的人令两个人先后一叫:“啊!”

“啊——”

苏衔回过头,目光直勾勾地落在红薯上:“我也要吃。”

谢云苔怔了怔,朝他扑去。红薯顾不上好好放下,就随手地抛到一边。苏衔嬉笑着将她拥住,同时目光投向红薯:“别乱扔嘛!”他都闻了半天了。

阿婧很贴心,先跑过去把几个红薯捡起来在桌上放好,才也扑过去:“爹爹!”

苏衔腾出手,一手抱她一手搂着谢云苔,俯首在谢云苔额上亲一亲:“想我吗?”

谢云苔眼波流转:“再不回来我都忘了你是谁了。”说罢仰首,在他唇上一啜,又道,“我们自己回去就可以了,你何必来接一趟?”

“京中事情比较多。”苏衔神情有些复杂,“我想先来与你说一说,免得吓着你。”

谢云苔点一点头,不曾多想什么。当晚,苏衔揽着她躺到床上,说出的话直惊得她一次次蹿坐起来:

“什么?陛下没驾崩?!”

“嗯。”苏衔颔首,“是假死,为了揪出殷临晨,把满朝文武都骗了。”

跟着他仔仔细细说下去,将来龙去脉与谢云苔说了个清楚,暂且略过了自己叫父皇的一环没提。

接着又告诉她:“这次回去……你得见见公婆了。嗯……没有婆婆,见公公就可以。”

谢云苔坦然:“好呀。你说见就见,我可以的。”

苏衔抿唇:“陛下就是你公公……”

“什么?!”刚躺回去的谢云苔再次坐起来,“陛下是……”怔神之间,一些长久以来的疑惑忽而在心底有了答案,一切豁然开朗。

比如苏家为何那样厌恶他、他为何敢在圣驾面前那样无法无天;再比如他为何敢在宫里放火,还有当初苏婧被家人讥讽“有娘生没娘养”为何突然引得满屋寂然。

谢云苔不禁嗓音沙哑:“你是陛下的儿子……是个皇子?”

“嗯。”苏衔翻身,没头没脑地将她一圈,将她按回来躺着,闷闷道,“我没想骗你,从前我一直没认他。”

他曾经那样抗拒这件事,只想发自肺腑地觉得此人并非父亲,所以才不肯与她多提。

“那……那……”谢云苔怔怔的,万千思绪倏尔都涌进脑海,搅得她满心都乱。最终,她拎出了自己最在意的一件事,拿出来问苏衔,“那你是不是必须纳妾了……”

“?”埋在她胸口耍无赖的苏衔抬起脸来看她。

谢云苔轻轻道:“皇子们都有侧妃吧……”咬一咬唇,声音变得更低,“也没关系,我们能相处好的。”

苏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扑哧笑出声:“你在乱想什么?”

看她想的这事,还说得那么委屈!他成婚后是没好好为她守身如玉吗?!

谢云苔眨一眨眼:“本来就是呀。”

就拿皇长子府来说,坊间皆知皇长子与皇长子妃伉俪情深,可皇长子府还不是妾室一点不少?

“别瞎担心哈。”苏衔摸摸她的额头,“认爹是私下认的,他不逼我当皇子,也不会逼我开王府,纳妾更没人管。日后在外人面前,我还是苏衔。”

顿了一下,他又带了笑音:“是你一个人的苏衔。”

谢云苔蓦然脸上一热,反手推他:“讨厌!”

“嘿嘿嘿……”他死皮赖脸地把她拥得更紧,深吸气吸了口久违的清香,“睡吧睡吧,这阵子你不在身边,爷睡觉睡得没滋没味,这一觉要睡长一点!”

谢云苔轻轻嗯了声,往他怀里缩了缩,便也睡去。

她早就盼着这样睡觉啦!这些日子都没有人抱着她,睡觉都变得没趣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估计明后天也就完结啦

番外打算写写俩人和俩娃的日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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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3 章

一家人翌日清晨动身, 抵京时已近年关。恰一场大雪下了彻夜,入京时便见四处银装素裹,红墙绿瓦上覆了厚毯般的洁白。

“可以玩雪啦!”阿婧入了府便往花园里冲。他们这些日子不在府中,下人们纵使常要进屋打扫, 人来人往的时候也比平日少了许多。园中便积了一层完美的白,有很大一片地方一个脚印也没有, 正适合玩雪。

苏衔一刻也闲不下来, 一入府便有事要他打理,谢云苔便陪着苏婧玩了会儿。约莫傍晚时分, 周穆匆匆寻来,在月门边一张望,走向谢云苔:“夫人。”

“穆叔。”正陪苏婧堆雪人的谢云苔站起身, 周穆道:“安西王那边来人, 似是想现下请您和相爷进宫一叙, 相爷让我过来跟您知会一声。”

“好。”谢云苔颔一颔首,摸摸阿婧, “雪人一时半刻也化不了, 等娘回来再陪你堆好不好?”

“好!”苏婧爽快点头。她原想的是若娘要出门去忙,她自己堆完也可以, 但娘既然愿意回来陪她堆自然更好。

谢云苔便随着周穆去了书房,苏衔也正打算跟着来者一道出府, 见了她,理所当然地牵住手:“走吧。”

安西王差来的宦官低头避了下,毕恭毕敬地随着二人出去。二人一道上了马车, 谢云苔薄唇紧紧抿着,一语不发。

苏衔修长的手指支着太阳穴,悠哉地看她:“你紧张啊?”

“……自然紧张的。”谢云苔轻道,跟着便又不言了。她还记得他们成婚时众人无不反对,九五之尊便是其中之一。

“没事哈。”苏衔撇一撇嘴,凑过来,在她侧颊上亲一口,“谁敢说你半句不好——”

谢云苔抬眸看他。

他促狭一笑:“老子烧了紫宸殿。”

谢云苔:“……”

不多时,马车便在宫门口停下了。姜九才早已亲自带着人候在宫门口,见了二人忙迎上前:“大人。”

苏衔一马当先地先下了车,姜九才身边的宦官刚要上前搀扶谢云苔,被他先一步伸手挡下。谢云苔搭着他的手下车,二人一道入了宫门。自宫门处到紫宸殿也不算太远,但到底刚下过雪,宫道纵使清扫过也残雪难免,这一路便走得很慢。

谢云苔不自禁地慢慢有点冷了,忽而一股热流从他掌心灌来,温温缓缓地渐将寒意趋开,她侧首看他,他衔笑:“暖和了吧?”

她点头,他跟着就要抱她:“抱着会更暖和啊!”

“……”谢云苔猛地一避,低斥,“别闹!”

“嘿……”苏衔悻笑,也不强抱,乖乖随她继续走了。

他们步入紫宸殿大门的同时,宫人们便会意地向外退去。走进内殿,安西王先看过来,颔首:“二弟。”又看看谢云苔,“弟妹。”

“殿下。”谢云苔朝他福了福,视线低垂着一划,扫到九五之尊正端坐于御座,行上前几步就要下拜,被苏衔从身后拽住胳膊。

苏衔:“小苔有着孕呢,算了哈。”

“……”皇帝无奈地睇着他,摆手,“坐吧。”

“谢陛下……”谢云苔只得去落座,苏衔在她身边坐下,皇帝看看谢云苔,道:“待这孩子生下来,若是女孩,朕封她个郡主;若是男孩,朕……”

“别。”苏衔挑眉,“拉倒,打住。”

皇帝面色阴沉,苏衔啧声续道:“说好的哈,咱该怎么过怎么过。我又没封王,我闺女封个郡主像话吗?”

皇帝:“朕是为孙儿孙女的前程着想,你这当爹的怎么回事。”

“我这当爹的还不能为自家孩子争个前程了?”苏衔鼻孔朝天横得可以,“我废物?”

“……”皇帝只得作罢,冷着张脸继续看折子。苏衔缓和几分面色,打量着他问:“解药管事?”

“嗯。”殷临曜颔首,“父皇与四弟服了解药都无大碍了,御医说只消再调养些时日便可。”

苏衔点点头:“殷临晨呢?该招的都招了没?”

“供认不讳。”殷临曜说着锁眉,“只是他一直说想见你,我们问他何意,他皆不肯说,只看你愿不愿意见了。”

“见个屁啊,准是一堆废话。”苏衔啧一啧声,转念又道,“不过见见也行。”

殷临曜自听得出他别有想法,问道:“怎么说?”

苏衔轻哂:“哎,诈尸爹。”

“……”皇帝抬眸,“嗯?”

苏衔:“暗营归我的旨意还作数不?”

皇帝想了想:“作数。怎么?”

“我去见他,他以后就归我们暗营收拾,行不行?”苏衔淡声问,殷临曜与父亲视线一碰,不约而同地想到暗营那些千奇百怪的收拾人的法子。

父子两个皆沉默不语,半晌,殷临曜幽幽开口:“二弟,他毕竟是……”

“哎,别说那些虚的。”苏衔勾唇轻笑,“你们就没有那么一闪念,觉得这人必须不得好死吗?”

“我知道大哥你光明磊落,肯定想说他毕竟也是你我的弟弟。”苏衔耸肩,“但怎么的,死去的弟弟们就不作数了是吗?是老七从前跟你不亲还是老五对你不恭敬?他们在天之灵还看着呢。”

“当然了,你们俩下不了手那很正常,单为风评你们也要多些顾虑。”他说着又笑,“但我不怕啊,让我干这事最合适了。”

论身份,外人不知他是皇子,他杀殷临晨一百遍也不算骨肉相残。

论恶名,反正他一年要被弹劾几百回,不差这一回。

殿中良久沉寂无声,皇帝眼中的不忍与狠厉交替几番,最终淡道:“朕不知这件事。”

“你自然不知道。”苏衔意有所指,“你安心养病顾不上哈。”

言毕他便起身,风轻云淡地就往外走:“他在哪儿?诏狱是吗?我这就去。”又扭头看看谢云苔,“肯定没对他动刑,不吓人,你想不想去看看?”

谢云苔一怔,殷临曜也锁眉:“弟妹有着身孕,这事你带她?”

“他这不是锒铛入狱了吗。”苏衔贱兮兮道,“看到别人家庭幸福不是很痛快?”

殷临曜:“……”

谢云苔一听,品出了苏衔心下的恨意。二人成婚的时日并不算长,但他素来是愿意让她避着这些事的,此番有意如此,可见心中怨愤难平,巴不得让殷临晨更痛苦一些才好。

那她怎么办?自然是帮着他呀!反正他说了不吓人那就必是不吓人,她的胆子也没有那么小。

她便坦然点头:“好,我跟你同去。”

苏衔笑一声,搂着她便走。皇帝轻叹:“朕让他们备了席,先用晚膳再去。”

“没兴趣。”苏衔信口拒绝,被谢云苔拉了拉衣袖。他侧眸看她,她淡淡垂眸:“我饿了。”

“……哎好嘞,先用膳。”苏衔便爽快地改了口,殷临曜头疼地扶了下额头。皇帝心里五味杂陈,一时气得想打他,一时又觉有这么个能管住他的儿媳倒也不错。

是以四人一道用了膳,苏衔与谢云苔到诏狱时已天色全黑。二人由诏狱中的守卫引去殷临晨的牢室,走了一段苏衔便大致猜到是哪一间,离得不远时,开口扬音:“哎,方才不该回绝得那么快,该听陛下说完如是女儿封郡主、那儿子封什么才是?”

谢云苔眨眨眼,会意地接口:“是呀,我也好奇。难不成封世子?可你没有爵位,总不可能是世袭丞相之位。再说,陛下一片好意,你说得也太不留面子了。”

清凌凌的声音贯穿诏狱阴暗的走廊,不多时便闻镣铐轻响,不远处响起怒喝:“苏衔?!”

是殷临晨的声音。

苏衔眯眼,抬眸看去,摆手示意各处守卫退下。目光又划过四周,见周围的牢室都空着,便先扶谢云苔去走廊中事先安排好的椅子上坐了,自己信步走到殷临晨的牢室前。

几步之遥,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殷临晨。到底是皇子身份,果然没有动刑,甚至有可能吃得都还不错,是以看着气色尚可。

殷临晨也盯着他,满目怒色,苏衔笑一声:“呵,小六,人不可貌相啊?什么事非得见我?”

殷临晨后牙紧咬,睇一眼谢云苔,多少猜到了苏衔的用意,冷涔涔地笑起来:“你何苦这样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满朝文武、一众皇子,谁不知你活得风光!”

“你还有脸提一众皇子啊?”苏衔启唇相讥,“晚上不做噩梦?”

“你当他们是因我而死的吗?”殷临晨嗤笑出声,“他们活该!若非要论个罪魁祸首也是因为父皇、因为你、因为大哥!”

“?”苏衔眉心微跳,“关我屁事。”

谢云苔也看过去,只道其中还有什么她不知晓的皇室秘辛。

便见殷临晨阴冷笑着,打量着苏衔,一字字道:“我自知命不长久,今日便与你说个明白。来日到了阴曹地府我自有阎王与我算账,但你在人间也休想过得畅快!”

苏衔不咸不淡地看着他:“说,让爷听听你的狗嘴里能吐出几颗烂牙来。”

殷临晨道:“我母妃位卑又早逝,我自知在父皇眼里比不得一众兄弟,可你不过一个外人罢了……凭什么占尽风头。”

“自你入朝为官起,父皇对你赞誉不断,我连入紫宸殿也难,你凭什么!”

苏衔的神情不禁复杂。他依稀记得很久之前他见到殷临晨被宫人冷嘲,便替他教训了宫人。

“六殿下的心眼,真是比针眼还要小些。”背后忽而响起轻缓话语,苏衔侧首,看到谢云苔慢步上前。

他想她该是想托出他的身世来气人了,凝神斟酌,觉得说了也罢,便一语不发地听着她说。

却见她美眸低垂,酝酿出了一股他从未听过的阴阳怪气:“在陛下眼里他就是比你强,如何?一众皇子就是都比你好,你能怎样?是哦,好几位皇子到底是死在你手里了——可宫里活下来的更多呢,死去的那些也死得还算痛快,你日后恐怕要惨不忍睹了,你说气不气人?”

“还有啊。”谢云苔抬手,轻抚小腹,笑吟吟的,“苏衔快有孩子要降生了呢,陛下欢喜得很。日后这孩子必定千娇万宠地长大,大概比苏衔还要风光许多。我想想啊……苏衔是自入仕才开始风光的不是?这孩子的风光许是要从出生便开始了,少说多个十几二十年呢,唉,天不遂你愿呗?”

“……”苏衔摒笑,幽幽地看着她。她眉飞色舞的,口吻又慢悠悠的,要多气人有多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