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楼老板早见识过周行榕以读书人自居,瞧不起商人的嘴脸,如今逮着机会,极尽讽刺之能事,倒闹的周行榕呛了一鼻子灰,数月未曾出门。

此后他考中举人进士,及止做了探花郎,终于有机会报当年被辱之仇…

周行榕不知道自己这旧恨心结,此后影响到了大启国运,只管踽踽独行在仕途这条道上。更不知他此刻已沦为京中百官茶余饭后谈资。更有相国府翁婿,夫妻,三人团团而座的家庭座谈会,因为他提起的加重赋税而引起了不同意见。

薛寒云坚持认为加一成税赋原本出发点是好的,只是在执行的过程之中,难免因为下面的人执行力度的原因,而出现各种偏差。

柳明月却道加重税赋,加重百姓负担,包括从民间挑选良家子进宫,再加上如今锦衣卫随意处决人命,这等铁腕政策本身就不是仁君所为,将来如何,还不一定。

薛寒云原与她力证承宗帝的英明之处,到得后来柳明月提起锦衣卫,这才沉默了下来。

张诚惶惶如丧家之犬逃出城去,是薛寒云亲眼所见,纵是承宗帝英明了九次,这一次他也说不出赞同的话来。

锦衣卫越权随意处决人命,直接听命于皇帝,现如今还只能对品级低的官吏或者寻常百姓下手,如今还算有所制衡,若有一日不管品级,连朝是重臣也敢拘禁审问,高高凌驾于六部之上,那种场面,想象便令人不寒而栗。

薛寒云是聪明人,正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才沉默了下来。

但纵然如此,也不能抹煞了承宗帝大力整顿军备的决策的英明性。帝心如何,他委实揣测不到。

柳明月见他沉默,深知并非自己的言论压倒了薛寒云,说服了薛寒云,他只是保留了自己的想法。从很早以前,她便知道,薛寒云是个固执的人。

柳厚见得小夫妻为了政事争论,只觉好笑。

“我一个老头子天天在政事堂,都不与人争执,你两个闲吃萝卜淡操心,竟为了这事来生气。想来是太闲。既有这功夫,还不赶快回房去,来年给我生个大外孙子,好让我也享享天伦!”将他两个一顿轰将了出来。

夫妻两个都有些郝然,出来之时便一前一后,似乎瞧着有赌气的意思。

随侍的春凤与连生不敢吭声,只一路小心跟着他们夫妻到得锦梧院。

夏惠如今到了晚上,便回自家小院里去了。如今春凤冬梅秋果三人外加新进的金铃在院里当差,另有几名小丫头子跑腿洒扫。

见得他们夫妻二人进房,金铃便默默退下,只留其余三个大丫环服侍。

秋果是个没心没肺的,春凤与冬梅见得主子面色不好,便端了热水来,留她一个人服侍。

她依着往常服侍了二人净面洗漱,这才退了下来,到得丫环们房里,见三个人各拿了个绣花棚子在那里绣,傻傻道:“春凤与冬梅姐姐偷懒也就罢了,金铃你新来的,也学她们偷懒?”

金铃抬眉将她瞟了一眼,坦然道:“姑爷既回来,我便不往卧房里凑了。”

寻常薛寒云不在,她倒会在柳明月身边侍候。

柳明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有时候会叫她在身边讲些乡间趣闻。她也觉这位女主子跟小孩子似的,不但讲乡间百姓生活,还讲自己小时候在田里山上淘气的经历给她听。

自小娇养在深宅里的柳明月哪里听过这些?

很快便养成了饭后习惯叫金铃来讲些乡间之事来消食的习惯。

春凤冬梅本来便觉得金铃平日手脚极勤快,每次薛寒云从营里回来,她便想着法儿的偷懒,她们如今也大了,自夏惠嫁了出去,便揣摩着也许柳明月将来也要将她们配了出去。春凤如今见天跟着柳明月出门,便多了个心眼,有心试试金铃。

“怎的姑爷回来,你便要退出来?万一姑娘哪天想要给姑爷纳个姨娘…”话还未完,便被金铃兜头啐了一口,扔了绣花绷子掐腰立了起来:“要是想当姨娘,我早当了,也不是没人想聘我做二房,就算是个乡下富户,跟相国府里姑爷的姨娘有什么区别,都是做小,在大妇面前立规矩遭人做贱的。我要愿意,何苦跑来当丫环?!”

她平日文文静静,其余三丫环都不曾料到,金铃居然有如此泼辣的一面,都瞧的呆了去。

秋果傻傻道:“你不想当姨娘,难道有心上人不成?”

这句话一出,方才还泼辣的丫头忽然之间红了脸,手脚局促,连放也不知道要往哪放。

“咦咦,真被我猜中了?”秋果兴奋起来,绕着金铃转圈圈。

春凤原本只是试探金铃,见得她生气,不怒反喜。相国府的丫头们多是老老实实在后院服侍的,早些年也有过一名丫环生了不轨之心,想着相爷孤清,便自荐枕席,结果惹的相爷大怒,交由闻妈妈发落。

那丫环便被杖责二十,发卖了出去。

此后相国府丫环便以此女为鉴,再不敢生非份之想。

因此相国府的后院,竟然是意外的干净。

金铃自被买了进来跟着夏惠学规矩,早晚也能察觉到锦梧院众人对她的审视之意,只是她原本便只想着能在三年之后赎身,自然从不主动往男主子身边凑。

如今恰逢春凤试探,她趁机表明志向,也好教锦梧院内一干丫环不致小瞧了她.

72第七十一章

柳明月心中各种念头翻涌,待得房内丫环退下,却又不知如何分说。

或许她对司马策带着天生的敌视心态,可是这种心态,哪怕是亲密如薛寒云,她也不知如何开口,才能说服他…

她虽不是男子,可也知凡有热血的出身武将世家的男儿们都向往沙场驰骋的快意人生,她那帮师兄弟们只除了谢弘,无人不如是想。

“月儿可是生气了?”

她面壁而睡,留给薛寒云一个后背。原以为他已经睡了,却不曾想,原来他只是极力放松呼吸,并未睡去。

夫妻之间,有什么非要争论的与对方势不两立的话题呢?

据说最高境界的枕头风便是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缓慢的改变枕边人的想法,而不是太过焦躁。二舅母早教导过的,她一急便给忘了…

柳明月转过身来,以一种非常凶悍的表情瞪着薛寒云,一把将他推平,爬到了他身上,伸出以手来拧着他的耳边,凶巴巴的审问:“说,你是忠于皇帝还是更忠于我?”

薛寒云原本神色似乎有些僵,听到这话唇角顿时微弯,抱拳做投降状:“为夫定然更忠于娘子…今日是为夫错了,不该跟娘子一争高下…”

柳明月心道:你与我争个高下倒好,至少我还能知道你心中所想,你若因为夫妻二人想法大异,只为了讨我欢心便一味顺从于我,时间久了,有多少情意也磨的点滴不剩,我可不做这样笨的女子。当下只揪着他的耳朵不放,双目瞪的溜圆,一脸刁蛮小样儿:“你敢?!”

薛寒云苦了脸,“那娘子给为夫指条光明大道,为夫该如何行事,方能称娘子意?”争论了她不高兴,不争论她也不依,如何是好?

柳明月松开右手,在他胸前敲击,形如叩案一般:“你且容为妻想想…”

薛寒云又是好些日子没见过她,本来便心燥的慌,偏她坐在他腹上,二人都着中衣,抬头便是她如蝶翅般垂下来的浓密睫毛,因着低头沉思,眸色仿佛也更深了几分,更衬着玉白小脸儿与嫣红唇儿惹人爱怜,不知不觉便将那些家国大事抛至脑后,只余眼前情□惑…

“有了!”

他正在神游太虚,思绪已经不知道飘到了哪次引的人血脉贲张的事情上去了,却听得小丫头大叫一声,顿时吓了一跳。

“以后,你要按时向为妻进行思想汇报,最好是一个月能写汇报一次,都编撰成册,其中可表你对为妻的忠心,可写你对军中的看法,或者听来的看来的事情的想法,可写…反正想写什么写什么,只有一样,不得隐瞒任何想法…”

这会儿,便是要他写十道八道册子都行,此情此景,哪里还忍得住?

“娘子说的什么,为夫都答应!好月儿,让我亲亲…这么些日子没见,你可想我没?”伸臂将她揽在怀里,一个翻身,二人便易了个位子。

柳明月被压在身上,气结,气恼瞪他:“没诚意!就知道敷衍我!”唇儿却被堵的严实,唔唔两声,连句完整的话儿也说不出来…

一个并非真心着恼,只是爱之深忧之切,生怕效忠那位冷血的帝王,会危及他的性命,另一个也肯在闺房里放下颜面退让,又在床帏间大展男儿雄风,夫妻一场战事,眨眼间消弥于无形。

在最快乐的瞬间,柳明月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伏在她身上的男子喘着粗气低喃:“我一定凡事都跟月儿商量…凡事不瞒着你…”她心中忧虑悄然放下。

他看得懂她刁蛮的背后隐藏着的不安,她亦甘心追随在他身侧,以后如何,以后再说也不迟…

夫妻之间,总要学着去妥协,去为对方着想。

那晚临睡的时候,柳明月已经模模糊糊了,却听得薛寒云在她耳边小心请示:“月儿,要是…明年我请旨去边关驻守,你会不会同意?”

自成亲之后,他屡屡设想过夫妻分离的可能性。

她是娇花一般被养在锦绣绮罗丛里长大的,他却是自小边关长大的野孩子。边关的环境有多恶劣,他早已明白,自己立志去边防驻守,却不忍累她也在边疆吃苦。但成亲这么久,她的快乐是显而易见的,他也因为她的快乐而几番踌躇,不愿亲手打碎她平静美好的日子。

前几日军中有邸报,却原来西戎狼子野心,如今亦在练军,说不定今秋或者明春便会大举进犯…

“你走的时候,记得别丢下我…” 语声渐低,她已进入迷梦。

薛寒云将怀中人儿紧揽在怀里,连连在她颊上亲了好几下,想是方才她被他折腾的太累,这会竟然睡的死沉,他这般动作都未曾将她惊醒。

——也许,他可以带着她去边关祭拜父母家人。

这么多年了,他一天也不曾忘记当年城破之际,与家人生离死别的场景…

第二日薛寒云照旧要回营,却赶上柳厚休沐,三人在厅里用早饭,见得小两口携手而来,他担忧了半夜的心始放下。

做人家父亲的,女儿嫁出去了,总担心受委屈。哪怕位高权重了,也不敢狠治女婿,总怕回头女儿再被打击报复回来。

他家这位东床娇客,又是当儿子养大的,更不同于一般的女婿,简直有点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就是因为几句话不合,也没道理责骂儿子不是?

若是朝堂上政见不合的同僚,大可想办法拍死,让他哑口无言,身败名裂,丢官弃位…太多手腕可用,唯独家中,这些法子都不能用…

每每此次,柳相都深切的怀念着自家夫人。

后宅这种事,他实在是无能为力。

好在这俩孩子还算孝顺,没让他操心太久,甜笑着来讨好他:“阿爹…阿爹…”

相厚一板脸:“这会才起来,要阿爹等到几时?大清早也不知道起来练练武!”

两个人相对做鬼脸,浑似做了坏事被长辈抓住的小儿一般。

柳家如此平和,宫中近日却不平和。

就在昨夜,沈琦叶小腹巨痛,折腾了半夜,叫来了数名太医,到快天亮之时,堕下来一团模糊的血肉,竟然是个已成形的男胎。

宫女们吓的魂飞魄散,急忙报到了正宿在尹素蕊宫里的司马策面前。

承宗帝成婚多年,身边女人不断,唯子嗣上艰难,如今尚无公主皇子。好不容易沈琦叶怀孕了,不成想又掉了,委实可惜。

司马策到得沈琦叶宫里,房内已经收拾干净,虽焚了香,到底还能闻到隐约的血腥味儿。沈琦叶散着头发惨白着脸儿躺着,被子以脖颈以下盖的严严实实,两只眼睛却哭的如核桃一般,见到了司马策,便哭个不停:“…总是臣妾福薄,无法替圣上孕育子嗣…臣妾有罪…”

宫里妇人流掉了孩子,先顾忌的并非自己,而是要先顾忌皇帝的情绪。

沈琦叶虽然心内痛苦已极,但却不敢将内心怨恨尽泄,恨司马策纳太多美人在后宫,她好好一个皇子,也不知中了哪一个的招,竟然无故流产了…

这种事情,无凭无据,便是她说出来,恐怕也无人相信。司马策哪里又会仅凭她一家之言便在宫中彻查?

况毫无目底的去查,恐怕会将宫中诸妃诸位美人全部得罪,到时候不但查不到凶手,恐怕连她自己都会失了恩宠,如今唯有自己私下里让心腹宫人悄悄去查证…

司马策安慰了她几句,又赏了一大堆东西,便回去批折子去了。

待皇帝起驾,沈琦叶扭头便吐,姚黄急的端了痰盂来接,见她吐出来的只是酸水,并无半颗米粒,只是眼泪鼻涕俱下,十分狼狈,只不断拍着她的背:“娘娘…娘娘…”

沈琦叶漱了口,说不出的疲累,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话:“他带着一身梨花香…”

阖宫皆知,尹昭仪最喜梨花淡香。

想到昨晚她在床上痛的翻滚,堕下他们的皇儿之时,他正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翻云覆雨,沈琦叶就忍不住恶心…

她的眼睛几近赤红,指甲深深的掐进了姚黄的手臂,直掐的姚黄小臂上沁出血来,哑声道:“我恨!我恨!…”

恨谁?

她自己?

亦或司马策?

又或者这满后宫的女人?

姚黄不知。

只是此后沈琦叶便一夜夜的睡不着,睁着眼睛瞧着殿中的幽烛发呆,不思饮食,整个人都形销骨立。

她又正在坐褥期,不能侍奉承宗帝,未得圣宠,一时之间有不少宫人与宫妃便说些风凉话儿,又或者短了她宫中日常用度。

姚黄魏紫二人也曾向中宫禀报,无奈皇后以病重为由,十回里有九回推脱。

沈琦叶得知此事,心中愈加怨恚:“她本来便是个病秧子,没病还要喝药呢,此回可称了她的心了!也许我的皇儿就是被她想法子打下来的…”

姚黄与魏紫面面相窥,总觉得经此一事,自家主子有些魔怔了…

73

第七十二章

沈琦叶遭受如此重创,沈太太自然进宫安慰。

未几,宫中传下旨意,宣柳明月进宫开解沈昭仪。

彼时薛寒云已经去了京郊大营,柳厚在衙署未归,家中下人传报,老吴管事早大开中门,迎了传旨宦官进来。

那宦官正是司马策身边大总管伏俊。

有仆人奉茶,信儿送到了后院,却见得夏惠一脸惊慌往外直冲了过来,见到自家公公,更如见到了救星一般,上前呼救:“不好了阿爹,姑娘发热疹子,这会烧的都有些糊涂了,阿娘催我来报一声,姑娘委实下不了床,要请个太医来看看方好。”

伏俊就是司马策肚里的蛔虫,上次柳明月进宫的情形,他瞧的真真。

他是内宫里长大的,几岁上就被净了身送进来,多少腌臜龌龊事未曾见过?当朝陛下看上个臣妇,不过寻常之事,只要处理得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只是如今圣上瞧中的人儿有一位政事上精明干练的爹,偏又爱女如命,此事才棘手了些…大约是多费些功夫罢了。

上次瞧着这位柳姑娘的意思,竟然是不愿意。

伏俊在宫里见多了争宠的娘娘们,这样视帝王青眼避之如蝎的女子,他还是头回见。

“既然柳宜人病着,咱家已经来了,理应去探探病。”

伏俊等得吴大管家打发了二门上小厮去请相熟的程太医,这才缓缓开口。

“大人且随奴婢前来。”

见得柳宜人身边侍候的媳妇子毫不迟疑引了他往内,伏俊心道:可是我想错了?

上次柳明月从蓬莱阁里出来之时,神色便算不得欢愉,此次听得内宦宣旨,怎么病的这般凑巧?

若论察颜观色的本事,伏俊自问不低,是否装病,他一眼便瞧的出来。

到得锦梧院,丫环们打了帘子,夏惠引了伏俊往内。

若是寻常男子要进内帏探病,极不合礼数,但太监在宫内原本就算不得男人,宫内娘娘们都不避讳,更何况柳明月,更无避讳的道理。不然,她岂不是比宫里娘娘们还金贵?夏惠深知,因此便将伏俊往里引。

“咱家就在外间,你且进去通报一声。”

伏俊站的地方,恰是锦梧院正房,卧房用云母屏风隔着,正好挡住了卧房内风景,却又听得清内里人声。柳明月若是装病,此刻听得他的话音,便应该吱一声才对。

哪知道卧房内迎头出来个一脸愁容的丫环,拉着先头引他进来的媳妇子不放,只差抹泪了。

“姐姐,姑娘可怎么办才好?这会都糊涂了,要不要送信去营里或者衙署?”

那媳妇子进去打了个尖,也未听见言语,出来便请了伏俊进去。伏俊满心疑惑的随她进去了,伸头往拨步床里一瞧,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但见柳明月脸上已密密麻麻起了许多疹子,整个脸都红肿了起来,原本鲜嫩如花的面容令人不忍卒睹,更何况她此刻神智不清,显是已经烧的糊涂了,肿胀无神的眸子微微睁开一线,复又闭目昏睡了过去。

不等程太医前来,伏俊便进宫复旨去了。

司马策听得柳明月生病,原还有几分不信,听得伏俊亲眼所见,才肯信了。

“没想到,她竟病了。”

伏俊跪在司马策脚下回话:“老奴瞧着,柳宜人病的很是严重,相国府已经去请程太医了,恐怕没有十日半月不容易好。就算好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想到那样一张漂亮的脸蛋上留一片疤印,伏俊便有些叹息。

柳明月的病症,比伏俊预计的痊愈还要晚上许多日子。

没过几日,程太医在宫里替司马策例行诊脉,司马策漫不经心道:“听说柳相女儿病了,这几日朕瞧着他在朝上神思不属,难道竟病的很重?”

程太医想到那丫头的嘱托,瞪着张肿成猪头的脸求他:“…程伯伯一定要让外面的人知道我病的很严重很严重,半年不能出门吹风见人,这样子宫里就不用再宣我进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