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纵然只有片刻的欢愉,也是好的。”武独说,“他如何做,如何选,与我的决定不相干。”

牧旷达叹了口气,答道:“也罢,早该料到你是这脾性,本以为这些日子里你变了不少,没想到你自打来了之后,便始终不曾变过。”

武独便朝牧旷达拱手,退了出去。

再回到院里时,段岭正在晾衣服,转头看武独,说:“这么快回来了”

武独看着段岭笑,只不说话。

“笑什么?”段岭问。

“没什么。”武独过来,在房中坐下,始终看着段岭。

段岭总觉得今天武独有点不对劲,试探地问:“手谕拿到了?”

武独想了想,答道:“拿到了,可调动影队,不过不差这几日,待你会试了再说。”

段岭点点头,总忍不住去看武独,在这个时候,他心里很不安,这是他十年寒窗临近结束的最后三天,也将是他另一段生涯的开始。考过会试以后,若不中榜,他就只好进牧府当一名随叫随到的参谋了。

像长聘一般,待遇虽好,于己却毫无建树,更几乎终身在野。

武独在外头吹起了笛子,段岭的心又逐渐安定下来。

“要是考上进士。”段岭突然说,“可以答应我一件事么?”

武独放下笛子,朝内屋里看了一眼。

“什么事?”武独问。

段岭说:“到时候再说。”

武独便点点头,段岭仿佛得到了一个承诺。

若自己提出要求,想与武独那个…武独会答应他么?

第104章 会试

段岭尚不知道这种情绪源于季节涌动,只觉得心里有股呼之欲出的欲望在左冲右突,不得宣泄。其实他最初提出这要求,只是想让武独在考完试后,给他买一串糖葫芦。

但渐渐地,他的心底充满了奇怪的遐想,及至会试那一天醒来时,一枚花瓣从窗外飘进来,落在他的脸上。

“起床了。”武独说。

段岭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武独拉开门,唰一下满院桃花飞舞。

段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夜间全城桃花绽放,江州的春天来了。那景象比在上京之时更为真实震撼,段岭大叫起来,四处看看,家里的桃树一夜间全部开了花。

早饭后两人出门去,街头巷尾,所有的花都开得缤纷灿烂,江州正街上全是花瓣,在春风里飞舞,炽日照下,光芒万丈。

“挺漂亮。”武独骑着马,带着段岭,上次来江州乃是暮春时节,盛景已凋,此时忍不住也驻马多看了一会儿。

“太美了。”段岭顿时沉浸在这美景之中,江州城熙熙攘攘,过了两条街,沿途开始戒严,考场定在成均阁后,再过去一条街就是内阁议事之地。

段岭还想多看一会儿,武独却说:“走吧,好东西一直都在这里,总会等你的。”

段岭侧头看武独,武独又摸摸他的头,两人递出名牌供黑甲军查验,验过后方放行。全江州的士族弟子都来了,车水马龙,挤在成均阁外的巷中。

“咱们虽然没有他们气派。”武独笑道,“骑的却是先帝的坐骑。”

段岭笑了起来,武独还想将段岭送入内,却被外头黑甲军侍卫挡住,说:“侍从不得随入。”

“我去办点事,傍晚在外头等你。”武独说,“不必紧张,你能行。”

“我…”段岭想和武独抱一下,自己却已经十六岁了。

不再是当年被人送来,陪着进学堂的小小少年。

“那我进去了。”段岭说。

武独站在成均阁外,掏出笛子,站在春风里便吹了起来。

喧哗巷中,逐渐静了下来,整条巷的人都看着武独吹笛,那一曲相见欢,仿佛吹开了春日之中满巷灿烂的桃花。

“是武独!”有人小声说。

熙攘巷内,不少人交头接耳,四大刺客声名远扬,昔年被西川不少少年仰慕,武独的身份更是传奇,有人说他是用毒高手,有人说他是害死先帝的叛徒,却没想到,竟会在会试当日,看见他送人入馆,更在这万众瞩目之中,吹起一曲相见欢。

段岭静静地站着听完,眼中唯有春风里的这个人。

越来越多人注意到了武独,好奇地打量他,一曲毕,武独便转身离开,这次段岭没有追出去,他知道武独一定会回来的。

“方才那位是武独大人?”

段岭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黄坚,忙彼此打个招呼见礼,大家都是宰辅门生,先前未细谈,只是匆匆一面,这时再碰上,正好彼此熟络几句。

黄坚不善言辞,上次见到他时只是简单地说了“好的”“幸会”,看样子十分沉稳,且貌不惊人,还有点黑,段岭猜测他满腹诗书,却有碍观瞻,不是牧磬喜欢亲近的类型。然而能得到牧旷达赏识,才华一定是有的。

“走吧。”段岭与黄坚一起,边走边说去找位置,答道,“是武独。”

“他是刺客?”黄坚也对英武侠客非常感兴趣,少年人总是喜欢任侠仗义的。

“是的。”段岭笑道,“不过他脾气很好,从不胡乱杀人。”

“听说陛下召他,让他进宫当太子少保。”黄坚说,“居然被他拒绝了,果真是我辈翘楚。”

段岭心里猛地一突,瞬间想起昨日武独的表现,是这样吗?!难怪!

段岭被这话扰了心神,心不在焉地与黄坚简单道别,进考场时仍在想这件事。武独拒绝太子少保之位,是为了自己吗?一定是的。

曾经他以为见到李衍秋,便可设法恢复自己的身份,然而叔父的反应令他如同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无法前进,只能后退。

段岭心中百味杂陈,直到考官进来发卷,为免作弊,应试学子一人一间。考官又让按手印,细细核对过。

就在此时,外面又有笛声响起,却不是武独的笛声,是郎俊侠!

“谁吹的笛子?”考官停下动作,疑惑道。

段岭所在的一排考场内都听见了笛声。

“相见欢。”考官说。

“您听过?”段岭的心情反而非常地安静。

“一眨眼,上梓之恨也有好些年了。”考官说,“未料今日听到两次这曲子。”

许久后,曲声停,考官出去贴了封条,段岭对着空白的卷子,笛声仍在耳畔回荡。考官那句话,忽然令他天心顿开,一扫先前忧霾——上梓之恨,亡国之耻,大陈南迁,京都沦丧,北方国土归于辽、元。他们永远背负着这重任,直到将外族驱逐出长城的那一天。

太子之位,对自己来说也许是身份,对许多人来说,李渐鸿的儿子、李家的后人,也许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两曲相见欢,除了提醒段岭,也许也在提醒这会试场中所有的考生。

段岭翻开考卷,题目是: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陈、辽、元、凉,四国之间的关系形成一张巨网,山河图卷仿佛在他眼前拉开。

过去,现在,将来,南陈十年,无数纷繁错迭的关系,战火中的悲欢离合,彼此缠绕交错,终于将他推到了这个时间点上。若回到朝中,他该怎么做?

“陛下,该你了。”

父亲的声音仿佛仍在耳畔,段岭提笔,蘸墨,先前的迷茫尽数化于虚无,铁马冰河,铿锵热血,注于那一杆狼毫笔中,是他十年寒窗所学,亦是他这一生不得不去面对的重担。

他还有一次机会,就是在殿试金榜题名时,走到李衍秋的面前。

武独带着李衍秋的手谕抵达江州军部,今日大多部将都前去监应会试,唯有谢宥坐镇。

“调四十人。”武独递出手谕,说,“清查江州官员与元人勾结一事。”

谢宥仿佛早知武独会来,答道:“比我猜想的要晚了些时日,但愿不至于耽误了正事。”

属下奉上茶,武独却不喝了,起身离开,带着四十名江州军,转向城中的另一机构“影府”。影府自前朝便已设立,目的是保卫皇室成员与外国使臣的人身安全,十年前冯铎因私下勾结官员而下狱,影队便再无统领,转由赵奎控制,影队一度不满武独身份,不愿听命。

如今彼此地位早已调转,又有皇帝手谕,武独分发下任务,让影队在暗中行动,自己则前往官府,挨个拜访。

“苏大人。”武独在户部外截住马车,伸手一让,说,“有几句话,想与大人说,请。”

户部尚书苏阀答道:“武独?”

武独再请苏阀,苏阀见四周全是江州军守卫,只得跟着武独上了马车。

“上月十七。”武独在马车中坐定,朝苏阀说,“我们发现元人使节哈丹巴特尔前去大人府上拜访,可方便告知我经过?”

苏阀登时色变,怒道:“武独!谁给你说的这话,是谁让你来的?!这是污蔑!”

武独拿起放在一旁的匣子,朝着苏阀打开,里头是三枚夜明珠。

“这是哈丹巴特尔的赠礼。”武独说,“在您家里找到的,还有八张二百两的银票,以及一枚珊瑚石,若是方便,还请您画个押。”

“你…武独!”苏阀万万未料全过程都被跟踪观察,一时间竟是面如土色。

“绝无此事!”苏阀否认道。

“礼单在此。”武独朝苏阀出示礼单,外头封着金箔,抬头写着呈苏阀大人云云,苏阀这下再无法抵赖,当即不住发抖。

“东西还给您。”武独客客气气地说,“礼单我替您收着了,请下车吧,我就是问问,是否真是您的。”

苏阀惊疑不定,下车后筛糠般地站了一会儿,武独又吩咐道:“启程往内阁。”

时间转瞬即逝,眨眼间已到了下午时分,段岭开始检视自己的答卷,从南陈立国伊始,据父亲口中得知的南陈局势,四国交锋,以及牧旷达所述的迁都,江州士族盘踞,如今辽、陈、元三国鼎立,彼此牵制的特点。

最后他写上姓名,到得敲钟之时,考官开封条,进来收了考卷。

“字写得不错。”考官说。

段岭起身朝他鞠躬,院中喧哗起来,学生们开始议论考题,牧磬于人群之中找到了段岭,朝他快步跑来。

段岭满眼都是认不得的学生,并从他们的口音之中注意到了,众人分成好几派,一派是西川人,另一派则是江州本地人。

“今天没等你。”段岭说。

牧磬已习惯了段岭的独来独往,摆摆手,问:“答得怎么样?”

段岭一笑道:“还行。”

从牧旷达处他已大约知道了士族子弟们的深浅,在牧府学习的时间,给予了他太多,令他能从整个中原大局来分析来日南陈的地位。

“我好像把答卷写成了折子。”段岭忽然才想起来,忙道,“坏了。”

“不打紧。”牧磬说,“考都考完了。”

外头都是来接的家人,段岭朝牧磬说:“我等武独,你先回去吧。”

牧磬执拗道:“那我陪你等。”

段岭独自在春日的傍晚里等着,武独却迟迟没有来。

第105章 相持

深巷中,武独接过影队递出的最后一份礼单,对照昌流君给的名单,一共七名官员。

“没你们的事了。”武独吩咐道,遣散众人,让人将马车驱走,天色渐晚,站在巷中等候。

脚步声传来,等的人没有来,面前出现一人,却是阿木古,两人遥遥对峙。

“武独。”阿木古说。

“阿木古。”武独眉毛一扬道,“元国第一高手。”

武独一扫阿木古,目光驻留在他的佩刀上,道:“你的刀看上去不错,武功则一般般,那天就想这么说。”

“说吧,把你的证据交出来,要多少酬劳,随便你开。”阿木古说。

武独答道:“想多了,让路吧,我不想在这里杀外国使臣。”

阿木古:“那么,就得罪了。”

几句话一过,阿木古瞬间出手,不再与武独废话,武独却始终没有抽剑,只朝侧旁一让,拇指一弹剑柄,烈光剑出鞘三分。

双方错身而过,阿木古弯刀闪烁,映着寒光,两人同时各自转身,武独用那三分剑锋一推,架住阿木古弯刀,一声金铁交鸣,二人手中兵刃俱非凡铁,谁也奈何不得谁。

武独就这么被堵在巷中,阿木古迟迟不退,知道此人功夫不可小觑,忙收步退后,屏息沉吟,观察武独的一举一动,不敢再托大。

突然间背后有人一个踉跄出现,笑道:“哎!”

阿木古那一惊非同小可,不料竟有人能无声无息地接近自己,来人却是郑彦,阿木古一刀下去,郑彦脚下错步,脚步虚浮,躲开。

武独:“…”

“阿木古大人在这里做什么?”郑彦说。

阿木古一见便知两人是约好了在这里碰头,说:“少废话,将东西还来!”

“什么东西?”郑彦一边躲避阿木古,一边东歪西倒,打着醉拳,眼看阿木古一刀横掠,郑彦以戴着手套的那只手一拍,手套竟是无惧刀锋,借力打力,把阿木古横推出去。

虽无人观战,武独的身份却还是在的,不便两个打阿木古一个,只得在一旁掠阵。郑彦连剑也不用,脚步蹒跚,与阿木古打起了醉拳,阿木古平生未碰到过这拳路,竟是奈何不得郑彦。

“奇怪。”郑彦说,“大人怎么会说汉语了?”

阿木古:“…”

阿木古盛怒,被这么个醉鬼刺客轮番羞辱,好几次险些中了郑彦的拳,郑彦拳式、腿式虚招极多,晃得阿木古眼花缭乱。

然而元国第一武士头衔亦非虚名,阿木古意识到自己若再托大,只怕要输,当即沉吟观察郑彦的架式,改进攻为防守,虚晃一刀,不再追着郑彦。

武独一看阿木古换招,便知对方不再轻敌,当即出手,烈光剑出鞘,趁着郑彦退开的空当,一剑挑向阿木古腰间。这一下偷袭令阿木古毫无防备,腰畔刀鞘被一招挑断,武独稳稳握在手中,阿木古登时脸色大变,回刀斩向武独。

武独一动手,郑彦便收拳,只见阿木古刀势大开大合,又一刀下来,武独躬身避过,一跃踏上墙壁,从阿木古头上翻了过去,顺手用刀鞘一收。阿木古手中弯刀险些被武独收走,忙自退后。

阿木古仍在犹豫,不愿就走,武独握着刀鞘抛了抛,说:“叫声爷爷就还你。”

阿木古大吼一声,朝武独冲来,然则又有人到了,这次则是巡城的江州黑甲军。

“什么人在城内私斗!”队长吼道。

若是被官兵抓住,后果非同小可,阿木古不敢再战,沿着小巷飞速逃离,武独与郑彦各自站在巷内,一言不发。

“东宫虎贲卫,太子常侍郑彦。”郑彦说。

卫士道:“郑大人,江州城中严禁私斗,请缴械,与我走一趟。”

“你他妈知不知道我是谁?”郑彦侧头打量马上那侍卫,说,“我他妈还要缴械?”

武独示意不要磨叽了,随手递出便宜行事的皇帝手谕,卫士才不得不退走。

“这伙人简直是嚣张跋扈。”郑彦说,“无法无天。”

黑甲军向来嚣张,可也是无法,连武独进宫也会被盘查,谢宥又是个硬骨头,谁都拿他们没办法。

“阿木古功夫了得。”武独说,“单打独斗,只怕难缠。”

郑彦问道:“东西呢?”

武独将礼单交给郑彦,说:“耽搁了不少时候,礼单交给你,名单我留着,改天再说,走了!”

段岭左等右等,不见武独来接,心道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可是人在江州,怎么会出事?人都走光了,牧磬还在一旁站着,段岭心不在焉的,暮色浓重,初春仍有点冷,总不能让牧磬一直陪着自己,段岭便只得说:“先回去再说,走。”

昌流君没来接,来的是牧府的管家,两人先打道回府,牧磬说:“我爹说晚上一起吃饭,武独应当已经在等着了。”

“我换好衣服再去。”

“我等你。”牧磬考完会试,从此放下心头大石,高兴得不得了,朝段岭说,“饭后咱俩再好好地去玩一玩,昌流君在群芳阁订了位置。”

段岭:“…”

段岭满肚子烦恼,看到牧磬这般高兴,无忧无虑的,实在是羡慕得很,想到自己的读书生涯也从此结束,竟也被他感染了些情绪,唯武独还没回来,实在是煞风景。

段岭进去换衣服,牧磬便左看看右看看,第一次仔细打量武独与段岭的家,十分好奇,伸手去拉武独的抽屉格子,里头全是药。

段岭在找衣服,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一眼。

牧磬问:“你和武独住一起么?”

“嗯。”段岭答道。

牧磬又问:“睡也睡一起?”

段岭答道:“嗯。”心想着武独会去群芳阁么?要不晚上一起喝酒?喝过酒后,让小厮们都出去,只有自己与武独两人,突然想到该不会是牧磬知道了什么,要带他们俩过去,登时满脸通红。

天已全黑,一名蒙面人翻越院墙,注视房内灯火通明。

牧磬在灯光下拉开药匣看东西。

倏然间一根绳索飞来,套住牧磬脖颈,牧磬还没叫出声,整个人被拖得飞了出去,匣子翻倒,药材落了一地。

段岭正在系腰带,听见声音,回头一看,登时大惊,快步从侧旁冲出,抽出放在案上切药的小刀,一刀斩断绳索,牧磬摔在地上,蒙面人朝段岭冲来,段岭将小刀甩手一掷,飞向那蒙面人。

蒙面人侧头避过,段岭转身冲向药匣,蒙面人却一刀砍来,段岭就地一打滚,装有毒药的匣子太远,只得踏上案几,飞身摘下屋内的长弓,反手一箭射去,蒙面人飞身退出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