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岭取了笔墨,当场模仿拔都的口吻,捏造了第一封信,说:“个别之处,记得不甚清楚。”

牧旷达唤了声长聘,说:“去书阁里将布儿赤金拔都上一次送的信取来看看。”段岭心中怦怦地跳,又写了第二张,将两张并作一张,说:“第二张也是拔都亲笔,写的是议盟,这一张记不清楚了。”

写完后长聘已把另一封信笺取来,放在牧旷达面前,牧旷达对着看了眼,说:“确实是元人王子的口吻。”

段岭又过了一关,心里松了口气。长聘随意一瞥,笑道:“你这字迹倒是与他有二三分像。”

昔年拔都学写汉字,念书做文章,大半都是段岭所教。段岭这才发现这点,说:“真的吗?”

段岭取来信笺,细细地看,看到拔都熟悉的字,语法仍出现了不少错误,只觉既好笑又熟悉,不禁生出思念之心,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布儿赤金拔都从小便在上京长大。”长聘说,“这倒不会有假,想必是学到汉文,奇赤又不会读书识字,将祖宗的元文忘了,会说不会写,凡事都以汉文传书。”

“我倒是觉得。”牧旷达看了一会儿段岭写下的信,说,“极有可能是拔都不愿让族中旁的人知晓,以免走漏风声,令事情脱离控制,于是用汉文写信予阿木古与哈丹巴特尔。”

段岭心里十分感激牧旷达,竟然把自己的谎给圆了回来。

“也罢。”牧旷达说,“这就先留存查证。”接着把三份信件都交给了长聘,让他收起,又朝段岭说:“王山,放你一个省亲假,十五日后,须得回府,为长聘先生打打下手,也好学着管点事。”

段岭知道这下终于算是有惊无险地过了,朝牧旷达施礼,退了出去。

“我发现王山但凡发生何事。”长聘说,“俱是这副模样,倒是稳重。”

牧旷达答道:“堪当大任,来日可慢慢培养,冲着他与磬儿这情谊,倒是难得的,长聘,咱们的计划,又得改一改了。”

长聘沉默片刻,而后点了点头。

这一天里阳光灿烂,皇宫中,李衍秋坐在殿内,身边只有一个郑彦。

“你开什么玩笑。”李衍秋听完之后,眼睛眯了起来。

郑彦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李衍秋。

“还有谁听到这话了?”李衍秋问。

郑彦答道:“昌流君、乌洛侯穆、武独、冯铎、以及相府的王山。”

李衍秋道:“绝不可能,山河剑法如何解释?先帝会把剑法教给一个外人?”

“要是连先帝也被骗了呢?”郑彦道,“毕竟阿木古并未说清楚是什么状况,若一开始就是乌洛侯穆先骗过了先帝…”

李衍秋道:“若是连他也被骗,我倒是无妨了。横竖他认了,于我于你又有什么关系?”

郑彦:“…”

郑彦实在没想到,李衍秋居然会说出这么一通话来。

“太子请见。”外头唱道。

蔡闫来了,精神很好,看了眼郑彦,点点头。李衍秋注视蔡闫,蔡闫先请过安,跪坐在李衍秋身边,不说话,只看着李衍秋笑。

“怎么?”李衍秋说,“想朕了?”

“元人说是我假的。”蔡闫开口道。

郑彦脸色微一变,李衍秋却道:“不必管他们说什么。”

蔡闫又说:“当年他们也这么说。”

李衍秋端详蔡闫,突然笑了起来,蔡闫却不说话,眼眶红了,转头望向一旁。

李衍秋伸出手,搂住蔡闫的脖颈,蔡闫便靠在李衍秋的肩上,呜咽起来。

“你还惦记着叔说过的那些话,是不是?”李衍秋说,“你这人,和你爹一般的记仇,还记得你回来那天,也是这般抱着我哭。”

蔡闫不住呜咽,全身都在发抖,李衍秋说:“过了三月初三,就满两年了,叔都不哭了,你怎么还跟个长不大的小孩似的。”

郑彦却仍在观察蔡闫,眉头深锁,一时不知是真是假。

蔡闫在李衍秋肩前蹭,李衍秋便朝郑彦示意,让他退出去,抱着蔡闫,不住安慰他。

段岭在纷扬的桃花中回了家里,武独却不知去了何处,段岭一到家,先去找那两封信,打开匣子,没了!

段岭蓦然一惊,看见武独在剑匣中留的字条:桥下等你。

段岭险些被吓得魂不附体,知道武独只是逗自己玩,四处看看,疑神疑鬼的。收拾停当,出了家门,见巷里武独身影一闪,想来虽然是逗他玩,却也不敢离开太远。

三山环江岸,九水绕春城,江州城中水道纵横交错,九座古桥置于青石板路上,小船来来往往,不少渔民撑着载满河鲜的渔船,沿岸叫卖。桃花飞扬,正街距桥不远,来到桥下时,段岭到处张望,头顶挨了一根桃枝,忙抬头看。

武独俯在桥栏前,朝下头的段岭笑,段岭跑上桥去,武独却闪身走了。

“武独!”段岭道,“给我站住!”

武独一本正经地在桥头站着,段岭走上前去,见阳光下,武独的笑容英俊无比,一身黑色武袍在温暖的春日里更是衬得身材英武,忍不住上前去,抱了下他。

“怎么了?”武独问。

“你怎么了?”段岭也问,“东西呢?”

武独拍拍剑鞘,答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段岭扶额,说:“怎么都喜欢把重要东西藏在剑鞘刀鞘里。”

不过也是,除了阿木古这倒霉鬼,只要是随身携带的东西,刀剑的鞘是最好的藏物处,毕竟对于刺客来说,几乎是剑不离身。

“上哪儿去?”段岭问,“有事吗?”

武独似乎有点紧张,答道:“来,下来。”

段岭的心情登时好了起来,连日里诸事繁杂,一件接着一件,如今大有海阔天空之境,云霾被一扫而空。

武独到得溪畔码头,指指一艘小船,示意段岭先上去。段岭知道武独会撑船,本领还很高超,便欣然上去。

武独解开系绳,跃上小船,长篙在岸边一点,小船便没入了水上集市的舟群中,不片刻,又如箭矢一般飞射出来,沿着曲折的水道一路前行,在狭隘的水道入口处排队等候黑甲军盘查,预备出城。

段岭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坐船出游,不由得充满了兴奋感。武独过了盘检,又用竹篙一点,小船出了水道,进入大江,面前豁然开朗,尽是滔滔江水,滚滚东去。

江面上千帆竞渡,武独几下升起帆,将帆索绕了几圈,随手一挂,上前与段岭并肩坐在船头。

“好美。”段岭说,“我们要去哪里?”

“去海角、天涯。”武独说,“去吗?”

段岭突然感觉很累很累,却很开心,尤其是看着碧朗长天与广阔江面的刹那,只觉天地之美,尽在于此。

“去。”段岭答道。

两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地靠在船头。

“回去你就要当皇帝了。”武独说,“兴许咱们会很久很久,才能再出来一次。”

段岭明白武独的心思,拿到了证据,距离他回朝的大计更进一步,在会试结果出来以前,留在江州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小船驰过江面,进入狭隘的水道中,再一路北上,两岸俱是崇山峻岭,美不胜收。武独脱了外袍,赤脚卷起裤管,在船尾撑船,遇见行舟的渔商,便买了些食物。段岭则找到一个炭炉,在船头升起火,煮鱼汤与焖米饭吃。

他没有问去哪里,渐渐地觉得,如果这一生都这么过,倒也无妨,人如浮萍一般,浪迹天涯。大千世界,人间百态,俱化为纵横错落的飞鸟,在高耸的群峦下散开,一切都变得如此简单。

夜里下雨时,段岭便与武独睡在船舱里头,听着外面雨点落在江上,探头去看,只见江面上白色水花万点。

风起云涌,乌云散尽之时,两人便躺在甲板上,身周是千里如镜江面,眼前则是万顷星河。

如此两日过去,第三天,段岭打了个呵欠醒来时,武独已撑船靠岸,抵达群山的偏僻处,面前是一道青石板路,通往山峦尽头。

“这是什么地方?”段岭问。

武独抬头仰望,沉默片刻,说:“我背你。”

“一起走吧。”段岭问,“拜佛吗?”

“到了你就知道了。”武独似乎有点紧张,朝段岭说。

两人沿着青石阶一路上去,青石阶日久失修,石头上满是青苔,到得峭壁前又有栈道,蜿蜒盘旋,通往山野深处。当段岭看到一处山门时,便终于知道了武独为何带他来此处了。

面前有一头巨大的石雕白虎,栩栩如生,面朝山下大江与层云缭绕的中原世界。

第112章 芳菲

就在石雕背后,天梯相连的尽头有一广阔的平台,平台后又有日久失修的、砖石垒砌起的楼阁。平台上十分安静,人迹罕至,爬山虎沿着平台下的万丈石垒直攀上来。山中不知岁月,仿佛悠久的时光都在这儿凝固了。

“这是你练武的地方?”段岭问。

“对,这里就是白虎堂。”武独答道,与段岭拾级而上,来到殿前,高处悬挂着摇摇欲坠的匾额,上书三枚古篆文“白虎堂”。

“晚上就住这里。”武独说,“山里头可能还有点冷,不过我想…”

“没关系。”段岭答道,并站在殿前,伸了个懒腰,面朝外头的青山与缥缈云雾,大有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之意。自从离开江州伊始,这是他真正脱离了一切顾虑的几天。在这里他不必担心有任何人来杀他,也不必担心说错话引来杀身之祸,他们可以熟睡,把一切都放松下来。

他回头看了眼武独,武独正在扫殿内的砖石路,椅子上有个鸟窝,他便将鸟窝拿起来,将椅子擦干净,复又放回去。

“哎?”段岭看到有什么小动物的身影在柱后一闪,便快步过去,见是一只松鼠。听到脚步声,松鼠便停下脚步,回过头,迟疑地盯着段岭。

“山里头的动物不怕人。”武独解释道。

“还有人在这里吗?”段岭问。

“没有了。”武独说,“当年就只有我、师父、师娘和师姐。”

段岭想起丧生于上京的寻春,叹了口气。武独打扫完毕后,又说:“段岭,来,让虎神见你一面。”

段岭走到殿内中央,抬头看,见里头供奉的是一只汉白玉刻出的白虎,双目中似乎镶过宝石,却早已不见,想来是被贼给挖走了。虎雕背后则是残破斑驳的《千里江山图》壁画,壁画上亦镶了七枚汉白玉棋。

“白虎堂一十七代弟子。”武独朝那白虎雕塑说,“毒系传人,今白虎堂掌门武独与中原皇室太子前来。”

段岭不由得心中一凛,站直了身体,武独长身而立,身材挺拔,左手掐着武诀,搭在右手上,行了一个特殊的礼节,朝觐白虎,说:“祈求白虎星君护佑…”

“叫什么来着?”武独又朝段岭问。

“什么?”段岭问。

武独说:“名字。”

段岭:“…”

武独:“…”

“有你这样当掌门的吗。”段岭哭笑不得。

武独叫苦道:“那天都被你吓傻了,怎么记得?快说。”

“李若朝觐。”段岭上前一步,知道白虎乃是兵杀之神,掌管天底下所有的杀戮之事,躬身道,“愿我大陈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武独笑了起来,朝那雕塑说:“祈求星君护佑大陈太子‘李若’顺利回朝。”

两人各自说完,一起安静抬头,看着失去了双目的白虎雕塑,一阵穿堂风呼啸着从殿后灌进来,又从前殿冲了出去,带起二人衣袍,仿佛猛虎穿过山林,树叶哗啦啦直响。

“它的眼睛去哪儿了?”段岭朝武独问道。

“不知道。”武独说,“从我记事起就没见着,想必是被挖走了。它的眼睛虽看不见,耳朵却听得见。”

段岭心想似乎也对,这阵风也许就是它的授意。

这辈子里头,段岭再没有比现在更闲的时候了。当天下午,武独又沿着石阶下去一趟,把船上的被褥与食物搬上来。段岭要帮忙,武独只让他歇着,把东西放在平台上,便又转身下去船里取东西。

白虎堂有一后院,院落中分东厢西厢,中院乃是武独的师父与师娘当年所住之处,段岭看到一个炼丹炉,炉里还有凝固的朱砂与漆黑的混合药物。西厢是寻春的房间,推门往里看,全是蛛网与灰尘,什么也没有。东厢则是武独的房间,一张床,两个木架子,俱是旧物,还堆着不少被虫蚀的古书。

“太可惜了。”段岭说,“这么多珍贵的抄本,居然变成了这样,就不怕失传吗?”

武独从殿后的溪流中打来了水,卷起袖管,在院内打扫,说:“人都没了,功法失不失传的,也没人在乎了。”

段岭问:“这里头是什么?”

“师父当年炼的药。”武独说,“他一直在求长生,想得道成仙,原本好好的,吃多了以后,武功也不行了。京城告急那几年,他带着师娘,匆匆忙忙下山去驰援,本来是能全身而退的,不知吃了甚么混账丹药,一时提不起气来,被辽兵射死了。”

“葬在哪里?”段岭说,“去上坟么?”

“衣冠冢在后头。”武独说,“当年京城被辽人攻陷后,师姐托人捎回来的,空了再去吧,不急在这一时。”

段岭帮武独一起收拾房间,武独说:“里头的东西都不要了,扔出来吧。”

段岭说:“不不,太有用了。”

“我脑子里头都记着呢。”武独说,“莫要去乱翻,灰尘多,翻了打喷嚏。”

段岭惊天动地地打了十来个喷嚏,才把武独的书重新归置好,放在架子上,预备空了抄录一份,也好保存白虎堂的技艺。时近黄昏,武独收拾到一半,又去生火做饭给段岭吃。

段岭一瞥武独忙碌的身影,那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想起记忆里的那句话:总有人会不计一切,无论你是谁,来对你好。如果我不是南陈太子,武独会带我来这里么?

段岭想了想,觉得应当是会的。

他看到房中架子底下有个古色古香的旧箱子,便躬身去开锁,打开以后,里头俱是小刀刻的木马木人,想必是武独小时候孤独一人,刻来玩的。底下又有一个红色的布包,段岭正想打开看,武独却瞥见了,说:“那个…不能动!”

段岭还以为是什么剧毒,忙放回去,武独却满脸通红地进来,把布包放回箱子最底下。

“是什么?”段岭问。

“不是什么。”武独那模样有点窘,段岭却更好奇起来,缠着他问,武独尴尬去厨房添水,蒸鱼,段岭却一直跟着他,武独被缠得没法,只好说:“是个肚兜。”

段岭:“…”

段岭登时捧腹大笑,武独有点恼火地说:“不要笑!”

段岭转念一想,明白了,问:“小时候穿过的吗?”

“嗯。”武独答道,“师娘捡到我的时候,我身上就只有这么一块布。”

“有生辰纸么?父母名字?”段岭问。

“不知道,有也被师父烧了吧。”武独自顾自说,“刺客不能有爹娘。”

段岭又问:“那岂不是不知道生辰是哪天?”

“便当作是…”武独说,“师娘捡到我的日子,就算生辰了。”

段岭这才恍然大悟,问:“是哪天?”

武独不说话,段岭又要追问,武独只得说:“到时再告诉你。”

段岭伸出手指,武独便与他勾了手指,说:“去等吃饭吧,莫要胡乱跑,这儿虽没人来杀你,在山里头迷路也不是闹着玩的。”

武独限定了段岭的活动范围,从石梯栈道到平台,以及整个白虎堂区域都是可以活动的,后山不能去。段岭便站在平台尽头,眺望山中云海。云雾起来了,山里静谧得如同仙境一般。

江州的喧闹与繁华,人与人的争斗,都在这一刻被抛到了脑后,仿佛只是段岭午睡时做的一个梦。

如果一辈子都待在这里,也许谁都找不到他们吧?

如果一辈子都待在这里,也许什么都不必再去烦恼了。

段岭看着云海,生出一个念头,若有功成身退之日,这将是自己唯一的归宿,经历这么多以后,世间最幸福之事,莫过于一生安安稳稳,有人相伴…想到这里时,他又回头看白虎堂里,恰好武独敲了几下铁,传出叮叮的声音,示意他开饭了。

“滚!揍你!”

段岭进去时,见到武独正在恐吓一只不知哪儿来的猴子。那猴子想过来讨点吃的,却又不敢靠近,可怜巴巴地看着武独,又看段岭。段岭忍不住大笑,扔给它一点干粮,猴子忙捧着走了。

“那边还有一只。”段岭张望,见大猴子讨了吃的,赶紧给树上的一只小猴子送去。

“想混口吃的,自己讨生活去。”武独打趣道,“当老爷就得养家。”继而以肩膀把门一扛,将殿里的大门关上。

夜间孤灯一盏,在山风里摇摇晃晃,两人便就着几样小菜,还有江上买的活鱼,以及两杯小酒。

喝完后,武独朝段岭说:“我带你去个地方,走。”

这夜恰好正是满月之夜,武独带着段岭朝后山走,转过一条小路,绕到山的另一头,视野唰然开阔,空山出明月,登时银光万丈。

月夜之下,群山之中只有这里栽满了桃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群山中桃花开得繁华灿烂,在山风里被吹落万千花瓣,于明月之下飞扬。

“怎么样?”武独笑道。

段岭快要说不出话来了,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每年只有不到十天。”武独说,“能看到这景色。”

“太美了。”段岭说。

武独过来,与段岭一同坐在石头上,取出笛子,凑在唇边,乐声响起,相见欢的曲子在那一瞬间,又将段岭的思绪拉回了那久远的过去。

那一曲毕后,段岭与武独静静对视。

武独的唇微动,呼吸有点急促,他穿着单衣短裤,坐在石上,与段岭靠得很近,月光照下来,照着两人一身雪白的单衣,更朦胧能见武独单衣下健壮、漂亮的男性躯体轮廓。

“段岭。”武独突然说,“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段岭倏然也毫无理由地紧张起来。说:“什、什么?”

武独低头看他,彼此沉默,足有数息,武独却转过头,望向山涧之中,又抬头望向那一轮明月,心神不定。

“说什么?”段岭伸手,覆上武独的手背,武独却翻过手掌,把段岭的手握着。

“你…”武独思来想去,最后仿佛下定决心,说,“你喜欢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