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岭打了个呵欠,问:“什么时候了?”

武独正在院里练剑,答道:“还早,起来吃早饭。”

段岭朝孙廷说:“你且在家里等着,今日我正要进宫殿试,回来无论如何,都会给你一个确切的答复,待我得了准信你再走。”

孙廷万万没料段岭竟是贡士,说不定还是未来的三甲,忙自躬身,段岭却不敢受他礼,叉着手与他客客气气地回礼。毕竟是父亲旧部,长着自己一辈,多少有些感情。

早饭后武独将段岭送到英和殿外,又被黑甲军拦住。

“今日殿试,无关人等,一律退避。”一名士兵说。

武独彻底没脾气了,怒极反笑道:“好,很好。”

段岭生怕武独真要出手,说不定整个江州军都要遭殃,忙道:“没关系的,我进去了。”

武独刚抬起手,两名士兵便恐惧地朝后一避,显然是得了警告。孰料武独却只是把手放在段岭后颈上,额头抵着他,低声说:“我在宫中等你,先去求见。”

“好。”段岭点头道。

蔡闫纵有通天本事,也不敢在殿试上下手,段岭与武独互相交换了个眼色,武独挥挥手,又指指自己怀中。示意一切当心,你还有护身法宝,段岭便点头会意,跟着一名士兵进去。

第121章 殿试

殿前已站满了贡士,翰林院一名学士在点名,不远处,黄坚朝段岭点点头,说:“你来了!”

“你也来了。”段岭会意,点头,在纸上按了拇指印。

黄坚又问:“师父呢?”

昨日忙碌,心思都不在这上头,竟未打听同门考得如何。大伙儿都是忙得脚不沾地,而牧旷达则彻夜未归。段岭便告知黄坚,两人走到一旁说话,不多时,又有二人朝黄坚走来,对着段岭笑笑。

“敝师弟。”黄坚向另两人介绍段岭,段岭忙退后半步,行礼。

那两人也朝着段岭行礼,黄坚抬手,为段岭介绍道:“秦旭光,曾永诺。”

那名唤秦旭光的已有三十来岁,曾永诺则未及而立,四人以秦旭光最年长,大家口称“秦兄”,言谈之中,却都对黄坚与段岭客客气气。

黄坚之父乃是巡盐御史,段岭祖父在位之时,黄父是大陈的重臣,后被举报贪污死在狱中,过了数年,牧旷达为黄父翻案,又让黄坚在江州读书。十年寒窗后,竟也来到了殿试场上。

秦旭光则是徽州知府之子,父母尚在,希望入京考试为官,唯独曾永诺出身江南盐商之家,与段岭这个“药商之子”,勉强算是地位平齐。众人寒暄几句,黄坚便朝段岭问:“听说昨日边关有人进城来?”

“是。”段岭简直被这事折腾得愁眉苦脸,眉头从昨夜起就未舒展开过,想来也是哭笑不得,满朝文武,此事拿不出主意,反倒是一群未登科的贡士在着急国家大事。

段岭朝黄坚说了情况,三人都点头。

段岭问黄坚,说:“黄师兄怎么看?”

黄坚便答道:“此事师父定有主意,想来今日也该有说法了。”

段岭知道当着众人的面,黄坚自然不会表露太多意见,免得还未考殿试便被扣个“议圣”的帽子。

“考完找我。”黄坚道,“有事说。”

“殿试后,大伙儿可也得好好亲近亲近。”曾永诺笑道。

“那是自然的。”段岭笑道,心想当真是便宜你们了。

秦旭光说:“听闻江州城中有一家面馆唤作‘天下第一摊’,好大的口气,倒不如晚上也去尝尝,订个雅间。”

段岭心想你订不到位的,莫要痴心妄想了…及至听得里面敲钟,便应付了几句,预备到时再说,便跟着众人往英和殿中去。

贡士足有一百一十二人,全部动了起来,气势恢宏,将殿外挤得水泄不通,按理说今日本该沐浴静心,焚香祷祝,方可进宫。然而非常时期,权宜行事,一切繁文缛节便都免了。

时值初夏之际,众人不免既热又闷,十分不舒服。

正在排队时,侧旁门中郑彦出来,吹了声口哨,朝段岭说:“走这边!”

段岭:“…”

“你快一点。”郑彦道,“待会儿被陛下知道了,又害我挨骂。”

段岭只得硬着头皮,在万众瞩目中走向郑彦,被他领着,抄了个捷径走了。

刚一进去,便看到武独等在柱后,段岭一笑,正要开口,武独却做了个“嘘”的手势,指指其中一张案几,示意他入座就是。

殿内上百张案几排开,煞是壮观,段岭吁了口气坐下,不片刻,殿内又多了个走后门的,原是牧磬来了。

“哎呀。”牧磬说,“我让他们先接你进宫,免得排队,怎么这时候才来?”

“被我打发走了。”武独答道,“让他多睡会儿。”

段岭朝牧磬问:“昨夜你没回去?”

“没有。”牧磬说,“我正带了些点心给你吃,小姑说吃了考状元。”

段岭哈哈大笑,牧磬递过来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块鱼形的桃花酥,意喻“鲤鱼跃龙门”,两人便一人分了一半,段岭掰了个鱼脑袋,牧磬则吃剩下的大半。

“我也用不着状元。”段岭笑道,“当个榜眼就行了。”

牧磬和段岭相对而笑,正笑着,段岭忽见又来了一人,却是郎俊侠。

郎俊侠手里握着未出鞘的青锋,走进殿试场内,两人都是一静。却见郎俊侠走到其中一根柱后,沉默站着,朝段岭投来一瞥,目光移到段岭的左手上。

段岭拉了下衣袖,挡住自己戴着的,武独给他的红豆手串。

郎俊侠的表情丝毫未变,只是安静地看着段岭,继而转过目光,不再看他。

就在那一刻,段岭几乎可以感觉到郎俊侠正在想的事。

他在寻找给他的那串佛珠,但段岭自从拿到它以后,就几乎没有戴过了。

“昌流君呢?”郑彦问。

“方才经过御书房。”郎俊侠答道,“见他还在里头,应当赶不到了。”

殿后敲了第二次钟,通知监考到场,一阵风唰地进了殿内,正是一身黑且蒙面的昌流君。

武独道:“居然来齐了,不容易。”

“陪考。”昌流君答道,“好好考吧。”

四名刺客各站在一根柱前,从四个角落里监督考场,段岭才知道他们居然就是今天的监考官。

第三次钟敲过,殿门打开,贡生们才鱼贯而入,各自找到自己的案几坐下,郑彦、昌流君盯着考生们的一举一动,以防有人舞弊。郎俊侠却仿佛心不在焉,一直盯着段岭看。

武独也看着段岭,间或看一眼郎俊侠,两人站在两个角落,遥遥对视,郎俊侠只得转开目光。

不片刻,正门打开,清晨阳光万道,照了进来。

背后有人唱道:“天子驾到——!礼!”

考生们忙纷纷起身,跪伏在地,齐声道:“陛下万岁!”

李衍秋皇袍飘扬,从当中走过,带起一阵风,上了殿中龙位,云淡风轻地说:“平身。”

“谢陛下——”

考生们这才各自起身,坐在案几后。

李衍秋目光扫过考场,最后落在段岭脸上,漫不经心道:“开试。”

内阁大学士展开一张纸,当众诵道:

“朕曾闻,天下大治渊于道,治于德…”

殿内鸦雀无声,众考生屏息听着。

“…然则,堂有危梁,野有饿殍,疆有刀荒…”

段岭瞬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突然明白了李衍秋的心情,他的悲哀正在这道殿试题中,呼之欲出。

“…闻是,俱陈之,勿应讳,钦此。”

殿中落针可闻,太监又唱道:“恭送天子——”

考生们再次起身,跪拜,口称万岁,李衍秋便就此离去,内阁大学士方让人平身,众生开始答题。

李衍秋的题目意思是,如今内忧外患,自己已倾尽全力,却不知问题出在何处,大陈风雨飘摇,庙堂将倾,世间百姓面有菜色,北方又有胡虏频繁进犯,谁能救朕?谁能救大陈?须得尽力作答,不可讳言。

大学士离开后,仿佛有人想说话,殿内突然有人开口,却是郑彦。

“各位我大陈未来的中流砥柱。”郑彦诚恳道,“答卷时请莫要议论,否则殿试当场血溅五步,我们也不好朝陛下交代。”

段岭“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取过一张纸,提笔蘸墨,开始作答,写下第一行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大陈的问题,归根结底,一是国土的问题,二是土地的问题。上梓之盟辱难多年,北方胡族频繁进犯,几乎已将大陈掏空。南方积弊已旧,百姓失去土地,颠沛流离,阶级分化,贫富悬殊,田产须得重新分配,攘外安内乃是当务之急…

时间飞速过去,段岭起初想将会试时自己的第一份答卷再复述一次,后来认真想过,反而从两年前的上京之战开始说起。

父亲为什么会死?是谁杀了他?

如果先帝还在,今天又是如何一番局面?

在这两年中,段岭学到了太多,甚至连父亲的反对者的论调,也可以平常心视之,打了这么多年仗,军队源源不绝地送去北方与外族交战,旷日持久,打了辽,又来了元,他看到了父亲的丰功伟业,且对他的崇拜之情未有丝毫改变。

但他也看到了一路上中原百姓的饥荒、西川的国力亏空,与江州的士族态度。

大陈需要像父亲那样的人,也需要另一个人,来维系这架日久失修的马车,令它不要再在任何冲击之下散架。

段岭开始懂了当年李渐鸿对自己寄予的期望,他叫自己为“陛下”,不是一句玩笑话,他是他黑暗里的一盏灯,是他渡过茫茫长河的那艘船。父亲此生只能打仗,那是他的职责他的宿命,至死方休。

而自己的职责,就在这里,在纸上。

“你总是看着他做什么?”武独的声音突然从西北角响起。

考生全部一顿,段岭一怔,没有人应答,也不知道武独说的是谁。

“再看他一眼。”武独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回荡,“莫要怪我拔剑了。”

所有人心脏狂跳,不知道会不会真的出现郑彦口中的“血溅五步”,等了一会儿,武独不再说话,众人方继续答卷。

第122章 积怨

又片刻,四大刺客开始巡逻,各选了一条道,在案几旁走过。

殿试时间将近一日,接近正午时热了起来,侍女便挨个案几放上木杯,注满茶,并从托盘中取出点心,放在案旁。段岭口渴得很,却不敢喝。武靴在他身边停下,躬身放下一杯水,并将原本的水收走,段岭顺着那人的腿朝上看,见是武独,便把水喝了。

武独又倒了一杯,段岭不敢多喝怕憋尿,又提笔继续写,写着写着,竟已不知时间,沉浸于过往的回忆之中,那些时光里的久远印象,牧旷达堆叠在书房中积聚如山的奏折,逃亡时的百姓…尽数扑面而来。

落笔,一笔转折,段岭的眼泪落下,滴在纸上,洇开了卷末最后一字的墨色。

他抬起袖子,擦了下眼泪,搁笔,吁了一口气,这份殿试卷子,仿佛耗尽了他毕生的力量。

那一刻他的内心安静无比,只沉默坐着。及至日头西斜,朝殿内投入一道金红色的光,第四次敲钟,内阁大学士前来收卷,段岭才如释重负,抬起头,忽然看到了蔡闫。蔡闫正坐在殿内高处,不知何时来的。

彼此相对,蔡闫正死死地盯着他看,段岭最初的震惊过去,恢复镇定,朝蔡闫微微一笑。蔡闫也朝他一笑,笑容里带着莫名的滋味。

“各位辛苦了。”蔡闫说。

考生们又纷纷拜见太子,且是跪拜,段岭站在满殿考生中,与蔡闫对视。数息后,段岭一整长袍,毫无障碍地朝蔡闫下跪,拜伏在地。

“平身。”蔡闫答道,便转身走了。

“各位贡生。”太监道,“请到侧殿内用过晚膳再行离去。”

蔡闫走后,殿内考生方彻底松了口气,段岭直接到郑彦面前去,说:“郑彦,我有事求见陛下。”

“武独已经说了。”郑彦说,“稍后你们到御书房外来,我带你进去。”

段岭一扫殿内,又看见郎俊侠还未走,在与内阁大学士说话,便道:“乌洛侯大人,有事相谈,晚生在长廊中相侯,请。”

郎俊侠仿佛略觉意外,段岭说完便先一步离开英和殿,进了殿后回廊。武独正坐在栏杆前喝水,等段岭。

“去吃点东西?”武独问。

“等会儿。”段岭答道,与武独并肩坐下。

“考得如何?”武独见段岭脸色不大好,以为他考砸了。段岭却还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尚未出来,听到这话时,回过神,朝武独说:“你说过,你要带我去很多地方。我想去邺城。”

“去。”武独答道,“我去收拾东西。”

武独没有问为什么,仿佛只要是段岭决定的事,他就全无条件地接受。

“你不问我怎么动了这个心思吗?”段岭有点不安,问道。

武独答道:“你能守住潼关,自然也能守住邺城。”

段岭却知道并非这么简单,上一次只是去杀人,保护住潼关是靠运气,自己虽曾经熟悉兵法,但要真正带兵上战场,却又是另一回事了,他还有点犹豫,武独便不说话,静静看着他,待他下决定。

这时间郎俊侠出来了,他沿着长廊走来,武独侧头,看见了郎俊侠。

“他来了。”武独说。

段岭从思考中抬起头,也看着郎俊侠。

他还是那个模样,仿佛从未有过任何变化,丰神俊朗,玉树临风,如同一块美玉,就是段岭记忆中的那个人。

段岭起身站到长廊中,朝他走去。

“什么事?”郎俊侠说。

“有话对你说。”段岭沉声道,他慢慢地走到郎俊侠面前。

两人之间的时光仿佛凝固了,彼此沉默对视。

郎俊侠动了动嘴唇,仿佛想说点什么。

段岭却抬起手,给了郎俊侠一记重重的耳光,“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声音在静夜中回荡。

郎俊侠被打得侧过头去,左脸通红。

“你的族人。”段岭低声道,“一名老妪,被带到西川,又被带到江州,她不会说汉语,平时想必也不与邻居说话,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唯一的依靠只有你,你却对她置之不理,只给点钱便了事,也不托人照顾她,让人陪她说说话,知道我怎么看出来的吗?”

武独站到段岭身后,以防郎俊侠动手,但郎俊侠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安静地站着。

“发大水的时候,周围住的人都撤了。”段岭小声道,“没有人带她走,为什么呢?想必是大家知道,她是你的家人,不想惹上麻烦,是以都不管她,对不对?”

“没有人看护,没有朋友,没有亲情、人情。”段岭说,“原因很简单,你不想让她与任何人交谈,一切事情,尽可能守口如瓶,对吧?”

“这就是这记耳光的缘由,你记清楚了。”

“我知道你不想让人与她交谈,免得被套问出什么底细。”段岭临别时,最后朝郎俊侠说,“但我把话放在这儿,你最好善待她,否则待我入朝为官,第一件事就是参你一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枉为人臣,别说上头是你安放的人,哪怕你自己当皇帝,也要被天下人指责。”

月亮升起来了,唯独郎俊侠还站在走廊里头。

转过御花园,段岭打过郎俊侠,手还不住发抖,武独却道:“妈的,好大的胆子,老爷都被你吓住了,掴耳光怎么回事?”

“我是…真的气不过。”段岭答道,“尤其是看到费连氏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露台上的时候…”

这道理武独知道,昌流君也知道,只是大家都不想说,大家都不喜欢郎俊侠,正因如此。

“他这人向来寡情薄义。害得…”武独想了想,转了话头,问:“饿了么?今天没有郑彦的饭菜了,牧磬让我带你去皇后那儿吃,走吧。”

段岭的手微微颤抖,武独却牵起了他的手,段岭的内心这才慢慢安定下来,想到武独后面没说出口的半句话——郎俊侠寡情薄义,害得被他带大的段岭也寡情薄义。

可是刺客是不是本来就应当是这样?反观之武独才不像个刺客。段岭还没见过郑彦杀人,倒不大好评价,说不定郑彦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而昌流君下起手来,毫不含糊。

然而郎俊侠就真的寡情薄义么?段岭禁不住回想起小时候,上京的风雪夜,郎俊侠躺在榻上,身受重伤之时。无数个片断纵横交织,让他觉得郎俊侠是有感情的。

父亲到来,郎俊侠离开的那一天,他还抱着他,不想他走。

一晃就是这些年头了,方才那一巴掌,仿佛打掉了段岭积聚已久的怒气,现在想起来,心里反而空空荡荡的。

来日若获得了属于自己的一切,我会下手杀他,赐他一死么?

段岭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一夜里却忍不住想了起来,到时候不必自己动手,郎俊侠都必须死,就算自己赦他,朝臣也决计不会放过他——然而他却不愿看到郎俊侠死在自己的面前。

哪怕有人悄无声息地杀了他,再告诉自己,郎俊侠失踪了,逃了,亡命天涯去了,这样他的心里都会好过一点,仿佛只要不亲眼看着他在面前死去,他的那些回忆就都还在,离开浔阳后,那短暂的幸福与新天地,不再显得像个笑话。

殿内:

“你就是王山吧。”牧锦之悠然道,“磬儿天天念着你,念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段岭忙朝皇后行礼,牧锦之说:“牧家的人,在我面前不必多礼,去把晚饭吃了。磬儿考完试就喊头疼,方才刚让他睡下,他让你来了喊他。”

“不必喊他了。”段岭答道,“让他多睡会儿。”

“正是这么一说。”牧锦之嫣然一笑,朝武独道:“你也去用饭。”

武独点头,却不离开,在旁守着段岭吃饭,牧锦之也不勉强他,坐在榻上,看宫女用笔墨描一个小小的走马灯盏。

“家里怎么样了?”牧锦之又问,“淹水了没有?”

段岭答道:“回皇后的话,一切都好。”

牧锦之说:“空了劝劝你家老爷,三顿按着点儿吃。长聘不在他身边,更没人提醒他了。”

段岭答是,瞥了一眼武独,眉毛一抬,意思是听到没有?牧锦之说的是牧旷达,段岭却常与武独开玩笑,老爷老爷地喊,现在也藉此赶他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