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岭知道秦泷是在暗示自己——你迟早也是要走的。大家一边来当官,一边又想着怎么回去,迟早要回去。

连同甘共苦都做不到,只将此处看作升官发财的跳板,怎么可能当得好太守呢?

“您说得是。”段岭客客气气地一揖,答道,“这句话,我这辈子都会记得。”

这下轮到秦泷大出意外,毕竟自己的身份是下属,这么说,只是几句场面话,顺便捧对方几句,哪怕你只办三年,大伙儿也希望你一直留下来,说的人不当话说,听的人也不认真听,大家笑一笑就完了。

没想到这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守,却品出了另一番意思。

“大人还很年轻。”秦泷笑道,“来日定大有作为。”

武独起身道:“既然林大人还没回来,稍后转告他几句就成,我们这就先回去了,余事照旧。再过几日,元人就会来攻城,回去后我有安排,大伙儿齐心协力,且先共度难关再说。”

秦泷意外道:“元人攻城?从何得知?”

武独听段岭说过,拔都立下十日必将拿下邺城的豪言,仔细询问过拔都的性格,得知这人向来说到做到,从小就是这脾气,如今已过第四天,还有五天半。

“明日会有书信前来。”武独也不解释,说,“须得加紧时间。”

秦泷要留段岭起码住一夜,武独却摆手道不必了,秦泷又说:“河间城后的山上有一温泉,洗去疲劳甚好。”

武独神色一动,段岭却忙得团团转,实在不宜留下,拖着武独走了,笑道:“以后再来吧。”

段岭开始有点喜欢这个聪明人了,但之后怎么样,还得走着瞧。

“你不喜欢他吗?”段岭与武独一起换乘奔霄,走在前头。

“不大喜欢。”武独答道,“太油了,话里有话的。”

武独的目光是游移的,随时瞥向河间两侧道路,观察这附近的人。河间修建得比邺城好,但城里的百姓却仿佛比邺城更穷,一个个衣裳褴褛的,站在路边看他们。

偶尔还可见些男人,懒洋洋地坐在路边纳凉,虽是正当三四十的壮年人,却并未出去耕作。

“太懒了。”段岭说,“你发现了什么?”

“一股匪气。”武独说,“你看那酒肆里头。”

他们经过一家酒肆,里面的男人个个强壮,不像当兵的,也不像吃不饱的老百姓,围坐在一起喝酒。段岭能感觉到,秦泷是河间最大的掌权者,主管多年来,城里头养了不少闲人。极有可能与附近的土匪勾结,或者说,秦泷就是这里的土匪头子。

“改天再来收拾。”武独说,“回去找严狄,走!”

奔霄一骑绝尘,把亲兵都甩在后头,穿过草浪起伏的山野,拐下荆棘丛生的道路,仅用了不到半天,在黄昏时就抵达了邺城。

“把严狄叫过来。”武独说,“马上开始烽燧工程。”

武独依次圈出地图上的各个点,吩咐严狄。严狄一看便嘿嘿笑,比了个大拇指,说:“大人是懂的。”

严狄身上还带着酒气,说:“可是如今人不够。”

“调当兵的去。”武独说,“三天之内能全部整出来不?”

严狄道:“那怎么成?”

“只要一个坯子。”武独答道,“过得几天,元人就要来了,能把信息传出去就行。”

“那简单。”严狄说。

“给你分好人,这就去。”武独答道,“全部用邺城的人,送一封信去河间,让秦泷随时注意最后一个烽燧。”

武独写了名单,让孙廷跟着严狄去调人,段岭说:“你得亲自去。”

武独指指外头天色,意思是太晚了,而且不能单独行动。

“不能离开你半步。”武独说。

“就一会儿,没关系的。”段岭说,“城重要还是这么一会儿重要?”

“当然是你的安危重要。”武独答道。

段岭没辙了,心想还是得想个办法,否则武独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的,什么事情都办不了。待此事解决后,得尽快出击,把影队的刺客们分批解决掉。否则实在没法干活儿。

“你既然觉得他会来,就一定会来。”武独朝段岭说,“那天火牛看似声势浩大,实际上只是冲垮了他们的营地,并未杀多少人,这五千人,迟早会杀过来的。”

武独抬头看着墙上挂的地图,说:“邺城军已去探过一次,他们撤离了临时营地,只不知道如今藏在哪里,若能先带兵出去偷袭,就没这么多麻烦事了。”

“现在分兵不是好主意。”段岭说,“守株待兔要好些。”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段岭呼吸着邺城的新鲜空气,上了二楼,看着城中的万家灯火,他开始把这里当作家了。

从前他很少有这种感觉,隐于野太孤独,隐于市又太喧哗,如今与武独不远万里来到此处,竟有种这座城,是他俩的感觉。

“万一他们打邺城,秦泷不来救要怎么办?”段岭有时候连自己也觉得悬。

“他一定会来。”武独说,“那天我将他揍了一顿,这厮是个聪明人,知道就算城破,咱俩也能脱身,一旦邺城丢了,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站在秦泷的角度想,他不希望被段岭干预太多,但也不想丢了邺城,毕竟邺城一失,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何况先是弄死了一个朝廷命官,现在再来一个要是又死了,江州那边一定不会放过他。

“睡吧。”武独说,“待这一仗打赢了,带你去泡温泉。”

段岭笑了起来,与武独下楼去,回入房中。

一连数日有太多的事要忙,秋收之日要到了,派去辽国的信差还没有回音,邺城的存粮仅够吃到十一月,炭还不到二十万斤,如何撑过这个冬天,成为最迫切的问题。

“怎么总是皱着眉头。”

夜里,武独抱着段岭,伏在他的身上,段岭始终愁眉深锁,武独也皱着眉,与他对视,鼻梁摩挲,亲吻他的唇。

“太多糟心事了。”段岭低声说,伸手解开武独单衣的系带。

“老爷养得活你。”武独抱着段岭,专注地亲他,看着他的眼睛,补了一句,“和你的百姓。”

段岭笑了起来,虽说未来的日子兴许很艰难,但至少这一刻,暂时沉湎于他灼热的体温之中,则能令他安心无比。

翌日清晨,两人还在熟睡,赤着躯体,段岭枕在武独肩前,武独胸膛起伏,一手搂着段岭的肩。

突然间房门被一脚踹开,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武独马上起身抽剑,望向门外。

段岭则还没睡醒,翻了个身继续睡。

“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一个声音说,“不过恕我不得不提醒一句,元人快要打过来了。”

“郑彦?!”段岭听到这声音,猛地睁开双眼,爬起身,躲在武独背后,探出头来看郑彦,眼中满是欣喜。

武独扯过自己的袍子,让段岭穿着,不耐烦地朝郑彦说:“滚滚滚,快出去。”

郑彦赶了接近一个半月的路,一身脏兮兮的,扛着把柴刀,手里拿着剑,晃悠晃悠,到前厅去了。

两人起床洗漱,段岭满面春风,郑彦居然来了!这下什么事都解决了!

郑彦坐在厅堂里挠痒,一身布衣已脏得不行,身边还坐着个同样狼狈的人。

“哟。”郑彦说,“看到我就这么高兴?想换换口味不?”

“滚!”段岭笑着上去,踹了他一脚。

“拜见王大人。”另一人朝段岭行礼。

段岭点点头,见是郑彦带来的人,便道:“介绍一下?”

“你俩不是认识的么?”郑彦莫名其妙道,“我看他在路上险些被山贼抓了去,便顺手救下来,他说来你这儿上任。你姓什么来着?”

“我…我姓施。”那男人十分年轻,看容貌竟是比郑彦与武独还小,只比段岭大一点儿。

“施戚!”段岭想起来了,忙告罪,上前拉他的手与他亲近,说:“你可算来了,辛苦辛苦,路上没什么事吧?”

郑彦说:“要不是我把人救出来,险些就被山贼讨去当媳妇了。”

“这个…”施戚登时大窘,段岭实在是受不了郑彦,忙摆手,说:“是我的错,幸亏你洪福齐天。”

施戚忙道:“丞相说,大人嘱咐过的,让人护送小的过来,是小的本想有罪在身,也不好给大人添麻烦,一合计就自己动身上路了。”

段岭点点头,施戚犯的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无非是当年赵奎倒台后,一级一级地查,查出他贪污了些银子,便押到牢中侯死。这种罪名,不过是李衍秋一句话的事儿,向朝廷讨了人来,自无不可。

于这孱弱的年轻人,却是救了他一条性命,恩同再造。

第138章 困境

段岭也不与施戚多寒暄了,直接将林运齐召来,账本与施戚对过,让他待会儿去洗个澡,洗了便上任。

正说话时,武独来了,朝施戚点点头,施戚又要拜,武独却一抬手,指指案几示意他坐着,自己则坐到一旁等开早饭。亲兵送上茶,供他喝过,武独只是一句不吭,听众人说话。

所有人都怕武独,这种威严仿佛伴随着他的出现而一直存在,似乎他才是这里最大的,段岭也逐渐发现了这点。

诸事交代完毕,施戚便去收拾打点上任,厅内余下郑彦、武独与段岭。仆役上了早饭,三人边吃边说。

“你来做什么?”武独问。

郑彦说:“找一件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

段岭看看郑彦,又看武独,说:“镇山河么?”

两人都没有回答,各自思考,段岭心道是了,便不再问下去。

“待多久?”武独又问。

“找到为止。”郑彦慢条斯理地答道。

段岭心道太好了,一定要把郑彦留在邺城,这样武独就可以出去带兵打仗了,这些日子里他愈发觉得,出发前没有提前做好准备,实在是失策。

“元人呢?”武独又问。

郑彦扔出一张羊皮,羊皮上还带着血,说:“昨夜有一名信使,穿过国界朝东北边去,信上的字看不懂,送你了。”

段岭马上接过,上头全是元文,那是拔都写的一封信,朝西面的窝阔台借五千士兵,半个月后,将直接打下邺城。

段岭翻译以后,武独只是发出了一声表示不屑的声音,说:“布儿赤金知道十天里打不下来,要借兵了。”

“他们有五千人。”段岭说,“再借调五千人,共计一万,看来确实有攻下邺城的决心。”

郑彦说:“信差死在我手里,这信看来是送不到了。”

“信使有好几个。”段岭说,“都是分头出发的,就是避免被截信,我这就写信给韩滨,让他随时准备,一旦元人军队经过,马上出兵偷袭。”

窝阔台的援军若要驰援,一定会取道玉璧关外过来,那条路非常难走,哪怕当年父亲前往上京,亦不会取道玉璧关,走那一带非常容易被偷袭。只要韩滨愿意,定可帮邺城截断元人兵马。

“可你怎么让韩滨出手?”武独说,“我要是他,不一定会动手。”

“我再想办法。”段岭起身踱步,说,“就怕元人等不到援军,不会来打邺城。而且哪怕没有援军,拔都的这五千人也非常难对付。”

武独放下筷子,说:“这一次务必要把元人打到浔水北面去,只要攻城军不超过这五千人,我就能打赢他们。郑彦,你把你来时的路线划一道出来,府上安全暂时就先交给你了,别的人我不放心。”

他望向段岭,段岭寻思片刻,点头,武独便拿上剑出去,召集百长们开会,显然他有太多事要办,一刻也不容耽搁。

直到郑彦前来,段岭才松了口气,总算能放武独出去办事了。

“笑什么?”郑彦打量段岭,说,“太想我了?来亲个嘴儿?”

段岭看着郑彦,真是越看越可爱,从来没觉得他这么英俊潇洒,说:“从这一刻开始,你住下就不要走了。”

“你要嫁我倒是可以考虑。”郑彦一本正经地说,“咱俩成了亲,自然寸步不离守着你,旁的人都不勾搭了。”

段岭说:“莫要胡闹了,郑彦,你就没半点正经,男的与男的怎么成亲?”

“淮阴闽北一带,男人登堂对拜,就是成亲了。”郑彦露出痞兮兮的笑容,说,“还可拜天地,你不知道?”

段岭诧异,倒是从来不知道这习俗。

郑彦说:“让我陪着你,总要给点好处吧。”

段岭说:“就这一件不行,别的你要什么,这儿都不短了你的。”

郑彦想了想,说:“那你给我洗个澡吧。”

段岭:“…”

半个时辰后,郑彦泡在院子里的一个大木桶中,河北太守捋起袖子一脸无聊地给他搓背。

郑彦的真丝手套搁在桶旁,眯着眼晒太阳,手上露出白虎刺青。

“这刺青是什么意思?”段岭问。

“武独没告诉过你?”郑彦说。

“知道来历。”段岭问,“可为什么你的在手上,武独的在脖子上,昌流君的在脸上?”

“哟。”郑彦说,“昌流君的你也看过?不是说看过的人都得死么?乌洛侯穆的你看过没有?猜猜在哪儿?”

段岭心想还好没说郎俊侠的在臂膀上,否则定会引起郑彦怀疑。

“他是我徒弟。”段岭说,“学认字做文章的徒弟。”

“他居然还不认识字?”郑彦又说。

段岭:“…”

段岭心道你这么套话至于吗?

郑彦笑了起来,似乎很喜欢逗段岭玩,一本正经地说:“这刺青在哪儿呢,都有各自的讲究,轻易不能让人看见,看见的人,只有一个字——死。”

段岭:“…”

“你自个儿想想。”郑彦说,“武独平日里是不是都穿衣服挡着?”

“那你的刺青也被我看见了。”段岭说,“你也没杀我。”

“我舍不得杀你。”郑彦说,“就只好让你随便看看了,把我包袱里头的衣服取来。”

段岭去翻郑彦的包袱,看见里头有一堆铁蒺藜,他拿起来,对着阳光照,上面闪烁着剧毒的蓝光。

“不要乱碰。”郑彦漫不经心地说,“虽然你男人是用毒的高手,被割破手也是来不及救的。”

“我不知道你也用毒。”段岭把铁蒺藜放回去,找出袍子。

“那不是我的。”郑彦说,“路上捡了些。”

段岭停下动作,心中浮现出一个念头——这些带毒的暗器莫非是影队的?郑彦在路上杀了影队的人?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段岭又说:“你就这么出来了,不用跟着陛下吗?”

“陛下让我出来的,谢宥会叮嘱他吃药。”郑彦从浴桶里走出来,顺手捋了把胯下,半点不避嫌,玩了几下自己的那个。段岭只得装作没看到,把衣服扔给郑彦,再把他的脏衣服拿去洗。

郑彦洗过澡,武独也回来了。这天十分闷热,武独出了一身汗,到院中去洗过,与郑彦一般,都穿着雪白的布衣,各自坐在厅内。段岭看了武独一眼,武独便点头,示意已安排妥当,不必担心。

“怎么说?”武独问。

段岭知道他问的是送信之事。

“我查了本城将士履历。”段岭说,“派一队人,要曾经跟随先帝最久的,包括孙廷在内,也是韩滨的旧部,让他们骑着奔霄前去玉璧关,说服他为咱们出兵阻截。于情,韩滨虽叛过先帝,但那是情非得已,并无血海深仇,任大将军之人,多少都有些风骨。”

武独说:“边令白可不见得。”

“我觉得韩滨不会。”段岭说,“他驻戍玉璧关多年,朝中提起此人,都极少有非议。于理,他也不能让邺城丢在元人手中,否则一旦元人越过浔水,玉璧关就要面临东西两线作战的困难,他不该不懂这点。你觉得呢?”

段岭最后一句问的是武独。

“让他们来。”武独说,“这一仗,迟早是要打的。据我今日巡城所见,虽俱是老兵痞子,但真要上阵杀敌,不会输给元人。若全是新兵,我反而会担心。先前他们缺一统帅,未能好好打仗,前任校尉和太守又都在瞎指挥,各人心生不满,方有邺城接二连三告急。”

“敌人能少还是少点的好。”段岭说,“咱们直到开春,都没有新兵补充了,须得步步为营,谨慎小心。”

“如果韩滨把人放过来。”武独说,“邺城迟早完蛋,一座城,两千人,绝对抵挡不住元人的军队。咱们必须提前带着全城人撤向河间,把两城军力合并在一起,方能抵挡外敌。”

“这是最后的办法。”段岭道,“但我相信不会。”

孙廷当天带着信离开,快马加鞭赶往玉璧关,若无意外,以奔霄的速度四天可到。

“奔霄不会让我骑上去。”孙廷说,“我多带马儿,跑死一匹算一匹吧。”

段岭摆手,示意他在一旁等候,然后摸摸奔霄的马头,低声朝它说:“奔霄,你带孙廷到玉璧关去,他去送信,救我们大家的性命。”

说毕段岭招来孙廷,让他上马。

奔霄竟没有半点不悦,侧头看了段岭一眼,似乎有点疑惑,在等他也上来,段岭催促道:“走!你们快去快回!”

奔霄载着孙廷,一阵风般冲出了邺城,前往玉璧关。

接下来的几天里,郑彦始终待在府里,武独则去设计战术,先前两名被他打伤的裨将带着伤勉强爬起来,陪他指挥练兵。

段岭去看过几次,不愧是当年父亲带出来的军队,一旦认真起来,便都进退有据,在冲锋陷阵上非常熟练,一看就是打过许多仗下来的,知道怎么样才能在战场上活下去。

大部分时候段岭都在绞尽脑汁地想,如何让这两城人在冬天活下去,他下令禁止伐木烧炭,让浔水南岸的山林恢复生机。现在百姓们正在用存炭,每年入秋时对木与炭的消耗都非常大,这么烧下去,烧不到入冬就要告罄。

还有他们的口粮…朝辽国派出去的信使还没有回来,日夜兼程的话,现在也应该快到中京了。要是拔都来了,还不知道怎么办。

这感觉是他一生中极为艰难的时候,从前他只要活下去,现在他则要带着这么多人,一起活下去。

武独对此的反应则是:你管好城里就行了,冲锋打仗是我的事,如果什么都要你心烦的话,那要我这个校尉来做什么?但段岭始终不放心。

“你就别担心了。”反而是郑彦劝说段岭,自从他来了,段岭就每天换着花样有好吃的,昨天是牛骨汤熬的汤底,卤肉浇头做的刀削面。今天则是盐爆河虾与秋葵汤,段岭有点心不在焉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