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过去了,日子平静中,一直带着无言的压抑。

秋的寒意,也越来越重了。

其间,我、唐少麟、还有詹姆斯兄弟俩,陪着妙因去公安局办理了跟车祸相关的事宜,肇事司机一直对着我们诚惶诚恐地道歉,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我们一直默默无言。

其间,得知讯息的夏言和沙沙也赶来医院,夏言眼圈微红,闷头抽烟,而沙沙,则从头到尾,伏在我的肩头,痛哭失声,不能自已。

我拍着她的背,我的眼睛涩涩的。

但是,我已经流不出眼泪。

陪着沙沙来的汪方,一直站在我们身旁,脸色戚然,沉默不语。

而且,素来稳重,从大学时代开始,就从不喜欢依靠父辈庇荫的他,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就不惜动用了一切可能的关系,四处奔走请来了知名的专家,为昏迷中的子默会诊。

到了最后,专家们大都只说了一句:“能不能闯过这一关,要看病人的意志力,还有求生本能。”

我们只能等。

不知不觉地,又过了一个星期。

周末,我带着学生去企业参观实习,返校的途中,已经黄昏,我下了车,独自一人,又去了那家医院。

平时,都有人陪着我。

静静地来,再静静地走。

但今天,唯有今天。

子默,我想一个人,来看看你。

进了熟悉的那间大楼,上了二楼,一转过拐角处,我愣了一下。

两个身着警服的人,安静地坐在长廊的椅子上。

他们的前面,一个高大而极其瘦削的身影,正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前,向里望去。

一瞬间,我屏住了呼吸。

我慢慢地,走了过去。

那个人仿佛听到了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我的心,猛然间狂跳了起来。

是当年的那张脸,酷似另一张年轻的脸,儒雅而沉默。

但是,我面前的这个脸庞,早已被岁月的斑驳风霜碾过极其极其深刻的印迹。

在额头,在嘴角,在……

在脸上的每一处,每一个角落。

他的穿着,十分十分的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看上去有点触目惊心。

只有那种沉稳的气度仍在。

他看着我,仅仅几秒,重又转过头去。

片刻之后,我听到一个平淡而疏离的声音:“他到底,还是找到了你……”

我低头不语。

突然间,他的声音,轻轻地:“子默,你记不记得,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你亲口答应过我,要忘掉过去,要重新开始,好好生活,要开开心心地,建立自己的小家庭,结婚、生子,让我早点听到……有人叫我……爷爷……”

突然间,他埋下头去。

片刻之后,我听到他的低低恸哭声,带着重重的悲戚:“……子默,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他呜咽着。

这样一个高大的中年人,站在医院的长廊里,不管人来人往,如孩童般,毫无顾忌地痛哭着。

我低着头。

睽违已久的泪,慢慢流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止住呜咽,但是,他的目光仍然盯着那扇门,我听到他喃喃地:“……思岚,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七年前,我连累了他,七年后,还是我,逼得他……”他吸了一口气,伤感地,“子默,你没有错,错在我这个当爸爸的,错在我,错全在我……”

他又埋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他身后的两个人上前,低低地,跟他说了些什么。

他伸出手去,拭了拭眼睛,点了点头。

接着,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片刻之后,他们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我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到那扇门前。

我轻轻地,伸出手去,触到那面冰冷的,隔着生与死的玻璃。

我一遍一遍,轻轻地抚摸着:“子默,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的手里,静静地攥着那枚小小的印章。

七年前的今天,在百里之遥的那个静谧校园,你对我说――

向莎翁致敬。

向莎翁致敬……

向莎翁致敬……

我把头抵在那面冷得彻骨的玻璃上,无声痛哭。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后响起一个低低然而陌生的声音:“别哭了。”

我回身,看到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正充满忧虑和同情地看着我。

接着,他用手指指身旁例行检查的护士,示意我让开。

我忙忙拭泪,朝后退了一步。

护士小姐看了我们一眼,推门进去了。

那个人看着我:“你是林汐?”

我微微诧异,也看向他。

高高的个子,讲究而不张扬的穿着,带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斯文儒雅。

但我确信,我不认识他,也从没见过他。

他似乎看出我的疑虑,示意我在长廊的椅子上坐下,接着,坐在我身旁轻声解释道:“我叫楚翰伟,是秦子默的朋友,也是……”他略略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没有接下去说完。

我的脸上仍然一片茫然。

他深深而了然地看了我一眼:“是不是子默没跟你说起过我?”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

从来没有。

他看着病房的方向,目光中,带着浓浓的惆怅:“我刚刚回国,下了飞机,找到他的办公室,这才知道……”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我低下头,我的眼中,又泛起了泪光。

一阵静默。

又过了片刻,楚翰伟的目光,慢慢转向我,他的眼神,十分地温暖:“林汐,有些事,有关他,有关我,还有……,可能子默还没有来得及跟你说,也可能,他没有办法跟你说清楚,但是,他一定希望有一天,由自己亲口告诉你所有的一切,而且,他比你所能想像的,还要……”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所以,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而且,林汐,你要相信,子默他,一定会挺过这一关……”

“林汐,子默需要,你给他这样的勇气。”

长相锁忆

尘封世事

长相锁忆轻梦飞

夜已经很深了。

我告别了楚翰伟,又在医院大楼前面的草坪上坐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出医院。

走到医院的拐角处,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我的心中顿时一暖。

昏黄的路灯下,是少麟的身影,静静站在那儿。

我走到他面前,他看着我:“大姐说你还没回去,我就知道你来这儿了。”他审视了一会儿我的眼睛,伸出手来,牵着我的手,“林汐,不要着急,慢慢来,”他的声音,淡淡地熨贴着我的心,“他会没事的,别太担心。”

我默默点头。

少麟又看了一下我的脸色:“林汐,还没吃晚饭吧,我陪你去吃点东西。”

我略带疲惫地摇摇头:“不,少麟,我想回去。”

我吃不下任何东西。

他了解地点点头。

我又回头,看了看二楼走廊泻出的灯光,片刻之后,转过头来:“走吧。”

我们正要向前走去,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高声叫道:“林汐,林汐,等一等――”

我有些疑惑地转过身去。

是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楚先生。

他从大楼的方向朝我奔来:“林汐,林汐,子默他――”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以至于我根本没去看他的眼神,他的表情,我第一反应就是返身,飞快地沿着来时路一路冲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撞到了多少人,我听不清后面匆促的一叠连声的喊叫,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反覆在轰鸣――

子默他――

子默他――

子默……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当时是多么狼狈不堪。

曾经一度,我以为,经过了当年,生或死,都没有珍惜现在来得重要。

我也一直劝说自己这么以为。

可是现在,我真真切切地,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死亡的恐惧。

窒息般的恐惧。

我冲上了二楼。

我冲到了那扇门前。

里面那个人仍然静静地躺着。

他还在。

里面仍然很安静。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我愣愣地看着那些冷冰冰的,非常复杂的仪器。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没有生命的仪器,却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或死。

现在,病房里,所有的仪器仍然在工作着,指示灯仍然一闪一闪地亮着。

没有熄灭。

没有熄灭。

那么……

后面,有一个人轻轻拍我。

我转过头去。

是那个我不知道姓名,但经常看到的清秀而温婉的值班小护士。

她看着我。

这是她第一次,不是充满同情,而是微笑地看着我:“医生刚才来检查过,说病人尽管仍然处于昏迷状态,但是,已经基本脱离了危险,所以从明天起,会转到普通病房继续观察治疗。”她继续微笑,“你应该高兴。”

她的目光掠过我的脸,投向不知名的某一处,若有所思地:“车祸这么严重的病人,真的很少有……”她握住我的手,我的脑子里仍然一片混沌,但是,我清晰地看到她眼角薄薄的泪光,“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看到自己心底的那个人死里逃生的……”

她转过眼去,将手插到白大褂的兜里,轻轻地:“我真的,很羡慕……”

她静静走远。

我慢慢地,瘫坐在那扇门前。

我的手中,仍然紧紧地攥着那枚印章。

我模模糊糊地,看着两道人影飞快地向我跑来。

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一道焦急的声音:“林汐,你先别着急,听我说完,子默他……”

我淡淡一笑,慢慢站了起来,截断他的话:“他活过来了。”

他终于,活过来了。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他已经,不完全是当年的那个秦子默了。

七年后的他,不会那么脆弱。

一个多月过去了。

冬天已经提早来临。

滚滚红尘中,生活仍然在忙碌中继续。

我跟妙因继续上课,詹姆斯接过了子默手头的工作,少麟和雷尼尔天天加班,而自从那晚之后,略带神秘的楚翰伟,几乎消失不见。

除了病床上安静睡着的那个人,每个人都依着自己原先的生活轨迹前行。

但我知道,这只是表象。

事实上,有些东西,有些属于内心的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这段时间以来,不知不觉地,我瘦了很多。

妙因比我瘦得更多。

即便在教研室的例会中相遇,她也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离我最远的角落里,低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