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悠扬,奇异地安抚了我的心,让我几乎忘却自己的处境。

“白姑娘,你相信《涅槃经》里有大秘密吗?”吹罢,他面色肃然,端详着笛子幽幽地问。

从他的语气,我知道他不太信了。难得啊,一个头脑清醒的小王爷。

“我不信。”我说,“这本经书已经流传了很多年,谁也没从中破译出什么秘密来。所谓‘一统天下’,靠一本经书有什么用?”

他双目闪亮地看着我,然后重重点了点头,一副深表赞同的样子。

我看向窗外,窗外是连绵的青山,田野里,农人们在辛勤劳作。

“天下治道,唯在得人。”我轻叹,“得人者,得人心,人心者于思与神。所谓思者,思想也,神者,精神也。国之立道,在与国策,国之策者 ,于统者 ,统者明 ,则天下和,统者暗,则天下乱 。”

转过头,看到元子攸惊喜万分的眸子,闪着灼人的光采。他蓦地伸手紧紧握住我的手:“白姑娘高见!我也作如是想,你正是说出了我想说的话!”

我脸一红,慌乱地从他手中抽出我的手来。

他很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讷讷道:“我,一时高兴…忘形了…”我别过脸。不置可否。

静默了一会,他叹道:“可叹我朝太后不懂立国、治国之道,迷信佛祖的神力!还——”

他硬生生顿住,仿佛本想说出什么不敬之语。

我亦无言。何止是胡太后呢?我皇不也如此?好在他英明神武、宏才大略,迷信佛教的同时,国家治理得还算不错,南朝生活安定富庶,比北国不知好了多少倍。魏国不仅有外患,国内也不安定。难怪这位小王爷这般沮丧、难过啊!任何一个王室成员,都不愿看祖宗的天下日益混乱的。

我深深看着他,心里颇为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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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对面不相识

近午,到了陶渊明的故里浔阳。城中十分热闹。元子攸提出下车逛一圈。

果然,他并非真的忠心为他们的太后办事。

想那胡太后第一次摄政时即吏治腐败,今年二次复出,不但重用小人,还大建佛寺,搜刮民脂民膏,拓跋氏的统治已是岌岌可危。看这情况,作为拓跋氏的子孙,元子攸肯定是对这位太后不满的,只是手无实权,奈何不得她罢了。

宇文广虽然急着赶路,但昨天惹恼了元子攸,今天是不敢再次和王爷对抗了,便表示赞同。

于是我们也跟着下车四处游赏。煞风景的就是喜、宝二位不仅把我们打扮成男人,还紧紧贴着我们,就怕我们突然跑掉。每次宝儿一挨近小慢,小慢就嫌恶地皱着眉作痛苦万分状。连那个元子攸的贴身护卫――一直面无表情的郑子瞻,也忍不住觉得好笑。

路过城里一家名曰“品月居”的茶肆,元子攸看那招牌上的字颇有气势,店面也显得高雅不凡,便决定进去看看。

我们跟着元子攸、宇文广、郑护卫、路护卫、喜、宝进了间大包厢。路护卫是个漂亮的男孩,我总感觉他是个“她”。不过这些王公贵族的事我也不感兴趣。

小二来给我们介绍各类茶饮,特别推荐了一款乾玄门特供的“寒江春雨茶”。我一听,不由想起那冰炎公子的好诗。不禁念道:

“我随秋风来,云月相探看。

天开碧波潭,皎皎连星汉。

相思如明月,可望不可攀。

且寄一书札,令予解愁颜。“

元子攸抚掌赞道:“好一个‘我随秋风来’,可是那冰炎先生的诗吗?真是太好了!”

我嘉许地看他一眼,点点头。原来我和他还有共同的爱好,对他不禁又生出些好感。

他看我面色缓和,顿时像个小孩一样喜不自禁。

这时,我听得隔壁有琴音传来,是一首《乌夜啼》,叮叮咚咚,流畅动人,听得出弹奏者琴艺高绝。

元子攸也凝神倾听,片刻后肃然叹道:“客心洗流水,遗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我不由对他刮目相看,真心赞道:“公子汉学功底令人钦佩,真乃此人的知音。”

元子攸,竟然脸红了。

一曲终了,隔壁传出掌声,好似有五六个人。

一声音清亮的男子大声道:“绝去尘嚣,虚徐其韵,所出皆至音,所得皆真趣。”

又一男子道:“佛家‘藉琴以明心见性’,由此可见明兄高节。”

明兄?

我的心一阵狂跳,顿觉满室鲜花绽放,仙乐飘飘,惊喜莫名。

“白姑娘莫非识得隔壁的人?”元子攸察看我的神情,好奇地问。

还没待我出声,喜儿手如闪电,即刻点住我的哑穴。

“大胆!”元子攸一拍桌子。

喜儿连忙跪下道:“王爷明鉴,隔壁人的身份我们不清楚,若白姑娘真识得他们,喊叫起来…还请王爷息怒!”

我心里哀叹,这喜儿还真是伶俐,做个娈童太屈才了!

元子攸冷冷“哼”了一声,满脸不愉,正待发作,宇文又躬身劝求。元子攸嘴张了张,但终究没再说什么。

只听隔壁一个温柔的男声缓缓说道:“各位兄台过誉了。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心静即声淡,其间无古今。古琴真正的意义不在于技巧和感人,而在于心境和自然。天人合一是一个弹琴者最终的归宿。我听闻乾玄门的冰炎公子才是此中高手。”

那个声音,好亲切,好熟悉,真的是明哥哥!我心跳加速,激动得不得了。

元子攸听了明哥哥那番话,露出真心叹服的神色,道:“此奏琴者真乃高人雅士,待我过去结交相识。”

说罢,便径自出去了。我刚想动,又被喜儿点了一处穴道。我那个气啊!

元子攸到隔壁朗声道:“在下王子攸,在隔壁偶听高人雅奏,如流水,如行云,牵动心弦,特来拜会。”

那熟悉的声音道:“王兄过誉,在下建康明思诚,以琴会友罢了。王兄请坐。”

那厢几个人又一番絮絮叙礼,方坐下。

我抑制住激动的心情,用眼神求喜儿为我解穴,那家伙就当没看到。可恼与明哥哥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见,只能凝神听隔壁谈话。

一男子道:“君子以琴书自娱,我等在此举行浔阳琴会,看来王兄也是雅人,不如也弹奏一曲。”

元子攸倒是率真之人,也不知推辞客气一番,道:“那就献丑了!”说罢,弹起一串琴音。

但闻曲音清幽,音节舒畅,一种孤高现于指下 ,似有寒香沁入肺腑。原来却是名曲《梅花三弄》。此曲又名《梅花引》,表现了梅花洁白,傲雪凌霜的高尚品性,是一首充满南方士大夫情趣的琴曲。没想到元子攸虽是北人,却是有这份细腻情怀。

曲罢,众皆鼓掌。

元子攸道:“到底还是明兄技高一着。”

只听明哥哥谦和地说道:“王兄过谦了,古琴真正的意义不在于技巧,而在于心境和自然,天人合一是一个弹琴者最终的归宿。听王兄的琴让人想到了孤崖上的傲梅,真乃物我两忘,清静无心。”

另几个男子也纷纷夸赞。

这时宇文广觉得时间耽误得太多,便起身到隔壁,沉声催促道:“时间不早了,大伙都在等您,我们可以出发了。”

元子攸尚未答话,那个声音清亮的男子道:“原来王公子还有朋友随行在隔壁啊,相逢就是朋友,我们去打个招呼吧。”说着就走过来。那几个男子也纷纷道:“是极!”

我不由万分惊喜,宇文广总算误打误撞做了件好事。

门帘挑开,陆续进来五个文质彬彬的青年男子,宇文广想拦也拦不住――两间包厢仅一墙之隔,两步路远。

最后和元子攸一起进来的那个,正是明思诚,明哥哥。

他穿一袭淡蓝色长袍,广袖飘飘,愈发显得面容俊秀、脱俗出尘,那像驯鹿一般的双眸,流淌着温柔、仁慈、淡泊,几年不见,又增温雅沉稳。

元子攸锐利的目光直直看着惊喜莫名的我,我却苦于不能说话。

只见那几个男子一起作了个揖,彬彬有礼地说了些客气话。明哥哥的目光明明看到了我,却不知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

我从来没有如此着急,嘴张开,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又受制于喜儿,动也不能动。

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明哥哥微挑双眉,略带诧异地看向我。

宇文广放大嗓门道:“各位公子,我们要赶路了,就此告辞。”

那几个男子齐声道:“后会有期!”拉着明哥哥一起又到隔壁。明哥哥出门时又回首看了我一眼,但仍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这么走掉了!

我的眼泪流得更猛了,焦急、无助、伤心——从未有过的心痛,把我的心撕成碎片。

良久,有人递手绢给我。我接过,擦了,眼泪又流出;再擦,还有。擦了半天,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在元子攸的马车中,而且,穴道也不知何时解开了。

元子攸满脸关切地看着我:“白姑娘,你和那明公子是否相识?”

“何止…相识…啊!”我忍不住抽噎道,“我和他从小就认识了…就怪你们,莫名其妙把我抓来,我就是要去建康找他的!他居然认不出我!”

“你这个样子,像个男子,认不出你也是正常,别哭了。”他低声安慰道。

是啊,别说我这个男装打扮,就是穿着女装,三年不见,十四岁和十七岁的我,还是有差别的。我不怪明哥哥,他临走时的神情,说明他还是感觉我很面熟的。

“都怪你们!”要不是这帮魏国人,对我朝思暮想的明哥哥怎会相逢不相识呢?眼泪,又源源不绝地夺眶而出。

他迟疑了半天,用他那华贵的锦袍袖子,给我擦拭眼泪。“莫哭,莫哭,我们现在回头去找他。”

我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他叹口气,继续用袖子给我拭泪:“只要你莫再哭了,我现在送你去找他。”

“当真?”我破涕为笑。

“嗯。”他蹙着眉,“本来太后的旨意是抓天夫人,你又不是了。宇文那个死脑筋,自有我解决。”

不待我说话,他扬声道“停车!传宇文将军!”

宇文听说元子攸不仅要放我走,还要送我走,那个脸又变成了个苦瓜,连呼“不妥。”

元子攸不耐道:“本王本就是负责增援,我只留子瞻和采苹两个驾车,其他护卫都给你带走,你自带他们去执行太后命令。”

宇文又嗫嚅着想开口。元子攸大怒,一拍桌几:“莫非你心中只有太后,不把我拓跋家放在眼中吗?这魏国的天下是胡氏的,还是我拓跋氏的?你眼里还有我这皇叔吗?”

宇文“扑通”跪下,冷汗涔涔,讷讷道:“微臣不敢!”

“不敢?我看你敢得很哪!”元子攸一拍桌子,“不要整日太后太后!你以为我不知太后心里想的是什么?天下是假,那个男人才是真吧?滚!”

宇文广吓得连忙一溜烟退下。

天下…男人?哪个男人?我甩开心中的疑惑,不管那么多了,我又获得了自由,真是值得庆贺呀!

宝马雕车香满路

那个漂亮的路侍卫果然是女子,唤作“采苹”。元子攸安排她和郑护卫驾车,小慢坐在他们身后,我则被安排坐在车里。这个小王爷年纪不大,等级观念倒挺严重的。

回头赶到“品月居”,店家说那帮公子已散去。元子攸劝我不要急,他将护送我到建康明家。

我看他诚挚的样子,心下一阵感动。南北两朝并不是和平共处的,这些年来时有战争,如今虽平息战乱,但他一个王子,只身到敌国都城,万一暴露行踪,总是不妥。

“只要白姑娘能不计较我是北方人的身份,把我当朋友。”他的要求只有这个,而且,他再不在我面前自称“本王”。

他的眼中,流光溢彩,有一种我不曾见过的热切,有一种我不想辨明的情愫。

一路他对我呵护备至,还很好奇我为何要休掉天将军,去找明思诚。

不知为什么,我很信任这个敌国小王爷,虽然他的部下正在和我的前任夫君为敌,但我认为宇文广才是敌人,他并不是。

我把我的故事都告诉了他。他听后,望着窗外默然无语。只听得马车行进的声音。

沉默很久,他忽然转过头,咧嘴一笑,复柔声道:“我并未见过天将军,但那位明公子人品高洁,确实和你很般配,祝你和他过得幸福!”

我展颜笑道:“谢谢。”

他深深凝视我,叹口气,道:“云悠,你笑起来比哭起来好看多了,可惜我不是那个能让你笑的人。”

他居然叫我“云悠”!叫得这般自然熟稔,倒让我不知如何应答。

也不待我开口,他又换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云悠,如果到了建康,明公子再认不出你,你不如和我回洛阳吧!”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这个人肯定已经悲惨地倒在我面前了: “我没人要也不可能和你走啊!你都已经有五个侧妃了!想得美啊!”

他瞠目结舌:“你怎么知道?”

“你的名头那么响,世人皆知啊!”我掸掸衣襟,凉凉地道。

“你有所不知,”他急着解释,“我乃彭城王第三子,父王最是宠爱于我,很小被封为长乐王,那几个侧妃都是他帮我自小就定下的,实则…!”

“元公子,”我打断他的话,正色道,“你我本是路人,其实我对你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你不必解释的。”

他呆了半晌,眼眶一红,神色哀伤,转身进入车厢内室,再不理我。

一路无话。

沿路返回,又到池州。

下车时,元子攸依然黑着脸。我知道,是我让他不高兴了——因为刻意保持距离的冷淡态度。其实,我能得自由,还得感谢他的。

“元公子,我不是故意惹你不悦。”我凝视着他,真心说道。

他蓦地双眸放光,绽开一个笑容,热切说道:“云悠,我知道你怎么想。我不奢求什么,只希望在我送你的这段旅途中,你可不可以当我是朋友?”

我不知该如何拒绝,只好轻轻点头。

“那,你可不可以叫我的名字?不要公子公子的?”他进一步要求,满脸闪着期待。

唉。那个样子,实在让我的心硬不起来。

“好吧——子攸。”

子攸。

从此,我多了一个叫子攸的朋友。

认识子攸,我时常感慨南北两地男子的性格差异。

他总是那么率真单纯、心无城府、大而化之。他对我极好,却不求回报,我能像朋友一样温和对待他就心满意足了。

子攸掏心挖肺不求回报的火般的热情与明哥哥的含蓄是截然不同的。他根本不顾王爷的身份,甘愿扮小丑博我开心。晚饭后,他拉我飞到房顶,在月空下把一把大刀舞得光芒闪动,看我没有特别感兴趣,又给我在屋顶上跳了一段波斯艳舞…

说实话,自从9岁入宫后,很少有这么快乐的时候。回乡后追求平凡宁静,和父母都没出过白园,没有大喜,没有大悲。虽然,子攸只大我一岁,但我感到了自己在他面前变得好小,他就像个宠爱我的大哥哥,让我变得无忧无虑。

后来我们一起坐在屋顶看月亮,他默默的,喜洋洋的坐在我旁边,远离尘嚣的烦恼,享受静谧的月夜。

那晚的月光柔得像水,深深沁入我的记忆里。

早晨又准备出发赶路, 看到子攸眼圈发黑,我猜他睡眠不好,便写了个方子,嘱咐郑子瞻赶快去药店抓点党参、白术、当归、茯神、远志、龙眼肉、陈皮、炙黄芪、炒枣仁、首乌藤、木香、炙甘草来给小王爷晚上煎茶。

郑子瞻虽是汉人,但自小在鲜卑族长大,并不懂中医,他看着药方犹豫着不动,眼睛看着子攸。小慢丫头看他那不信任我的样子,气得悄悄“呸”了他一口。

子攸仔细读了一遍我从父亲那学来的药方,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拍了郑子瞻一掌,大声催道:“还不快去!”

我好奇地问:“你懂中医?”

“不懂!”他很干脆很响亮地答,“我信你。”

我了然一笑。这人,的确很够朋友。

“好高兴你关心我!”他笑呵呵地望着我,满脸幸福的光彩。我也没做什么呀,难道,以前没有人关心他?

回首恰好看见路侍卫蹙起了秀眉,一副烦乱的样子。

我们把行李收拾好,准备到楼下大厅等郑子瞻。下了一半楼梯,走在最前面的路侍卫忽然调头和元子攸一番耳语。子攸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面色一沉,低声道:“采苹,不要轻举妄动,他后面跟着的是乾玄门的人。我们回房。”

我向楼下望去,却见一个剑眉星目、身材高大的男人立在厅中向小二问路,虽风尘仆仆,却难掩俊朗风仪和英武之气。他后面紧紧跟着四个青衫护卫。那几个护卫看起来稀松平常,手中的剑却乌黑发亮,仿佛玄铁所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