赭衣老者瞥了我一眼,飞身离去。

一个翠衫侍女匆匆奔进来禀道:“庄主!二公子回来了!”

大汉面露喜色:“这么快就到了!走!”

门被掩上,只留我一人。

腰腿特别的酸痛,浑身绵软。“三日软骨散”,好可怕的毒,让人死不了又活不好。

是谁暗算我?这又是哪里?这帮人究竟想怎么样?还有小慢,你现在在哪呢?

我的心,像窗外的天色般越来越暗。

一夜辗转难眠。睁开眼,只见窗外树影婆娑,阳光从叶间漏下,洒进屋里,如满地跃动的金屑。

一个翠衫双髻杏脸桃腮的侍女轻手轻脚推开门。

一个银盆和一个雕花木盒放在我床畔。

“奴婢绮裳,来伺候白姑娘洗漱进餐。”

娇柔的语声,如花的粉面,华丽的器具,让我感到恍如梦中。我可是被“抓”来的哎,怎会有如此待遇?

浑身酸软,靠在床头,在绮裳的帮助下用完了早餐。随后,那粗豪汉子走了进来。

他朝我一揖:“白姑娘,花燕归多有得罪。”

“看来花庄主是查过我了。”我淡淡道。

花燕归正色道:“不错!花某与那拓跋族仇深似海,白姑娘与拓跋攸过从甚密,花某自当调查。原来白姑娘是被宇文掳走的。”

“那就请花庄主放了我吧!”我请求。

花燕归道:“冤有头,债有主,花某虽诧异那拓跋攸怎么对你那么上心,但相信姑娘出身世家,又曾出入皇宫,不会与他有什么瓜葛。花某绝对不会为难姑娘。只是此处是江心孤岛,今天没有船了。”

“孤岛?”不会吧?

“正是!此处是我宝澜庄的疏影别院,地处江心,无人知晓。”花燕归颔首。

原来是那个近两年声名赫赫的大镖局啊!正待说话,一阵刺痛忽从腰际传向双腿。我不禁咬牙皱眉。

“姑娘好像疼痛难忍?”花燕归好奇地问。

我忍痛点头。自己怎么中毒的也不知道,还被那路采苹把我当武器丢向这花燕归。真是无语问苍天啊!

“明日我送姑娘出岛,今日你好生歇息。”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囊,摸出一颗赤红丸子,“这药可以止痛,你先吃了吧。”

绮裳伶俐地端水上前,我相信他是一番好意,便服了下去。

“不知花庄主是否知道我的侍女小慢的行踪?”果然是妙药。

花燕归摇头:“花某不知,可能还和那拓跋攸一起。”语气颇不善。

子攸,那么一个率真善良的人,怎会令他如此憎恨呢?我好奇地问:“庄主和拓跋攸缘何结下深仇大恨?”

他恨恨道:“那小孽畜并不认识我!但他的父亲与我有血海深仇!”

原来,花父曾是北魏武官,六年前(魏神龟二年),京都羽林、虎贲由于武人待遇不平,近千人暴动。花父被诬参与唆使暴动,受理此案的彭城王与花父素来不穆,便草草判花父斩首。父亲遭无故杀害,花燕归带领家丁潜至南朝,经营宝澜庄,养精蓄锐,伺机报仇。子攸,正是彭城王的爱子,因其长相酷似彭城王,一进建康就被来押镖的花燕归认出。

花燕归简略讲述了他的身世后,嘱我好好休息,药效过了,又要疼痛了。他点了我一处穴道,令我即刻昏睡过去。

一觉醒来,又是晚上了。这是我在江心疏影别苑的第二夜。

孤寂的沙洲,安静无声。只觉月光惨淡,夜风寒冷。

我想起身看看月亮,却被阵阵闪电般的刺痛击中——是谁害我?采苹?青雪?哦,不!不可能!

软骨散,骨头真会软掉吗?我,会死吗?

爹、娘,不知你们云游到了何方,此生还能再见吗?

真的好痛啊…天将军,听了青雪姐姐的话,我发现可能误会你了,我休了你,肯定会让你声名受损,对不起啊…

子攸。你对我很好很好,如果我有可能治好病,我不管什么南方北方的界限,还是会和你做好朋友的…

“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疼痛中,我念起了这首诗——《子夜歌》。

明哥哥,此去一别,不知相会何期?寂寞沙洲,形单影只,许是相会无期。长夜漫漫,辗转难眠,看天空皎皎明月仿佛你的容颜,呼唤着你的名字,却没有人回应我的思念…

“娘娘,请原谅她的无心之过,思诚愿代为受罚!”那年,我9岁。

“小悠,我终于找到你了!山这么大,下次别再顽皮了!吓死我了!”那年,我11岁。

“小悠,皇上恩准你回乡了,一路顺风!明哥哥会一直为你祝福!”那年,我14岁。

“有美人兮, 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徬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往事历历,明哥哥,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暗香浮动月黄昏

“还好,她中毒不深,治疗半年即可。”

“那就交给你了,我们在南边扎根,也得益于当年白大人的庇护。”

“知道!你忙吧!”

恍惚中,听到有人说话。是说我吗?

我竭力睁开眼,阳光好强烈啊!是中午了吧?

光亮中,我看到明哥哥在静静看着我。

是梦吧?这是不可能的!我闭上眼睛。

一粒药丸,自动进入我的嘴里。“吃下去!”有人命令。

我又睁开眼,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端着一个白瓷杯凑近我的嘴边。

抬头――真的是明哥哥耶!“明哥哥――”我惊喜地喊。他,依然面容俊秀、脱俗出尘,一双眸子,水波潋滟。

“乱叫什么?快吃,很珍贵的!”他拧起双眉,不耐地催促。

我下意识地吞下药丸,感觉到了一丝诡异――声音不是明哥哥的;态度,更不是!

“你,是谁?”我轻声问,心里十分惶惑。

“花二,”那男子倨傲答道,“花燕容。”

我微坐起身,仔细打量他,确实很像明哥哥,但眼角微微往上吊,嘴唇较之更薄更红润,有点女孩子的艳丽。穿着件粉绿绣花袍子,整个人的气质,不是如水般温雅,有点不驯,有点脂粉气。外形七分相似,气质丝毫不同。

是花燕归的弟弟?想到那个黑脸大汉,觉得两人实在是没一点点像啊!

“喂――你色迷迷地看够没有?”他瞪眼恶狠狠地嚷道,“中毒了还不好好躺着?”

说罢,强行把我的头按到枕上,甩袖而去。

什么人啊???这么蛮!

我躺着闭目养神。不知是什么妙药灵丹,吃下去后,疼痛缓解很多。

可惜没有小慢那丫头陪伴,有她在,不愁寂寞。小慢,你一向会照顾自己,希望你不管在哪里,都快乐无忧。

约莫一个时辰后,那野蛮的花二又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翠衫丫环。一个是绮裳,手上拎着个木盒的那个好像是第一天见到的那位。

“把她翻过去!对,朝外翻,趴着。被子拿走。”花二对着我一通指手画脚。

“我——”我刚想抗议。那个蛮不讲理的人立刻瞪我一眼:“闭嘴!女人,你想永远半死不活地躺着,就不要配合我!”

“你是大夫?”我趴在床上,气愤地扭头问他。

他哼一声,打开木盒,也不理我。

绮裳骄傲地道:“我们二公子刚从玉门山学艺归来呢。”

“玉门山葛千虹?你是葛千虹的弟子?”难以置信啊。是倒霉,还是好运?

他又哼一声,拿出一大把长长的银针。

“别动!我要用针了。”

一大把银闪闪的长针,不会全扎进我身体吧?虽然我读过晋代皇甫谧的《针灸甲乙经》,但从来没有被针扎过,看起来实在有点——恐怖!

“用针之理,必知形气之所在、左右上下、阴阳表里、血气多少、行之逆顺、出入之合。你说你是葛千虹的弟子,解释一下这用针之理如何?”我撑着坐起来。

他双眸一亮,露出一个充满兴味的笑容:“还有点见识呵。放心,我的针会给你解释‘用针之理’。趴下!”他强行把我按下。

背部一阵酸麻接着一阵酸麻,然后又是腰部、腿部。也不知他扎了多少针,倒是光酸不疼。

“好了!半柱香内不许动!”他轻嘘一口气,“罗袖,把剩下的针擦一下放进盒子去。”

绮裳轻声问道:“二公子,白姑娘会不会很痛啊?扎得像刺猬一样,好可怕!”

“你看她像痛的样子吗?看好案上的香,半柱完了叫我。”他大步走了出去。

“是!二公子!”

半柱香后,野蛮花二又进来了。他飞快地把我背上、腿上的针全部拔下,命罗袖擦干净收好。

我挣扎着准备翻身坐起,他扔了块布到我身上,命令:“趴好了!”

“干嘛我要听你的?”我生气地继续准备坐起来。可恶的人,凭什么长得和明哥哥这么像?人品却差那么多!

看我气呼呼的,他反笑起来:“你不觉得扎过针浑身很酸吗?推一下就好了。果然跟个小刺猬似的!”说着隔着布开始推拿。

我明白他在为我治疗,脸一红,遂安静任他推拿。

“‘上工治未病’,一位高明的医者是运用针灸来达到防病之目的。我这般天才医者,给你治毒,实在不难!"他自信满满,边推边得意洋洋地自吹自擂。

我承认他说的有理:“我知道针灸术很神奇。玄晏先生皇甫谧在《针灸甲乙经》里也这么说的。”

“哦?你也看过这本书?”他的语气和善许多,“玄晏先生是我们祖师爷哦!”

“嗯,我听说,先生四十多岁时患了风痹病,十分痛苦,他自读了大量的医书,通过自身的体会,摸清了人身的脉络与穴位,写出了这本书。我好生佩服的!”我说的是真心话。

“哈哈哈!他大笑,“我倒遇到知音了。我最佩服的不是我师傅,就是玄晏先生!”

瞬间,他对我态度来了个大转变。我们一边推拿,一边聊天。他原来和我同年,前天刚从玉门山学成归来,我是他的第一个病人。

“你应该感到无比的荣幸啊!”他自我陶醉地长叹。我趴在那,哑然失笑。

又过半柱香时间,他停下来:“今天的治疗结束!”

我翻过身来:“请问二公子,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此地?花庄主不是说今天有船…”

“嘁!”他嘴一撇,“我哥今天出任务去了!你要想一辈子这样半死不活的,我随你!还剩一条小船,你自己划着走!”

我愕然。

“告诉你,我师傅前些日已经金盆洗手了。这世上只有我一个得到他的真传!”他又恢复了倨傲。

这不就意味着,除了他,没人可以治我的病了?“那…要治…多久?”我期期艾艾地问。

“快则三四月,最多半年吧。看你配合了!”他不耐烦地答道。

见我面色凄然,他和缓了语气:“你可以叫丫环扶你到院子里走走。老躺着也不行。但开始只能走一会会。”

交代完,他径自出去了,罗袖拎着木盒紧跟其后,留下了绮裳照顾我。

绮裳扶我下床,走出屋子。

阳光灿烂的下午。景色秀丽的庭院。真有点梦境的感觉。

我住在东边的花影轩,南边是主楼天疏阁,中间的庭院极大,西边一座巨大的假山,水从高处堆叠的山石流下,水声高低抑扬;四周绿树交柯,鸟语花香。

流水拨清韵,古槐弄清风,倒是个养病的好所在。

既来之,则安之吧。身体状况这么差,我也不好意思去投奔明哥哥,给他增添负担哪!

从此,我开始了在疏影别苑的养病生活。

治了半月,我的疼痛已经不频繁了,一般过两个时辰才会疼一次。

因他酷似明哥哥的一张脸,当他好好说话时,我常常对他生出亲切之感。不幸的是,这种好感每每又会因他的种种恶形恶状瞬间消失无踪。

日日如此反复,半月下来,我们也很熟悉了。

已是初夏。这天晚上,清风徐来,月色迷人。

我独坐窗前,一边梳理披散的长发,一边凝望着苍穹中那轮圆月,月亮如同刚刚脱水而出的玉轮冰盘,不染纤尘。不由想念起了爹、娘,小慢,想念起了家乡的墨蕊、徐总管…想念起我的明哥哥,我的朋友子攸,甚至想念起那个让我失掉初吻的美人将军天若颜。

你们,是否也在欣赏这美丽的月色?

忽听窗外有婉转悠扬的歌声传来:

“阳台氤氲多异色,

巫山高高上无极。

云来云去长不息。

长不息,梦来游。

极万世,度千秋。”

月华如水,歌声如梦。

歌者唱的是我皇流传天下的《朝云曲》。

与歌声相伴的,似是“叮叮咚咚”敲击碗碟之声。

我披衣下床,打开房门,看见花燕容背对着我坐在门口,对月而歌。地上,是一排盛着水的碗。

他兀自陶醉地唱:“云来云去长不息。长不息,梦来游。”

我走到他面前,静静凝视着他酷似明哥哥的俊脸,一时有些恍惚。

歌罢,他站起来,掸掸衣服后摆的尘土:“不要这样看着我嘛,我都不好意思了。”

“你?你还会不好意思?”我看着他有点泛红的脸,联想他白日里整天自吹自擂,不禁好笑。

“当然,我也很害羞的!”他一本正经、振振有词。

我抚额作头晕状。

他一笑,眼波流转,竟有点妩媚的风情。

我愣愣看着他。

他伸手欲挡住我的眼睛,嚷道:“叫你不要这样看我了!”

我笑着后退一步。刚才,他的指尖触碰到了我的脸,有种奇异的感觉。

“你的脸,还挺滑的!一点不像嫁过人的老女人!”他呆呆望着自己是手指。

我真要晕倒了!我明明和他同岁,难道嫁过人就应该突然变成老婆婆了?

他蓦地哈哈大笑:“开玩笑的!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年轻又漂亮!可爱又动人!温柔又迷人!我一直很仰慕你的!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