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好好说话就那么难么?一会上天一会入地的。

受不了他波光盈盈的桃花眼,我故意转移话题,赞道:“没想到你唱歌这么好听!”

他得意洋洋地点头笑纳:“那是当然!你可知此曲来历?”

这倒不难:“当年楚襄王与宋玉游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独有云气,变化无穷。宋玉就说了个典故:‘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原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当今圣上(梁武帝萧衍)是雅士,因其典,作其曲,名曰《朝云》。”

我凝望着渐渐被云彩笼罩住的月亮,滔滔不绝说完,回头,发现花燕容正目不转睛看着我。

“每次我都考不倒你。”他喃喃道,“云悠,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孩子!”

他又深深看着我半晌,仿佛要望进我的心里:

“明哥哥,他是谁?”

“什么?”我一愣,没听错吧?

“我怎么觉得,你每次傻呆呆看着我时,心里在想着别人?是你那个明哥哥么?”

我突然有点慌乱:“我要休息了,明天聊吧。晚安!”

说罢,匆匆走进屋里。

剑北诗成凌天下

第二天,花庄主出任务回来了,听说还带回一个美丽成熟的女子。

花燕容到了白天,又变身为恶形恶状,对昨晚的问题也不再追问。他一边听绮裳禀报,一边把我制作成一个银针“刺猬”。

“大哥这个笨蛋终于开窍了哦,知道找女人了!我还以为他就知道报仇呢!”他一针接一针往我身上扎,毫不手软。

这人的医术确实不错,但一张毒舌实在可恶,连自己的哥哥都不放过。我乖乖挨扎,不敢乱动,也不想答话。

正说着,传来花燕归洪钟般的声音:“二弟!”

“大哥,别进来打扰我用针!门外说话!”花燕容酷酷地摆出绝世名医的谱。

“好!”花燕归站在门口,“二弟你辛苦了!不知白姑娘可有起色?”

“废话!”花燕容“嗤”了一声,起身命罗袖收起多余的针。

花燕归也不恼,站门口大声对我说:“白姑娘,花某误将姑娘挟持到岛上,一场误会,姑娘莫怪。花某恩怨分明,六年前曾蒙令尊大人照拂,花某定会医好姑娘的怪毒,恭送姑娘回府。”

原来真的是父亲的义举换来今天我的福报,一时倍加思念起爹娘。

花燕容走出门外,冲他哥不满地嚷道:“大哥,你就不能等我忙完再来聒噪?”

聒噪?用词剧“毒”啊!我偷笑。

那花燕归竟对他这兄弟无比包容:“呵呵,下次注意。大哥这次出去,偶遇到近来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金针圣姑’,她从北地南来,孤身一人,哥就邀请她来岛上,给你当助手。一来怕你太辛苦,二来说不准她真有绝技,可让白姑娘早日痊愈出岛。”

“嘁!什么‘圣姑’?本神医没听过!”花燕容摆出不可一世的死样子。

“你今个要忙到什么时候好?待会忙好了,我带你和白姑娘一起去见见她。”花燕归依然好脾气地说道,语气颇为热切。

那花二一阵大笑:“哈哈哈!老哥你对这圣姑如此推崇,不会是看上她了吧?这女人多大年岁?长得可有姿色?”

“二弟!”花燕归终于受不了地抗议,“圣姑她大概二十六七岁吧,待会你见到人家可不得如此无礼!”

花燕归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呵,我对老女人可没兴趣!”花燕容不屑道。

半柱香后,花燕容照例实施独门推拿术,也照例开始边推拿边闲谈。

他告诉我,为了防止我因为闷而打溜走的主意(事实上,我根本没这想法。不治好病,见到明哥哥,也是他的累赘),他委托连总管(就是那个赭衣老者)派人去岸上接个人来陪我解闷。

他进一步解释,请人陪我,不是因为关心我。是怕我治疗半途而废,砸了他的金字招牌,毁了他的伟大名声。

说得好像他名头很响似的。我可没忘记他只是个刚下山半个多月的毛头小子。

然后,他居然还郑重其事地警告我:千万不得自作多情,也不要总是色迷迷地看着他,对他这个绝代美男产生什么邪念!

天啊!我要吐血!好一个毒舌男!

我气得再不理他,心说:你算什么“绝代美男”啊,我休掉的那个才是的呢!

治疗结束,我和没有口德的“神医”花燕容来到天疏阁。

大厅里,花庄主正和一个女子茶叙。

女子中上姿色,瘦削的面庞上唯有一双忧郁的眼睛比较美丽,但整体看去别有一种成熟韵致。

“二弟,白姑娘,这位就是‘金针圣姑’林姑娘!”花燕归热络地起身,给我们介绍。

女子款款起身,低头福了一福,道:“二位可直接称呼小女子林砚心!”

“见过圣姑!”我也还礼。

却见那花燕容用不可置信的神色肆无忌惮地紧盯着林砚心。花燕归“嘿嘿”笑着打圆场:“舍弟一向没规矩,礼数不周,嘿嘿,林姑娘,你多包涵。”

林砚心也抬头打量花燕容,面色颇不自然。

花燕容恢复那神气活现地样子,笑道:“哈哈,大哥,这位林姑娘,我是认识的,只是没想到她就是‘金针圣姑’。”

林砚心脸色一红。花庄主大喜:“哦,认识更好!认识更好!”看得出来,他很重视兄弟对这女子的感受。

继而他又不解地问道:“老二一直在山上学艺,不知你们是如何识得?”

林砚心看向花庄主,低低道:“小女子的师傅和花二公子的师傅是同门师兄,虽然我师傅定居北朝,但以前是见过的。”

花燕容点头,然后夸张地一揖到地:“花燕容拜见师姐!”

我侧目睨他,觉得不知哪里有点怪怪的。

这时,一个小厮奔进来禀报:“二公子!石老三的船回来了!船上有位姑娘非要叫你去江边亲自去迎她!”

花燕容喜道:“走!”遂向花庄主和他师姐一抱拳,拉着我,飞出屋去。

确实是“飞”,因为这个毒舌男,竟是会武功的。至少,轻功了得!

“哇!真的是在草上飞耶!”好激动!

“嘁!没见识!草上飞算得什么?我的强项是云上飞!”某男依然一副自信满满趾高气昂的德性。

很快飞到江边。

只见船上俏生生站着个少年女子,生得容长脸儿,唇红齿白,十分貌美,一件大红斗篷随风飘荡,潇洒迷人。

“琴好丫头!你这溢清楼红牌清倌的架子好大呀!”

“那是当然!”姑娘嫣然一笑,连我看了,都深叹其美。

“容公子,这就是你下山后的第一个病人呀!”琴好姑娘朝我微笑点头,款款伸出素手,在“容公子”的搀扶下娇滴滴下得船来。

“你好!我叫白云悠!”我颔首微笑。

“怎么有点耳熟啊——”她蹙起美丽的眉,忽地蹦起来大叫,“不会吧,你就是坊间传说不愿嫁给太子,又休掉天将军的那个奇女子啊!”

她的眼睛放出心形异彩,像看着天人一样看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有点震惊,难道我真的这么有名?不会是恶名吧?天哪,明哥哥会怎么看我?

“哇!你真是啊!”她无比热情地扑过来,紧紧拥抱我,“白姐姐,我终于见到你了!”

我要晕倒!

花二也露出“实在受不了”的神情,用力一根根扒开她死命抓住我的手指,“好了,好了!白姑娘身体不好,不宜久立,该回屋躺下了。”

那个热情如火的琴好这才安静下来,跟随我们回花影轩。

原来,我现在已经广受建康青楼女子的崇拜,大家都已知道我三年前曾拒绝掉皇上赐婚,三年后又休掉正当红的小将军。

人的嘴,永远抗拒不了传播是非的乐趣啊!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成为了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姐姐特立独行,实在令小妹佩服!”一路上,琴好姑娘的倾慕之语绵绵不绝,一直说到我躺在花影轩客房的床上。

无意瞥了眼花燕容,却看他一脸罕见的莫测高深。

“姐姐,小妹为你唱首当下最红的曲子解闷啊!”琴好拨弄琴弦,调好了音。

“阳台氤氲多异色,

巫山高高上无极。

云来云去长不息。

长不息,梦来游。

极万世,度千秋。”

原来是这首。我心念一转,花燕容这首歌有可能是琴好教的,此人多年在山上,下山后想必是先到青楼自我放松一番,交到了这个红颜知己,然后才回家向老大报到。

自此,琴好隔几天就会被请上岛一次,住一晚,次日回去。不知不觉,又是两个月过去了。我常想:请这位溢清楼的当红清倌人来一趟肯定得花不少银子,这两个月,花家岂非损失大了?

但我每一次真的很期待琴好的到来。除了有人相陪不再寂寞,更重要的是:溢清楼是建康名流汇聚之所,消息灵通。这两个月,她给我带来很多信息。例如:公主早已凤驾回宫;例如:天将军自蜀中回来后日日在宫中给勒拿提大师输送真气疗伤,目前大师重伤已逾,返回了中印度。

炎炎夏日,已近尾声。

这一日,琴好带来了坊间流传的特大新闻: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冷面将军天若颜告假,拿着一封休书开始四处追寻前妻…

“嘿嘿!你夫君开始找你了!女人,你惨了!哈哈哈哈哈!”毒舌花二阴阳怪气的笑,手上银针转动,刺得我被扎的穴道酸麻无比。这两月,我疼痛的频率逐渐变成一日两三次,可见花二这个葛千虹的嫡派传人也没完全吹嘘。因为对他医术的敬佩,我一般都以非凡的胸襟忍让他,不和他进行口舌之争。

“白姑娘敢作敢为,又有何惧?”他的助手林砚心柔声安慰我。

“还是林姐姐好!”我趴在那感激涕零。

最近,因为林砚心协同花燕容给我治疗,我和林砚心也很熟悉了。偶然得知了她和我一样,曾经嫁过人,但因不满夫婿的所作所为,毅然休了他。我俩顿感在茫茫人海,找到了知己!琴好知道后,崇拜对象的名单里,又加上了一位“林砚心”。

说起我那有名无实的前任夫君,我并不怕他找到我,我们只是父母之命,放开彼此,不一错再错,是最好的选择。他,也许只是面子上下不来,气坏了吧…

“白姐姐!我们不管那个将军啦!”琴好转移话题,“我给你带了本诗集!保你喜欢!”

是冰炎公子最新流传的《剑北诗稿》。

“白姐姐!听说这几天,南边各家挂牌的姑娘们,都以演唱冰炎公子的新诗谱成的曲儿为荣呢!昨晚我们楼里接待了广陵、姑苏好几家楼里的乐师,把谱儿给他们抄了去!”琴好对冰炎也充满仰慕。

她拨动琴弦,用娇柔的嗓音唱了起来。

治疗结束,我立刻读起这本诗集。

花燕容走时恶狠狠地警告我:“不许久坐!坐坐走走再躺躺!否则今天的治疗都白费!”

“是是是!神医!我承认您的医术高超,疗效非凡!小女子这里谢啦!明儿见!”

我推这个不懂诗歌的恶男出门,如饥似渴地读起《剑北诗稿》。

冰炎公子前一本《昊天诗集》,可谓剑胆琴心;这本《剑北诗稿》,却增无限痴情。我对这神秘的乾玄门主,充满仰慕和好感,如果哪日能够结识,谈诗论琴,不亦乐乎?

杨花似雪不还家(一)

又是一月过去,秋天带着落叶的声音,真的来临了。早晨像露珠一样新鲜,天空发出柔和的光辉,澄清又缥缈。

林砚心和花庄主出岛一个月,不知忙什么事情去了。那自视甚高的花燕容对我忽然客气起来。每次治疗时,他也不要侍女在旁侍候。

这位神医说话竟然不再尖刻粗鲁,连语气都变得温柔,经常望着我欲言又止,情况诡异得紧。

这一天治疗结束,他却不让我翻身起来。他的手按在我的背上,用一种极之温柔的力道轻轻按摩。我浑身一僵。

“放松!以后你身体大好了,想我给你按,也不可能了!”他凑到我右耳边,轻轻道。

他的气息热热的,顿时感觉耳畔一阵酥麻,脸不由红了。

“瞧你,都嫁过人了,怎么还这么害羞?”他又凑到我左耳,故意吹气。

我猛地翻身推开他,大喝:

“花——燕——容!”

他吓得后退一步,复又嬉皮笑脸道:“哈,耳朵都要被你吵聋了!开个玩笑也不行么?”

然后故意捏了下我的脸,把手放到鼻边:“好香!没见你擦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香?”

我气得随手捡起一个枕头往他身上扔去:“滚开!你这个色魔!”

他紧紧抱住我扔来的枕头:“这是玉的哎!大姐,拜托你换个不值钱的砸啊!”

说罢,大笑着离去。

恶质男人,永远变不了彬彬君子。可恨他长得那么像明哥哥,总让我情不自禁亲近他、亲信他。

不过,我心里还是感谢花燕容的,因为经过三个半月的治疗,我的病,就快好了。

这天,琴好和林砚心、花庄主居然乘同一条船上岛。

林砚心愈发清瘦了,看起来心情不佳。琴好姑娘却长胖了,腰肢也没几个月前纤细,不过美貌不减,依旧令人惊艳。

当琴好给我们唱新曲的时候,林砚心面色黯然,听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了。

“阳春三月,

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

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

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来双燕子,

愿含杨花入巢里。”

曲罢,我唏嘘不已:“这首歌,如此缠绵悱恻,令听者落泪。不知是谁作的?”

琴好故作神秘道:“你们猜呢?”

“那还用说?肯定是个寂寞风骚的女人!”色魔花燕容想都没想,脱口就道。

琴好立刻捧心作痛苦状。

我摇头道:“这倒难猜。从歌词看,说什么‘杨花飘荡落南家’,应是北方女子作的,但风格又似南曲。可能是位懂得汉学的北方贵族女子的诗作。”

“白姐姐!你已经很厉害了!”琴好眼睛晶亮,压低声音道,“这是北魏的胡太后写的!为了纪念她逃跑的情郎!”

“真的?”我很惊异。就是那个抢夺《涅槃经》,欲得天下的胡太后?就是那个下令抓捕我欲威胁天将军的胡太后?

我忍不住道:“在我的想象中,她应该是个冷血的铁腕女人,怎么会写出如此缠绵的曲子?”

“你有所不知啊!”琴好摆出讲故事的架势,“这首歌叫《杨白花歌》。我听说啊,那个胡太后,也不算老,还挺美的,年轻守寡,有个情郎好像叫杨白花。但是杨白花不愿做男宠,有一天悄悄跑到我们这边来。消息传到胡太后耳朵里,她那个心痛啊,简直是痛彻心扉。她是个身份尊贵的太后,又不便明目张胆地声张自己的思念,每天流的眼泪都够她洗脸了!百啭愁肠之下,就写了这首《杨白花歌》!”

“你是她亲戚?说得跟真的似的。”花燕容翻了个大白眼。

“这些日子,这首歌可红了!大家都在议论呢!听说是由宫女偷偷传到宫外的,先在洛阳青楼当中传开,最近传到我们南边来了。”琴好急急辩解。然后她叹口气,无限景仰地望着窗外,“她是北方的太后哎!居然这么多情!我好喜欢她哦!”

“呕!”花燕容立刻作呕吐状。

“以暮春时节的杨花飘荡难觅踪迹,来抒发内心的怀想和期盼,这个胡太后还挺有文才呢!”我真心赞叹。

“是啊,不知她那情郎跑我们这边躲哪儿了。”琴好闭上美目,沉入冥想。

我忽然回想起三个多月前,子攸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