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已是腊月二十六。

小慢早上出去,中午不到就回来了。她告诉正在弹琴的我,子攸不顾胡太后和小皇帝的猜忌,悄悄南来。

想起当时我喝了毒药,他那般撕心裂肺的哀求,然后宫殿失火,我突然被若颜救走,子攸并不知道我的行踪。这许多日子过去,他也是费了番周折才知道我又回来了吧?

有些事,有些人,是不能想的。一想起,就忍不住心酸、心痛。

“他人呢?”我故作平静地问。

“就在门口。”小慢怯怯地道。

我定在椅子上,不知该不该出去。

“小慢,请元公子进来说话吧。”不知何时,天若颜来道我身畔。

我愕然看他。他淡淡笑道:“上次你不辞而别,今天正好把话说清楚。”他弯腰贴耳道,“你对他,是歉意,我明白的。”

我感激地凝望着他,泪盈于睫。

天若颜避进书房看书。我知道,他开始对我们彼此都有了信心。所以,我不会再辜负他,不会再让他有一丝丝担心。

前厅里,子攸站在一幅冰炎公子的字面前深思。他已经可以用“形销骨立”来形容了。

“你的伤,可大好了?为什么,不能好好地照顾自己?”我轻轻问。

他听到我说话,转身朝我飘忽地一笑,轻道:“你真回来了。”

我默然点头。

“你看起来更美了,在以前的清纯之中又添了些娇媚,整个人有了成熟的气韵。应该是夫妻和谐,过得——称心如意吧?”他看着我,眼神却很悠远。

我干涩地说道:“的确是…很好。”

他静静看着我,黑黑的眸子像绝望的深潭:“你的夫君,是个很厉害的人,我小觑了他。他,应该不仅仅是个告假在家的普通将军。不过,他越强大,你越能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却是一句也说不出。眼泪忍不住滴落。

“以前,我们在一起,真的很开心。现在,总是让你落泪。”他伸手,想帮我拭去眼泪,就在快触碰到我的面颊时,又生生定住。

我掏出帕子,自己拭干泪水。

“子攸,我真的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过得快乐些。其实真心爱你的人就在你身边,你看鄢夫人她就很爱你,她比我好太多了!你可不可以对她对关爱一些?”

他低下头,黯然道:“如果你希望,我会对她好。我本以为你喝了毒药被人掳走,凶多吉少;后来听说你是被救走了,才不再紧张。今日见你安然无恙,我便真正放下心来。”他抬首,悲哀而又热切地看着我半晌,然后低低道:“幸福快乐,对我来说是太遥远了。也许这一生,都不会找到。你——幸福就好。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

我的心真的好痛,却无言以对。

“我还有一事相求。“他静静道,“关于我的护卫子瞻,承蒙小慢姑娘精心照顾,重伤才得以痊愈。我代他向小慢姑娘提亲,不知…”

“我愿意。”我急急道,“只要小慢同意,我没有一丝意见。我现在就去问她。”除了叫我自己嫁给子攸我不愿意,其他的要求,只要是子攸提出的,我都不想他再失望。

传来小慢,她初是垂首羞涩不语,然后就坦然抬起头来道:“小姐,我确实喜欢郑大哥。谢谢你和王爷成全。”

我对子攸道:“那你今日就速按礼仪来办。小慢如同我的亲妹妹,礼不可废,其他的可以从简。”

子攸应允离去。他的背影那般萧瑟,让我一生难以忘怀。下午,他就派遣媒人前来;翌日他置办的聘礼又全部送到。

因为子攸不能逗留太久,而郑子瞻要随子攸回国,所以小慢的婚礼定在腊月二十八。

一切是那么突然,加之小慢又嫁得远,我就没准备什么嫁妆,直接赠送上黄金和首饰。高大沉稳的郑子瞻骑着雪白的骏马来迎娶我家小慢。小慢流泪和我告别,决堤而出的泪水直到她上了花轿都没止住,轿内传来“嘤嘤”的哭声。

我亦心伤。此一嫁,就是遥远的北国,也许以后再难相见了。好在她的个机灵的丫头,相信她不管在哪里,都能适应良好。

子攸骑着另外的骏马,满脸与锦衣华服不相称的落寞。看着他们渐行渐远,我在心中默默祝福:

山长水阔,一路珍重!

腊月三十,天若颜给我从一家绣庄调来了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代替小慢。她叫小山,不如小慢漂亮,也不如小慢机灵,但据说很单纯、很本分、很勤快,我也是很满意的。

小山为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大门口,从一个陌生人手中拿进来一份暗红色镶金边的贺贴。

“那人说是给白云悠姑娘,是不是夫人您啊?”

我点头,心下纳闷:既然寄帖子到我夫家,为何还称呼我为“姑娘”?好奇地拆开,露出里面的一张大红撒金笺,抽出来,只见上书八个隶字:

“新年将至,万事如意。”

落款是一行行草:“姑苏回云医馆 花燕容”。

久违的名字啊。难得他还记得我,记得让他气得七窍生烟、忿忿跑开的我。

我看着那几个并不漂亮的字,默念:花燕容,谢谢你的祝福,希望你能成为名满天下的好医生;还有,早日找个厉害的老婆管住你。

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把帖子放到一边。

“回云?哼,贼心不死!”天若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紧紧握住我的双手,绷着脸,抿着唇看着我。

他那吃醋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

我大笑:“别这样啦!谁都没你好,没你帅,没你温柔,没你能干…”

他绷不住一笑,把我紧紧抱住。

“小悠…”他深深地吻住我,倾诉着他的缱绻柔情。

迷蒙中,我看到小山吓得仓皇落跑的背影。

天啊,原来刚才这丫头一直杵在旁边!真是…太不机灵啦!

尾声

遥远的北国。

子攸回朝,胡太后感其多情,生出惺惺相惜之意,不但丝毫未加责怪,而且即刻封他为长乐王,赐封地,加俸禄。郑子瞻受封为将军。

同是多情之人的太后,时召长乐王进宫共饮,一起怀念着同在南国的爱人。

自失去杨华后,胡太后的心有了永远无法填补的缺口,时而伤心、时而忧愤,对权势抓得更紧,行事日益乖张。孝明帝年纪渐长,不得亲政,与母亲冲突亦日益激烈。

武泰元年(528年),胡太后害怕儿子无法控制,于己不利,与亲信合谋杀死了十九岁的孝明帝,立临洮王子三岁的元钊为帝,孝明帝妃嫔皆被送入尼庵。

母弑亲子,天理不容。一时天下哗然,群情激愤。

四月,大都督尔朱荣把握时机领兵进河阳,立长乐王元子攸为帝。此时,鲜卑贵族的统治早已名存实亡,子攸面对颓败政局,无奈登基,是为魏孝庄帝。

朝政完全由权奸尔朱荣把持。尔朱荣溺杀了胡太后与年幼的元钊,把大女儿尔朱英娥从尼庵中接出,立为孝庄帝的皇后。

魏国,已俨然是尔朱氏的天下。

在众多鲜卑贵族子弟中,立子攸为帝,除却子攸的文武全才、名满全国,尔朱英娥也许在其中发挥了特殊的作用。怎奈英娥个性跋扈,出言不逊,时常令孝庄帝倍感折磨。

偌大的皇宫之中,唯一能让孝庄帝感到宁和平静的解语花,唯数鄢氏晚柔。

永安三年(530年),皇后尔朱英娥有孕将产。怀孕三月的德妃鄢晚柔,被尔朱英娥以“欲图毒鸩皇后”之罪赐死。孝庄帝悲哀莫名,誓与尔朱氏不共戴天。

皇后尔朱英娥生子,孝庄帝精密部署,亲手杀死了入宫探望外孙的尔朱荣。

北魏孝庄帝杀尔朱荣于殿上,内外喜躁,声满洛阳城。

然而尔朱一族势力之庞大,远超孝庄帝所想象。同年十月,尔朱荣的从侄、即尔朱英娥的族兄汾阳刺史尔朱兆和尔朱世隆共谋,推戴太原太守兼并州事长广王元晔即位。

24岁的孝庄帝元子攸被送晋阳拘禁。

不久之后,孝庄帝被缢杀。

据传,孝庄帝赴死前,凝望南方,神色平静、意态从容。

若生无可恋,则死亦无所惧。若来生有所期冀,则死亦可喜。

我们在南方过着平静的生活。父母亲大人在秋天如约而返,其时我已怀有8个月的身孕。天若颜果然是寸步不离地照顾我,衣来只需伸手,饭来只需张口,一时乾玄门上下都知道门里数我最大。实在是有点惭愧。而他,却视为平常,安之若素。娘常说,有夫若此,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

可爱的宝宝在深秋降临人世,他既像我,又像若颜,我和若颜都深深感受到为人父母的无比喜悦,为之取名予斓。隔一年,我们又迎来了女儿予曈。予曈长得极像若颜,粉妆玉琢,乖巧可爱。又隔一年,喜得予昕、予玟两个双子小精灵。

我们的生活很圆满,很幸福,幸福得我时时感恩上苍。只是,有时想到子攸,我和天若颜都唏嘘不已。

三十一年后(557年),大梁国势衰微,陈国政权取而代之。多年的战乱,民不聊生。我和天若颜带着三子一女及乾玄门部分人员,来到海外小岛,投奔令无尘师傅。

时年,令师傅年八十六,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岛上生活安乐富足,俨然世外桃源。

★仅以此文纪念一段曾经迷失的青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