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头没尾的一番话,轻蔑的意思却很明显。宁若悄悄打量了沈祁几眼,这也是她第一次认真观察沈祁。幕后的主谋会是他吗?如果真的是他,他这样的举动岂不是很令人起疑。她相信,侯府上下怀疑沈祁的绝对不止她一人。

沈昱倒是没有怎么介意沈祁说的话,他淡淡地上前拉了宁若,又瞪了瞪晚歌:“你也跟我来!”

众目睽睽之下,三个人就这样离开了。沈祁面色愠怒,简宁枫嘴角含笑,水绿眼神闪动,三夫人又惊又忧,其余的人脸上几乎都挂着诧异的表情。

“小姐你怎么样了?忍着点。”宁若心急如焚。

舞剑的时候晚歌拿捏得恰到好处,伤口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可是简宁枫看似退让的招式却明显带着逼迫之意,她的血早就渗透出来,若非沈昱带着她们提前离开,恐怕在场所有人都会看到她袖子上的斑斑血迹。

到了晚歌的房间,宁若赶紧把门关上,她已经顾不得像沈昱解释什么了,一心只想着先帮晚歌包扎伤口。谁知向来温文尔雅的沈昱突然冷下脸来,“别管她,让她自己来。”

“可是她伤口裂开了。”

“她早该料到会这样——是吗晚歌?无论是谁,做任何事之前都应该要先想好会付出什么代价,我早就教过你这个道理。我没说你做错,只是你既然这样做了,就要有勇气去承担后果。”

晚歌咬着嘴唇。从小到大,她最敬重的人是沈昱,最怕的人也是沈昱。沈昱不让宁若给她包扎伤口,无非是想给她一个教训。

她不甘心地看了沈昱一眼,半似嘲讽半似无奈地说:“简宁枫是你的好朋友,你当然不希望我伤害他。可是二哥你那么聪明,你明知道我根本奈何不了他!我就是恨,我恨不得杀了他!他明明不喜欢我,为什么跟父亲说他要娶我?像他那样的人,风流滥情,哪里懂得什么真心?他这样会毁了我,他会毁了我!”

“晚歌,够了。”

“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他和水绿那小贱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是你和简宁枫从小交好,而她又是简宁枫的表妹,你还会如此维护他们?”晚歌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你明知道水绿做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像她那样的女人,不值得你去袒护!”

那一刹那,宁若句觉得晚歌就是她的影子,或者说她是晚歌的影子,她们的命运居然如此相似。而她也彻底明白,晚歌为什么那么恨简宁枫。原来怜悦所说的不是全部的真相,并非沈霆要把晚歌许配给简宁枫,而是简宁枫为了得到靖宁侯府的支持,主动向沈霆提的亲。

“晚歌小姐,我…”宁若正要说话,却被沈昱叫住。

“宁若,你跟我出来一下。”

“可是…”

“给她一点时间,让她自己把伤口处理好。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当宁若不情愿地被沈昱拉出房间,晚歌咬咬牙关,笨拙地用仅剩的一只手拆开早已被染成血色的纱布。

疼痛,锥心刺骨。

此时门外的宁若内心却没比晚歌平静多少,反而更加忐忑不安。从小的良好教育使她很快就恢复了从容,她用沈昱惯有的淡然语气问他:“刚才为什么帮我?”

“因为你帮过我。”

“我帮过你?”宁若脑中闪过的是那日在书房中,她拉着他躲过刺客一剑的场景。

她轻笑:“那是一个下人应该做的,我的公子。我早该想到,简宁枫都知道了我会武功,聪明如公子你又岂会不知。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我之前的确不知道你会武功。”

“是吗?那你为什么不觉得奇怪?你就不怕我和刺杀你的人是一伙儿的?”

“没什么好怕的。”

“为什么?”

“因为,”沈昱盯着宁若是眼睛,一字一句,“因为我是沈昱。要杀我,没这么简单。”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身上散发出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魄力。宁若不禁怀疑,他凭什么这么自信?莫非他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可是以她的经验来看,沈昱绝对不像练武之人。

“好了,现在该我来问你了。”

宁若早就准备好了给沈昱的答案,可是出乎她的意料,沈昱问的却是这样一句话:“你不惜暴露自己为简宁枫挡剑,因为你喜欢他?”

她被问住了,半天没回答。

沈昱背过身去,淡淡道:“我明白了。那么,如你所愿。”

如她所愿?她所愿的是什么?

宁若还没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沈昱再一次抛下她走远了。

黑暗中,一直如影子一般守着主人的夜离也悄悄跟了上去。

伊人

碧沚楼的伙计送来了沈昱要用的笔墨纸砚,宁若奉命去收的时候在花园遇到了水绿的丫鬟雅蓉,她正在跟园子里的丫鬟们炫耀自己刚从裁云坊拿来的新衣服,自然,那衣服是水绿的。

那天晚上一闹,整个侯府都知道了晚歌早晚是要和简宁枫成亲的,不管她愿不愿意;也知道了宁若是公子沈昱身边的红人,不能轻易得罪。唯独对水绿的尴尬身份,众人都心有疑问。甚至有人怀疑沈霆想把水绿配给沈昱或者沈祁。不管是哪种情况,水绿在侯府的地位都不可小觑。

“真好看,比三小姐那天拿来的还要好看。”

“那当然,我家小姐可是花了大价钱的,一件衣服够你们吃一辈子的了。”

“雅蓉姐姐,听说明天水小姐也要去“花神祭”?唉,水小姐国色天香,到时候又要迷倒不少王孙公子了。”

雅蓉像一只高傲的孔雀,昂首挺胸:“是啊,想当年,邺国四大家之一的薛家大公子薛庆都拜倒在我家小姐石榴裙下,为了我家小姐,他甚至不惜…哎哟!”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没看清楚。”

“眼睛怎么长的,你…”雅蓉趾高气扬,一看眼前的人是宁若,气焰立马低了一半,“原来是宁若姑娘啊。”

“嗯,不好意思,我急着给公子送东西,没弄脏你的衣服吧。咦,这衣服真漂亮。”

雅蓉马上恢复了得意洋洋的表情:“这是我家小姐新做的衣服,明天小姐要去凌宵园呢。哎呀我不跟你多说了,小姐正在给永王抚琴,我得去伺候了。”

又是永王?

晚歌说过,即便是无法确定水绿的身份,认个干孙女什么的对永王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看来水绿飞上枝头,日子不远了。

等到雅蓉拿着衣服得意洋洋远去,宁若狡黠一笑,抬手轻轻嗅了下指尖。如葛天行所言,没有任何味道。

“伊人如故”是产自蜀中的香粉,兑上三分芸禾散,无色无味无嗅;兑上四分,则会散发清香,吸引成群的蜜蜂。刚才她假装撞到雅蓉,暗中却将一早藏在袖中的香粉洒到了水绿的衣服上。“伊人如故”加三分芸禾散…宁若浅笑,剩下的一分就等明天了。

宁若去听晚园的时候晚歌还在乖乖罚抄书。那天晚上冲撞简宁枫的代价是,她被沈霆罚面壁一个月,抄书一千遍。宁若因为有沈昱护着,沈霆没说什么,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看见宁若,晚歌搁下笔,兴冲冲从桌子前站起身来,“宁若你可算是来啦,快陪我说会儿话,可把我给累坏了。”

宁若放下手上的东西,笑道:“我的好小姐,昨晚没闲着吧,我可是亲眼见着你出去了。”

“嘘——”晚歌一把捂住宁若的嘴巴,把她拖到一边,“你看见了?就你一个人,还有谁看见了?”

“放心,当时旁边没别人。昨晚我从公子的书房出来,路过花园的时候看见你匆匆忙忙往侧门的方向走。”

“别提了,我刚想出去呢,半路上碰见我娘…我看我这个月是甭想出去了。”

“就当是修身养性吧。”宁若叹了一口气,“你呀,太不冷静了。好端端的去招惹简宁枫干什么,你还能真杀了他不成?到头来还不是自讨苦吃。”

晚歌撇撇嘴。她当然不会真杀了简宁枫,就算有这个本事,她也没这个胆子。只是父母都铁了心要把她嫁给简宁枫,她满腔怒气没处发泄,一冲动就全发到简宁枫头上了。

她冲宁若挤挤眼:“怎么,我挑衅他,你心疼啦?”

“瞎说!”宁若脸颊微微发烫,“我还不是担心你。要不是公子帮你圆场子,看你怎么收拾!小姐,恕我多嘴,你这么排斥嫁给简宁枫,是不是…是不是另有喜欢的人了?”

晚歌满脸通红。

毕竟都是女孩,那点小心思又岂能真的一直瞒下去?

这一阵子的晚歌实在太不寻常了,经常偷偷外出,经常一个人对着窗户发呆,经常莫名其妙傻笑…宁若早就猜到,晚歌其实是有了喜欢的人。晚歌的心情就跟她现在一样,她看到简宁枫也会悸动,也会莫名其妙地因为他而开心或难过。

这种感觉就是喜欢了吧?

“那个人,是谁?”应该不会是简宁枫吧?

晚歌声音很细:“你答应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好。”宁若莫名的开始紧张,生怕晚歌说出的答案会出乎她的意料。

晚歌慢慢凑近她的耳朵,说出了答案。

不是简宁枫,可是,这个名字带给她的震撼却一点都不亚于简宁枫。她浑身倏然一冷,眼中透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也希望自己听错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

宁若忽然想起什么,眼神一闪烁,忙问:“你受伤的那晚,也是为了出去见他?”

“嗯。宁若你答应我,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我爹一定会杀了我,他一定会的!”

的确,沈霆若是知道晚歌喜欢的是那个人,绝对有可能一气之下杀了她!宁若开始恍惚,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聆夕园的,直到沈昱叫她的名字,她才从神游中抽身。

“你在想什么?”

“哦,刚才看见水绿小姐在为永王抚琴。”宁若巧妙地将话题引到别处,“听晚歌小姐说,永王很喜欢水绿小姐,还想收她当干孙女呢。公子,水绿她…真的是端宜郡主吗?”

沈昱的心犹如一把琴,其中一根弦被轻轻地拨了一下,带出嗡的尾音。由于他低着头,宁若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等他抬头,宁若却没等到自己好奇已久的答案。

“把东西放第四层,你回去吧。”他指了指书架。

宁若照做,她脑子里一边想着晚歌的事一边想着水绿的事,心不在焉,一不小心就把一叠书碰到了地上。她赶紧蹲下身去捡,伸手触到的却是一片温热。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手正放在沈昱的手上面,抽了一口气,慌忙收回。气氛在那一刻变得很奇怪很奇怪,如凝固了一般。她的心扑通扑通,不敢抬头看沈昱的反应,也不敢开口说话。

好在沈昱打破了沉默,笑意如春风从他脸上拂过:“怎么心不在焉的?”

心还是一时半会儿静不下来。宁若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咬咬嘴唇,视线从鞋尖转移到书架,再转移到桌子,砚台,笔架…然后停留在那副还未画完的桃花图上。她的心里起了一丝风,沈昱这人还真是奇怪,他似乎经常画桃花,可问他的时候他却说自己不喜欢桃花。纸上,几朵粉红绽放在枝头,美得仿佛能闻到她们散发出来的幽香。

见宁若并不想回答,沈昱也没为难她,他走到书桌旁坐下,提起笔继续作画,“你的伤还没完全好,把书整理一下回去休息吧。或者去陪陪晚歌。”

“是。”

宁若把书一本一本放回去,猛然,视线落在最后一本诗集上。《玉山琼林赋》,很普通的一本书,只是落款有些眼熟,姜溯。姜溯…不就是睿王的名字吗?沈昱的书房居然有睿王编纂的诗集?

靖宁侯沈霆权倾朝野,朝堂之上和睿王各分一派,两人是众所周知的死对头。其中缘由还牵扯到了十几年前的旧事。

当年皇位原本是由太子姜允继承,孰料楚王逼宫,不仅当场手刃姜允,而且在短短几天之内将******羽翼全部剪除,除了颇有势力的睿王。睿王和太子虽非一母所生,感情却很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站在太子一边的。甚至有传言说,姜允的之子姜呈并未在当年那场变乱中死去,而是被睿王李代桃僵换下,悄悄救走了。

沈霆原本只是楚王的一名门客,因献计帮其夺取皇位有功,青云直上,被封为靖宁侯。睿王手握兵权,已经登基为帝的楚王对他颇为忌惮,一直不敢采取大的动作。因此这十几年来他都在默认沈霆权势扩大,直到可以和睿王分庭抗礼。

所以,与其说睿王与沈霆不和,倒不如直接说睿王与皇帝不和。沈昱身为靖宁侯之子,圣上钦点的太子太傅,居然如此坦然地在书房放一本睿王的诗集,宁若难免心存疑惑。

她假装不经意念出诗集的名字:“玉山琼林赋?”

“嗯?”沈昱笑了笑,“睿王虽是武将,在辞赋上的造诣亦是鲜有人及,是邺国难得的文武全才。你若是喜欢这书,可以拿去看。”

“以前在家,我姐姐最喜欢睿王的这本《玉山琼林赋》,耳濡目染我也读过一些。能让公子交口称赞的人,定是不凡吧。”

“的确。”

宁若稍稍放宽心,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为何他已到而立之年却还未立妃?”

被沈昱的眼睛一扫,宁若赶紧否认:“我,我没那个意思,我就是好奇…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下去了…”

“去吧。”

宁若一颗心回归原处,没走三步,又被叫住。

“等等,帮我把这两本书拿给简宁枫。”

接过沈昱递来的书,宁若低头一看,居然是《论语》和《中庸》。她打死都不相信简宁枫能静下心来看这种书,沈昱这么做显然是另有目的。宁若不笨,她马上就想到了沈昱那句“如你所愿”。

他是想帮他们制造机会?原来高洁如天人的伽蓝公子,也会有这种凡人才会动的小心思。

可是,简宁枫不是应该和晚歌成亲的吗?即使他们相互都不喜欢。就算没有晚歌,他身边还有一个称得上是尤物的水绿。而如今她只不过是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丫鬟,简宁枫会看上她?

没有了家族的庇佑,她果然什么都不是。

难怪堂哥把握十足地对她说:“二丫头,总有一天你会乖乖回家的。”

难怪姐姐浅笑盈盈地对她说:“宁若,迈出这个门槛你就会明白,外面不比家里,不是你使性子的地方。”

她恍恍惚惚走到东厢房,简宁枫看见她先是一愣,然后又一愣,嬉皮笑脸贴了上来:“哟,是宁若啊,你这几天总躲着我,现在总算想起我来啦。”

“简宁枫!”宁若推开他,将手上的书塞了过去,“我没空跟你闹,公子让我给你的书,你爱要不要,我走了。”

“宁若!”

宁若回头,她才发现简宁枫的脸色不知何时严肃了许多,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这样的简宁枫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不免有些意外。不过依旧表现得很平静,等着简宁枫的下文。

“非得如此不可吗?”

原来,简宁枫的眼神也可以如此温柔。可即便是如此,宁若还是怀念那个放荡不羁却不属于别人的他。他的意思,她明白。窗户纸一旦捅破,他们之间似乎不可能像以前那么安宁了。

简宁枫忽然轻笑,他说:“我发现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轰——宁若头顶猛然响起一阵惊雷。她瞪大了眼睛,心里五味成杂。简宁枫喜欢她?简宁枫居然也喜欢她?

不过她很快平静下来,她问:“然后呢?”

“但我必须娶沈晚歌。”

这一次的答案却是预料之中的。家族联姻不算什么新鲜事,如今邺国的四大家,简家在江湖的地位虽然很稳固,却一直屈就于叶家之下,为了翻身,他们不得不借助朝廷的势力。而联姻恰恰是最快也是最有效的办法,无论对侯府还是对简家,都百利而无一害。

宁若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简宁枫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会不会也考虑一下她?哪怕只是考虑一下?毕竟晚歌能给他的,她也能给呀…

她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笑得很讽刺。她就这样笑着,接下去说:“你说喜欢我,可是你喜欢的人有很多,不是吗?或者说,你只是喜欢这种喜欢人的感觉。简宁枫,其实你不用因为我替你挡了一箭而觉得对我有所亏欠,那完全是个意外。”

“宁若,我只是…”

“谢谢你喜欢我。”

不等简宁枫回答,宁若匆匆跑开。表面平静如斯,她的心里早已是浪涛汹涌。再不离开的话,她很怕自己会忍不住流眼泪。

在简宁枫面前哭,该是多丢人的一件事啊。宁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