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疲倦地回答,“我只是流泪了。”

第8章 虞姬不再

我是一个舞者。

我迷恋于舞台上追影灯下的唯我独尊。

只为在生活中见不得光。

做团长康城的情人已经三年,我看不到将来。

但康城虽不能让我做他家庭里的主妇,却可以让我做他作品的主角。排《长生殿》,我就是贵妃;演《广寒宫》,我便做嫦娥;到了《霸王别姬》,我自然是饮剑的虞姬。

虞姬是我钟爱的角色。

她并不是霸王的唯一,她甚至不是霸王的正室,可是只因为虞姬为霸王而死,于是她就成了他的心头最爱。

而我,我希望自己做康城的虞姬。

倾心地舞,整个的生命与渴望附着其上,我把虞姬演绎得淋漓尽致。

康城率先为我鼓掌,然而应者寥落。

在今天,舞蹈已经曲高和寡,人们喜欢的是摇滚与霹雳,古典的芭蕾只是束之高阁的阳春白雪。

寂寞使舞者益显清高。

感谢张国荣先生掀起了一个《霸王别姬》的高潮,连带的,人们爱屋及乌,一时间所有京剧、越剧、豫剧、舞剧的《霸王别姬》都备受青睐。

我终于听到久违的掌声。

康城兴奋不已,且立下决定,要趁热打铁编排《新霸王别姬》,并连轴转地开了一个星期会拿出剧目大纲:虞姬自杀未遂,落于汉兵之手,伤好后归于刘邦;而霸王独自突围渡江,多年后东山再起,三宫六院,威风不减当年。两人久别重逢,庆幸当初大难不死,推杯畅饮,尽欢而散。

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新虞姬的角色,剧情充满了自私,计较,猥琐的喜悦和得意,没有一点儿真心,每个人都只顾及一个我,计算着自己得到的那一些些一点点,盲目地窃喜,机关算尽,趋炎附势,及时行乐,得过且过,我不能接受。

康城慷慨陈辞,力图说服我:“现在已经不是霸王别姬的时代,而且也已经没有人再尊重严肃艺术,连英国都在大搞芭蕾革新,加入火爆煽情场面,近日伦敦上演的《公园中的云雀》已经跑到公园露天演出。还有,原先报纸已经作了宣传的大型歌剧《屈原》因为太高雅,干脆因为筹不到资金而流产。我们如果还想死抱传统玩风度,那可首先要考虑能不能饱肚了。”

我仍然拒演。事实上也不由得我不退出舞台——僵持未久,我发现自己竟怀孕了。

孩子是康城的,他问我:“你打算怎样?”

我凝视他,良久,重重点头:“我要为你把他生下来,给你生个儿子。”

一定是儿子,我相信。康城只有一个女儿,他一直希望有个儿子,可是政策不允许,如今,我要为他圆了这个梦。

或者,有了孩子,我们会更近一些,我们的爱会更确定一些。已经没有婚姻做保证了,有个孩子也是好的,我们共同的孩子。

我向团里拿了长假,来到乡下外婆家待产。我不能让人看到我的大腹便便。有人会猜到是一回事,但被人当面看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不过是9个月,我却仿佛已经历了一世。无尽的等待,无尽的思念,无尽的痛楚与眼泪,生命中不再有其它。

康城再来时,我已经身形狼狈,举步唯艰,运动惯了的两条腿一旦停止舞蹈,竟然声速浮肿起来,手指轻轻按上去会留下一个深深的小坑。脸上长满黄斑,我用双手掩住不愿让康城见到。他温柔地拂开我的手宛如春风拂过湖心,在我耳边轻轻说:“决定要做母亲的女人是最美丽的。”停一下又说:“你在我眼里永远是美丽的。”

我望住他,心中充满感动,康城,我愿为你活一千回死一千次,如果可以,康城,让我爱你七个七世。

康城已经替我联系好医院,我们第二天一早上路,我像任何一个琐碎的小妇人,喋喋不休地同他讨论着生育的细节,这是我最接近妻子角色的一次。

怎样都不会相信,车祸竟然就会在这毫无预兆的时候突然发生。似乎是后面有辆轿车想超车,于是客车司机往旁边打了一下方向盘,完全没有道理的,客车突然失控,猛地向斜刺里冲下,翻了个筋斗才终于停在沟中。

这一切都是后来才慢慢回忆起来或者是听别的乘客复述的,我完全不懂驾驶,我只知道,因为车祸,我的孩子没了。

听着医生护士围着我一个劲儿地说:“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总算你醒过来了。”我却只是木然不知应对。他们不知道,我宁可死掉的是我,只要孩子能保下来,康城的孩子。

医生告诉我,那个已经成形的孩子被剖腹取出,是男孩。

我嚎啕起来,死死抓着自己的衣领哭得几乎要把心给呕吐出来。康城紧紧抱着我,连声说:“别难过,别难过,我们还年轻,还会再有孩子的。”

可是,一个人在近10个月里每天做着一个同样的梦,眼见梦一天比一天清晰,已经就要美梦成真,却在300天后的一个早晨忽然醒来,发现一切仍然只是个梦,且还是个恶梦——那是怎样令人难堪的一种绝望与失落!

我的世界突然就变得一片空白。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再会笑,我的心在孩子离开我身体的那一刻死去。

我终于为康城死过一回。

康城为我安排妥当让我到南方休养兼散心,自己先飞回团里,听说《新霸王别姬》已经上演,但我已无力与他争论剧情是否合理。

两个月后,我回到家乡,未下火车已在当日晚报上读到了康城的消息——他和《新霸王别姬》的女演员在记者招待会上双双露面,状甚亲密。报纸披露两人近日出双入对,康城似有意离婚与女演员结缡,但采访康城时他却未置可否,只回答“无可奉告”。

是炒作?抑或康城逢场作戏?我苦笑,即使捕风捉影,以康城那个人,也总会是真的有一些影儿给人家捉吧?对他来说,什么是真?又什么是戏?他之于我,又何尝不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的逢场作戏?不过我知道,康城是不会离婚的,那个女演员,不过是第二个我。奇怪,我并不恨她,不是她,也会是别人,她是我的后戏,谁又是我的前戏?

下了火车,茫茫然的,我径直去了剧院,我要看一看,那个女演员,那个新虞姬,那康城的新宠,是如何扮演她的角色?

剧院里人头攒动,盛况空前,荒诞的剧情,暧昧的舞蹈,重新定义过的爱情与忠贞,使观众们衷心认可,引为同类,尤其当虞姬与霸王别后重逢,各自炫耀着今日的风光,却又喜新不厌旧地再温鸳梦,相拥醉舞时,观众席中竟是群情激昂,掌声雷动。

这是舞蹈团的演出中从未有过的盛况,康城成功了。

我心深深寂寞。

原来他是对的。如今真的已不再是霸王别姬的时代,没有一个霸王再需要虞姬为他全节而死,因为没有人再要求天长地久,爱情永恒。

而曾经有一天,我竟然以为,自己曾伴康城出生入死,我们的爱,会是生生世世的事。

康城,舞蹈,孩子,原来,都只是戏!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纵使我为他死一千次,那么霸王就有一千个虞姬,我仍然不是他的唯一。

虞姬不再……

第9章 让爱踏浪归去

同钟意同事四年多,我从没有想过,我们之间,会有什么故事发生。

我们俩服务于北京同一家杂志社,我是编辑记者,他是美编兼摄影,平时合作的机会很多。他非常敬业,在工作中绝少说话,需要表态时往往以微笑代替。但即使是这样,我们的合作却非常默契,许多时候根本不需要语言交流,仅仅是一个眼光已足以表达对方的意思。

合作得久了,同他的家人也自然而然熟识起来。有时,他的妻子小林会抱着刚满岁的儿子来探班,偶尔我会陪他们一同吃顿便饭。每当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我的心中就会不自禁地掠过一阵惆怅。我与先生也算相爱,可是结婚三年却仍在磨合期。先生是电台主持人,两个人都是情绪化的戏剧性格,爱的时候轰轰烈烈,吵的时候也轰轰烈烈,自结婚至今,给过对方多少激情,便还过对方多少伤害。我有些羡慕钟意和他的妻,那样子平静淡定,没有多少甜言蜜语,但是眉目相投中满满的都是温情。

小林常说:“你也要个孩子吧,有了孩子,家里就热闹了。”我笑着,不禁踟蹰,一个孩子,或许有一个孩子之后,我同先生的关系会得到改良也说不定。但是,我却没有那一份勇气,就这样决定自己后半生的路。婚姻尚只是两个人的事,可是家庭已是一个小世界。生一个孩子,代表着非凡的勇气与责任,而我,不是一个勇敢的母亲。

9月,我和钟意赴大连采访服装节花絮。大连是我的娘家,接受这个任务我自是求之不得,于是在公差之余又请了一个月事假。

旅游旺季,去大连的车票特别难买,费了好大的劲,也只搞到两张硬座。

上了车,钟意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列车长。过了半晌,他才费力地一路穿过拥挤的人群经过六列车厢回到原位,气喘吁吁地告诉我,卧铺票已全部售罄。

我苦笑,只好看着站在过道里的乘客自我安慰:“有硬座,已经比站票好多了,不知有多少人在羡慕我们呢。”

夜里两点多钟,我正伏在茶几上睡得迷迷糊糊,忽然钟意将我推醒了,递给我一张卧铺票说:“辽阳有客下车,我终于补到一张票,你过去好好睡一会儿吧,还有五六个小时才到呢。”

“那你呢?”

“列车员说,呆会儿还有一位乘客下车,我随后再补票。”

我没有多想,拿着那张来之不易的卧铺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找到位子,放下背包倒头便睡。

可能是累得太厉害了,这五个小时几乎是我有生以来睡得最香甜的一觉,竟连梦也没有一个。

第二天一早下了车,我东张西望地找钟意,半晌才在硬座车厢门口看到他下车。我愣住,这才知道他根本就没有补到卧铺票,他是为了让我安心才故意说还有余票的。

那一刻,我又是感激又是羞愧,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回到家,我总是神思恍惚,即使是在家人最真诚温暖的簇拥下,却仍是感到不踏实,时时在牵系着什么。忽然反应过来,我是担心钟意,不知他是不是已经找到宾馆,有没有吃中饭,他第一次来大连,人生地不熟,我应该看着他安顿下来再走才是。

越想越内疚,面对满桌海鲜,我竟是食不下咽。

第二天,我在星海会展中心一见到他,就迫不及待地问:“你昨天过得怎么样?宾馆条件好不好?你晚上吃的什么?怎么也不给我打电话?”

钟意好脾气地笑着,直等我连珠炮地问完了才说:“记者总是有很多问题……可是,你没有给过我你大连家里的电话号码呀!”

“是吗?你不知道?”我瞪大眼睛。在我心目中,还以为他对我的一切都早已了如指掌了呢。直到这一刻我才想起,交往两年,除了彼此的职业能力外,我们其实陌生。

我连声道歉着,递给钟意一只传呼机,是我向姐姐暂借来用的,好方便我同他联络。

我把手放在耳边做打电话状,说:“请呼5229,留言:愿意同我一起去看海吗?”

钟意点点头,也把手放到耳边:“5229复机,说:我愿意。”

“我愿意”,我心中一动,倒像是教堂里新婚夫妻回答神父的话。

经过昨天一日夜的思念与担忧,我的心中,平白地觉得与他亲近了许多,觉得他本是我最亲近的一个人,不小心离散了,好容易才寻了回来,必定要小心地陪伴跟随,再不可以轻易分开。

结束采访已经很晚,天边飘起了迷蒙的细雨。我们俩一路步行向海滩走去,经过广场时,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迎上来兜售玫瑰花。钟意买了一枝递给我,我道声谢随手插进手袋里。

又往前走了几步,钟意忽然停住,犹豫了一下转身又追上了那个卖花的小姑娘,买下了她所有的花,我依稀地听到他说:“下雨了,早点回家吧。”

我的眼睛,忽然就湿润了,第一次,我在接受玫瑰花的时候不是为了玫瑰本身而感动。

迎着细雨,他快步跑回来,将整篮玫瑰交到我手中:“送给你。”

这一次,我没有再道谢,而是自然而然地牵起了他的手。

那只手,那样温暖,亲切,犹留着玫瑰的芬芳。让我觉得,自己忽然间变得很小很小,仿佛只是一个稚龄的孩子,牵着她青梅竹马的小小男友。

天边的月在丝雨中朦胧得像一个梦,海静静地喧哗着,天地之大,我也只不过可以看到他,他也只不过可以看到我,我们不是在城市,我们是在天涯。那只手,绝不是第一次相握,分明熟悉得刻骨铭心,分明是我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于是我清楚地知道,这就是我要找的人。有人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另一半,人们从一入世起就在寻寻觅觅,可是没有人可以真正找得到。而我何幸,终于在这旷天阔海之畔找到了他;我又何其不幸,遇到他这样地晚。我们,都已经有了各自的家庭!

海风踏浪而来,一股巨大的忧伤刹那间贯彻了我的全身。雨更大了,月亮完全地隐到了云层后。我的心中,反来复去只有一句话:“晚了,我们相遇得太晚了。”

我松开他的手,快步走到浅水处,希望借冰凉的海水让自己冷静。可是曝晒了几天的海即使在夜里也仍是温柔的,它轻轻絮语着,劝慰着,在讲述一个天荒地老的故事。在很多很多年前,当世上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我和他,也许我们只是两缕风,也许我们只是一对鸟,但我们曾经相依相伴,足足走过了千百年。可是在这一个世纪,我们却终于失散了。这个错误,便是用尽一生,也再不可弥补。

在这雨夜的海滩,我忘情地流泪了。

第二天,我发了高烧。钟意一个人去了会展中心,每隔两小时他就会打一个电话给我,却永远只有一句话:“好点了吗?”我也总是一遍遍回答:“我没事。”

又过了一天,他便回北京了。下午5点钟的船,先到塘沽。

我坚持要送他,早早到了海港等候。希望找一个好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进门,张望,因我而焦急。我贪婪地,希望可以毫无忌惮地痛快地再看他一次。

可是,当他的身影刚刚在门口出现,我便已忘掉一切,飞奔着过去,不顾一切地投入到他的怀中。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这一走,他便要回到自己的家庭中去了,回去继续他父亲与丈夫的角色,在北京,他将不再属于我。但是这一刻,他一向严肃的眼睛,是这样地感性,这样地温柔,这样地忧伤,让我如何可以忘记。

催促乘客检票的铃声响起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口袋中掏出传呼机塞到我手中,轻轻说:“我走了。”

我看着他,愣愣地看着他,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半晌,我将手放在耳边哽咽着说:“请呼5229,说请他记得大连的海滩。”

他略停一停,也将手放到耳边:“5229复机,说:我永远不会忘记。”

然后,他再一次,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转身走向了检票口。我望着他的背影,高大的,清瘦的,穿一袭淡蓝休闲装,左肩背着摄影包,右手拖着行李箱。就那样,一步一步,离我越来越远。心在那一刻忽然就成了灰,不,是成烟,风一吹,便散得无影无踪,空空地,没有一点重量,没有一丝气力。

我不再属于我自己,整个精魂都飘荡着,就这样依依摇摇地跟了他去。

仿佛有风迎面吹来,带着海的腥咸。

他是坐船走的,我也陪着他在感受大海。只是,他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他。

我哭了。

眼泪流下来,是咸的,我以为自己又在海中了。

钟意,记着我!

那之后的一连几天,我都昏昏沉沉地,梦中,总觉得床在轻轻地晃。不,不是床,是船,我仍然追随着他,一同飘过大海。

可是,钟意这时候也该回到北京了吧?他已经登陆,而我,却仍然在海中。这不公平。

我开始给他打传呼,一遍又一遍。“钟意,请你记住我。”

“钟意,海上风大,记得加衣。”

“钟意,北京的天气是不是很热?不如重回大连。”

钟意,钟意,钟意……我对语言的全部认识仿佛只剩下这两个字。我变得沉默,生怕一开口就说出钟意这个名字。

然后,有一天我这样传呼他:“钟意,我每分每秒在等你的电话。”并清清楚楚地报出号码。

传呼嘀嘀地响起来,我认真地看一遍,开始拨号——拨我自己家中的电话号码。

一次又一次,是忙音。我笑了,钟意不是没有复机,只不过是电话在占线。

泪再一次落下来,我的心酸楚得承不住一点点重量。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可以复我一个电话呢?

到了第十三天,我终于再也忍不住,拨响了他家的电话号码。刚响了一声,我就烫手一般地又挂掉了。我不敢,我不敢想象如果是他的妻子小林来接电话,我将情何以堪;或者如果小林在旁边,他对着我支支吾吾,我又将如何自处;即使家中只有他一个人,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希望他答我些什么呢?

正在胡思乱想,电话铃忽然锐响起来。我吓了一跳,难道,难道是心有灵犀,钟意终于来电话了?他将对我说些什么呢?尽诉相思?不不不,不可能的,他不是那种人,我们彼此,都没有资格说那些话;也许他只是向我道一声谢,寒暄几句,可是,何必太世故?我宁可彼此仍然沉默。有时候,没有说出口的话才更加真诚,也更加珍贵。

电话铃一声接一声地响着,我终究是没有接起。不接电话,就可以尽情想象,想象是钟意打来的,想象他可以对我说些什么话。那么,至少我还有一个梦。接了电话,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天,家中的电话响过许多次,我一次都没有接。但是到了晚上,妈妈却代我接了一个电话,却是我先生打来的。我接过来,轻轻叫了一声“老公”,只觉心中百感交集。他却毫无心机地,同往常一样呱呱地说个不停:“喂,我今天请嘉宾喝咖啡,在‘名典’碰到钟意了,他们一家三口在玩浪漫呢。钟意说,你们这次合作得很愉快,很感谢你在大连对他的照顾呢。老婆,你这次回娘家时间也太长了吧?什么时候回来?没有你,‘名典’的咖啡都变味了。”

他嘻嘻哈哈地说着,我的心却仿佛又回到了大海上,一会儿上一会儿下,被浪尖抛来抛去。

钟意,他说很感谢我的照顾。我知道这只是一种寒暄,一种必需的礼貌。可是我的心,却仍然刺痛了,也清醒了。

回到北京,我们仍会常常见面,也仍会再次合作。也许我们会同以前一样地默契,也许,会感到不自然渐渐疏远。但,绝对不可能将大连的故事继续发展。海边的漫步,满篮的玫瑰,温柔的电话,心心相印的牵手,所有的浪漫,将都只成为一个记忆,随着时间与世故日渐流失。见面比不见面,只会更加陌生,更加遥远。

我简直无法想象与钟意重逢时将如何寒暄,但同时我又清楚地知道,我会做得很好,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其实,似乎本来也没有任何事发生。连我自己都怀疑,所有的温柔与浪漫,是否只来自我自己的幻想。

在真实的世界里,他有他的妻,我有我的家。将来,我会像小林说的,添一个孩子,然后日子便正常地度过。我们一家三口,也便如钟意的一家三口一样,看在别人眼中,何尝不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也许我们所嫁娶的,往往不是自己最爱的或是最合适的那一个人,但是做足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种种功课之后,也总会得到一点幸福的碎屑。事实上,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衷情,但是每个幸福的家庭,看起来却都是一样的版本。他们所拥有的,也不过是幸福的碎屑罢了。

“喂,喂?”先生在电话彼端唤我,“你怎么不说话?”

“老公。”我定一定神,轻轻地说,“我们生个孩子吧。”

第10章 爱在酆都

3月28日,是我和程远结婚五周年纪念日。可是一餐饭后,他竟然对我说:“可意,我们离婚吧。”

我望着他,大脑在这一刻出现短路,一片空白,不能确切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日式榻榻米上铺着的暗花毛毯,雕龙绣凤的红木茶几,以及对面浮世绘的香艳手卷,和手卷下古铜色的小巧镜台,在这一刻忽然都变得虚幻缥缈,有如梦境般清晰而不真实。

我多么希望这一切是个梦哦。可是程远的声音刺破梦境向我出示残酷的真实:“可意,我不知道怎样解释,不过所有的理由其实都是借口,根本原因是——我爱上了别人。”

程远这样向我坦白。即使他不是一个忠诚的丈夫。但是,他却的确是一个诚实的男人。

我看向对面的镜台,试图站在他的立场上挑剔地审视自己: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睛依然明亮有神,皮肤紧绷,嘴唇饱满。

不,我并没有老丑至不堪入目,我也并不是一个邋遢庸俗的女人。我有高尚的职业,有过得去的收入,也不乏情趣与风度。我所有的错误,不过是对他而言不再新鲜罢了。

不再新鲜。再美的玫瑰看多了也只是一朵玫瑰。他对我已经厌倦。

我猜测他的新欢的模样,不服气地想,说不定未必比我漂亮呢,也未必比我聪明,温柔,能干,甚至未必比我年轻多少吧?但是她,以及她以后的她、她、她,总比前一个她或者我来得新鲜刺激。

多么不幸,喜新厌旧偏是全天下男人的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