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猜测他是男人还是女人。他的个人资料里除了网名昵称外一片空白。而同我的对话,总是浅尝即止,布满玄机。这一点,与我太像太像,所以忍不住好奇。便谈得更多些,再多些,直到一日不谈如隔三秋。我渐渐了解到他的爱好,性情,喜欢看什么书听什么音乐吃什么菜抽什么牌子的香烟,知道他的收入颇高工作很辛苦也很满意,知道他最喜欢的一首歌是《白天你不懂我夜的黑》,可是我不知道他到底做什么工作,为什么喜欢那首歌。

而这段日子,宝玉忙着筹备婚事,到我这里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亲家已经定下来,是薛家,新夫人名叫宝钗。

本来我一直担心宝玉会娶林黛玉的,那傻妞儿看琼瑶小说长大的,张口闭口谈爱情,到现在还迷信什么天长地久忠贞不渝,如果她嫁进贾府,绝对会把宝玉看得死死的,一口剩饭都不给我留下。

但是现在我放心了。听说薛宝钗是个城府很深学历很高的厉害角色,越是这样的人,越不会在乎老公在外面包二奶,她的对手,才不会是我。宝玉忙过这阵子,过了蜜月,就又会想起我的。最重要的,是我得忍得住寂寞,不可在这时候操之过急,惹他生气。

我是个有职业道德的人,就算宝玉一连几个月都不来看我,我也不会招惹别人。因为我知道,茗烟会替他看着我的。我可不能经不起考验,自毁长城。

长日无聊,挂在网上的时间更多了,我活在孤独与等待中。不是等宝玉,是等“观棋不语”。同他聊天已经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如果没有他,真不知道那无边的寂寞与空虚该如何忍耐?

终于有一天,观棋不语邀请我见面。我犹豫了又犹豫,思量了再思量,最终还是拒绝。不仅是怕茗烟,也是怕自己。

我怕真实世界里的观棋不语太平庸令我失望,也怕他太不平庸我过于满意,那样,我会爱上他的。而爱,是一件多么痛苦而不可能的事情。可以想象一个“二奶”的爱情吗?

爱情这个词,是为林黛玉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家小姐准备的。听说她因为在三角大战中败给薛宝钗,气得远走巴黎一心一意闹失恋去了。失恋?多奢侈的玩意儿,也只有像她那样衣食无忧的大小姐才玩得起。至于我,顶多只能在网上长吁短叹几句罢了。

宝玉结婚那天,我也去了。薛宝钗果然好风度,还特意拉着我的手说了好些话,夸我是个尽职的好秘书。又同我合影。

记者很多,很兴奋,扛着大炮一样的像机到处拍照。我这才注意到,来赴宴的不仅有本市各位高官富商,还有几个著名影星。咦,那在墙角被一堆小姑娘围着要签名的,不是新近风头最健的红歌星蒋玉函吗?要知道,我也是他的“FANS”呢。

正想要不要挤过去也请他签个名儿,他已经抬起头望向这边来了。我们的眼光于空中相对,就像放烟花那样噼哩啪啦地撞在一起,让我觉得头晕目眩。这,就是所谓明星风范吧?果然星光灿烂。我可真是为他心仪!

薛宝钗拉一拉我,说:“原来你也是琪官迷,哪,我这里提前备下了他一叠签名照,送你几张吧。”

我一愣:“琪官?”

“是啊。”薛宝钗温文尔雅地笑着,“你是他的歌迷,会不知道他小名儿?”

“啊,知道,当然知道。”像我这种小聪明的女子,也许不知道曹雪芹就是曹沾,李清照别号易安居士,而李白和李太白是同一个人,但是却不会不知道张国荣小名弟弟,谭咏林就是阿伦,蒋玉函又叫琪官。我只是在忽然看到照片上龙飞凤舞的琪官签名时,忍不住心里一动,想起了另外一个名字。

琪官,琪官,倒过来不就是“观棋”吗?会不会,他就是观棋不语?会不会呢?

舞会开始了,琪官朝着这边走过来,一众女孩子都骚动起来,紧张地猜测着他会成为谁的舞伴。我不待他走近,故意大声说:“音乐好,布景也好,云想衣裳花想容,真是热闹啊。”

他明显地一惊,径直走到我面前轻轻下腰做个邀请礼,我微微一笑,仪态万方地在一干争奇斗艳的女孩子的注视下款款地走向他,把我的手放到他的手中,任他的手扶在我的腰上。我们共舞,醉在音乐灯光里,醉在彼此的眼眸中。他低语:“云想衣裳花想容。”我回应:“观棋不语真君子。”

真的是你。真的是他。真的是爱情。

我醉。

醒来,久久不能还神。分明不是我的怡红院,可是房中布置,何其相像?墙上字画,柜里酒水,如果不是出自宝玉的手笔,又是哪个?

我迷蒙地望着琪官,问:“这是哪里?”

“我的家。”

“你在家在哪儿?”

“紫檀堡。”

“紫檀堡?”我悚然而惊,三魂轰去两魄。紫檀堡。这名字我太熟悉了,当初与地产公司签约时,还是我代为牵线的呢。怡红院,紫檀堡,原来,我与琪官的户头,是同一个老板。

我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咽住,笑得流泪,笑得肝肠寸断。

一个二奶,一个鸭公,齐齐背叛了他们的老板,竟然谈起爱情来。世上,可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

琪官也明白了,低下头,表情渐渐扭曲,带泪的声音流淌在黑暗中:“我原来是个酒吧歌手,是贾宝玉给了我机会,找人包装我,出钱灌盒带,给我拍MTV,联系演出,把我捧成明星……”

一样的人,一样的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们两个为什么会走到一起,明白了他在聊天室里的欲言又止,明白了从一开始我就隐隐感到的不安所为何来,也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白天你不懂我夜的黑”。

白天我不懂他夜的黑?不,我懂。我太懂了。因为,我们流浪在同一个黑色夜晚。他是为了名,我是为了利,殊途同归地撞在一起,就像那首以纯情著称的诗:我们相逢在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记,那相遇时互放的光亮。

“最好你忘记”。我和琪官的故事,和大多数网恋一样,见光死。为了生存,我必须忘记。

回到怡红院,我只觉浑身疼痛,从未有过的痛。从里至外,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里都是痛。

我看着满室的锦衣华裳,美酒名茶,落地音响,豪华浴室,这些,都是夜晚给予我的。也许,正是因为夜太黑,才这般眷恋萤光石火。可是,那幽微的火星,会烧毁我。我,要不要跳下去?

电话铃在这个时候猝然响起,我接听,听着听着,眼泪流下来,不可置信——怎么能相信呢?那么大,那么有权有势的一个贾府公司,忽然就会倒下来!做假帐、欺骗股东、偷税漏税、贪污贿赂……一句话,贾府涉及商业罪案,一切属于贾府公司的产业,包括怡红院,都要查封!

我的二奶身份被曝了光,“花袭人”三个字成为小报头条的香艳主角。不过,谁在乎?

就让花袭人出名出丑去吧。我早已恢复了花蕊珠的真名实性,搬进紫檀堡去——琪官比我有心计,早就让贾宝玉把产权易主,因此,贾府和怡红院被封,紫檀堡却可无恙。一直都知道“鸭”的价格比“鸡”贵,这会儿才算真正见识了。

蒋玉函的事业如日中天,丝毫不受贾府案的牵连,他正如一颗璀灿明星冉冉升起,自由而纯洁。无论是演出还是私生活都循规蹈矩,无懈可击。不知多少记者要求上门采访他的家庭与婚姻,他总是笑笑说:“我妻子是典型的贤妻良母,不事张扬,还是不要打搅她吧。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好了。”

于是记者们便哄笑着要他谈一下恋爱经过,他毫不扭捏,非常合作地露出一个琪官式招牌笑容说:“是网恋啦。我们在网上一见钟情,然后约会见面,发现对方居然不是恐龙,好意外,好高兴……”

句句都是真话。

 

 

第8章 薛宝钗之决战情场

我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莫过于成功地嫁给了贾宝玉。

宝玉并不是有多么好,但他是许多女人追逐的目标,尤其是林黛玉的梦中情人——就凭这一条,便足以让我有理由殚精竭虑非他不嫁的了。

我和黛玉是闺中密友,本市十二名媛前两位,但到底谁是冠军呢?各人自有一批拥趸者,唇枪舌剑口诛笔伐多年,始终不能得出结果——也许结果是有的,只是我不肯承认——我从不承认我不如她,虽然没有一条她比我差。

论貌,我们是春花秋月各擅胜场;论才,彼此惺惺相惜半斤八两;论风头情趣,她住的潇湘馆和我住的蘅芜院都上过时尚杂志的家居彩页;论声名地位,全城的小资们都以结交我俩为荣,比如栊翠庵的妙玉吧,初来本城,想跻身名媛之列,第一件事就是下帖子请我们两个一起去她家喝茶,当然,也请了宝玉,因为她和这城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同样对钻石王老五的贾宝玉居心叵测。只是每个女人模仿秀的版本都不同,好像黛玉最常见的POSE是西施捧心,偶尔也来场飞燕泣残红;我呢,是杨玉环和乐羊子妻的FANS,文有停机之德,武有扑蝶之姿;而妙玉,她自知无法在身世相貌上与我们两个相比,所以另辟蹊径,扮清高,扮洁癖,装冷美人小龙女,然而见到宝玉,立刻一团火似的,把自个的口杯递给男人用,什么架子也都忘了——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得到宝玉而后快了吧?

一个女人最大的成功,不在于她自己是什么样的女人,而在于她嫁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元春大姐不去说她了,做了皇帝的二奶,位高权重,偶尔回趟家,亲娘老子见了她都要下跪;凤姐姐出名泼辣,但如果她的丈夫不是琏二哥,谁理她?秦可卿艳名远播,原因还不是脚踩两只船,并且是铁达尼号那样的豪华轮船——贾珍和贾蓉父子,当然,她后来玩火自焚,结局也像铁达尼号一样——沉了。

我要嫁的人,可以不完美,但不可以不出名。我永远要成为人群的重心,不能忍受任何冷落。如果我不能凭自身条件证明我比林黛玉棋高一着,那么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嫁给她最想嫁的人,让她明白无疑地成为我手下败将。

也许你会问既然我这么恨黛玉,为什么还口口声声说她和我是好朋友。其实这很简单,我欣赏她也是真的,而且,除了她之外,这城里也没第二个人可以和我并驾齐驱,不是说看一个人的品位就看她的朋友是谁吗?像妙玉那种农转非的村姑我才看不上呢,那样的朋友,我随便一挥手就会有十个八个扑上来套近乎,但是林黛玉只有一个。同人聊天时闲闲地带出一句“我和黛玉挺熟的……”,是件有面子的事儿。

赢林黛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宝玉虽然不专一,但是他的情中至少有百分之六十是给了黛玉的,这一点,瞎子也看得出来。其余的百分之四十,分配方式大致如下:百分之十给了我,百分之十给史湘云,百分之十给妙玉,还有百分之十给他公司里一干女职员如袭人晴雯之流均分,今天你多一点,明天我多一点,没个准数儿。

怎样才能成为他心中的最爱呢?这个并不是我要考虑的第一课题。因为明知道不可能。毕竟,初恋是最难忘记的,谁让黛玉她比我先到呢?

我的捷径是走上层路线,讨好他的妈妈和奶奶,以及他那个来头挺大的姐姐。宝玉是孝子,而且是个没主见的孝子,如果他奶奶和妈妈取中了我,他不同意也没用了。恋爱自主婚姻自由这种话是说给小市民们听的,像我们这样的富家子,婚姻第一准则永远是父母之命集团之利,一切向钱看。

贾府公司一直惦记着成为上市公司,最近正在申请贷款,公司执行董事凤姐姐和琏二哥为了这件事光是请客贿赂就不知花了多少钱了,可是贷款的事儿还是连个影子也没有。于是,我找个机会,在席上诚恳地请教贾琏:“我哥哥最近升了银行投资部主管,其实他哪里懂什么投资呢,琏二哥有空多指点他才是。”

贾琏大喜,当晚就到我家指点去了,和我哥哥在一家桑拿院里指点了整个晚上,第二天一早贾府董事会上便通过了两项决议:一、贾府公司上市;二、贾薛联姻。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挑起盖头的那一刻,我第一眼看的并不是新郎宝玉,而是在人群中寻找我那个失败的情敌林黛玉的身影。

我们的眼光在半空中对撞,发出“啪”的一声。

开始我以为是幻觉,但是接着我看到她胸前的玉饰。那是宝玉自出起生便没有离过身的玉坠子,如今正荡在黛玉的胸前,然而就在我们对视的一刻,那块玉裂了,鲜明的裂痕如瓷器上的冰纹,裂而不碎,是一个女子无声的哭泣。

黛玉站在宫灯前,灯光在她四周形成一道炫目的光圈,使她看起来仿佛一个发光体。可是这个发光体的本身却灰败黯淡,尽管她锦围玉绕,尽管她花容月貌,尽管她亭亭玉立,尽管她仪态端方,但她的眼睛是灰黯的,她的神情是灰黯的,她整个人通身上下,都带着一股灰黯的气息。

像她那样一个女子,游手好闲,除了一点小才情小聪明外别无所长,成天只以恋爱为第一事业,有什么样的力量可以承受这样的失败?

她终于败给我,败得一点余地都没有。

第二眼我才去看宝玉,他衣着光鲜地站在我的面前,与我肩并肩手挽手,但是他的眼中没有我。他也正空洞地望着黛玉,望得失魂落魄。

那么空,那么空的眼神。在那一片茫茫如雪野般的空白中,我清楚地读到了两个字:爱情。

也许就在那一刻,宝玉在一生中唯一地一次,全情倾与,孤注一掷,完完整整地只爱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我。

我忽然很想笑。电影里失恋的女子流着泪说:我爱的人结婚了,而新娘不是我。

年轻的影迷们把这句台词重复一次又一次,以为这便代表了爱情悲剧中极至的绝望。

然而我要说,不是的,那不是人间的至痛。真正让一个有爱的人心死的,是我做了人家的新娘,但却永远失去他的爱。

在我的婚礼上,在万众瞩目的时刻,我一生中唯一地一次,看到爱情的存在。存在于情敌的失败中,存在于我的夫君的眼里。他的眼神,如此空洞,只为他的心,在那一刻呼啸着死去,扑向那个曾经爱着他也曾经被他爱着的失败的人。在他成为新郎官的那一刻,他终于知道,最爱的人是林黛玉。

蜜月开始了。

我在论坛上悬出一道问题:蜜月中最常见的对白是什么?

答案有很多,位列前三位的分别是:你爱我吗?你最爱的人是不是我?你会爱我到多久?

然而这样的对白,从不曾在我的婚姻中出现一次。

我最常说的话,是明天我在饭局上应该穿什么衣裳?

宝玉虽然不事稼穑不擅经营不懂管理不学无术,但他的审美眼光是一流的,他会煮最香的咖啡选最新的影碟挑最美的衣裳,经过他包装的我比婚前越发闪亮耀眼,不需要问魔镜我也知道,自己已经明明白白毫无疑问地成了本城最炫的女子。

至于林黛玉,在我结婚的第二天,便远走他乡,销声匿迹了。如果你在异乡,看到一个女子常做蹙眉捧心之状,虽然衣饰鲜亮,却总是神情郁郁,似乎失去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她的胸前,永恒戴着一块有裂纹的宝玉,没事儿便走到公园去扫落花——那便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