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守宫砂,是我六岁时父皇请太医为我点上的,洗不掉擦不去,但等到婚后就会自动消失,是女子贞洁的象征。”湘公主幽幽地说,“而今,它更成了社稷平安的保证。没想到国泰民安竟要系于我一个弱女子的贞洁之上,我不甘,更不堪!”

韩靖的头垂得更低,全天下的男人听到这句话都该羞死:“公主……”

“我决心在婚夜刺杀番贼,韩将军,你帮我!”

韩靖吃惊地抬起头望着珠帘,这是怎样清贞决绝刚烈果敢的一个女子!他猛地单膝跪倒:“末将誓死相助!”

大婚之夜,湘公主在韩靖的周密部署下果然成功地刺杀了番王,大军乘机挑了贼营。漫天战火中,公主长长的面纱同披风一起飘扬,她望着狼藉的战场,静静地说:“父皇贵为人主,一言九鼎,既已将我嫁过一次,我是再也回不去的了。韩将军冒杀身之险全了我的贞洁,此恩此德,没齿难忘,纵为奴为婢,不足相报……”

韩靖悚然而惊。他明白,这是公主在暗示他同她一起远走高飞,可那是欺君之罪啊,要满门抄斩,诛杀九族的啊!他只能说:“公主言重了。末臣如何敢当?”

湘公主的肩微微一震,面纱下似有水滴跌落。她深深看了韩靖一眼,凄然低语:“那就请将军转告父皇,就说我杀身成仁了吧。”说罢,再不回头,径直向战火硝烟中走去了。

韩靖虎目含泪,跪倒尘埃,望着公主的身影渐行渐远,唯有在心底无声地祝福:“公主,保重……”

九公主湘“死”后,被追封了许多封号,被人们视为忠孝节烈的化身顶礼膜拜。而韩靖也官升一品,事务日忙,渐渐便不再想起她了。直到他娶了一位大臣的女儿,在新婚夜看到新娘臂上的守宫砂时,才忽然想起那道长长的珠帘,以及伸出珠帘的皓腕。不由有几分感慨:不是隔着珠帘就是蒙着面纱,他还从没有见过公主湘的庐山真面目呢。

过了一年,有天老管家忽然领来一个女子,说是自愿卖身到将军府做侍婢。韩夫人见她面目清丽,态度不俗,便欣然留下了。问她姓名,女子答:“无家之人,没有名姓,请将军赐教。”

韩靖沉吟了一下,说:“那就叫香雪吧,韩香雪。”言毕,忽然心里一动,香?还是湘?自己竟未忘情?

女子已依依拜倒:“谢将军赐名。”眼中似有泪光。

香雪来府之后,工作十分尽心,竟是众家奴中最为勤快忠心的一个。最难得她一手好厨艺,时常做了精美小点让韩靖夫妇大快朵颐。韩夫人特地将她拨到上房使唤,问她:“香雪,你好像南北各地的点心花式都知道啊。”

香雪答:“我走过许多地方,特意苦学了一年呢。”

夫人好奇:“怎么想起要学它呢?有这一门手艺,哪里吃不到一口饭,何必卖身为奴?”

香雪却是再也不肯回答了。

晚间,夫人在枕边对韩靖说:“香雪那丫头根基不浅,我那天闲得无聊想教好写字,却发现她一手好柳体,十分不俗。说她父亲原是私塾老师,可一个乡下教书的怎么能有那么好的学问?虽没仔细伸量过,可是偶尔闲谈,看她腹中的诗词歌赋,好像不在我之下呢。”

韩靖翻了个身不经意地说:“一个做丫头的知道太多不一定是好事,女子无才便是德,只怕她不易出聘呢。”

但府里看上香雪的小厮家丁却不在少数,三天两头地便有人在夫人面前叩头求配。香雪只是不应,说:“我情愿一辈子侍奉老爷夫人。”夫人也不好强她,年深日久也就再没人提亲了。

一过二十年,将军在一次出征时战死于疆场。夫人哭得昏了过去,香雪率了家丁千里迢迢接了将军尸身回来。

众家丁哭声震天,香雪一滴泪都没掉,却是一夜白头,仿佛忽然老了数十年,连背都驼了,跪在夫人面前,请命要为将军守坟。

过了数日,人们往坟上送食物时,却发现香雪已死在坟前。夫人怜她为韩府操劳了一辈子,便出资将她厚殓。家奴们帮她换衣时,见她手臂上有一点殷红的印志,都不明白这是什么,告诉夫人。夫人看了,诧异地说:“这是守宫砂,是风行在宫廷贵族间的一种习俗。只是,它怎么会出现在一个下人的手臂上呢?”

第5章 贞节牌坊烟花巷

贞节牌坊,是给予最规矩最贞烈的节妇的表彰;

烟花勾栏,是集中最淫荡最无情的妓女的青楼。

而这一座贞节牌坊,却立在一座青楼之侧。

而这座青楼,居然就叫做“贞节楼”。

“贞节楼”最早是叫“虚凤阁”,假凤虚凰是也,倒也老实。

虚凤阁的姑娘们的花名儿也都很老实,无思,无情,无真,无念……当红花魁叫无心,姓云,云无心。

云无心是个清倌人,摆明旗鼓卖艺不卖身的,弹得一手好古筝。待客时,面前总放一大盆盛开的菊花,是为雷池,凡人不许逾越。香闺里两道诗联十分醒目:“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颜筋柳骨,出自名家笔墨。扬州城里风流子弟莫不以一睹无心芳姿为荣。

这年秋天,番兵进犯,朝廷大军一队队开过去,扬州驻军也整装待发。偏有一小校,寻思着古来沙场几人回,便想放肆一回,竟闯入虚凤阁要与无心强做鸳鸯。不料无心原也知一点防身功夫的,反施计将小校捆绑了要亲自押到将军府理论。

老鸨吓得发抖,满面惊疑地叫:“女儿,你这可不连累了一家大小?”

无心从容一笑:“妈妈放心,女儿自有道理。人们都说宋将军治军严谨,赏罚分明,必不致与我弱女子为难。”

到了将军府,无心慷慨陈辞:“大敌当前,将士正该奋勇杀敌,焉能自乱阵脚,自失民心?将军此去,胜了,自有无数好女儿任由挑选;败了,也不必拿我们命薄运蹇的烟花女子出气。”

将军眯了眼细看无心,半晌,忽道:“我叫宋报国,你呢?”

“无心,姓云,‘云无心而出岫’。”

“好个‘云无心而出岫’!”宋报国将军哈哈大笑,虎目凝注,不怒而威,“无心,可会有情?听着,我同你赌一记——败了,我死在沙场;胜了,我回来娶你!”

次日上午,有人送至虚凤阁一只精美的妆盒,内盛镶珠嵌翠一枝凤头金钗,说是宋将军给无心姑娘的聘礼,大军,已于清早开拔了。

无心将妆盒置于床头,一日看上三五遍。听人说子夜时念着心上人的名字可望早日相见,无心便夜夜不眠,待至子夜对着月亮一遍遍低呼:“报国,报国……”

她从此拒不接客,然而每每午夜清寒,虚凤阁里却传出她幽凄婉转的琴声:“人道天涯远,犹见地平线。寻遍心深处,不见相思岸……”

日子一天天地流过,无心一天天地憔悴,边境烽火不断,将军音讯杳无。老鸨不耐地嘀咕:“天天想夜夜盼的,客也不接,银子也不挣,可谁知你盼的人在哪儿呢?”

“人在天涯。”无心答。

“可天涯又在哪儿?啥时是个头儿呢?”

“天涯就在天涯。”无心卷帘长叹,“天涯的尽头,仍是天涯;相思到极处,也还是相思。”

接着便有一天,人们传说朝廷吃了败仗,说宋将军已经阵亡,说番兵就要杀进来了。

果然没隔几天,敌人的大军便浩浩荡荡开进了城。那个番王最是好色,入城第一件事就是要会一会扬州头牌名妓云无心。坐在虚凤阁的大堂里,番王粗声大气地拍得八仙桌山响:“他好的宋报国都死在我刀下了,你一个小小虚凤阁还放在我眼里?侍候不好,把你们都杀了。”

老鸨努力撑着桌子不使自己瘫下去,明知无心是清官人说什么也不会见客,却仍在想着怎么打叠千百样语言求得她下楼,正是心中栗六,不料一台头却见无心一身雪缟,娉娉婷婷纸人儿一般打小阁楼上飘下来了,脸色素白,不施一点脂粉,不带一样妆饰,只发际颤悠悠一枚翠凤金步摇,更衬得人天生丽质,面若梨花。

番王看直了眼:“这位就是……云姑娘?”

无心柳眉一挑,媚眼如风:“就是我,怎么,不好吗?”

“好!太好了,太美了!你放心,跟了我绝不会委屈你……”

“可我有个条件。”无心眼波流转,春光无限,缓缓地说,“我可是个清倌人,要么不接客,要么就从一而终跟定了一个人。谁要了我,就得带了我去,至于带出去做太太做妾侍做丫头,都随他的便,总之离了这里,以后我就不是虚凤阁的人了,一切生老病死都不与虚凤阁相关!”

“唉呀女儿,你好很的心,我辛辛苦苦养了你那么大……”不等番王答话,老鸨先哭号起来。

“妈妈且莫惊惶。”无心淡淡地打断她,平静的语调里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威慑,“我这几天存下不少私己,只怕再买三个我也还有余,都放在床头妆盒里了,我一样也不带走,就算是替自己赎身吧。请妈妈高抬贵手,还女儿一个自由。”

番王这些年来穷兵赎武,原没多少家私,原担心无心这样的红倌人从良,必定要狮子大开口的,如今听说无心竟是自己赎身,大喜过望,生怕好事多磨,赶紧说:“这好,这好!就是这样了,左右听着,以后云姑娘就是我的人,和虚凤阁再没关系了!”

当夜,云无心被一乘小轿抬进了昔日的将军府——如今已为番王占据。

洞房之际,无心娇慵软语:“我要宽衣,你得闭上眼睛!”

番王闭了眼嘿嘿笑:“闭眼睁眼,这可有多麻烦,等下你就不叫我闭眼了……”话未说完,忽觉太阳穴一凉,恍惚听到有利器刺破皮肉的声音。他惊疑地睁开眼,只见无心浑身缟素,手攥一枚金钗俏生生地立在自己面前,钗头一点鲜红,而有什么粘粘稠稠的东西正从自己鬓边汩汩流淌下来。“你……”还没明白过来,又听“扑”的一声,金钗再出,这次刺中咽喉,他那半句话就此咽住,“咳咳”两声,也就直挺挺地不动了。

番王即死,贼兵大乱,朝廷乘势反击,终将番兵歼灭。

将军府后花园荷花池里,人们打捞出了投湖自尽的云无心,右手攥着一枚金钗,左臂上深深刺着两个血字:报国。

没有人想到“报国”其实是一个男人的名字。消息传到京城,龙颜大为感动:如此刚烈女子,虽系烟花,一心报国,既全节,又完义,焉能不表?

于是便有了那座贞节牌坊,于是“虚凤阁”成了“贞节楼”。而改名后的青楼生意更好了……

第6章 黛玉之死

皇宫内帏,灯火辉煌,但照耀的却是一片凄惨景象。

元妃气咽神虚,一手拉着祖母贾老夫人,一手拉着母亲王夫人,喘吁吁一字一顿:“老太太,太太,俗话说‘月满则亏’、‘树倒猢狲散’,如今孩儿眼见是挣不得力了,虽然说皇恩浩荡,到底人走茶凉,母亲不得不早有个计较。”

一席话说得贾母老泪纵横,王夫人死死攥着长女的手只管抽泣,又拼了命地咽住哭声,口里只说:“贵妃千万别这么说,臣妾合家整日烧香侍佛,保佑贵妃凤体早日康复。贵妃有什么不放心的,尽管嘱咐臣妾,只别太操心了才是。”

元妃闭一闭眼,苦笑道:“求人不如求己,何况求佛……年前我回家省亲,眼见薛林两位妹妹才貌,比咱家几个女孩儿都强出好多,只怕贾家的将来就系在她二位身上……薛家世代行商,宫里寻常的风吹草动不能动摇他家;再有,北静王素和咱家亲厚,若是结了姻亲,贾家将来有了什么事,皇上不看僧面看佛面或也会体谅几分。”

王夫人尚自怔忡,贾母却早已心领神会,遂扶了拐杖叩头谢恩,回府后果然找来凤姐密议。王熙凤暗暗佩服,点头说:“大姐姐在宫中见多识广,考虑果然周到。薛大妹子咱们知道根底儿,没得说。虽说宝玉和林妹妹似各有心,不过咱们这样的人家儿,原没有私情这回事。林妹妹的才貌固然是好的,只是家底太薄了些,主家持事不可以重望,不若薛妹妹持重。纵然贾家一旦势败,有了薛家的支撑,也还备个退路。林妹妹咱们也不亏待了她,想那北静王妃昔日咱们也都是见过的,好和气温善的一个人,当时还称赞过林妹妹多才多艺呢。林妹妹结了这头亲,一样穿金戴银,呼奴唤婢,咱们也多个靠山依傍,岂非两全其美?”于是细细计划起来。

晚间王夫人将这话告诉了贾政,贾政也觉妥当,忽想起一事,因道:“记得当年给蓉儿媳妇送殡,引见宝玉给北静王时,王爷曾邀请宝玉常到他处走动,讲谈学问,既如此,不如就送宝玉去他处就学,两家也多亲近亲近。”

一时计议停当,人人俱鼓舞起来,次日便递拜贴与北静王府,又送了四色手信,北静王果然十分高兴,专派了家人来接宝玉过去。自此宝玉便常在北静王府留宿,常常离家一半月不回。

消息渐渐传出,贾府上下都知道府里要再出一位王妃,贾家百年基业是绝不会倒的了,个个喜气洋洋的,就只瞒着潇湘馆诸人,但到底也还是被雪雁听到了风声。雪雁便同紫鹃嘀咕:“凭姑娘的模样儿才干做正妃也未必肯,她肯给人做侧妃?”紫鹃听见,吓得忙捂了她嘴,喝道:“这也是混说得的?小心姑娘听见。”

岂不知黛玉见这几日贾母王夫人忽然往潇湘馆多了走动,宝玉又成日呆在北静王府不回,心里早已雪亮,闲里已不知把这事掂量了多少回。她想起那年自己理过父亲后事回来宝玉赠她香串的事,当时宝玉还特特解说这是北静王赏赐的,记得当时自己掷还香串时曾说过:“什么臭男人带过的?我不要。”想他一串香串自己都不愿受,还会愿亲近他这个人吗?再转念想到近日贾府中人每每从宫中回来都是满面惨淡,自是贾府不日将有大难,那么想把自己嫁与北静王的目的也就不言而明了。这样想来,自己领受贾府多年恩惠若不图报倒似无礼,但若是从了又岂是自己一向为人,因此上千思万想,只觉没有出路,但求速死,以全素志。

自此以后,黛玉便愈发不顾惜起自己的身子来。每日里能吃一碗饭只吃半碗,也还有一顿没一顿的,紫鹃每每起夜,往往见到黛玉被子滚在一旁,药更是坚决不吃。紫鹃心里疑惑,猜到定是与宝玉有关,几次想当面问问宝玉,却只是不得见。一则宝玉而今搬出大观园不若以前走动方便了,二则宝玉也难得在家,日晚只在北静王府听候,见他一面,竟比登天还难。

转眼春深,又到狩猎季节,北静王邀了宝玉远行野游。黛玉每到春天必然发病,这年喘得更是厉害,一连数日未能起床。这日天气晴好,紫鹃劝黛玉到园中走动散心,黛玉挣着勉强爬起,由紫鹃扶着在花园里散步,见到满园残红,不禁心酸,因命紫鹃将自己葬花用的花锄锦囊取来。

黛玉自在花下闲步,一阵风过,落红缤纷,扑了她一头一脸,黛玉忽然想起宝玉当年在花下同自己说的话来,耳边蓦地响起一句:“妹妹,你放心。”只觉一阵心痛,万箭攒射一般,痛不可抑,趔趄几步,猛回头,“哇”地一口鲜血吐出,望后便倒。紫鹃刚刚携了花锄回来,远远看见,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姑娘”扔掉花锄飞跑过来扶起,只见黛玉牙关紧咬,呼吸低微,面色如纸,偏偏双颊又红若胭脂,心知不好,泪珠忍不住簌簌滚落。

黛玉这次一病非小可,每日都是大口大口地吐血,太医一日三次地登门,又悄悄留下话让准备后事。贾母同凤姐面面相觑,说:“原替这孩子打算好了将来的,谁知她竟没福气领受。”自把心灰了一半。

紫鹃见黛玉落花般一日萎似一日,却夜夜不眠瞪圆了眼若有所待,心里明白她是有话要说,却不敢说破,只天天往袭人处打听宝玉消息。袭人早已打听到宝玉同宝钗婚事落实,这几日宝玉不在,她便每天到薛姨妈处问候,帮姨妈做些针织活计,同宝钗闲话家常,见到紫鹃,只是笑嘻嘻地寒暄客套着没一句实话,恨得紫鹃心里咒骂:“孵上水儿的,往日宝玉天天往潇湘馆跑动的时候你可也是这般神气么?专会仰高踩低的西洋哈巴儿!”

好容易等得宝玉狩猎回来,紫鹃正想辗转托人告诉宝玉来一趟潇湘馆,宝玉却早早自己登门了,只看了黛玉一眼便大惊失色道:“几日不见,妹妹如何病得这般重了?”满脸痛惜溢于言表,黛玉还不怎的,紫鹃却“呜”地一声哭出来,哽咽道:“姑娘等得你好苦,你怎么到今儿个才来?”黛玉回眸看看紫鹃,似要骂她多嘴,却只是无力开口,只轻轻挥挥手示意她出去。又喘了半晌方对宝玉说:“我这次是好不了了,你和宝姐姐两个好好地过吧。”

宝玉大惊:“妹妹说什么话?我的心妹妹是知道的,怎么又来怄我?”黛玉摇摇头要宝玉不要插话,又喘了半晌继续说:“我已经想明白了,贾家偌大一家几百口人,希望可全在你身上呢。你负了他们,天也不饶你。我是不能从他们的愿了,可是你,你是这家的人啊,你不管他们,谁来管呢?”宝玉心痛如绞,哭道:“妹妹你这么说是拿刀子剜我的心呢,我也不指望当官做侯,就算家败了又怎么样,只要我们在一块儿,有一口粥吃我就不怨什么了。”黛玉摇头苦笑:“只怕一口粥吃不上的日子也还有呢,那时可又怎么说呢?我也背不起这骂名,你要真体谅我,就听我这一回,拿待我的心待宝姐姐,只要你好,我也就……”说到这里,又咳起来。宝玉哭得肝肠寸断,黛玉的话只是一句听不进去,紧紧攥了她手哭道:“妹妹,是我负了你!”

黛玉见他这样,心内怜惜,暗想我同他自小相知,如今我撒手去了,可叫他情何以堪呢?因此上,竟把那一片自怜之心尽皆收起,只管替宝玉思虑起来。愣愣望了他半晌,忽问:“宝玉,记得三生石畔的绛珠草么?”

宝玉一怔,不明所指,却又觉心头恍恍惚惚,若有所思。

黛玉这几日百般思量,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却早把过去将来的事想得通彻明白,这时候虽然气力不济,却是神清气爽,歇了一歇又说道:“想当年离恨天外,我承你以雨露灌溉,总没什么报答,但跟你到世上走了这一遭,把一生的眼泪还了你,也就够了……宝玉,如今,我是不欠你什么了。”一语未了,一口鲜血喷出,力息已微。

宝玉别的话总没听见,只这一句“我不欠你什么了”却是刺入肺腑,只疼得肝胆俱裂,恨不得将心剜出来千刀万剐,整个人七魂出窍般,呆若木鸡,及见黛玉呕血,方“呀”地一声哭出来。

却说袭人知宝玉来了潇湘馆,见久久不回,便来寻找,在门外听得宝林二人对话,只怕宝玉难过伤身,此时明欺黛玉不理事,也顾不上礼节尊卑,自己打了帘子进来搀起宝玉道:“二爷,原来你在这里,老爷到处找你呢!”紫鹃雪雁也一齐抢进来侍候。

宝玉哪里肯走,死攀了床沿哑着嗓子哭道:“叫老爷再打我一顿,打死我!我有太多话要同妹妹说,我要把这颗心掏出来给她知道!”

袭人见他话说得大胆,惊得脸都白了,遂不顾死活,连说带劝硬将宝玉拉了去了。

没几日,宫里传出消息,元妃驾薨。贾母心知大厦已倾,眼见黛玉同北静王这段亲是结不成了,只恨天不遂人愿。风烛残年之人,哪里禁得起这般忧虑操劳,到宫中大哭了几场,便病倒了,日日请医问药,贾府上下一片黯淡。

贾母略能坐起,便叫来凤姐催她早早动手筹备宝玉同宝钗的婚事,说“好歹你在我咽气前把这件大事办了,也好叫我走得安心。”宝玉自知难以违抗,也只得听从凤姐等忙碌,每日万事不问,只天天一早起了床便往潇湘馆探问,黛玉却自那日长谈后便一直昏厥,竟没再睁眼说过一句话。

大礼这日,宝玉穿戴披挂停当了,却仍趁人不见挂了礼红便偷偷溜来要找黛玉。进了潇湘馆,只见竹林萧瑟,庭院冷落,同前面张灯结彩的热闹喧哗恰成对比,心里一痛,差点落下泪来。走了几步,隐隐听见女孩哭声,似紫鹃又似雪雁,忙走前几步,却见到袭人,正拉着雪雁要人,雪雁哭着摔手说:“你们的二爷当然是你们的人在照看,只管到我们潇湘馆来罗索什么?林姑娘人已经是这样了,你还怕把你们二爷拐跑了不成?”宝玉忙蹿前一步,问:“姑娘怎么样了?”

袭人见到宝玉,大喜拉住:“我的爷,你怎么眼错不见就跑了这里来呢?前面人都快急疯了,急等着你去拜堂,还不快跟了我去呢!”宝玉不耐,推开手说:“你叫他们自己去闹好了,我要守着林姑娘。”袭人又好气又好笑,抿嘴儿道:“你这说的可不是疯话?新郎官不在,你可叫我们忙什么呢?俗话说的,‘皇上不急太监急’,老太太听了这话可又该生气了。”正说着麝月秋纹也到了,帮着袭人连哄带劝将宝玉硬拉了开去,到底不许他进门,生怕沾了潇湘馆的晦气。

一时林大娘又找了来,抓了雪雁说:“你这姑娘,前日说好的,前面忙不过来,要你过去侍候,怎么这回子还没妆扮呢?”雪雁更气:“姑娘还没咽气呢,你们就一个来找人两个来找人的,可不是要逼死我们姑娘么?”林大娘冷笑道:“大家都是奴才,听喝罢了,你这话,只好留给老太太面前说去。”说罢上前死活拉了就去,气得雪雁又哭又骂,却哪里挣得过,到底脚不沾地地被拉走了。

外面争吵,黛玉在里面早已听见,她已是几日不食不语,这时偏偏睁开眼来问:“是谁在外面争吵?是宝玉来了吗?”紫鹃忙掩饰道:“哪里来的宝玉?姑娘听岔了。姑娘今日好了许多,可想吃点什么不想?”她这里只看到黛玉又睁眼说话便觉高兴,黛玉却自知大限已到,心里反而平静,淡淡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紫鹃不明所以,随口回答了,黛玉在枕上点头说:“是宝玉成亲的日子。”

紫鹃见她这般清醒,害起怕来,支开话头道:“姑娘吃点什么吧?”黛玉却只是摇头,命道:“把我的箱子打开,我要理点东西。”紫鹃越发不明白,也只得顺着她的意思把昔年的诗稿和题诗的绢子都取来堆在她面前,黛玉看了看,眼中泪断线珠子般滚落下来,停了半晌,闭目道:“烧了它。”

紫鹃心里惨痛,不敢违逆,只得将绢子诗稿一齐撂进火盆里,眼见火苗窜起,顷刻间将诗稿化为灰烬,一番痴情付之一炬,随烟飘散。紫鹃早已哭得说不出话来,却听外面远远传来一阵乐声,竟是宝玉那边在吹打成亲了,当下直把牙咬得铁紧,心里恨道:“宝玉,你成日家只说待姑娘恩深意重,这时候姑娘眼见不行了,你竟一半日也等不得,早不成亲晚不成亲偏在这时候拜那个催命的堂,你竟是在逼死她呢。”因赶着去关门下帘子,要挡住那声音进来。黛玉气息渐微,血色全无,只眸中两点,漆亮如星,这时忽然拼力坐起,低呼:“宝玉,你好……”一语未了,神力已尽,阖目仰倒,竟是香消玉殒。

紫鹃扑上去哭得肝肠寸断,恨不得就此跟了去。一弯冷月凌空独照,满园落花盘旋低舞,风动竹梢,如泣如诉,紫鹃在这一刻心冷如灰,其后不久即落发剃度,随惜春出了家。

黛玉死后,人们传开她死前的情状,都说“林姑娘好大脾气,到死都咬牙切齿地叫着宝玉的名字,说‘宝玉你好狠!’”

宝玉听说后,终日郁郁,几次探访紫鹃想问个究竟,紫鹃只是不见。但是多年后贾府早已人散楼空,一些闲散文人传说起大观园旧话时,却有一位曾专门给庵里送灯油的老奴插口说:“我听见庵里的老师傅们议论过这事儿,说是紫鹃师傅亲口说出来的,林姑娘临死喊的话原是‘宝玉你好好保重’,人们传误了,以为林姑娘至死恨着贾宝玉呢,其实林姑娘好痴心的一个人,为贾宝玉连命都可以舍了,又怎么会恨他呢?”

爱到深处无怨尤,想不到人间至纯至圣的一段真情,竟被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奴说破了。

第7章 花袭人的网恋故事

我姓花,有很好的名字,叫蕊珠。

蕊,一株草下埋着三颗心,而草尖上,挂着露珠。

是不是很美?

可是这么美的名字,我老板却不喜欢,说俗气。他为了卖弄自家有学问,摇头晃脑引经据典地念了一句诗,说什么“花气袭人知昼暖”,给我改了个名字叫袭人。花袭人。

啊,忘了说,我老板很出名的,叫贾宝玉,是荣府股份有限公司重要继承人,生下来就注定了要过有钱人的生活,就是外国谚语里说的那种“含银匙而生”的人。

说起这句外来俗语,还有一个笑话:荣府公司的董事们最崇洋了,有事没事就做出一副学贯中西的样子。凡事只要是外国人说的,就是好的,对的,最上乘的。自从听了这句谚语,他们就羡慕起来:咦,人家外国人可以含银匙出生的,咱们难道不可以?即使不可以,也得叫他变可以。

贾府里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当然也能使人生匙。

适逢执行董事贾政的夫人王氏有孕,于是董事会召开紧急会议,布置“含银匙而生”的具体方案,也就是后来揭露贾府隐私炒得很火的那部网络小说里提到的著名的“银匙会议”。

会议由贾政主持,会上气氛很热烈,群贤集思广益,献计献策,不仅提出了以玉饰取代银匙这一建设性创意,并且就玉的形状、雕饰、甚至上面刻些什么字都一一论定。接下来,便是由谁联系精品公司,由谁贿赂妇产科主任将玉放进婴儿口中,谁第一个发现秘密大喊大叫,谁打电话通知亲友及记者,又每个人届时的表情和台辞该如何配合,哭好还是笑好,站的方位及奔走相告的路线,等等等等,每个细节每条脉络都理得清楚,这才宣布散会。

但是即使布置得这样仔细精密,到了王夫人生产的那一天,还是出了一个小小差错:就是那个只有接生经验却没有应变能力的妇产科主任刘姥姥临时慌张,手重了些,玉石卡在婴儿喉咙口,差点噎死——虽然抢救及时不至酿成惨剧,可是从此宝玉便落下了呆症的病根儿,时不时发作一回,一辈子也没安生过。至于那个笨手笨脚的刘姥姥,自然被炒鱿鱼提前下岗了,不过贾府也没亏待她,给了大笔封口费,为的是叫她保守秘密。

也是刘姥姥心太黑,后来又几次上门勒索,给钱就好打发,不给钱就恐吓着要揭黑幕爆隐私。要不,这件贾府一级秘密,我一个小秘书怎么会知道的呢?

哎,当时能从众多莺莺燕燕中脱颖而出,成为贾宝玉的高级秘书,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至今还清楚记得招聘广告上那煽情的词句:底薪一万,上不封顶,要求花容月貌,柔情蜜意,户口学历不限。

这样的美差,上哪儿找去?

于是我精心打扮了,袅袅婷婷地奔了贾府大厦招聘处来,问是谁登的寻人启事?

部门主管叫茗烟,是个油腔滑调的前卫青年,笑嘻嘻地说:“我们没登寻人启事呀,我们登的是招聘广告。”

我故做惊奇:“咦,这上面不是说要找一个花容月貌柔情蜜意的女子吗?分明就是找我,怎么不是寻人启事呢?”

恰好贾宝玉从旁经过,闻言顺口赞了句:“聪明!”

我谦虚地低下头,却用眼角瞟他:“我只不过有点小聪明。”

贾宝玉更加高兴:“女人不聪明,是花不香;太聪明了,就是花有刺。就要你这样香艳无刺的小聪明才刚刚好。”

我打铁趁热,赶紧抛个媚眼,说:“经理怎么知道我姓花?莫非神机妙算?”

贾宝玉哈哈大笑:“没错儿,我就是会算,算准了我的未来秘书姓花,还算准你的名字叫花袭人。”

就这么着,我成了他秘书,成了花袭人。

我并不喜欢这名字,但是我喜欢一万块——最好不止一万块,越多才越好。

但是要赚更多的钱,当然不能只是做秘书这么简单。

而贾宝玉选我,当然也不只是找个秘书这么单纯。

我们之间,没有费太多周折,就半推半就顺理成章了。

于是在“袭人”的艺名之外,我又有了一个绰号,叫“小秘”。

但是我的野心,是要成为“二奶”。

“小秘”不过零打碎敲地占有他一点点时间金钱,“二奶”却可以名正言顺地被他养起来,要楼要车,吃好穿好。

我没指望嫁他,那是不可能的,他这种人的婚姻注定是政治婚姻,所攀亲家非富则贵,不可能娶我这样一个没有背景的小女子。更何况,就算他呆病发作愿意做温莎公爵,我也并不想当戴安娜。我爱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姓。如果他真为了我抛家舍业,我才不要理他。

宝玉给我在大观园小区买了新宅,取名怡红院,墙上遍挂名人字画,柜里塞满西洋美酒,他说,这叫品味。

我不懂得欣赏品味,也不喜欢喝酒。可是,我愿意猜测那些东西如果变卖,可以值多少钱。

金屋藏娇的日子里,我迷上了上网,网名叫做“花想衣裳”。

花想衣裳云想容。细究一个女子的堕落,无非是从幻想锦衣玉食开始,做小秘,做二奶,出卖身体与尊严,无非因为“花想衣裳”。这名字,是自嘲,亦是自辩。

我想穿最美丽的衣裳,住最好的楼,可是,谁不想呢?

我在网上认识了许多新朋友,他们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只被我有香无刺的小聪明吸引,每天我一打开电脑,QQ的铃声便响个不停。其中聊得最多的一位,叫“观棋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