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骏被他堵的一时说不上话来。

李兮妫羞愧的捂住脸,泪水涟涟。

“爷爷。”尉迟骏于心不忍道。

尉迟炯不以为然,“这孩子太没规矩,是李笑教女无方,老夫替他管教下女儿又有何妨。”

李兮妫眼中一酸,“哇”的掩面狂奔,尉迟骏一跺脚,扭头追了出去。

尉迟炯的目光追随尉迟骏的背影,心情复杂难言。

李兮妫本身轻功不弱加上卯足了劲,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路。尉迟骏在身后连声唤她,她充耳不闻。尉迟骏别无他法,只能紧跟住她。

到底男女体力有别,李兮妫这些年心思又不在武学上,很快尉迟骏便与她齐头并进。李兮妫娇喘吁吁,动作渐缓,相比之下,尉迟骏应付有余,潇洒自如,他移形换位,拦阻住李兮妫,“师妹留步。”

李兮妫收不住脚,直直跌入尉迟骏的怀抱。她双目红肿,脸上亦沾上些许灰尘,可笑至极,但尉迟骏却笑不出来。

“祖父大人说话一贯如此,你不要放在心上。”尉迟骏放柔了声音道。

“他是百万兵马的大元帅,又是你的祖父,我哪里敢怪他。”说是不放在心上,李兮妫话音里仍带上了不满和不甘心。

尉迟骏笑容有些晦涩,“他也经常将我骂的狗血淋头,爱之深责之切,他指责你,完全是当你自己人看待。”

“他真当我是自己人?”李兮妫狐疑道。

“旁人他才懒得理会呢。”尉迟炯和李笑乃忘年交,他若有意管教李笑的女儿,李笑求之不得,保管拍手赞成,但这点却不便与李兮妫说明。

李兮妫面上这才有了点喜色。

尉迟骏无奈笑了笑,她在外漂泊多年,仍持有一份童真,对她而言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李兮妫扯扯他衣袖道,“师兄,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她方才羞愤难当,根本没有看清方向,这条路与去往爹娘所在的落枫坡背道而驰,她适才跑的太急太快,后劲不足,要再往回赶几十里路,着实有点吃不消。

尉迟骏从容一笑,打了个短促的唿哨,一匹没有一丝杂色的纯种白马从远处疾奔而来,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身前。

“是追风?”李兮妫惊喜道。

尉迟骏不觉微笑道:“是。”

李兮妫欢快的高呼一声,伸手就去搂抱追风,那白马高傲的扬了扬脖子,扭动身躯,就是不让她靠近。尉迟骏见状,忙拽住缰绳,抚摸着追风不安分的身体,在它耳畔不知说了些什么。

李兮妫姣好的容颜黯然失色,“一别多年,连追风也不认得我了。”

“它只是一时不习惯罢了,往后你多与它说说话,它自然会与你亲近。”尉迟骏转了话题道,“上马吧。”

追风仰首长嘶,好似极不情愿,在尉迟骏的安抚下,它勉为其难的蹲下,李兮妫上了马,婉声道:“师兄,你也上来吧。”

共乘一骑,欢言笑语,本是他们儿时常做的事,但此时,尉迟骏陡然生出一丝犹豫。他心中最弥足珍贵的位置已完完全全的留给了云清霜,即便亲如兄妹的李兮妫也无法代替。

马上的李兮妫兴奋的挥舞双手,尉迟骏只轻飘飘道:“你一个人坐舒坦些,我能跟得上。”

李兮妫微微低头沉思,她敏锐的觉察到了尉迟骏的异样,他再不是从前那个对她言听计从,眼中只容得下她一个人的师兄了。她欲言又止,想了又想,还是没有问出口。

越是接近目的地,李兮妫心中忐忑,愈是不敢上前。

“别担心,有师兄在呢。”尉迟骏一眼瞧出她的迟疑,笑容温和一如往常。

李兮妫努力扯出一抹笑容,生性洒脱的女子突地扭捏起来。

尉迟骏笑着道,“就在前面了,快走吧。”

李兮妫斜睨了他一眼,他又如何能明白自己此时矛盾的心态。

拖拖拉拉,犹疑不决,到底还是到了门前。

尉迟骏不给李兮妫反悔的机会硬生生的拖她一同踏进门,清清朗朗的唤了句,“师父师母,你们看我把谁带回来了。”

师母刘盈迎了出来,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泪仿佛在一瞬间冲出眼眶。她哆嗦着嘴唇,几不成句。

李兮妫含泪凝望于她,却傻傻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尉迟骏适时推了她一把,鼓励她道:“还不上去,师母等着你呢。”

刘盈早她一步上前,一声“阿兮”哽咽在喉听的含糊不清,却是唤的情真意切。

李兮妫再无犹豫的扑入她的怀抱,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尉迟骏没有打扰她们,悄然走出门。

对于母亲关切的询问,李兮妫一五一十的做了详尽的回答,唯有问到她为何这些年来音讯全无时,她再度落泪。

刘盈见状,唯恐她受了委屈,自是一个劲的追问,但李兮妫咬紧牙关,怎么都不肯说。

她有苦难言,心情是极度复杂的,她自幼娇生惯养,当初她吃了秤砣铁了心,不顾父母的反对,执意追随自己的幸福,哪怕李笑以断绝父女关系来要挟都没能使她回心转意,如今弄的狼狈归来,即便心已是百孔千疮,骨子里的骄傲和倔强也容不得她示弱。

刘盈是过来人,李兮妫的心思逃不过她的眼睛,她恨她当初不听劝,可她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养育成人的女儿,她抚着李兮妫尖尖的下巴,长叹道:“阿兮,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李兮妫躺在母亲的腿上,任由她替她整理那一头乌黑的秀发,直到此刻她方真正领悟到亲情才是最可贵的。

“你倒是还有脸回来。”门后传来一道足以使人血液凝固的冰冷声音。

李兮妫惊的一下子坐起,她一直迟疑着不敢回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顾忌父亲李笑的态度。

李笑盯着李兮妫的目光冷冽而犀利,后者则打了个冷战。

“你回来做什么?你不记得当日我和你所说,出了这道门就别再回来。”李笑冷冷的道。

刘盈扯住李笑的衣袖,低声道:“阿兮好不容易愿意回来,你还提过去的事做什么?”

李笑冷哼,“她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她说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

“她是我们的女儿啊。”做母亲的总是硬不起心肠,哪怕儿女犯下多大的错误,还是以一颗包容的心来接纳他们。

“我没有她那样的女儿。”李笑恨恨道,从小他将李兮妫当掌中明珠般对待,可当年她毫无留恋的离去,深深伤了他的心,妻子刘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郁郁寡欢,以泪洗面,如今好不容易放下心结过上了平静的生活,她却又回来了。

李兮妫性子多半传承于父亲李笑,她死死咬着嘴唇,回头就走,不发一言。刘盈追在后面,大声叫她的名字,她头也不回。

李笑怒道:“我不过是教训她两句,她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刘盈眼尖的瞅见屋外的尉迟骏,“骏儿你快拦住她。”

尉迟骏已经听见屋内的争执声,一回头,正巧瞧见李兮妫泪流满面的跑出来,他急忙阻在她身前,李兮妫根本不理会,拼命挣扎,尉迟骏只得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师兄,我们来错了。”李兮妫红着眼圈道。

尉迟骏声音沉沉,“师妹,你别冲动。”

“我不该回来的,我简直是自取其辱。”李兮妫胸口一窒,扁起了嘴道。

这时,刘盈已然追上了他们,“阿兮,你一走就是七年,这次你又要离开多久?”她的声音明显带上了哭腔,肩膀轻颤,竭力压抑着情绪。

尉迟骏附和道:“这些年师母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你,你真忍心让她又一次伤心吗?”

李兮妫嘴上没说什么,但身体不再僵直。

尉迟骏附在她耳畔道:“给师父道个歉就这么难吗?”

李兮妫猛地挺直了背脊,“我没错,为什么要道歉。”

“你这孩子。”刘盈叹息道,父女俩是一个脾气,都犟的很。

尉迟骏摇了摇头,这师妹是打小被宠坏了,这回连他也无法站在她这一边。“阿兮,你若要走,师兄不拦你。但你好好想想,师父师母还有多少个七年能等你,在这世上最疼你的人又是谁。”

李兮妫一愣,尉迟骏从没有用这般严厉的语气对她说过话,她有些难以接受,重重的推开了他。

尉迟骏也没再理他,扶住刘盈,温和道:“师母,我们回屋去。”

刘盈犹豫着,“那阿兮怎么办?”

尉迟骏淡瞥了李兮妫一眼,“由她去,我相信她会想明白的。”

刘盈神色间露出疲态,低低的叹了声,随尉迟骏回了屋。

李兮妫几次抬头希望母亲和师兄能够转身,哪怕是看上她一眼,她大概就会立刻抱住母亲痛哭一场,但始终没有等到,她几乎是绝望了。

隔着窗户,李兮妫的身影单薄而孤寂,刘盈心疼的道:“我去瞧瞧她。”

“不准去。”李笑还在气头上,一口回绝。

尉迟骏平静的开口,“让她静一静也好。”

刘盈暗暗垂泪,李笑只顾叹气,自言自语道:“若是当年阿兮嫁给了骏儿,那该多好。”

尉迟骏黯然一笑,如果当年他娶了李兮妫,大概就不会认识云清霜,也就没有机会知道什么叫做情到深处,生死相依了。

李笑表面上一说到李兮妫便咬牙切齿的,其实对她的关心丝毫不亚于刘盈,口中说着些不相干的话,眼角一直盯着外头的李兮妫,生怕她一时想不通,扭头就走了。

尉迟骏这大半年都有没有回过师门,刘盈自小当他亲生儿子看待,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尉迟骏说了些在西茗国遭遇的奇闻异事,但刻意隐去了同云清霜的邂逅。他突然忆起了什么,也没有细想,脱口道:“对了,师父师母,徒儿见到了师伯。”

刘盈浅笑以对,“这孩子糊涂了,你不是去找你司徒师叔的吗?”

“是丁师伯。”尉迟骏朗声道。

刘盈手中的茶盅应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李笑怔了怔,已抢在刘盈前问出口,“你是在哪里见到你丁师伯的?”

尉迟骏颇有些为难,倘若说出丁逸的下落,他同云清霜间的纠葛势必难以隐瞒,他寻思片刻,避重就轻,拣一些同丁逸有关的事来说,幸好刘盈、李笑的注意力全放在丁逸身上,也就没有觉察到他话中的破绽。

“骏儿你还记得你丁师伯的住处吗?”李笑沉默了半晌道。

尉迟骏闭目回忆,“徒儿应该可以找到那个地方。”

李笑拧了拧眉头,“二十多年了……”他顿了顿,侧过头不经意的扫了刘盈一眼,“骏儿,明日一早,你便带我们去找他。”

尉迟骏敛衽一礼,“师父,徒儿明日就要赶回去。”

“这么匆忙?”李笑诧异道。

尉迟骏微微一笑,“师父您忘了,两日后的比武,徒儿势在必得。”

李笑捋了捋长须,若有所思。

刘盈蓦地开口道:“二十多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再多等几天。”

“也好,骏儿你专心比武,找寻你师伯的事,就过些时日再说吧。”李笑眯眼挑起一抹笑道。

刘盈没有接话,目光瞟向了李兮妫站立之处。

第十八章 亦真亦幻

李笑低头不语,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尉迟骏顺着刘盈的视线望过去,晚霞映照下,李兮妫形单影只,尉迟骏心头酸涩,忍不住就想开门,到底还是忍下了。

李兮妫愣是在门前直挺挺的站了一个时辰,忽而面朝房门,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刘盈吓了一跳,惊道:“她这是做什么?”

李笑笑容里掺杂着苦涩,看来她是执迷不悟,执意不肯回头了。

只有尉迟骏欣然一笑,师妹是真正想清楚了。

“爹,娘,是女儿错了。”李兮妫低着头闷声道。

李笑浑身一震,老泪纵横。刘盈欢喜的搓着手,不知该说什么好。

“女儿不敢乞求爹娘的原谅,只想……”李兮妫的话还未说完,刘盈早已打开门,飞奔而去。她一把拉起尚跪在地上的李兮妫,拖进了怀里,“阿兮,我的好女儿,你受苦了。”

李笑虽保持严父作态,也是悄悄的抹了抹眼睛。

刘盈拉着李兮妫进门,尉迟骏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团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既是欣慰又有些心酸。欣慰的是,师妹能同师父前嫌尽释,和好如初,心酸的是,他父母过世的早,他永远无法再体会他们所给予的温情。

刘盈一高兴,就主动要求下厨亲自做几个小菜,李笑自是满心欢喜,自打李兮妫离家出走后,这还是她头一次笑的如此欢畅。

刘盈的手艺本是一绝,但出嫁以后,李笑舍不得她劳累,再加上李兮妫的事搅的她心烦意乱,她很久没有花心思在吃喝上了,这一次,女儿和爱徒同时归来,她要拿出看家本领,大显身手。

“娘亲,我帮你。”李兮妫缓缓站起,得体的一笑。

刘盈投以探究的眼神,李兮妫笑意愈深,“娘亲不信吗?”

当年在娘亲羽翼庇护下的雏鸟已经振翅飞翔,也早就领略过那片广阔的天空,刘盈捏了捏李兮妫的下巴,颔首笑道:“我的阿兮长大了。”

李兮妫回以妩媚一笑,举手投足间尽显刘盈年轻时的风采。

“你们爷儿俩聊着,我们娘儿俩也去说说体己话。”

李笑拈了颗花生放进嘴里,举箸而笑。

尉迟骏也是许久未见到师父如此开怀,李兮妫的出现将流失的欢声笑语重新带了回来。

“你师伯他过的好吗?”李笑忽而郑重问道。

尉迟骏迅疾回道:“师伯身体安康,无半分不妥。”

李笑点点头,取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尉迟骏琢磨着他还会问些什么话,谁料李笑话题一转,皱起眉头问道:“你要狼牙草做什么?”

尉迟骏惊讶的仰起头,之前一直没有收到师父的回应,他以为飞鸽传书将信件弄丢,原来师父却是收到了。尉迟骏含笑道:“是给一位友人解毒之用。”

“为何还同那邀月山庄扯上了关系?”李笑说话的口吻是不紧不慢的,听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尉迟骏挑一挑眉,小心斟酌着用词,“那位友人便是邀月山庄柳慕枫的高徒。”提到云清霜,他眉梢眼角俱盛开满满的笑意。

李笑漫不经心的道:“以后少和邀月山庄的人往来。”

“师父,这是为何?”尉迟骏一愣,他在北辰国生活的那些年,为了替嘉禾帝笼络人心,三教九流皆有他的朋友,李笑从不干涉,这回是为哪般。

“这你就别问了,为师自有道理。”李笑面无表情道。

尉迟骏不死心,又道:“邀月山庄是名门正派,柳庄主又是备受尊敬的武林前辈……”

李笑冷笑一声,打断了尉迟骏的话。“衣冠禽兽,世人被他蒙蔽了。”

邀月山庄同北辰国皇族的关系极为亲近,这点尉迟骏早就知晓,也注定了他和云清霜处于敌对的局面,但尉迟骏为人公正无私,他不会因为立场不同,而肆意诋毁他人,师父李笑也不是这样的人,他这样说一定有他的理由。李笑吞吞吐吐,欲语还休,反倒是勾起了尉迟骏的好奇心。

此时刘盈恰好端着两盘菜出来,笑容可掬道,“爷儿俩在聊什么呢?”

李笑乘机推托,“这事儿你问你师母吧,她比为师更清楚。”

“什么事?”刘盈解下围裙坐到李笑身旁。

李笑简短道:“邀月山庄柳慕枫。”

刘盈会意的点点头,神色间染上一丝沉重。

李兮妫不知何时也从厨房走了回来,紧紧挨着尉迟骏坐下。

刘盈略一沉吟,娓娓道,“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如今想来还是有些骇人。”说完这一句,她又陷入沉思。

尉迟骏不敢催促,只得耐心等待。

刘盈清了清嗓子,再度开了口。“十多年前,我同你师父游历到北辰国。夜晚突降滂沱大雨,幸而寻得一间破败的寺庙暂且避一避雨。我和你师父那时尚未成亲……”说罢,她抬首看了眼李笑。当年丁逸退出,一方面是因为容貌被毁,觉得再也配不上刘盈,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师兄弟反目成仇。李笑深知刘盈同大师兄更为投缘,在刘盈心中其实是属意丁逸的,只不过不愿伤害到他,才一直没有做出选择。李笑重情重义,为人光明磊落,自然不愿落井下石,于是带着刘盈四处寻访丁逸的下落。

两人对望一眼,都过去了这么多年,如今女儿也这般大了,这些年来他们互相扶持,他们之间的感情也转为不可磨灭的亲情,无可替代。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我宿在后殿,他在前殿歇下。寺庙年久失修,经不住一夜大雨,三更时屋顶竟开始漏水,前殿再住不得人,我唤你师父进后殿,他脑筋迂腐,执意不肯,冒着大雨跑去找什么油毡布。”说到这里,仿佛回忆起当日的情景,刘盈低低笑出了声。

相似的场景在脑中弥散开,尉迟骏不由弯起了唇。同云清霜的初次相遇,也是在一个暴雨夜,那时的他了无牵挂,怎么都不会想到会和她有这一生的羁绊,乃至如今仍是对她念念不忘。

“师兄你在想什么?”聪明如李兮妫,敏锐的觉察到尉迟骏的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