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偏了偏手,将她纳入伞底,声音淡淡响起,“你是要告诉我,你不记得我了?”

石曼生抬头,视线与他相对,两人之间距离只有尺,他身上的清竹气味越发明显。她微微后退,捡了下措辞,终是答道,“在下确实不记得公子。”

“柳木白。”他打断了她,眼中笑意未及眼底,字句地说道,“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木,白云千载空悠悠的白。”

两句唐朝名句,听他缓缓道来,在这个时刻有了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石曼生能清楚感觉到——气氛有些压抑。

她清了清嗓子,“柳公子,我并不认识你。夜黑雨大,还请回吧。”

他站定的身形并未移动,雨水顺着伞骨尖淅淅沥沥滴落下来,她偏过头稍稍避开眼前人的目光。

“你果真忘了我。”他说。

果真、忘了。

石曼生静默下来,面对这四个字,她不知如何作答。

凡中相思阎罗者,或左或右,必有手手腕中心会留有红色印记道。

而她,左手那缕红色无论如何都抹之不去。她记不得是不是曾经有那么段彻骨相思,但她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服下过相思阎罗。但至于是为了谁、何时服下这些都无法知晓。她本以为过去的事,忘记的人,只要不去寻找就会被直掩埋,却不曾想到会有对方寻来的日。

见过那些哭着来求相思阎罗的女子,听过那段段断之难断,心痛难忍的痴情故事,石曼生看着眼前的男子,心里只有个念头——既然当初她能服了相思阎罗,那眼前人就是最该忘了的。还有,此人应该不是好货。

是以

“这位柳公子”

“木白,柳木白。”

他似乎很执着她对自己的称呼,不缓不急的声音却让石曼生有些莫名烦躁起来。她索性避开了称呼,“事情可能有些复杂。但总的说来,你对我而言是个陌生人。”

“陌生人?”柳木白低低重复了遍。

石曼生没有答话,继续道,“现下天色不早了,柳公子还请回吧。”她有些不耐烦。

“石头。”柳木白脸上的笑意全盘收拢,水墨般的眸子越发浓厚,只手抬起,修长的手指似要抚上她的面颊,石曼生侧身避了开来。

“我寻了你年多,不是来听这些话的。”

年多?年多前?石曼生脑海中努力搜索着对于那段时间的回忆,无所获。

“你到底是服了相思阎罗。”似叹息又似埋怨,他的声音如这突来的雨幕般,重重打在她的心间。相思阎罗,语道破。

两人之间陷入诡异的安静,石曼生背在身后按着远门的手指微微用力,又悄悄放开,“既然柳公子也知道相思阎罗”

“木白,柳木白。”他再次打断她,语气很淡。

石曼生扬了扬嘴角,不置可否,继续说道,“过往之事在下实在是想不起来了,现在你我萍水相逢,何必”

“石曼生!”

被人这么叫大名也是许久没有的事了,自从师父离开就没人这么连名带姓的叫过她,石曼生时被震慑住了。

“我既能寻来,就没打算与你萍水相逢。”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执伞柄的手用劲得已经微微发青。怒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定住了本就思绪混乱的石曼生。

相思阎罗只忘最最相思之人。

他看着她,清澈的眸子满是她看不懂的情绪。那刻,石曼生只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连说话都结巴了,“那、那你要如何?”

“可有方法想起?”

“没有。”石曼生拘谨地站在那处,余光看到他的眸色渐渐变暗,与雨夜几乎融为体。

许久,她听到他叹了口气,浑身气势仿佛立时收敛了起来。而后似是决定了什么般,往她方向走了步,两人近在咫尺。

看着她有些故作镇定的面庞,柳木白微微笑,清雅如月。

“没办法,只好再来次了。”

再来次?什么什么再来次?

未及石曼生回神,他伸手帮她推开了院门,“回去吧,夜寒雨重,切莫着凉。在下改日再来拜访,告辞了。”

思绪混乱的她,愣愣地扶着院门,看着眼前人执伞离开了屋檐。不远处,辆马车正停在大树下,他迈步走了过去。

两人之间隔着重重雨幕,画面有些恍惚起来。忽然,柳木白转回了身子,扬起雨伞隔着薄薄的雨幕静静看着她,淡淡笑,“我走了。”

点尘不惊,公子如玉,翩翩清然,恍若东风。

那刻,石曼生心似漏了拍,突然有点儿明白为何当初的自己会喜欢上他了。

——莫名其妙!

她见鬼般狠狠关上了门,冲回了院子,仿若隔开了什么洪水猛兽。

明明是雨夜阴冷,她却从脸到脖子都有些发热,用力拍了拍自己脸庞——个没出息的。不就是皮相好看了点吗。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马车离开了金树院,在雨中呱嗒呱嗒地走着,压过个个刚刚形成的小水坑。

“大人,是直接回府?”坐在马车前头,穿着蓑衣的八字胡男子低声询问。

马车内里传来柳木白的声音,平静无波,“先去趟驿站。”

“是。”

封用蜡封信笺从马车里递了出来——这信到时间该送了。

阖上帘子,柳木白闭眼靠在马车壁上,脑中浮现了刚才的幕。

石曼生她是真的都不记得了。

石头。这个名字在他舌尖过了遍,而后被缓缓吞下。

关好门,往自己屋走的石曼生路过了师叔的屋子。

“打发走了?”夏近秋开了门,探出头来问道。

“嗯嗯。”胡乱应答了声,石曼生的脚步突然站定下来,而后猛地转向师叔的屋子,三步并两步走了过去。

“师叔,我年多前有没有有没有提过什么特别的人?”

“年多前?”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衣服,夏近秋有些莫名,“那时候你不是成天在外头跑吗?我又没在你边上。”

“也是。”石曼生点了点头,有些失望。时间上算来,那时候师叔直待在百里宫,自己倒是从南到北跑了不少地方寻那八大家族。

“难不成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始乱终弃了?还是你那个相思阎罗的对象来找你讨说法了?”夏近秋凑过来缓缓问道。

师叔真是如既往地敏锐。

可为什么是我对不起别人!为什么是我始乱终弃?石曼生不服,“我是那种人吗?”

夏近秋将她从上到下看了遍,叹了口气,“还真是那个相思阎罗啊。”

石曼生愣了下,而后低着头,闷闷地嗯了声,“应该吧。他说寻了我年多。”

夏近秋拍了拍她肩膀,“放心,这事儿,师叔替你保密。反正百里宫也要散了,你师父那老古板也管不着,你想怎么就怎么。”话说完,夏近秋身形晃支住了脑袋。

“师叔!”

“没事儿,老毛病,下雨天就头疼。多睡睡就好了。”夏近秋脸色有些不好。

石曼生忙扶着她往床边走,又扶她躺下拉上了被子,“不早了,师叔你就快睡吧。”

“嗯。”躺着的夏近秋脸色好了几分,她伸手理了理石曼生脸颊边的头发,“石头啊,凡事儿多几个心眼,三思后行。”

“嗯,我知道了。”

“师叔知道你,相思阎罗你定不是随随便便会吃的。”那人,你还是远着点好。后头句,夏近秋想了想还是没说,毕竟能在年后还寻来的人,也许并没有那么差。

“我知道的。师叔睡吧。”

吹了灯,石曼生走出了夏近秋的屋子,看着院中依旧厚重的雨幕重重吐了口气。

雨,很大呢

昨日今日事,世事难休。

今夕何夕人,红尘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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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夜里各种胡思乱想的石曼生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起了床,整个人都恹恹的。对着镜子看了会儿,她打心底觉得自己应该睡个回笼觉,于是又爬到床边倒下了去,哪知刚闭眼没多久,门响了。

“啪啪啪。”拍门声,夏师叔向来喜欢拍门,不喜欢敲门。明明是个如此温婉的模样,怎么就喜欢拍门呢?

“起了没?花间阁那边来信了。”

听到花间阁三个字,本还昏昏欲睡的石曼生立时精神起来,巴巴跑去开了门。

“早有人送来的。”夏近秋把信递给她,眼神顿,“你这是昨晚没睡?”

?“呃,江家那边要准备的东西有点多,睡得晚了些。”石曼生模糊地说道,其实也有昨天见到柳木白的缘故。

“快点洗漱,早饭好了。”夏近秋没有多说,只是拍了拍她肩膀,“年轻人,别以为身体好就不当回事。”

“师叔最好了!”马屁不嫌多。

信封右下角有个淡淡的花瓣印迹,确实是花间阁的信。打开信,本以为是江家的消息,却没想到是又有人要买相思阎罗。当初和花间阁的约定就是每个要买相思阎罗的人必须她亲眼所见,亲耳听到缘由并由她来决定卖不卖。

——也好。

石曼生收起信,顶着黑眼圈去洗漱,听个故事换换心情。

相思阎罗的买卖向是在花间阁的茶楼进行,也算是花间阁所有生意里最正经的地方。

石曼生带着帷帽刚走近门口,就有茶水小二,金哥迎了上来,压低了声音招呼她,“相思姑娘,楼上请。”金哥是个伶俐人,每次石曼生前来都是他招呼着。

相思姑娘听到这个称呼石曼生就浑身不舒服,怎么听怎么不正经,尤其这茶楼边上不远就是花间阁的妓院。

路去到老地方,茶馆二楼的西屋。沿着楼梯上去茶馆有东西两处走廊,东长西短,东边是排单独的雅间,而西边则只在走廊的尽头有扇门。这间屋子便是石曼生听故事望闻问切的地方。

屋子只有扇小窗,因关着木窗遮了光,大白天里还需点着油灯。石曼生拉了拉帷帽,又扶了扶里头特地带上的面罩坐在了桌边。长方形的桌子挺大,却只有头尾两张椅子,相隔约有半丈,这个距离听故事,咳,望闻问切比较舒服。

“此次共两人求药,顾老板同安排在了今日,还请相思姑娘稍等。”金哥送上茶水后出了门。

两个?不错,都且听听,能消磨不少时间。

石曼生兀自斟了茶水慢慢喝着,因昨夜没睡好,头还有觉得些重。

过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门响了,第位粉衣女子走进了屋里,带着丝质帷帽,缓缓而来,路香气缭绕。

粉衣女子刚进屋,眼便看到了已经坐在桌旁的石曼生。

“相思先生?”女子犹豫着该如何招呼,站在那里有些局促,指尖缴着丝帕。

这个称呼听着倒是顺耳了许多,石曼生指了指个离自己有些距离的位置,“请坐。且说说你为何要求相思阎罗。”

“嗯。”女子定了定神坐了下来,两人皆是带着帷帽,互相看不清面容,倒也卸去了几分拘谨。

“我,我是想了断对个人的相思。”

“嗯。”石曼生应了声,起身将茶水递了过去,示意她继续。

“多谢。”女子双手指尖抚着茶杯,低头看那茶水,缓缓开了口,“有个人,他说过会来娶我,每次见面的时候他都是这般和我说的,我便也就信了。这等,便是足足六年”

她停了停,声音有些压抑,“明明知道那些都是假话,不会有人真心待个我这般出身的女子。妈妈说做我们这行的不能有情,有情的都是傻子。所以我不想等了。”说到这里,女子眼中已然有了泪花。

“不等便不等。”屏风后头人的声音似水无波,“再过段时间你就自然而然放下了。”

“放不下!”女子微低了脑袋,语气渐渐变硬,“我已生了执念。”

“月前,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我看着他,心里唯想的却是该怎么杀了他。”

“若是他死了,我便去陪他,那么他只是我人的了”

此话出,杀气四溢——她没说谎。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可是弟弟妹妹都还小,若是我真的杀了那人,他们都该怎么办。可我越来越控制不住了我想忘了他,忘得干干净净。我怕我有天真的”话到此,女子已经潸然泪下。

石曼生也渐渐理出了头绪——这是个青楼女子,她在青楼是为了养家。也是苦命人。

“相思阎罗并不便宜。”石曼生试探着问道,“既然有这些银钱,你为何不索性先给自己赎了身?”离开此种是非之地对家人不是更好吗?

“我”女子身形微颤,欲言又止。

见她为难,石曼生便道,“只是题外话,不答也无妨。”

女子听罢却轻轻摇了摇头,“也没什么说不得的。我不是被卖入青楼的,身份永不能赎。”

永不能赎?那个男子还说要娶她?

石曼生正犹豫再问两句会不会不好时,她看到了女子按在杯壁上的指尖已经因为用力变成了白色。

女子终是没有继续,石曼生却猛然明白了过来——终生不得赎买?她曾听顾老板提过,如果是家族获罪,女子按罪名被贬入青楼那确实是生不许赎买的。而那个说能娶她的人必定家世显赫能斡旋此事。只可惜风月场上,男人大多只是说说罢了。

“在下明白了,还请姑娘到外间稍等。”

女子有些忐忑地问了句,“先生您会卖药予我吗?”?

“稍后便知。”

“打扰先生了。”女子声音哽咽着出了门。

不会儿,进来了第二个人,却是位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婆婆。

门刚关上,老婆婆走近几步就径直跪了下来,“相思姑娘,还请你救救我家莲儿啊。”时间声泪俱下。

石曼生忙起身将她扶起引到了座位边上,“先坐下,慢慢说。”

“姑娘,我家莲儿才十六啊,你可定要救救她!”老婆婆拉着石曼生不肯撒手,哪怕双眼被泪糊了,视线却依旧紧紧锁着她。

还好带了面罩。石曼生默默想着。毕竟帷帽离近了还是辩得出相貌的。

“老婆婆,你这样,我不大好办。”她为难地指了指自己袖子。?

“哦哦哦,抱歉抱歉!我只是太急了。”老人家赶忙松了手,好似生怕得罪了她。

石曼生趁此坐回了自己位置,刚坐稳,对面老人家就边哭边说了起来,“都是那个杀千刀的万少川!亲事本来就定下了,连帖子都换了的,临了却突然要退亲,我家莲儿好端端个姑娘就被他这退婚给逼疯了呀!相思姑娘,你定要救救我家莲儿啊!”

“已经请了好多大夫,都说是心病太重,许是再也回不来了呀”

?“相思姑娘,现在只有靠你了呀!”

老人家不停地说着,看她的眼神就如根浮木。

石曼生静默了会儿,最后唤金哥进来请出了老人家。

见完了所有客人,金哥自然前来问话了,“相思姑娘,您看要卖几颗?”

“只卖给第位姑娘就好。”后头那位是癔症,相思了断于她已经晚了。

“是。”金哥也没多问,便出去安排了。

石曼生坐在屋中默默叹了口气——求断相思皆是女子,看来这世间果然男子多薄情。

外头,装着“相思阎罗”的小瓶子被送了过去。得知自己买不到药,那老婆婆大声哭闹了起来。这般情况花间阁也不是第次遇到,无非就是个理由——治不了,别花冤枉钱。

又过了会儿,哭闹声终于就平息了下来,老婆婆被请出了茶楼。唯得到相思阎罗的那位粉衣女子则留了下来。

“姑娘,百两。”金哥笑着说道。

百两白银便是明码标价的相思阎罗价格,这价钱般人家可出不起。这百两,花间阁作为中间人要抽去四成,怎么看都很划算。

女子从怀中取出了先前就准备好的银票,手交钱手交货。

“您需在此服药,之后便可离开了。”金哥递出瓷瓶,粉衣女子有些愣愣地接了过来。

打开瓶子,里头只有颗红艳似血的小丸子,小小的,就如颗红豆。

女子倒出药丸,怔怔看着,手有些发颤,“劳驾,可否给我杯水?”

金哥点了点头,从旁取了已经备好的茶壶与杯子,帮她满上,“是温水。”

女子将药丸含入口中,喝水吞咽,凄然笑。

“姑娘,药已服下,明日之后便会相思尽断。”

粉衣女子轻轻道了声谢,步履有些颓然地离开了茶楼,登上了门外等着自己的马车。

“啪——”车夫打鞭子,那匹有些上了年纪的马便缓缓挪开了步子。

哒哒哒

车厢内,粉衣女子闭着眼睛,虚虚叹了口气。

相思阎罗断相思真有这么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