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映衬下,梅子倾的眸色越发显得透明,而他接下来说的每个字在她听来都如有千斤,直直击溃了她全部思绪。

“当初,是我逼你吃的相思阎罗。我想让你忘了我,不想让你再卷到这些事情中来。”

空气诡异地静了下来。

不知道何时停下的风。

不知道何时隐去的月。

不知道何时她的手都发颤起来。

“放手。”

“石头我以前都是这么叫你,而你会唤我木头。”他缓慢而肯定地说着。

“放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那只你之前直带着的木头发簪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他每个字都说得清楚万分。

“我让你放手。”呼吸似被扼住。

“相思阎罗是我向你要的,当时你说,’药不能乱吃,除非你始乱终弃’”

“闭嘴!”她再也听不下去,猛地推开他,胸口闷得发痛,“闭嘴。我凭什么相信你!”

梅子倾被她推开,踉跄了步,站在那里,他压平了嘴角。

“你已经信了。”他掀起自己衣袖,右手小臂露出了处伤痕,“这是当初我逼你吃药时,你咬的。你说——你不会忘,忘了也会记起来,只要看到这个疤就定会记起来。”

是齿痕,在他的手臂上与周遭皮肤相比,颜色微浅。

石曼生艰难地扯着嘴角,不敢上前仔细看那齿痕。脑海中嗡嗡作响,她觉得头很痛,痛得她浑身都在颤抖,“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咬的都往我身上扣。”个破牙印,凭什么就是她。

她连连后退几步,“别跟过来!”落荒而逃。

她自己也不知道要跑去哪,只是想跑远点,不要见到这个人,不要见到他。

——假的,假的。他说的都是假的。

明明在心底这么对自己说着,可她的眼眶却不知不觉涩得发烫,只是个眨眼,泪水就涌了出来。她胡乱地抹了把脸——假的,他说的都是假的。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梅子倾遥遥跟了上去,好在石曼生没有跑太远。她停了下来,撑着膝盖,靠着棵大树,弯腰站着,头发散在她的侧脸,远远地,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可他知道

——她信了。

46.四十六

地上的积雪, 在黑夜中会显出淡淡的灰蓝颜色, 那是比白色更要沉静的颜色。

石曼生撑着膝盖, 双腿弯曲,靠着树, 缓缓坐了下去。看着脚边的白雪,还有她踩出的脚印, 言不发。

刺客——师父——画卷——相思阎罗今夜的事似乎太多了些。

她眨了眨眼,还能瞥见睫毛上残留的细水珠。

怎么就哭了呢?她想。

——真没出息, 不就是听了几句话吗。只不过是几句话而已。

先前的慌乱情绪与眼泪,在跑了这段路后, 不知为何隐匿了起来,此时, 石曼生心中已没了情绪,只剩下片深不见底的沉闷。

她出神地坐在那里,点都感觉不到周围的寒冷,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衣摆已经被雪水润湿。

——怎么个个都拿相思阎罗说事。怎么都欺负她不记得呢

想要清空思绪,却变得越发浑浊,她发现自己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思考了。她需要冷静, 需要非常、非常、非常、冷静。

她皱着眉将左手埋进脚边的白雪中, 直没到手腕,正好能触及相思阎罗的红线。

刺骨的寒冷从指尖传来,点点向上蔓延, 往里浸透。

她狠狠咬了咬唇, 将手又往下压了几分, 白雪及腕,她触到了雪下的泥地,粗粝的石块,腐烂的枯叶

不知过了多久,埋在雪中的左手已经僵冷,渐渐麻木的感觉带走了刺痛的不适。

——好像冷静下来了呢

这般想着,她抽出了左手。看着那手,仿佛都不是自己的。

哪怕已经冻得通红,可手腕那条红线依旧有别于周围肌肤,清晰可见。

从没想过,服过相思阎罗,忘过个人,会成了她最大的破绽。更没想到,这个破绽竟然还有人争着要认。

“石姑娘。”身边传来了梅子倾的声音。

她偏了脑袋——这人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见她许久没有动静,梅子倾试探又走近了些,“你,没事吧?”

过了好会儿,他才听到了石曼生声轻笑,“说那么些话给我听,你可不希望我没事儿。”

她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右手死死掐住没有知觉的左手指尖,下又下,直到指尖重新感觉到了些微疼痛。

“明天开始,我会帮你想办法配出软骨散的解药。”石曼生的语气平静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样。

看到她如此反应,梅子倾有些不安,“石姑娘?”

“我会帮你制完解药再离开。”她眼都没有看他,转身走去了庙中。进得庙中,在旁人疑问的眼神中目不斜视地寻了块空地,拿了块破木头做枕头,倒头便睡了过去。

梅子倾跟着她进了庙,见她闭眼模样,也不好再出言打扰,只能另寻了处空位坐了下来,隔着丈不到的距离静静地向她投去了视线。

屋子的正中点了个柴火堆,在这风雪夜晚显得分外温暖,微微泛红的火焰噼噼啪啪舔舐着木柴,跳跃的火光映在石曼生的睡颜上。她似乎是真的睡着了,动不动,呼吸清浅。

不言不语地看了她会儿,梅子倾收回了目光,靠着身后的石墙也闭上了眼睛,遮住了眼底那抹微带不忍的神色——不要怪我,石头。

这觉石曼生睡得很沉,从来都没有的沉,梦中没有百里宫,没有师父,没有柳木白,没有梅子倾

清晨,土地庙迎来了第缕阳光。光线门缝中透了进来,轻轻痒痒撩拨着她的面颊。

“咕咚——”

个翻身,不小心从“木枕”上滑下了脑袋,被惊醒的石曼生有些迷糊地睁开了眼。她看到了躺在自己不远处的梅子倾,还有那些依旧因为软骨散而昏迷的人。她想——真可惜,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不是做梦。

她似乎是第个醒的,眨眨眼,石曼生又闭了眼睛——再睡会儿吧。睡了就能忘了。

而这睡,就睡到了天色大亮。

“你醒了。”梅子倾递来了个新削的竹筒,里头有着化好的雪水,温度适中。

石曼生坐起身,接过来口喝了下去,喉咙舒服了不少。

就着青天白日,她看到梅子倾身上的狼狈,到处都是灰黑颜色,当然,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把竹筒往地上放,“制解药需要些东西,我得先去边上镇子。你们接下来去哪?我买了药可以再去寻你们。”他们现在的地方离通义县城已经比较远了,但正好是去百里宫的方向,是以附近就是百里宫山脚的那个镇子。

梅子倾似乎是思考了下,“我们和你同去镇子吧,也要买些东西。”

昨天晚上,所有人都是从黄家药铺的大火中匆匆逃出,是以并没有什么包裹,有的也只是随身带的钱袋、火折、兵器类的。可在这偏僻郊外的土地庙中,钱财偏偏是最最无用的东西。

石曼生看了他眼,淡淡道,“镇子在百里宫山脚,柳大人还在百里宫内。”她可不觉得梅子倾愿意就这么去到会暴露自己的地方。尤其,他对于柳木白的忌惮并不少。

果不其然,稍稍思虑之后,梅子倾派出了几人去采买马匹和粮食,并再三嘱咐小心行事。

“这三天,我们就暂时歇在这个庙中。”

“好。”石曼生站起身,“镇上只有处客栈,这三日我会在里头制药,制完药”

“交给店老板即可,我派人去取。”梅子倾接道。

果然呢,和百里宫交好的人,他都认识,就连个镇子上的客栈老板也不例外,她客道地拱了拱手,“那在下就此告辞,祝梅公子路顺风。”

她的意思,梅子倾听明白了,她不关心接下来他会去往何处,她也不会来见他。梅子倾本想再说些什么,可最终停了许久之后,只说了三个字,“劳驾了。”

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庙门,梅子倾眼神沉了下来——该说的,他昨天晚上都已经说了,接下来,就要看她是怎么想的了。而且,现在她不愿见他,并不代表她会直不愿见他。

石曼生独自去到了镇上药店,勉强凑齐了制药需要的药材,而后寻到那唯的客栈住下。在洗了个热水澡后,她便马不停蹄的开始了制药。

制药需要三天,并不是指她要不眠不休地工作三天,只是某些步骤需要的时间比较长。接下来的三日,石曼生步都没有离开过屋子,饭菜由小二送到门口。不需要忙活的时候,她就坐在床边发呆,看着在小炉上蒸煮的药罐默然不语。

她不想说话,不想见人,就想这么静静地和这些药材待上几日。

第三天的晚上,石曼生出了屋子,结账离开的时候给了老板锭小银子,声音有些疲惫“不用找了。”

解药就藏在银子里,几粒米粒大小的药丸,老板会给梅子倾的。

答应梅子倾的事情,已经做完件。

接下来,便是让柳木白下山,封山布障,至于她和柳木白她不知道。

看着客栈外不知何时复又飘起的雪花,石曼生退后步,“老板,可知哪处还能买到厚实的外袍?”

连夜离开了镇子,石曼生拉紧了外袍,迎着雪,沉默不语地往百里宫走去——三天了,从百里宫出来已经三天了。

刚刚拐进去往百里宫的那条路,她就看到了月光下站在石阶前的那个人,缓缓下落的白雪之中,他执伞而立,紫衣玄襟,隔着重重雪幕,温声缓道,“你回来了。”

彷如雨夜初见,翩翩公子执伞而笑,温雅如常却恍若隔世。

缓缓走近,他将伞遮在她头顶的天空,“雪大,我们回去吧。”

石曼生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

熟悉?陌生?

那水墨眸子明明是她喜爱的颜色,可在此时却让她浑身冰冷。

“你去过黄家药铺了?”

“嗯。”他毫不意外,轻轻点头,“受惊了吧。”安抚的话在他说来自然无隙,可听在石曼生耳中越发刺骨。

他没有多说什么,但石曼生却听懂了。

他知道黄家药铺被烧,他知道她这个时候会回百里宫,他直都知道

知道她在哪,知道她见了谁,知道她遇到了刺客

抓着外袍领口的手收紧,她仿若收住了自己的呼吸。抬头看他,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发涩发哑,“所以,柳大人,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他伸手抚净了她肩头的白雪,语音温温,“外头凉,我们回去再说。”接着,他复又加了句,听得她心尖都疼了起来。

“石头,你是个聪明人。”

石头他竟然还唤她石头。

伞从头顶撤离,柳木白转身行在了前头,漫天白雪飘然洒落,失了那片遮挡,石曼生再次感受了风雪的寒冷。雪花打在面上、身上,润湿了额发。

冷,冷到透骨透心冷到她整个人都忍不住微微颤抖。

——原来都是你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你!

整齐划的脚步,凌厉冷然的气息划破了雪夜的寂静

四周的山林中走出了个个黑衣黑甲的侍卫,他们言不发地弯弓搭箭,那箭矢和杀死叶青时模样。

只是,如今,这些箭都遥遥对准了她。

唯的出口,只有上山的石阶,她的后路全断。

血液仿若凝结,呼吸似被生生掐断。

“柳大人,这又是为何?”站在阶下,她面上已做不出丝表情,与他不过几级石阶的距离,却仿若咫尺天涯。明明只是三日,明明三日前,他还与她耳鬓厮磨。

柳木白站在石阶上,回头轻笑,如既往,温润文雅,“石头,跟上吧。”就像是普通的喧寒问暖。

她立在原地,动不动,死死看着他,只有睁大着眼睛,她才能憋住眼底酸涩,“柳大人”

“你答应了唤我木白的。”手指遥遥虚点她的唇间,打断她的话,“快些吧,山上人还等着。”

山上有师叔、还有丁泽

她再也说不出句话,唇角都颤抖起来,整个人像是被抽去灵魂的木偶,僵硬地抬起了步子,步步踏上了台阶。

见她终于抬步,柳木白勾了嘴角,轻飘飘转回了身子,延阶而上,“天色不早了,上面的人,怕是也久等了。”

石曼生身形微微晃,沉默不语,步伐越发沉重。

这条熟悉的山路,变成从未有过的漫长难忍。

弯弓搭箭的侍卫们紧跟而上,长长的石阶上头,众人脚步的声响被积雪所压抑,回荡在山间的风卷着雪花旋转呼啸,在这深夜雪色中,周遭的切都静到让人窒息。

步步,她踏着他在雪地留下足印,木然失了魂魄。

发间还带着他与自己的瓷簪,区区二十文的瓷簪,就和她与他的过往样,廉价易碎

她抬头看着他的背影,身形有些模糊,不知是这漫天的风雪,还是她眼中的酸涩,迷了眼前风景,她看不清他,或者说她从未看清过他。

柳木白三日不见,物是人非,他成了她不熟悉的柳大人。

无边落木萧萧下,白云千载空悠悠

木秀玉白的柳大人,再也不是那个与她欢笑,与她共游的柳木白,两人曾经的亲密,在这长长的石阶面前,在这黑压压的侍卫面前,在那弯弯满弓面前都成了笑话,十足的笑话。

相思刻骨?相思阎罗?

从来相思的只她人,刻骨刻心也只她人。

——今日起,你我不提从前,只问来日。

言犹在耳,如今想来,字字锥心。他们从未有过从前,又何来提及从前。

个人的心究竟要多深不可测,才能日复日演戏般在她面前笑得深情,才能在此时此刻还轻声唤她石头。

上了二十层石阶,她肩头已经又积上了雪花。轻轻软软的雪花,觉不出重量。他的真心是不是就如这雪花般,轻如鸿毛。

——我柳木白对天起誓,从未负过石曼生分毫,如有半句虚言,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誓言依稀,可这誓言轻贱得文不值。她忽然很想笑,这么句不是谎话的谎话,当初让她惊慌失措了许久。

可笑,可笑

起誓之前,他,柳木白确实从未负过她。

又到了处平台,柳木白稍稍回头,温言关心,“石头,可要休息下?”

她只摇头,不答话。柳木白没说什么,微微笑,转身继续前行。

自从那晚听罢梅子倾的话后,石曼生心中直都存着份侥幸,份柳木白虽然是出于目的接近自己,但也许后来情意不假的侥幸。

可这份侥幸从他出现在百里宫山脚的那刻起就被摔得粉碎,在看到那些弓箭手的时候又被碾成了粉末、散做了烟灰。

从头到尾都是他,要画卷的是他,追杀叶青的是他,困她于药铺的也是他。

她石曼生何德何能,能得他柳大人如此厚待

步步

步步

夜路难行,雪路难走,天寒地冻,可切都冷不过他的心。

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前刻和她道别,亲吻她的额头,后刻却派上了刺客路追随,乱箭射死了叶青。

又是怎样的人,才能和她说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却转眼又遣来了百余刺客,逼死了她师父。

究竟是她被蒙了眼,还是他实在太高明,又或,两者都有

再长的道路也有尽头,她终是走完了最后级石阶。

百里宫到了。

阿甲站在百里宫门口,正在恭候。她看到了他双手奉上的黄蝎玉,脸色越发苍白。黄蝎玉呢有黄蝎玉在身,阿甲这般高手是能制住师叔的。

柳木白收起伞放到边,接过玉佩,随意别在了腰间,“石头,进屋吧。”

那瞬,她想到了青州金树院的那池锦鲤,想到了那只被她从树上轻易打下的鸣蝉。现在的她,于他,只是随手可以碾死的蚂蚁罢了。

路进到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百里宫,她的胸口骤然闷痛了起来。

院里,地的残箭,白雪上还有点星可见的血迹

“师叔和丁泽呢?”她试图压住自己声音,却还是压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大人,石姑娘,这边请。”阿甲还是那般称呼她,领着她去到了柳木白这段时间住的屋子。

屋里有两个大大的铁笼,个关着师叔,个关着丁泽。两人浑身是血,伏在地上动不动,就像是牲畜般被关在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