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师叔你的身子”江南路遥,怕是要费不少精力。

“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夏近秋拉了她的手,“去趟江南,不成问题的。”

石曼生犹豫了会儿,回握住了她的手,“好,我们就去江南。”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忍不住笑着说道,“说不定,还能顺便再到江浅那儿弄点好处回来。”

“就你鬼精!”

车辙声声,路往东。

春日出行,他们看来要初夏才能到江南了。

75.七十五

这天夜里, 石曼生行歇在了永州镇的家客栈里。

晚上, 吃好饭准备出门逛逛的石曼生意外在客栈大堂见到了个熟面孔, 正是当初有过面之缘的鬼医谷小仙哥——细长双眼,额角小痣, 浑身仙气飘飘,在这鱼龙混杂的客栈中, 显得鹤立鸡群。

虽然只见过次,但再次见到, 石曼生还是眼就认了出来的。

那位小仙哥在见到石曼生后,眼中也显出了讶异神色, “石姑娘。”

人家主动招呼了,她也不好傻愣着, 赶忙拱了拱手,可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连此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看出她的窘迫,小仙哥笑着自我介绍了番,“在下蓝末,草头蓝,本末之末。”

“蓝大夫, 好巧。”她笑着回道。

青州次、永州次, 不得不说,天下之大,能在两处地方都遇到, 确实算得上是缘分,

既然萍水相逢, 般来说,寒暄寒暄两句就能各走各路了。可这位蓝大夫的举动完全脱离了“江湖常识”,连招呼都没打完,就径直开口道,“石姑娘,可否借步说话?”话毕,还定定看向了她,显然是想就在此刻借步说话。

被个如此“仙”的神医这般注视,那刻,石曼生脑海中突然浮起了个荒谬绝伦的想法——难不成她这儿要开第三朵桃花了?

“石姑娘?”见她并未回复,蓝末又问了遍,“不知姑娘是否方便,在下有些话要说。”

压下心中荒谬念头,石曼生点了点头,“自然可以。”

跟着蓝末走到大堂角,石曼生有了个比较靠谱的猜测——难不成是为了师父的事?

可惜,她又猜错了。

蓝末清了下嗓子,“石姑娘,在下正要前往京城。”

京城?怎么突然提京城?石曼生狐疑地看着他。

“上月圣上大寿,华国公府呈上南诏中兴画卷,龙心大悦,特下令广邀天下名医为华国公次子柳言之医治腿疾。鬼医谷也收到了请柬,便派出了在下。”

石曼生心里咯噔,打上了马虎眼,“鬼医谷天下闻名,能人自然事多。”

蓝末继续说道,“可是,三个月前,在下为那位柳大人诊治过,他的腿是被百里宫特殊手法封了穴位,除了百里宫,无人能解。”

石曼生抿了唇,沉默以对。

“根据在下的诊治,当时柳大人的双腿只能最多撑上十日,若是十日不解,则再无机会,双腿形貌会渐渐枯萎收缩。可前来送请柬的人却说,柳大人的腿只是不能动,样貌与常人无异。”蓝末稍稍停了会儿,探究地看向她,“在下想问的是柳大人的腿,可是姑娘你留了线生机?”

石曼生心头滞,面对蓝末的问话时不知如何作答。

见她神色,蓝末知道自己没猜错,“姑娘莫要觉得为难,在下问问而已。只是”语气转,蓝末的话却是从她的角度考虑,“此次去往京城的除了鬼医谷,还有其他诸位名医,其中位便是当初从鬼医谷出走的神刀景续。他定能看出柳大人的腿尚有生机,届时,怕是又要寻到姑娘身上来了。”言语之中的意思是,就算出于给百里宫的面子,蓝末不点明,那景续也是会说的。

石曼生有些后悔自己当时的时心软,如今看来八成要惹麻烦了。

“多谢蓝大夫提醒。”心思繁乱,她先拱手道了谢。

“举手之劳。”蓝末回了个礼。

“不知京城会诊,是在何时?”现下,这是石曼生最挂心的问题。京城会诊之后,柳木白就知道他的腿还有救,以他的个性,必定卷土重来,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自己的。

“正是下月十五。”

下月十五?

今日是初三,还有整整个半月的时间,赶往江南是够了,但之后又该如何隐匿身份?

见她皱眉沉思,蓝末开口告辞,“在下话说完了,就不打扰姑娘了。”

石曼生忙再次道谢,“蓝大夫慢走。”

见过了蓝末,石曼生可是点儿都没有出门逛的心情了。路眉头紧皱地回了房间,却发现余夏不知何时正坐在她的屋里,副等着自己的样子。

想到蓝末刚才的话,石曼生有些心虚,“师姐,你怎么在这儿?”

余夏从怀里掏出了张纸拍在桌上,“这是我刚才在城门口看到的。”

石曼生定睛看,发现那是张告示,写得正是招募名医为柳木白医腿的事。指尖不由颤。

“石头。”余夏很严肃的看着她,“你确定你毁了柳言之的腿?”

石曼生撇开视线,说话有些轻,“毁了的。”

余夏没有错过她面上的不自然,从小到大,她心虚时就是这副模样,股怒意霎时涌上心头。

“石曼生!你真是好得很啊!”

“我不解,没人解得了。”看着脚下地面,石曼生辩驳道。

余夏怒容满面,“没人解得了?你当初没下死手,是不是就想着以后要去解!”

“没有。”石曼生斩钉截铁。

余夏嗤笑,“没有?石曼生,自欺欺人不是这么个玩法!他柳言之都那般对你了,你还在这儿妇人之仁?你对得起师父吗!对得起百里宫吗!”

告示狠狠砸在了石曼生面上,轻飘飘的纸,砸的不疼,却让她整个右脸颊都火辣辣地烫了起来。

事到如今,她也说不清在那石洞里,自己为何会鬼迷心窍地多扎了两针,从而给柳木白留了线生机。可既已做下,她也无话可说,只能站在此处,任师姐发泄。

余夏喘气都不顺了,看着她,额头甚至茂出了青筋。

“我不会帮他解的。”

“你不会?”余夏笑了,“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以为还有人会信你吗,石曼生!”

余夏的声音有点响,隔壁住得就是师叔,石曼生焦急地压低了声音,“师姐,有什么话我们出去说,别打扰师叔。”

“师叔?你还知道师叔?师父师叔辛辛苦苦拉扯大你,结果竟是养了头白眼狼。”提到师叔,余夏到底还是平静了几分,声音也跟着压了下来,但话语中的怒意丝毫不减。

面对余夏的控诉,石曼生句都没有反驳。事到如今,她说什么都没用,师姐已经认定了她罪不可恕了。她唯有站在那处,默默任余夏训着。

又说了两句,面对默不作声的石曼生,余夏彻底训不下去了。

“把你的解法给我。”

什么?石曼生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几步之外的余夏。

“把解柳言之双腿的方法给我。”余夏直白地说道。

石曼生眉头立时颤了下,“你要做什么?”

“你只需把解法给我就好。”余夏目光很冷,“之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光明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你要去京城。”

石曼生稍稍想,就明白了她的用意——余夏使想以解法为依仗,从而接近柳木白,伺机报仇。

“你下不了手,我可以去。你只需给我解法就好。”余夏冷冷摊着手,“或者,你希望我将切都告诉师叔?”

这是在威胁

石曼生皱眉看着她,余夏面上全是副你看着办的表情。

心中斟酌再三,石曼生给了答案,“我不会给的。”

给了余夏,不管报不报得了仇,只要她出现在柳木白面前,怕是就再也回不来了。

“你!”余夏竖目,下揪住了她的衣襟,声音压紧,“你就不怕我告诉师叔吗?”

石曼生毫不退让,“她也是你的师叔,若是想气死她,你尽管去说。”

“就算气死,也是因为你!”余夏咬牙道。

她挑眉,“是啊,不过是师姐亲口说出来罢了。”

余夏死死看了她会儿,猛然松了手,“石曼生,你真是太让人讨厌了!”

石曼生了解余夏,知道她不会真地去告诉师叔。而余夏也了解石曼生,这个师妹认准的事情从来不可能改变。所以,她说了不给,就绝不会给。

两人又双叒叕次不欢而散。这似乎已经成了每日必然。

余夏出了屋子,但并不代表事情已经解决。等柳木白知道了腿还能治,她要如何才能躲开。

江南江南

石曼生在屋中来回踱步了会儿——江家就在金陵,不若先去拜访下江浅?

可江家毕竟只是商户,面对官府盘查怕是保不了她们几日。

她暗了暗神色——不管了,先快些到江南,江家也是要见上见的,至于接下来,看看江南是个什么情形再说。

我是过了个月的分界线

六月初,太医院接连几日都是门庭若市,辆辆马车停在跟前,下来的皆是各地闻讯而来的知名大夫。圣上亲自下旨为柳大人广邀名医,此事已经天下皆闻。

六月十三这日,蓝末来到太医院门口,递上了请柬。

那看门童子见是鬼医谷来人,忙领了进去。

毕竟鬼医谷的名号摆在那处,较之别的医生自然更受重视。

“蓝大夫,这边请。”

“劳驾了。”

接下来的时间,所有大夫都会歇在太医院,六月十五那日才会去为柳言之看诊。

“不知此次共有多少大夫?”蓝末客气地问道。

“回先生,共三十七人。”小童又补充道,“先前太医院的众位太医已经为柳大人诊治过,并不包括在这三十七人之内。”

也就是说,太医院没无人能治。

对此,蓝末点都不奇怪,百里宫的封穴手法,全天下,除了百里宫也只有他们鬼医谷辨得出来。路随着小童去往专门为鬼医谷准备的独间小院,刚到院门口,他看到了隔壁院子里站着的个人——他曾经的师兄,景续,人称神刀。

76.七十六

景续也看到了蓝末, 对着他拱了拱手。蓝末也客气地回了下礼。

两人都没说话, 招呼之后各自进了屋中。

景续与鬼医谷的过往恩怨, 虽说早已笔勾销,但再见面还是尴尬。

曾经, 景续是鬼医谷最有前景的弟子,很多人都说他会是鬼医谷未来的掌门人。

可这样个前途无量的神医偏偏独辟蹊径, 要钻研邪术,这才被鬼医谷赶出了师门。

如今, 蓝末变成了鬼医谷最有希望的新人,也算是替了景续的位置。

至于景续所钻研的邪术, 蓝末并不是十分清楚,只隐约知道与“起死回生”有关。

此次与他同被邀来为柳大人看诊, 蓝末还是有些意外的。毕竟景续虽然被称为神刀,但在江湖中名声不好。毕竟是鬼医谷弃徒,又常走邪门歪道,朝廷能特地请这样个人来也是难得。

但是,以柳大人能和百里宫牵扯不清的性子来看,对于这些江湖异类, 他似乎并没有特别摒弃的意思, 只要是能人都能用。

蓝末放下手中包袱,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其实,这趟上京, 除了衣服盘缠, 他几乎什么都没带。反正百里宫的穴道也解不了, 不如少带些东西。

六月十五日早,三十七名大夫汇聚堂。

在太医院的正堂里等到了他们的医治对象,柳言之柳大人。

坐在木制轮椅上的柳大人看上去有几分瘦弱,袭墨绿长衫,外头罩了件白色的绸制披风,恰到好处地遮挡住了双腿。乌发玉冠,凤眸薄唇,稍稍有些苍白的脸庞显出几分淡雅的柔和,面对诸位大夫,他的面上从头到尾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麻烦各位,特地赶来此处。”

“不麻烦,不麻烦。”

“应该的。”

面对这样个好相貌、好脾气、好家世、好本领的温润公子,诸位大夫都有些受宠若惊。当然,这里头不包括鬼医谷的蓝末和神刀景续。

柳木白抬眼就看到了在人群之中很是醒目的蓝末,自然地招呼了他,“蓝大夫。”

蓝末从容上前,“柳大人。”

柳木白伸出左手,手腕朝上,手指虚握,微笑道,“就先劳驾蓝大夫了。”

三十七个大夫,总不可能个个都诊治遍,柳木白的意思就是让蓝大夫当着大家的面望闻问切番,也省得每个大夫都问次。

蓝末顺势搭上了他的手腕,番细诊之后,稍稍俯下身子询问道,“可否让蓝某看下大人的双腿。”

“自然可以。”柳木白笑着掀过披风和衣摆,露出了穿着裤子的双腿。

蓝末见势蹲下了身,将他的裤腿向上卷起。

立时,所有大夫都围了过来,仔细看着,生怕错过什么细枝末节影响了判断。

裤下露出的双腿颜色如常,肤质柔腻,外形修长,只是稍显瘦弱。毕竟已经三个月未曾活动,哪怕每日有专门医师按摩,还是渐渐虚弱下来。

蓝末执了他的腿拉直屈伸了回,并没有任何僵滞,可见关节、肌肉都无问题,唯有问题的自然就是经脉了。

其实,从六林县回来后,对于双腿,柳木白本已不抱任何希望。可随着时日推迟,他双腿的颜色竟然渐渐恢复了过来,并且开始有了痛觉。此次就诊,他也是想知道自己的双腿是否还有机会。

柳木白本来的打算只请蓝大夫人便好,可圣上那边因为画卷的事龙心大悦,为了显示自己重视良才,这才广招天下名医为其会诊。

蓝末看完后,将他的裤腿放了回去。

“蓝大夫,如何?”柳木白心底焦急,可面上依旧很是平稳。

蓝末余光稍稍看了眼身旁不远的景续,想到自己在永州遇到的石曼生,斟酌了下,实话实说道,“大人的双腿并无大碍,只需解了穴道就行。只是这解穴之法还是百里宫独有。”

“并无大碍?”听到这个诊断,柳木白心中喜,但很快又紧了起来,“可是之前蓝大夫说的十日之期”

蓝末缓缓解释道,“大人的腿在那十日之中被解了最关键的两处封血穴位,故而并无大碍。”

解了两处?柳木白下扣紧了扶手,眼中闪过丝难以言喻的神色。

——没来得及解穴道。

这是在石洞中,醒来之后石曼生亲口对他说的。

可她到底还是心软给自己的双腿留了条后路,没有让双腿枯死败坏。

但是那日她把自己留在府衙门口,又走得毫不拖泥带水。所以她难道是依旧对自己有情,想着来日再治?

这个猜测,让柳木白的心里蓦然颤。

“可否让在下把个脉?”说话的是景续。其他大夫在听到蓝末的那席话后都是面面相觑——百里宫是什么?

柳木白回过神,松开扶手再次送出左手,“劳驾。”

来之前,已经有人向他介绍了今日大夫中最厉害的两人,便是景续和蓝末。

景续年纪较蓝末要大上十来岁,已经留上了短须,但面容依旧很年轻,没有丝褶皱,只是那双眼睛似乎总带着丝冰冷,看所有事物都有着阴郁感觉。

把完脉,景续慢慢收回了手,“正如蓝大夫所言,是百里宫独门手法。若是我等要解,必须得在同样被封了的人身上试才可。”

推着柳木白轮椅的阿丙眼中亮,“不知大夫需要试几人?”

阿甲还在,不过阿甲的双腿和大人的完全是两个状态,已枯如死木。

景续双手背在身后,信心满满,“只需人足矣。但此人必死无疑。”

蓝末眉头皱,“不知景大夫要如何试?”

景续悠悠然道,“双腿经脉,自然是要生剥活看才能辩得清楚,只是,每解处须得引血而试,百里宫封穴手法共九针,九穴全试,被试之人正好血尽而亡。”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不疼。”已经坏死的双腿又怎会疼?

蓝末眉头皱得更厉害了——直接剥解经脉查看细微之处,景续确实担得上神刀二字。只是手法太过残忍,至他人性命于不顾。

柳木白闻言面色变了变,最后摇了摇头,温雅地拒绝道,“还是算了,不急在时。”

景续作了个揖,有些遗憾,“既然如此,在下怕是帮不到什么了。”

景续都这般说话了,何况那剩下的三十几位大夫,时间都无人再发声——他们连百里宫都没听过,更不知道什么独门手法,何谈解穴?还有这景大夫言辞惊人,杀人救人,实在是闻所未闻。

看诊就这般落下了帷幕,蓝末最后开了几个活血的方子,又教了手特殊按摩的法子以保存双腿的肌肉力量,而后就别无他法了。

从头到尾,景续都和其他大夫样在旁默默看着,没有再插过句话。只是在临出门前回头看了眼柳木白,眼神似在说——若是大人改变了主意,随时可以找我。

这毕竟是个彻底弄明白百里宫独门封穴手法的好机会,他还是很感兴趣的。

离开太医院的时候,阿丙在柳木白身后几次欲言又止。

“阿丙。”柳木白看出了他的想法,“景大夫的话,就当没听到。”

“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