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姑娘,到了。”阿丙的声音传来,轿子停了下来。

石曼生右手掀起门帘,走了下来,柄油纸伞在她头顶撑开。

“我来吧。”柳木白撑着伞走近,代替了阿丙的位置。将她纳入伞下,自然而然地执了她的手。

其实,从轿子下来到那店铺不过是五六步的距离,她小跑下就能到了。

“两位贵客里头请。”看到门外阵仗,掌柜的忙迎了上来,直领着他们去到了单独的雅间,并吩咐小二去沏茶。阿丙、阿丁静静站在两人身旁,气势十足。

“不知二位想看些什么?”掌柜个子不高,微胖,皮肤白白的,眼睛细细的,留着短须,看上去有些憨态可掬。

“女子发簪,将你们这处好的都拿来瞧瞧。”柳木白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风雅清隽,再加上身打扮,让那掌故不自觉中更加恭敬了几分,连腰都更弯了。

“好,二位稍等。”

掌柜离开了没会儿,小二端上了茶水,是上好的普洱,在这西南之地算是特产。与茶水起的,还有两碟小点。

“二位慢用。”小二收了托盘退到了边。

柳木白看了那茶,没有动,石曼生也没动。他喜喝绿茶,她喜喝花茶,再说,现在也不渴。

“我让人再离这儿不远的第楼定了位子,等会儿挑完簪子,我们可以去那处尝尝他们的特色菜式。”柳木白已经安排了今日的全部行程,“接着,我们下午可以去戏院看场戏,听说是从金陵那边请来戏班子,演得不错。”

她点点头,“好。”

两人又随意聊了会儿,基本上是柳木白再说,石曼生附和,看上去气氛倒是很融洽。

“二位,久等了。”

这时,掌柜的抱着个红布盖着的大托盘回来了。

“二位请看,这些都是小店上好的发簪。珍珠、翡翠、白玉、紫檀、珊瑚,都在这儿了。”托盘里共放着八根簪子,做工精良,没有凡品。掌柜的特地挑了最贵的几支。

石曼生的视线在这些簪子上轻轻扫过,“不要玉的,不要木的,容易碎的也不要。”

她曾经有过三根别人送她的簪子,根玉的,碎了;根瓷的,也碎了;还有根木的,被柳木白收走了,也许早就扔了,毕竟那是梅子倾给她的簪子。

掌柜眼中亮,忙捡起了那只珍珠簪子,“这位姑娘真有眼光,这只簪子通体赤金,镶着的这颗东珠更是佳品,而且很结实”

正当掌柜的准备滔滔不绝好好介绍番时,石曼生忽然抬头问道,“可有银簪?”

“银簪?”掌柜的明显愣了下。

“嗯,银簪,通体全银的那种。”

掌柜的面色明显有了几分不好看,银簪可卖不到几个钱,他可是连上等普洱都拿出来了啊。

柳木白见他神色,挥手示意了下阿丙,立时张大额面值的银票就放在了掌柜的面前。

“麻烦把好的银簪子都拿来瞧瞧。”

“是是是!”掌柜的收了银票,乐呵呵地退出了雅间。

不会儿,就又端着两个托盘走了进来,满满两托盘的银簪子,花样各异。

“你帮我挑。”石曼生看向了柳木白,“你买的,你来挑。”

柳木白笑了笑,低头看起了银簪,“为何要银的?”

“不惹眼。”

正在挑发簪的柳大人似乎听出了什么不同意味,他抬头看她,带着几分试探,“与我道,你戴什么都不会惹眼。无人敢说什么。”

石曼生笑了下,“银的好,还能验毒。”

这个解释,他接受了。

“这支如何?”

支半面莲花式样的簪子被柳木白挑了出来,那花纹和最早他送给石曼生的玉簪有几分相似。

“好啊。”她从他手上接过,直接换下了头上的木簪,“好看吗?”戴上银簪,石曼生稍稍偏了脑袋。

“好看。”

柳木白伸手牵住了她,不知为何,看到石曼生抬眼询问自己的模样,他莫名有些心慌。仿佛这个银簪便是她同自己讨要的最后点纪念。

“等到了京城,那里的簪子式样更多,你还可以再挑挑。”他状似随意地说道。

然而,这次,石曼生没有说好,只是看着他微微笑了下,很平和的模样。

所以她还是根本就不想和他去京城。

柳木白压下心底突然涌上的几分戾气,紧了紧她的手,笑得依旧温润雅致,“既是挑好了,我们早些去那第楼,那里的说书先生听说不错。”

“好。”

又个好,却让柳木白的心里又沉了几分——石曼生在粉饰太平。这点毋庸置疑。

而她之所以要粉饰,无疑就是为了离开。

接下来的天,吃饭、看戏,石曼生都淡淡笑着,也会和他说话,不吵不闹。在旁人看来,正是对甜蜜小情侣,直牵着手,直笑语晏晏。

可柳木白在她的眼中看不到丝真挚,石曼生就像是戴了个会笑的面具,陪着他,顺着他。

随着外头的天空因着落雨愈发昏暗,他的身上也渐渐有了几分阴郁。

吃过晚饭,轿子在瓢泼大雨中回到了驿站。

此时,天色已经全然黑了下来,厚重的乌云遮去了所有月光星辰。驿站悬挂着的壁灯在大雨中幻成了散开的光点,朦朦胧胧。

柳木白举着伞,步履缓慢地将石曼生送到了长廊下。

层层雨幕,她与他靠得很近,自然能闻见他身上的青竹熏香,认识他这么久,他直都没换过旁的熏香。思绪有些恍惚,石曼生又想到了在金树院的初见,那也是个雨夜,柳木白执伞敲响了院门

“石头。”见她出神模样,柳木白停了步子。

此时,二人正在长廊的中央,这是去往她屋子的方向。

“嗯?”木然回神,石曼生抬头看向了他,却只看到柳木白有些阴暗的脸色,还有眼中弄得化不开的墨色。

“我们明天就回京城。”

她眼睛稍稍睁大了下,而后又退回了平淡。

面对这个消息,这次,她又没说好。

柳木白伸手扶住了她的肩,努力平和这自己的语气,“你不想去。”不是问句。

石曼生很轻地嗯了声。

他在她肩头的手骤然收紧,“你走不掉的。”

她很安静的看着他,点儿都不急躁,看在柳木白眼中却变成了成竹在胸。她太聪明,他时想不到她会用什么法子。

他深吸口气,“只要去趟京城,以后你想去哪,我都陪你。”

石曼生定定看着他的眼睛,这般颜色,是她喜欢的,水墨画样的眸子,自然温雅。

“石头,我们可以”

——别再说了。

轻轻踮脚,她用唇覆上了他的,触即离。

“不早了,我回去睡了。”

柳木白呆立在原地,还未及反应,那个偷香的女子已经绕过长廊,进了屋子。

看着她消失的衣摆,他的嘴角点点扬了起来,在寒气片的冬雨中为那个吻忍不住心花怒放。

而另边,回到屋里的石曼生背靠着屋门,缓缓蹲坐了下去。

——今天她看到师姐了。

102.零二

那时, 石曼生和柳木白刚从第楼吃好饭出来。

隔着层层雨幕, 她眼就看见了那个坐在对面茶楼的人。

彼时, 那人穿着普通的鸦青棉衣,手肘处磨得有些发白, 带着布帽子, 脸上不知涂了什么泛着黑黄, 下巴上有圈棕色胡子, 模样就是个平常的农家汉子。

可石曼生只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余夏。她认得出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和柳木白。

视线从柳木白的双腿扫过, 而后带着几分鄙夷,冷冷地看向石曼生,仿佛在说:腿都治了?看,这就是你能做出来的事。

哪怕后来进到轿子里, 石曼生依旧能感觉到那道视线, 透过轿帘狠狠地讥讽着自己。

师姐来了。

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石曼生!你等着!我定会杀了他!

言犹在耳。

余夏会如何报仇,石曼生不知道,但她知道余夏已经盯上了柳木白。而且,师姐的身上还有许多当初从她这边带走的迷药、毒/药。

但现在是雨天, 师姐不会挑雨天下手, 因为雨天会消散药性。就像下雨点火不易样。这点, 她能肯定。

柳木白说明天要去京城。千里迢迢,偶尔还需露宿野外, 师姐下手的机会自然会多。

石曼生不想去京城, 而如今, 她也不想柳木白去京城。可是

——若你要杀他,我也绝不会拦你。

这是她当初对余夏说过的话。

关于柳木白的双腿,她已经违背了自己先前说过的话。难道,她还要再次卑鄙地背弃师姐吗?

脑袋埋入膝盖,石曼生紧紧闭了双眼,努力想要清空脑海里的杂乱思绪。

好烦。

“石头?”身后传来柳木白的声音,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门口,轻轻敲着门,“你直没点灯。”

石曼生还蹲坐在门边,她平复了下心情,站起了身,往屋内走了几步,压了压声音,“没什么。刚才有些累,直接先在榻上眯了会儿。”

边说她边点了灯。毕竟还没洗漱,直接说睡觉了不大妥当。

屋里亮了起来,柳木白能看到石曼生投在窗纸上的影子,左手垂在身侧,不大动作。

刚才他敲门的时候,不动声色地伸手轻轻推了推那门,是从里头栓上的。本想和她再说会儿话,可听石曼生的语气确实有些疲累。

“那你好生歇息,明日启程不会太早,可以多睡会。”

良久,屋里传来了她的声音,“你也早些睡吧。”

柳木白收了手,转身往自己的屋子走去,眼中晦暗不明——对于启程事,她依旧没有说个好字。看来,今夜需得严加防范。

听到柳木白离开的脚步声,石曼生有些颓然地坐在了榻上,手里揪着榻上的软布,思绪越发乱了。

没有毒蛊傍身,废了左手,就连原本百毒不侵的体质也发生了变化

现在唯能依仗的,只有她自身带毒的血液。

这些天,石曼生有偷偷试过,用自己的血去喂那些小昆虫,还是能将他们毒晕。但效果明显大不如前。柳木白现在对她防心甚重,她根本就没有机会离开。之所以直不应下去京城事,是因为那样的突然改变更容易让他怀疑。

是以,石曼生原本想的是循序渐进,慢慢地让他以为感化了自己,在去往京城的路上,伺机用自己的血暂时麻痹柳大人,再寻逃离之法。而后天高海阔,不复相见。

可现在,师姐来了,切事情都不样了。

夜越来越深,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框上噼里啪啦地响,间或伴着风啸的声音。

窗框也随这风忽紧忽松地敲击着,发出哐哐的响声。

石曼生已经躺在了床上,听着屋外的风声雨声,辗转难眠。

只要闭上眼睛,她就会想起余夏白日里看自己的眼神。

冷冰冰地,像是看个仇人。也是救了柳木白的她,确实算得上是余夏的仇人。

而就在此时,场杀机正在悄然袭来。

重雨暗夜之中,十几位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人,出现在了驿站四周。

站在高处巡查的黑衣卫发现了这情况,立时敲钟示警,“有刺客!有刺客!”

弓箭手纷纷弯弓搭箭对准了那些突如其来的刺客。可隔着厚重的雨幕,弓箭的准头被雨水打偏了不少,射程也短了丈许。只有几支弩/枪尚能发挥作用。

可惜,还是太少了。

数十位刺客同时跃过了驿站高墙,劈刀就向站在在院中的那些黑甲卫砍去。

本就严正以待的黑甲卫立时奋起反击,两方战作团。

阿丙快速加入战局,可就在他出现的瞬间,又有三个黑衣人从墙外跃进,以三敌,与他缠斗了起来。阿丙发现,纠缠自己的三人使的剑较他手中的要长上整整半尺。正所谓寸长,寸强,三人合力将他死死困在了中央。每当阿丙想要突围,那长了半尺的剑就显出优势,他们能刺到他,他却根本奈何不了他们。

来人人数不多,但个个身手精妙,武功路数不。黑甲卫根本就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哪怕人数占了优势,个个黑甲卫还是很快就倒在了刀光剑影之中。

石曼生听到了打斗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刚披上外衣,屋门就被脚踹了开来。

“石姑娘,得罪了。”进来的是阿丁,他步跃到石曼生面前,径直点了她的穴道,把人扛上肩头就往柳木白的屋子而去。石曼生非常不喜欢这个姿势,当初舒林也是这个姿势顶着她的胃把她掳走的。

柳木白的屋子离得不远,阿丁个起落就到了门口,刚推开门,就有把剑冲他面门袭来。

“是我。”阿丁个翻滚躲过。

剑锋霎时收了回去,石曼生被放在了屋内的榻上。

她看到了正坐屋中的柳大人,还有门口的个陌生剑客。那人的脸上有道疤,纵贯右半边脸颊,双眼深凹,眼神凌厉,看就是个狠角色。

“大人。”

阿丁向柳木白复命。他的任务就是监视石曼生的举动,旦有风吹草动,立时将她带来柳木白此处。

“嗯。”柳木白点了下头。

此时,整个驿站都点起了灯,不同于客栈,驿站本身也有守卫的兵士,发现有刺客来袭,他们也起身加入了围剿。人数多,那十几个武林人士渐渐有些不够看了。

阿丙在身上多处挂彩之后,终于摆脱了那三人的纠缠。时间,整个风向都反了过来。眼看着就要擒下几个刺客,忽然墙外传来声口哨,那些人立时毫不恋战地跃上墙头就走。

“追!”看管驿站的将士提着兵器正要追击,却被阿丙伸手拦了下来。

“莫追。大人安危要紧。”可不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禀告大人,刺客已逃离。”阿丙虽然有伤,但并不算重。

“知道了。”对于有没有捉到人,柳大人似乎点都不关心。又吩咐了几句继续警戒,便让阿丁帮石曼生解开了穴道。

“莫慌,他们带不走你的。”柳木白来到她身边,执着她的手,笑中微微泛着冷意,“无伤楼的人,定会将我们平安送往京城。”

无伤楼?那个面上有疤的剑客?

石曼生有些惊讶。无伤楼的名号,她是听过的。无伤楼高手如云,行踪神秘,接下的事情统统完成的漂亮干脆,唯缺点就是太贵。

想到此处,她不觉多看了那个剑客两眼——怎么前些天都没见过?

形势已定,刺客已走,阿丁按照柳木白吩咐,来到屋外善后。

此时,阿丙正在外头清点受伤人数,阿丁已经开始将剩下的人重新安排布防。

屋里只剩了石曼生、柳木白、还有那个站在门口的剑客。

忽然,石曼生眼前花,她恍惚间好像看到那个剑客闪身去了柳木白身后。

正当她要看仔细时,屋内灯火立时暗。

“救——”

她只发出了个音,就被人重重点了昏穴,人事不知

阿丁没有错过那个声音,他警觉地转过了身,见屋子灭了灯,赶忙路走到门口,“大人?”

“退下。”这是柳木白的声音。

“放手!”这是石曼生的声音,带着几分羞恼。

两人似乎在争执。

阿丁暗叹男女之事太过复杂,放下了心。

约莫又过了炷香的时间,正与阿丙交谈的阿丁忽然变了神色——不对!

无伤楼的那个桑曲不是也在屋内吗?

他在的话,以柳大人的性格怎么会当着外人的面与石姑娘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