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景大夫了。”蓝末和柳木白同时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柳木白暗暗记下——看来鬼医谷和百里宫的关系看来很不简单。之前还有过消息,石曼生的师父也是在鬼医谷待了段时日。至于深处的理由他还是不去深究的好,石头应该不会希望他知道。

第二日,柳木白和蓝末带着石曼生早早就赶到了景续的药铺。

“还挺早。抬进来吧,就放那榻上。”景续指了指里间的矮榻,榻上铺了层薄薄的素色麻布。

等安置好石曼生,景续看了看蓝末,又看了看柳木白以及他身后的干侍卫,直接做了个都出去的手势,“我要动刀了,都离开。”

“景大夫”柳木白有些不愿离开。

景续皱了眉头,有些生气,“快些出去。人多了我容易分心。”

柳木白他们只能离开屋子,静静地就站在门外头的屋檐下等候。

“都站远点!”隔着窗子,景续又唤道。

柳木白看了眼蓝末,见他点头,便吩咐阿丙阿丁将自己推远了些,这次,他们站在了院子的另端。

看着距离差不多,景续这才靠近了躺在榻上的石曼生,伸手先拿了两根银针,边往她额上几处穴位扎去,边和她说着话,模样很悠闲。

“小姑娘,我知道你听得到。有个事儿要和你说——会儿切开手,不能打麻药。打了麻药经脉会松散,松散就看不清了。你忍着点?”这两根银针便是用来保持她能清醒的。

接着,景续又拿了把薄刀在烛火上烤了会儿,“忍着点啊。”

说完这句,他拿起刀就着石曼生原来的疤痕便划了下去,血下涌了出来。

石曼生能清楚地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疼痛,可奈何动弹不得,叫也叫不出,额头上很快就冒了汗珠,哗啦啦地往下滴。

景续用酒冲着她的伤口,点点用刀往里切去。

他的动作很轻很快,每下都切得恰到好处。

“啧啧啧。这东西死死扒着,要分开可不容易。”烈酒再次浇上石曼生的伤口,剧痛袭来,额上汗水汇成了小流。

不知过了多久,石曼生已经死去活来地疼了几十次,景续的动作终于稍稍停了下来。

“蓝末,进来。”景续固着手中薄刀,大声唤了蓝末。

很快,蓝末就推门走了进来,“景大夫。”

待看到石曼生的胳膊,他的眼中闪过抹惊讶。

女子手肘处被几根银针封着,手臂的皮肤被从伤口处撑起翻开,那两处盘根蛊大部分已经被剥离出来,红艳艳的颜色很是可怖,像两团缓缓鼓动的血肉。每团血肉下头都长出好些个触角,正牢牢扒着石曼生手上的血管、筋脉。解得如此干净,不愧“神刀”之名。

“去把那个火盆点了。”景续用下巴指了指早就摆在旁的陶盆,里头放着干草和柴火。蓝末立时照办,点燃后,把盆放到了他的脚旁。

等火烧得旺了,景续深吸口气,手下动作迅速如飞,眨眼间两团红色肉块被弹到了火盆里头,滋滋几声怪响。蓝末眼疾手快地用旁的长木棍死死卡住这两团盘根蛊,防止他们从火中逃开。被火灼烧的盘根蛊,那些触须疯狂地扭动着,就和活物样。

很快,空气里弥漫了股油腻的味道。而两团东西也终于没了动静,在火中成了焦炭模样。

就在盘根蛊被割断的同时,石曼生的手臂立时血流如注,这是伤到了血管。景续忙又扎了几针,血流渐渐小了,他这才取掉了石曼生额头的两根银针,开始用针线缝合伤口。

而石曼生,也终于如愿以偿地彻底昏了过去。

“景大夫结果如何?”蓝末忍不住问道。

缝完最后针,景续扭了扭脖子,有些累,“切得挺干净。不过,血止住了,伤了手筋。”

“多谢景大夫。”蓝末心下了然——这已经算是很好的结果了,让他来怕是做不到。至于手筋伤了,能不能好,就不得而知了。

“好了,都弄完了。”景续站起身到旁的铜盆里洗手,“诊金的单子在那个桌子上。人带走,钱留下。我就不送了。”说完,他伸了个懒腰往后院走。这身血迹,得好好洗洗。

石曼生已无大碍,给完诊金,柳木白便带着她同回了驿站。

蓝末留下了张镇痛凝神、张补血益气、还有张降温清火的药方,并叮嘱今夜她可能发热,要好生照看,而后便离开了。当然,作为大夫,他也丝毫不客气地收下了柳木白给的丰厚诊金。

去蛊后,石曼生足足又昏睡了天夜。

睁眼,她就看到了坐在床边的柳木白。

此时的他,正轻轻牵着自己绑着绷带的左手,靠在床框上闭眼休息,眼底有着明显的青黑痕迹。石曼生看着他有些恍惚地眨了眨眼,心底泛起淡淡的空洞感。她救了他,最后还是救了他。

他们之间不该是这样的。

她看向了两人交握的手,缓缓移动,想要抽出。可刚刚抬起,就疼得石曼生冒出了身冷汗。

“嘶——”

倒吸凉气,她立时不敢动了。

“你醒了!”手心里的动静弄醒了本就浅眠的柳木白。照看了她夜,他也是刚刚才小憩了会儿。看到石曼生紧抿着嘴唇,疼得脸色发白的模样,他赶忙伸手把旁小炉上热着的药汁端了过来,“快喝点这个,会好些。”正是按照蓝末给的镇痛药方熬得。

石曼生疼得有些迷糊,就着柳木白扶着她的手,喝下了药。

喝完药,又过了会儿,伤口确实不那么疼了,她也终于缓过了口气。

支撑着坐起身,她看着他,半晌,认真而又郑重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柳木白正在帮她压着被角的手指顿,“我自是该对你好的。”他说得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石曼生定定看着他,直看得柳木白再也无法忽视那道目光,他抬起了头,却有些不敢迎上她的目光,“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柳木白。”她很认真地唤了遍他的名字,认真到让他心里隐隐发慌。

“对不起。”他抢着在她再次开口前道歉,直觉告他,她接下来的话他不会想听。

“我不是故意逼你做选择,蓝末是我爹娘请来的,他也是几日前刚到,关于我的状况并没有欺骗于你。”柳木白解释道,虽然是他选择了最为冒险的法子医治,但这也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只是逼她为自己解穴了。

这件事,于柳木白是好事。

可是,在知道石曼生是那般模样从山上下来后,他完全开心不起来。

“对不起。”柳木白再次说道,小心翼翼看着她,辨别着她的神色。

“嗯。”石曼生缓缓点了头,似乎是接受了他的道歉。

见她这个反应,柳木白心底不觉有些雀跃,“你手上的蛊已经去了,养些时日身子就能好了。等你好了,我们”

“柳木白。”她到底是打断了他的话,“我想离开。”简单明了。

他面上的笑容僵了下,“好,我们离开这里。你想去哪都行。”他在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我想个人离开。”她说得很平静——离开你。

“不行。”他脱口而出。

石曼生眨了下眼,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淡地说着,“我们之间隔着的,太多了。不成的”

“石头。”他猛地牵住她未受伤的那只手,指尖用力,“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别这么就下结论。”

她低了头,看着他的手,有些出神,“记得刚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说过,个人的心,要慢慢看,才能懂。”她说得很慢,每字都想是深思熟虑后才说出来的,“这些天我看懂了自己。然后,我发现对于你我总是不忍心。”

“石头。”柳木白紧了手,哪怕她现在的话语已经类似于表白,可他面色却缓缓沉了下来。

“可是,每次对你不忍心,接着我就会讨厌自己,越来越讨厌,越来越恨。”她的脸色白如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我做不到看着你死。但我也做不到和你起。”

柳木白握着她的手,手心片冰凉,他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可这些真话却要把他们之间的切钉死。他的笑有些挂不住,“你身体还没好,先不要想这些。”

她稍稍抬了头,“迟早要说的,不是吗?”

“不是!”柳木白狠狠吸了口气,怕自己忍不住说些什么不好的话来,“我让人煮了粥,你许久没有好好吃饭了,定饿坏了。”

“我”石曼生似乎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

“石头,先养好身子。”他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又掖紧了被角,

她没有回话,只是淡淡看着他。

“我再去吩咐人烧些热水。你若是想,等会儿可以泡下澡,只是要注意伤口别碰水。会有丫鬟在旁伺候的。”

说完这些,柳木白急急离开,再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她说的,他个字都不想听。

她承认对自己不忍,可这不是他要的。

目送柳木白离去的身影,石曼生有些愣神地发了会儿呆,而后重重靠坐在了身后的软枕上,有些脱力。

嗯他还坐着木质轮椅,但应该很快就不需要了,穴道解得彻底干净,只要多适应适应,过上十天半月应该就能走路了。

看着手上还带着血渍的白色绷带,石曼生突然在想,如果盘根蛊没解就好了。

她是该有报应的

那天,她救了柳木白,看清自己心中了切,也看清了两人之间犹如天崭的血海深仇。可是,她甚至连报仇的话都说不出来,石曼生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她怎么能次又次地救他?他明明就是害师父身死的仇人,他明明就是百里宫变成如今情况的罪魁祸首。还有叶青是他派人当着余夏的面,杀了叶青。

她忘不了余夏抱着叶青嘶喊着让她救人的模样,更忘不了屋门在师父身后死死关上的幕

本来,她还能对自己说,你看,废了柳木白的双腿,让他辈子是个废人,比让他死了还要难受,也算报仇了。可现在统统都是借口。

——师父师叔辛辛苦苦拉扯大你,结果竟是养了头白眼狼!

“白眼狼”

想起师姐曾经骂自己的话,石曼生不觉低低重复了遍。是啊,她就是个白眼狼,放着师父的仇不报,放着百里宫的仇不报,还次又次救了柳木白的白眼狼。

师姐骂得点都没错,她就是在自欺欺人,从头到尾,她对他都下不了狠心。废了他的腿,却偏偏解了两处穴位不让双腿坏死;到后来,更是帮他统统都解了

右手搭上了眼睛,压着眼皮的感觉有些酸涩。

在这只有她人的屋子中,泪水终于忍不住溢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呢?为什么她就是对他狠不下心?

——石曼生,你说对了我又次喜欢上你了。

——快些好起来,我等着娶你。

为什么不能再早点?只要再早点切都会不样。

闷闷的哭声哽在咽喉,石曼生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泪水顺着眼角滴入发鬓,带着微微凉意。

她已经许久没有哭过了,直绷着的弦,在这安静的屋中,断了。

师姐师叔师父对不起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端来热粥的小丫鬟刚要敲门,听到屋里隐隐传来的低泣,犹豫了下,转身去回禀了柳大人。

“过些时间再过去罢。”柳木白吩咐道。

“是,大人。”

接下来的两天,柳木白只敢在石曼生喝了药睡下后,才去偷偷看她。

他不敢在她醒着的时候去,生怕她会再说出那些话来。他没有办法,只能拖,拖上时是时

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柳木白不敢用力,怕会弄醒她。借着月光,他能看到她的侧颜,想要碰触,可最后仍收了手指,只虚虚在她的脸颊凌空描绘了下。

自己逼得她退再退,逼得她终于承认那份心思,可是似乎还是不够。她还是想走。

过去,他对她做了很多错事,他知道有些事情是弥补不了的。可他,不是想弥补,是想对她好,无与伦比的好。她可以怪他,怨他,可她不能离开他。他不会给她机会再离开,绝对不会。

——因为,如果连他都放手了,他们之间就再也不可能了。

他不会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绝对不许。

直睡着的石曼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在不甚明亮的月色中,静静看着坐在自己床头的人。两人视线相触,柳木白面上露出了温润的笑意,稍稍紧了紧握着她的手。

“吵醒你了?”

她没有说话,就那么看着他,像个安静的木偶,白净的脸庞在月下泛着瓷样柔光。。

面对这样的石曼生,柳木白心底有些难受,仿佛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压着,让他透不过气。

“石头,我不是什么好人。”他轻轻说着,仿若低喃,“所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手。”

她听着,默默眨了下眼,动不动。

他叹了口气,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她也不躲不闪。

“石头,对不起。”对不起,还要让你为难。

她依旧看着他,不悲不笑,不言不语。

撑着床沿,柳木白微微俯下身,在她的额头轻轻落下了个吻,“不早了,睡吧。”

柳木白离开了,在她有些木然的眼神中离开了。

望着那被阖上的门,石曼生知道

——这辈子她怕是再也喜欢不了旁人了。

去除盘根蛊后,石曼生的身体好转得很快,没几天就能下床了。

十几天后,伤口可以拆线了。

她看了看自己木僵僵的左手,那微微凸起的疤痕几乎占了大半个小臂。

“石姑娘,你动动看。”拆线的大夫看着那伤口,也有些好奇——这缝线手法很是不错,可这么大的伤口,怕是好不了了。这大夫是从镇上请的,毕竟,拆线这点小事儿还没必要劳烦鬼医谷的蓝大夫。

石曼生点点头,试着动了动手指,可试了半天,五个手指也只是微微动了动,根本不能抓握。

那大夫有些可惜地说道,“应该是伤了筋脉了,但好在没断完全。养养应该还能再好些。只是,这手以后应该是使不了劲了。”

“嗯。”她应了声,似乎点都不惊讶,也不伤心。

“记住,忌辛辣,忌重味,平日睡觉的时候要小心不要压到这只手。”大夫理着桌上的东西,“那在下就去回禀柳大人了。”

“好。”她放下左手袖子,遮住了可怖的疤痕。

“感觉怎么样?”推门进来的柳木白,走得有些僵硬。没错,他是在走,这些天,他的双腿已经渐渐恢复,虽然走久了会累,走得姿势还有些僵硬,但较之先前只能坐在木质轮椅上,已经是天壤之别。石曼生看了看他的双腿,又看了看他,“还好。”

他缓步走到她身边,“闷了这么些天,要不要上街逛逛?”

“好。”

柳木白准备的番说辞都没用上,她就答应了。

这几天,她不再抗拒和他说话,两人之间,没了她的抗拒,似乎变得很平和。

101.零

看着石曼生漠然的表情, 柳木白试探着又加了句, “今日有些晚了, 不如明早我们再出门?”

“好。”他说什么,她似乎都全盘接受。

她的这般表现, 让柳木白的眉头缓缓拧起, 自从那天晚上, 石曼生的行为就变得有些奇怪。

她太听话了, 听话得有些诡异。

柳木白说不谈那些,她便次都没再提过。他说让她好好养着身子, 她便好吃好喝好睡。就连看到他站起来行走,她也只是淡淡瞥了眼,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对此,柳木白暗地吩咐了阿丙阿丁加强驿站防守, 同时加紧准备回京事宜。

待明日陪石曼生出门散心之后, 后日就可以启程回京了——毕竟,他还是要带她见下自己的父母,也算有个交代。

第二天早,忽然淅沥沥下起雨来。

本就寒凉的天气立时又冷了几分。冬日雨, 总是不干不脆, 会儿下大, 会儿小,去往街面的道路已经因着雨水有了几分泥泞。

石曼生站在屋檐下, 有些出神地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

柳木白从她身后走来, 很自然地牵住了她垂在身侧的右手, “下雨不耽误,可以坐轿子。”

“嗯。”她点了点头,收回了看着天空的目光。

“等会儿上街,你可有什么想逛的?”

石曼生想了想,“能不能买根簪子给我?”她说话的声音有些轻,似乎在和他商量。她现在头上有簪子,是石曼生自己买的,很简单的木头簪子。但是,她想要根他送的,之前的两根都碎了。

柳木白有些诧异,而后想到在百里宫被他亲手弄碎的瓷簪,他的面上闪过丝愧疚,那段记忆,是他最最不愿想起的。

“既然买,就多买些,换着戴。”他笑着帮她把缕头发别到了耳后。

石曼生摇了摇头,“根就好。”

柳木白换了个姿势牵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嗯,听你的。”而后,拉着她,沿着驿站长廊,缓缓往外走去。他走得姿势有些僵硬,但身子很是挺拔。

石曼生落在他身后半步,看着两人牵着的手,垂下的衣袖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她的目光忽然有了几分动荡,但很快又掩了下去。

两辆二人抬的小轿,前后出了驿站,轿子周围跟着队穿着黑色披风的黑甲卫,个个身材高大,目不斜视。街上本就不多的百姓见到这个阵仗纷纷自觉避开,生怕不小心冲撞了。

从驿站出来,路去到城里最大的首饰铺子,雨都没有下得太大。是以,石曼生坐在轿子里并没有怎么听到雨声,反而听到的最多的是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