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树院的日子很平淡, 柳木白的身边只留下了阿戊和个负责起居的小厮。

他还特意去请了个做川菜的厨子,想着平日多吃吃辣的,习惯习惯,等石曼生回来, 便能顺着她的口味了。

柳木白还特地将院里的池塘扩了倍有余,顺便将院子也扩了不少。因他听丁泽说,石曼生最喜喂鱼,心情在怎么不好, 只要喂上两个时辰的鱼便好了。

忙完了切, 柳木白便安静地期盼着那个人的到来。

——她会来的。他对自己说。

石曼生总是容易心软,特别是对他。所以这次,她定会来。

只要她还在这世上,只要她见了那幅告示,她就定会来。

年为期,无论她在何处,应当都是赶得回来的。

时间过得飞快,自从那告示贴出来,不知不觉已过去了三个月, 年之期也去过了四分之。

丁酉年冬日,似乎比往常要更冷些。十字街上的店铺,开门也变得较往日晚了半个时辰。

这天早上起来,柳木白发现池塘结了层薄冰。

透过透明的冰层, 能见到水下缓慢游动的锦鲤。

他突然也起了喂鱼的性子。

用竹竿敲破冰层, 伸手丢了个馒头屑进池塘, 那些漂亮的鱼儿立时便追逐争抢起来。

哗啦啦的水声消弭了清晨的瑟瑟寒意,柳木白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些——若是自己以后不小心惹了石曼生生气,就陪她起来这池塘喂鱼,喂到她解气为止。

若是鱼撑死了,就再买批新的。

总之,她喜欢什么,他便陪着她做什么。

又撕下片馒头,再次引起鱼群追逐,柳木白觉得自己能想见当初石曼生站在池边喂鱼的样子。

她定是言不发地皱着眉头,副“我有心事”的模样,个接个馒头地喂着。等事情想通了,她便会拍拍手,叹上口气,琢磨接下来要不要捞条鱼吃

想到这儿,柳木白忍不住轻笑出声。

——还剩九个月,她会来的。

开春的时候,金树院来了个不速之客。

“大人!”

门开,张略带婴儿肥的瓜子小脸便笑着凑了过来,“大人!我是来与你同等小姐姐的!”

柳木白有些意外,“小回大夫?”

半年不见,小丫头长高了不少,模样也漂亮了,若不是那招牌的酒窝,还真认不出来。

“那个告示我看到啦!小姐姐以前和我提过她在青州住的地方就叫金树院,还有个专门养鱼的池塘,她还说池塘里的鱼味道可好”话说到半,回生看到正从屋里走出来的丁泽,立时眼睛亮,绕过柳木白,背着包袱就冲到了院子里。

“丁泽!”气势汹汹地往他面前拦,回生瞪着眼睛开始质问,“为什么不告而别!凭什么就你和小姐姐起离开!凭什么丢下我!”

丁泽看到她,些微停顿了下,辨认了会儿才认出是回生,只是淡淡“哦”了声,就要继续往厨间走——他只是想出来倒点水喝而已。

“站住!我问你话呢!”回生个跃起,张开双手再次挡在了丁泽前头,“小姐姐呢!你怎么把她弄丢了?若是当初带上我就不会这样!”

闻言,丁泽终于停下步子,好好看了眼回生,“她是自己离开的,就和在鬼医谷样。”

回生眼睛又是亮,“所以小姐姐就和当初丢下我样,也丢下你了?”

话虽然不好听,但确实如此,丁泽冷着脸应了声,“嗯。”

回生下就不气了,在她眼中,如今这院子里人的都是相同处境——被小姐姐给丢了。

所以,同困境,便能同努力。

小姐姐那么厉害,他们自然是该好好等等的。

提了提背囊,回生眼睛晶亮亮地望向丁泽,“我和你起等小姐姐呀。”说完她反手指,“我刚看你从那间屋子出来,你就住那间对不对?边上的屋子空着不?我能住不?”

丁泽:

回生住了下来,就住在当初余夏的那间屋子里头。

看着这些屋子从空到满,再从满到空,如今又入住了完全不同的人。

不善言辞的丁泽默默在想——这几年发生的事真的有些多。

自从有了回生,金树院的日子也变得热闹了几分。

她总是喜欢找丁泽,时而拌嘴,时而过招,吵吵闹闹中,时间也过得越发快了些,眨眼已是夏日时节。

院中蝉鸣声声,毒辣辣的日头照得池中的鱼儿都蔫耷起来。

回生怕热,没再去找丁泽过招,恨不得成天抱着冰镇酸梅汤窝在屋檐下。

烈日炎炎,柳木白依旧淡定地坐在池边树下,静静喂着鱼。

等待的这些日子里,喂鱼已经成了他每日必做之事。

喂着喂着,他有些出神,想起了在石洞的那些日子

石洞里,他吃到了世上最好吃的鱼汤。

没有什么调味,只是和几颗白果起炖煮,盛汤的碗高低不平,树枝削的筷子很不好用,可在他的记忆中确实人间难得的美味。

——难不成柳大人吃剩下的还想着要我吃?

明明是省给自己,石曼生偏偏要装着副嫌弃模样。

“噗通——”

条突然跃出水面的鱼扰乱了他的思绪,也搅散了柳木白脑海中石曼生的模样。

“阿戊。”

“在。”

“把刚才那条跳起来的鱼捉了烤了。”

“是。”

今年的夏日格外让人焦躁,因为只剩不到两个月了。

原本的笃定,在日日的时光流转中缓缓消无。

柳木白有时隐隐会想——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每当这个念头浮现,他就会狠狠掐下自己的左手食指。那里依旧带着那个红色线织指环,而指环的里头是他偷偷留下的东西——几根青丝。

只要将那指环带着,便好似她还能被自己拽住。

——她会来的。

他对自己说,说得无比肯定。

她会来的

回生和丁泽都看出来柳木白的不对劲。

自从进入夏季,他出神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多,看着池里的锦鲤就能坐在银杏树下整整日。

他在等石曼生,以为这般安静地什么都不做地等,便能将剩下的时日延长。

柳木白还画了很多画,幅幅地叠了好几摞,画得全都是她,仿佛这样便能唤得她回来。

屋里的灯熄得越来越晚,每每万籁俱静之时,便只有那间屋亮着,窗上映出执笔绘画的人影。

木秀玉白的公子,琴棋书画无不精

“大人,小姐姐会来的吧?”

“会。”他的回答从来都是这般肯定。

眨眼便入了秋,银杏的叶片渐渐泛了黄,金树院终于要有“金树”了。

面对这金黄片的树叶,柳木白变得越发沉默——他开始不确定了。

可是时间还在继续往前,丝毫不停,点点将他推到八月三十。

八月三十,年之期的最后日。

这天,柳木白起得分外早,又或许他根本是宿未睡。

打开院门,他搬了张椅子,正对着门,而后坐在了满树金黄之下。

“阿戊。”

“在。”

“东西都备好了吗?”

“备好了”

“嗯。”

从日出等到日落,金树院的门口依旧冷清片。

柳木白坐在树下,似乎都成了座静止的雕塑。

回生躲在长廊的柱子后头抹了次又次眼泪,“丁泽,你说大人他真的会自尽吗?”

丁泽垂了眼睫,“他的话会。”

在石曼生的事情上,柳木白向来是那个能将自己逼到极致的人。

“可是”回生哭得都有些抽了,“那万小姐姐是赶不回来,在路上耽搁了”

“不会。”石曼生不会赶不回来,她若要回来,千难万险都拦不住她。

初秋的夜晚还有些暑气,间或拂来的凉风轻轻拨动了柳木白的发间,他面无表情地坐着,右手直抚着左手食指的红色指环。

“什么时辰了?”

“刚到亥时”

“只剩个时辰了。”他的声音有些虚浮,双眼也似失了焦距——年之期,只剩个时辰了。

“给我吧。”柳木白对着阿戊伸出了手。

阿戊眼中有了不忍,“大人”

“给我。”他也许很快就能用到了。

看到柳木白从阿戊手中接过个小瓶,回生哇地就哭出了声,个劲儿地就往柳木白哪儿冲,“大人!姐姐会来的!她会来的!”

柳木白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叫了声,“阿戊。”

阿戊转瞬便出现在了回生身后,下就点了她的睡穴。正要伸手接住她下落的身子,双手横叉过来抢先接住了回生。

“交给我吧。”是丁泽。

丁泽抱起昏过去的回生,最后看了眼依旧静静坐在树下的柳木白,默不作声地离开了院子——现在,他也许更想个人待着。

“阿戊,你也离开吧。”

“大人”

“我不喜欢人多。”

“是”

金树院,只余了人。

冷冷清清的院中点了盏小灯,温暖的灯光与那金黄树叶相互辉映,似舔了几分暖意。

可这暖不及心底,难比月光。

柳木白打开那瓶子,倒出了粒黑色药丸,捻在指尖,继续默默看着门外。

他会等到最后刻。说好的年,便只年。

子时过,黄泉相会。

见血封喉的毒药,他已经备下了许久。

他敢赌,他也敢输。

遥遥传来亥时三刻的打更声。

柳木白站起了身子,缓缓靠在了树上——只有刻了。

他终于有些信了,信这个世上已经没有石曼生,信她不会来了。

看着食指的指环,还有手腕那道抹不去的相思红印,他的眼眶渐渐酸了起来。

他等不到了她了

只稍再等刻,服下这小小药丸,他便能去见她了。

夜静到窒息,无风无云,月光洒落院墙,散作地银白。

柳木白将食指轻轻贴上了唇瓣,隔着红线触及那曾被他偷偷藏起的青丝。

石曼生,你摆不脱我的,就算是黄泉路上,我也要拽着你,拉着你

你丢不掉我的。

这世,下世生生世世,你都丢不掉我的。

“哒哒哒——”

突兀而又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静到诡异的夜色。

由远及近,直至停在了院门之外。

柳木白猛地站直了身子,不敢置信地看向院门——是她吗?

个稍显削瘦的身影匆匆跨过门槛,动作带着几分焦急,“我有事情耽搁了。”

熟悉的声音刹那僵住了他的身形,柳木白听到自己略带哽咽的声音,“你”

树影绰绰,辨不清他的神色,风尘仆仆的女子忽然顿了步子,有些小心地问了句。

“我没有迟吧?”

指尖的药丸掉落在地,他不敢走近,狠狠眨了眨眼睛,怕眼前人只是自己的幻觉,“石曼生?”

“是我。”

“咚——咚!咚!”

院外恰好传来子时的更声。

她来了,在年之期结束之前。

——她来了。

嘴角渐渐扬起,柳木白的面上绽出笑意,映着莹莹灯光,暖了秋夜寒凉。

“石曼生,我又赢了。”

风过,叶落,女子轻笑应道,“嗯。你又赢了。”

每次,都是你赢。

——柳木白,你能赢,我亦欢喜。

相思阎罗断相思,相思亦断情难断。

故事的开始,他偷了她颗相思阎罗。

故事的结尾,她得了他颗心。

123.二三

“小姐姐,你昨天真那么晚才回来啊?”

“嗯还好没迟。”见小姑娘的个子已经快到自己鼻子了, 石曼生很有些感慨。

“我都以为你要不来了呢。大人好可怜的, 坐在那儿就像快哭了样”回生捧着脸看着她。

石曼生摸了摸她的脑袋, “其实,他后来确实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