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过好多回。

谁也想象不到,当初发现这座竹屋时, 她心里的那股震撼及窃喜感。

可是,自后来发生那桩子事儿后,她再也未曾来过了。

好在, 鸿哥儿依然有每月竹屋一探的机会。

从她的竹奚小筑到竹屋这片竹林中, 本是无路的,六年的光景里,被鸿哥儿生生走出了一条羊肠小径。

殷离一言未发的在前头领路,纪鸢不紧不慢的跟在他身后, 人还未到,便已隐隐感受到了一股子压抑冷凝的气氛。

夜里路黑。

殷离步子大,走得快, 灯笼离得远。

纪鸢双手交握在身前,脚下忽而踩了一根树枝, 身子歪了一下, 春桃忙在身后道:“姑娘当心。”

说罢, 忙将灯笼往前置了置。

纪鸢压低了声音道:“无碍, 你当心些。”

前头殷离闻言,往后瞧了一眼,这才缓缓放慢了步子。

***

夜里,有寒风,竹叶沙沙作响,竹林里有些瘆人。

纪鸢觉得有些冷,身子不自觉颤了颤。

还是小时候来过,好多年未来,依稀忘记去时的路径,待绕了几道,只见前方有些微弱的灯光,这才意识到,到了。

远远地只见前方琉璃灯下,有道威严健硕的身影背对着坐在了树桩上,一身黑色华服,衣着单薄简单,身旁还有个大的圆形树桌,上头整整齐齐的摆放了小火炉、茶具、茶叶等一应饮茶物件。

此刻,正背对着她们这个方位坐着,似乎正在看书,身姿笔挺,毫无半年懒散怠倦之意。

她看书时,喜欢歪着,躺着,鸿哥儿看书时,喜欢靠在椅子上,或者伏在案桌上,第一次见有人连看书也是这样一本正经的,那道背直挺挺的,仿佛永远也不会累似的。

“公子,纪姑娘到了。”

殷离上前禀告的同时,对方刚好将书册从眼前微微挪开。

纪鸢见状,只缓缓上前,朝着霍元擎轻轻的福了福身子,道:“见过大公子。”

霍元擎将书册收起,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略停了停。

只觉那道目光犀利敏锐,直达内心深处。

纪鸢将手里的帕子微微捏了捏。

过了片刻,对方方冲纪鸢淡淡的吐出了一个字道:“坐。”

纪鸢这才发觉,在霍元擎对面还有一小树桩子,上面垫了软垫,小树桩子旁,摆放了一盆炭火,里头烧的是金贵的兽金炭①。

这兽金袒,乃是皇室王族专门的薪炭供应机构所出,乃皇族王室专用的,这类炭乌黑发亮,燃烧持久,无烟无味,寻常人压根见所未见。

纪鸢有些意外,见这霍元擎穿着如此单薄,不像是个畏寒之人。

莫不是…为她而备?

纪鸢来不及细想,只乖乖坐下,双脚并拢微侧置,双手交握至于胸前,微微抬头,身子亦是跟着挺直了,这样的姿势,还是从前小时候,在纪如霖门下听课时才坐过,正经的正襟危坐着。

霍元擎随即看了殷离一眼。

殷离会意,朝着霍元擎颔首,随即,缓缓退下了,顺道将春桃给领了下去。

***

纪鸢见状,目光闪了闪。

怎么将他们给支开了?

她是特意带上春桃的,跟个外男见面本就是个忌讳了,现如今,还只剩下他们两人独处。

纪鸢微微咬着唇,有些…紧张。

过了片刻,见对方一言不发,纪鸢只抿了抿嘴,方主动开口,轻声道:“上回落水,多谢大公子舍命相救,算上这一回,已是大公子第三回救下鸢儿了,纪鸢…不知何以报答。”

纪鸢说这话时,垂着眼,有些不敢与对方对视。

只觉得那道锋利的目光投放在了她的脸上,片刻后,只听对方忽而冷不丁道:“会煮茶么?”

纪鸢微愣,下意识的抬眼,恰好与对方目光对了个正着,纪鸢心一紧,忙将目光敛下,道:“会…会一点点…”

霍元擎目光投向一旁的茶具。

纪鸢似乎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这是…让她泡茶么?

只觉得这情形稍稍有些匪夷所思,顿了好一阵,方犹犹豫豫道:“我…我试试…”

说罢,只缓缓起身,来到那些器具跟前。

于此同时,只见那霍元擎忽而一手托住袖口,一手拿起火盆旁边的钳子,往火盆里翻了翻炭火,随即,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兽金炭添到了煮茶的小火炉中,又一连着往里夹了几块。

纪鸢见状,目光闪了闪,立即眼明手快的将茶壶茶杯洗净,随即,一手托住袖口,轻轻执一小勺,从茶馆中舀出茶叶置于茶壶内,随即,用巾子裹着小茶壶的提手,轻轻将茶壶放在早已经添了炭火的小火炉上。

两人一人添火,一人添壶,虽整个过程虽没有任何交流,但纪鸢极有眼色,只觉得二人一前一后,极有默契似的。

霍元擎看了她一眼,这才将手中的钳子放下,随即,随手拿了一块巾子擦了擦手,便坐在一边,静静等候。

***

纪鸢不敢分心,取了木桩子上的软垫垫在在地面上,她双膝并拢,认认真真的跪坐在小火炉旁,静心等候。

这煮茶候汤的过程中极为讲究,火候把控要极为精准,当水开刚冒泡时,太稚,当水沸顶壶盖时,又太老,唯有当水面浮珠之际茶温才最为适宜,这样的汤才能泡出茶的最佳劲道和芬香②。

随后,冲茶,刮沫,淋罐,烫杯,整个过程自有每一道工序的手法,每一道茶所需的时间、动作、手法不一,这才导致了即便是同一种茶叶,千人煮茶,有千种味道。

原本,待在这林子里更深露重,有些冷,可这会儿,纪鸢全神贯注,丝毫不敢怠慢,加之周围有兹兹燃起的炭火,及身前的小火炉,慢慢的,只觉得身子开始暖了起来,不多时,鼻尖甚至渗了细细汗珠。

空气热气缭绕,弥漫二人周围。

霍元擎一言不发的坐在她的对面,略一抬眼,于白雾中,便撞见了一张正微微泛红的脸蛋,鼻尖冒有细细汗珠,晶莹剔透。

片刻后,目光下移,落在了那张殷虹小嘴上。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只见那霍元擎目光立马顿了顿,随即,不多时,只见眉头蹙了蹙,随手拿起了方才那册书,将对方整个遮挡住了。

***

这一切,纪鸢毫无察觉。

眼看着将要到达最后一道工序了,只见纪鸢全神贯注,拿出三个茶杯摆放成品字形,随即,轻轻提起茶壶,绕着三个茶杯绕了三四圈,壶中最后一滴茶水倒入茶杯后,纪鸢这才双手端起一小杯,起身,走到那霍元擎跟前,小心翼翼的递了上去,嘴里轻声道着:“公子,请。”

霍元擎这才复又将书册挪开,未曾看纪鸢一眼,直接接过她手中的茶杯,放到鼻尖处轻轻嗅了片刻,缓缓饮下。

见他眉头渐舒,纪鸢悄然呼出一口气。

到了这会儿,才惊觉热的不行,原来,她方才跪在那里,紧挨着火盆,差点儿快要被烤熟了。

连忙摸出帕子擦了擦脸,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坐好了。

霍元擎默不作声的饮完手中的那杯茶,这才抬眼看向纪鸢,忽而出声道:“听说你推了王家的亲事。”

疑问的话,却是肯定的问。

纪鸢微微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霍元擎忽而又看了纪鸢一眼,淡淡道:“上回救人时,是我失手冒犯了你,这个责,我可担着,你可愿意?”

霍元擎虽未曾直言该如何担着,但,想都不用想,纪鸢都知乃是何意。

无非便是要纳了她做他的妾罢了。

老夫人将尹氏唤去,早已经道得清楚明白了。

只是,那老夫人的意思,霍家大公子的意思,应当无人拒吧?

可是——

纵使纪鸢心里有些紧张,依然鼓起勇气,毅然抬眼,看向那霍元擎,直言不讳道:“纪鸢…不愿。”

霍元擎微微眯了眯眼。

纪鸢目光片刻躲闪,顿了顿,用力的捏了捏手指,稳了稳心神,方道:“大公子,纪鸢不愿…为妾。”

顿了顿,又突兀自嘲般笑了笑道:“或许,在公子跟前说这话,是纪鸢自不量力了,可是,这是纪鸢心里的话,公子多次搭救于我,我不愿与公子虚与委蛇,今日跟公子所言,全是肺腑之言,在纪鸢心目中,娶妻嫁人乃一生中重中之重,若有可能,我委实不愿如此稀里糊涂了事,这样,许是会害了自己,亦会…误了公子…”

纪鸢说罢,见对面霍元擎面无表情,从他脸上压根窥探不出任何情绪。

纪鸢抿嘴想了想,又道:“纪鸢不愿为妾,并非唯独不愿为公子之妾,实则是…”纪鸢的声音忽然轻柔了几分,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中,道:“我爹爹跟娘亲他们夫妻二人一生虽短暂,却活得肆意妄为,他们夫妻二人伉俪情深,虽无多么显贵,多么富足,但是他们每天过的幸福美满,快快乐乐,便是在临终前,亦是走得平静安宁,因为他们…拥有彼此,便不枉此生,而我或许从小亦是耳濡目染,亦不奢求显贵富裕,唯愿跟爹爹娘娘一样,过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生活,公子多次救我,我或许理应当服侍公子作为报恩,可是,报恩方式千千万万种,纪鸢委实不愿以此为报,何况,公子也并不需要,再者,公子乃是因救我而无意冒犯,纪鸢并无任何被侵犯的感觉,公子压根无需负责,前几日,我已跟姨母商议,待来年开春之际,纪鸢便要回山东了,希望——”

纪鸢缓缓抬眼,定定的看向霍元擎,一字一句,道:“希望公子成全。”

纪鸢目光坦率真诚,一语一眼,皆乃她心中所想,并无半句虚言,或周旋。

①②摘自百度

第116章 116

其实, 纪鸢年纪不大,还尚未及笄呢,打小就被打发到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偏僻小院,既没上过学,又无人相处交流,更不像府上的几位姑娘们,自懂事起,便请了整个大俞一等一的女夫子教学, 学规矩, 学本事,到了一定年岁,便又开始跟着太太各个府上走动长见识。

霍家的姑娘, 虽是女子,却并不比男子差, 皆是见过世面的。

可纪鸢则不同, 她像是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儿, 常年被困于此, 她的世界,理应只有碗口那么大而已。

没想到,竟会活得如此通透。

所说所言, 不像是从个小女孩嘴里说出来的似的。

人心向来是不满足的, 只有奢求越来越多的, 却极少, 有人追求得如此单纯、纯粹。

霍元擎微微抿着嘴, 良久,没有吭声。

纪鸢心里只有些紧张,她知道,她未来的一生,兴许就掌握在此刻对面这名男子手里,她的生杀大权,由对方掌控,是走是留,皆不过是对方一句话罢了。

她自问,自己是有些美貌的。

想当初,那杜衡便是三番五次、费尽心思的想要打她的注意,正因如此,她便一直小心谨慎、处处约束自己,其实,自从来到了霍家,她所见的男子,除了奴才下人,余下的,一只巴掌堪堪可数。

可即便如此,她依稀还是可以感受到,但凡见了她的人,多少对她是有些好奇或者兴趣的,譬如,那霍家二公子。

若是,此番境遇,落在了大公子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手里,或许,她皆在劫难逃。

可纪鸢运气好,对方是霍元擎。

对方并不是个好女色之徒,且他性子冷淡,两人岁数相差这么多,他应该不会对自己有兴趣。

纪鸢心里其实是稍稍有些把握的。

因此,才会在对方并未曾表态的情况下,她便已经暗自在筹谋回山东事宜了。

原本心里有些计较,可此刻,眼下,见对方一言未发,迟迟未见表态,纪鸢心里不免便又是一紧。

***

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给跳出来了。

纪鸢额头都快要冒汗了。

只觉得此刻无比煎熬折磨,就跟在打心理战争似的。

等了好一阵,纪鸢只觉得内心防线快要一点一点崩塌,正在此时,忽而灵机一动。

下一瞬,只见纪鸢忽又起身,缓缓来到那小树桩前,弯腰,双手小心翼翼的将托盘上剩余两盏茶其中的一盏给端了起来,随即,重新走到那霍元擎跟前,有些讨好似的,低眉赦目,恭恭敬敬的递到了他的跟前,再次轻声道:“纪鸢便在此…谢过公子了。”

不有一招,叫先发制人么?

她都已经谢过了,对方,总不至于不领情吧?

果然,此举过后,只见那霍元擎看着纪鸢手里的茶杯,又半眯着眼看了看纪鸢,少顷,方才一脸面无表情的开口道:“如此,如你所愿。”

嘴上这般说着,但并没有接过她手中的茶杯。

没有领她的情?

然而纪鸢却压根没有在意到这些小节,满心满脑,只有他出口的那句话。

果真是…应下了。

心里悄然松了一口气。

心里有些激动、过了好半晌,纪鸢强自压下内心的欢喜,只由衷道:“多…多谢公子成全,纪鸢感激…感激不尽。”

说罢,又将杯子高举了好一阵,这才意识到对方压根没有要接的意思。

顿时,面上这才后知后觉的涌现些许只尴尬。

不过,得到了想要的许诺,内心的窃喜完完全全将这份尴尬给冲刷了。

高兴之余,纪鸢端着这茶杯…自己饮下了。

心刚落回实处,正在此时,忽而只听到对面之人冷不丁低低唤了声:“阿离。”

话音刚落,殷离不知从哪个方位忽然就冒了出来,纪鸢一转身,就瞧见了他冷不丁出现在身前,朝那霍元擎恭恭敬敬的道着:“公子。”

纪鸢被唬了一跳。

正惊魂未定间,只听到一道微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霍元擎语气冷淡的吩咐道:“将纪姑娘送回去。”

殷离立即领命,冲纪鸢伸手右手,面无表情道:“纪姑娘,请。”

纪鸢有些诧异,原本还寻思着,要不要再多感激一番,未曾想,对方行事竟…如此干净利落。

惊讶之余,立马将手里的茶杯放回了原处,便又再次朝那霍元擎福了福身子,这才跟着殷离缓缓离开了这片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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