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如果没想到也就罢了,想到了,就没有理由放任不管。最让我们放心的做法,是派人在里面时刻 盯着,随时报告情况,只是这种事情显然没有人愿意做,何况目前也还不到公开的时候。如果老王不是被吓 破了胆,我们原本是可以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捏个借口让他在里面逗留的,反正他对尸体有天然的爱好,可 惜现在这一招也行不通了。江阔天只得打了几个电话,拉下一向高傲的脸,求了领导求同事,求来了不轻易 动用的监视设备,命人火速送到停尸房,里面安放了三个摄像头,而监视器就放在老王办公室。在江阔天打 电话联系这一切的时候,我已经预先跟老王联系好了,他听了我说的话也是一惊,然后便是连声答应配合。 监视设备的安装过程,老王全程跟踪,据他打电话来,其他的尸体都还安静地躺着,没有谁突然活过来,梁 波的尸体的确已经开始变化,解剖的伤疤也收缩了不少,而郭德昌的伤疤则已经快没有了。

“可能下一步他就要睁开眼睛了。”老王在电话里开了个玩笑,然后我们都不说话了——这个玩笑开得 太可怕了。

“行行,你就先看着吧,有什么变化赶紧通知我们。”我说。其实我本来是想说“他一醒来就通知我们 ”,话到嘴边一个转弯改口了,那样的话,还是不说为好,尤其是在老王独自面对监视器的时候。我只是再 三叮嘱他不可大意,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他唯唯诺诺,听声音,仿佛又在冒冷汗了。

交代完这件事,我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做什么。想去看貂儿,但是她一整天都很忙,几乎没空跟我说话 ,而沈浩那小子又实在可气,我不愿意再去理他——看他刚才的样子,似乎是铁了心不告诉我他记起了什么 ——套人口供这种粗活,还是留给江阔天那种狠人去做比较合适。

沉思之间,肚子突然叫了起来,这才发觉自己饿了,四周不知什么 时候飘起了饭菜的香味,医院的餐车已经纷纷出动,就餐的人们从各个大楼口子里涌出,好似在共赴一场盛 宴,原来已经到了中午。一想到肚子的活计,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秀娥,她在这个城市这么孤单,现在不知醒 了没有?谁来给她张罗午饭呢?原本想邀请貂儿共进午餐,现在也只好打消念头,我径直到了肠道科。

秀娥已经醒了,正在护士的帮助下坐起来,看见我进来,她很高兴,对我点了点头。

“怎么样?现在没事了?”

“嗯,没事了。”

“可以出院吗?”

“医生说还要继续观察。”

“到底是怎么回事?”

秀娥口拙,说了很久,我也没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好自己跑到医生办公室,问了她的主治医生,才知 道她的病情。

回到病房,陪秀娥吃了午饭,我顺便问她那天夜里是否曾经出门。

“没有。”她的口气没有一丝迟疑,看起来也不像是骗人的。

“哦?”我不知该不该相信她。

“不过,那天夜里,有些事情的确奇怪。”她犹豫着说。

“是什么?”

“那天,我记得自己是梳洗了上床睡的,明明是脱了衣服;可是第二天醒来,衣服却好好地穿在身上, 连鞋子也没脱。”

“哦?这个情况你跟江警官说了没有?”

她摇摇头:“我一看到他就紧张,什么都不敢说了。”

她这样一说,我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设想:“你梦游吗?”

“从来没有。”

她虽然这么说,可是我已经认定那夜她一定是出去过,那个做小偷的女孩看来没有说谎。秀娥也没有说 谎,虽然她以前从来没有过梦游,并不是表示那夜她也没有,否则如何解释她身上的衣服与鞋子?只是什么 事情刺激了她梦游、她梦游后是否的确去过火锅店、以及那个女孩所见的她所追踪的人影又是谁,这些都要 调查才能知道了。

又跟她闲聊了一些别的,无非是郭德昌的往事,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女人原本就是絮叨的,何况是沉浸在悲伤中的女人,她的话细细碎碎,仿佛没个终了。我好几次想要离 开,都被她的另一番话头给留下了——不可否认,我留下听她叙说,不仅仅是出于同情,也带着打探情况的 目的——我总觉得郭德昌的死并没有就此停止,仿佛有些什么仍在延续。

她全然不觉察我的企图,在回忆中显出悠然神往之态。她回忆起郭德昌死前一个星期,特地从乡下给他 带来了药,治好了她多年的瘫痪。

“那是一种特别的药,很香很香。”她说。

听到一个“香”字,我全部敏感的神经都被调动了:“那是什么香?”

她被我兴奋的语调吓了一跳,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我也说不上来,很特别的香味,以前从来没有闻到 过。”

“是不是就是郭德昌尸体上的香味?”我大声问,说不上是为什么,我直觉两者间似乎有某种神秘的联 系。

“什么?”她呆了呆,眼睛一亮,“对,正是那种香气——你怎么知道?”

我没有回答她。

说到香气,我忽然觉得脑子里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秀娥哭过之后,又要开始说话, 被我阻止了。

我想到了什么?

我竭力回想,由香气一路想去,终于想起那让我心中一直不安的一件事——今天早晨,在停尸房,郭德 昌的尸体上,的确没有任何香气。

的确没有。

为了验证,我打了个电话给江阔天和老王,他们证实,今天早晨的确没有闻到任何香气。

也就是说,今天早晨,那种曾让我和警察们如此恐惧的芳香,已经从郭德昌的尸体上消失了。

那是如何消失的?

想了想,又打了个电话给老王,要他看看梁波的尸体上是否有这种香气,老王很快又回过话来:“有!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郭德昌尸体上的香气什么时候消失了?

在我苦苦思考的时候,秀娥一直在紧张地看着我,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说话:“东方,你是不是想到 德昌是怎么死的了?”

她这么一问,我才回过神来,不觉有些歉疚——对她来说,郭德昌的死因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却不 知道,郭德昌的尸体又发生了那样的变化,隐瞒这件事,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但也没有办法。

“那种药是什么样子?”我问她。

“红色,”她说,“一种红色的水,很好喝,喝下去以后肚子里很暖和。”

“那种药的气味到底是怎么样的?”这是我最关心的,虽然已经知道和尸体的香气一样,但还是想得到 更详细的描述。

她翻起眼睛回忆了一小会,努力搜索着形容词:“很怪,以前从来没闻过,闻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但 是又有点,有点说不上来的难受。”

关于香气,我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没想起来,那仿佛是整件事的关键,可惜我完全找不到头绪,那只是 一些思维的影子,在脑子里漂浮,让我捕捉不住。

“其实我们的日子本来就要好过了,我的病也好了,他的身体也一 天天好起来,可是偏偏……”秀娥的话在耳边幽幽响起,我没有听全,只听见“他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 这几个字,猛然触动,忍不住叫了一声:“啊!”

“什么?”秀娥被我吓了一大跳。

我顾不得安慰她,连忙问她:“郭德昌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了?怎么说?”

她凝视我半晌,叹了口气:“这有什么关系吗?”然后她的眼光转为迷离,语气也愈加平缓,带着哀伤 与追思:“德昌身体一向是不太好的,你也知道,他那个年纪了,平时总是这疼那疼,心脏也不好,血压也 高,风湿也总犯,一有个变天,就是感冒发烧……”她说得非常不简洁,拖拖拉拉说了一大通,好歹说出了 我要听的话。

郭德昌在出事前一周左右的时间,身体突然变得好了,各处毛病一天天消除,走路走得飞快,饭量渐渐 恢复到了三碗,一大罐液化气,寻常瘦弱点的小伙子都扛不动,他都能随便往肩上一扛,从气站走回家中途 不用换肩。除了身体机能逐渐恢复,他的夜间视物能力也逐渐增强。有一天停电,家里恰好没有蜡烛,秀娥 待在原地不敢动,他却在屋里走来走去,要什么就能拿到什么,秀娥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他看得一清二楚 。

在秀娥说出这些情况之前,其实郭德昌的尸体也显示了这些变化,他身体上原有的疤痕都消失了。那原 本是十分重要的线索,只是后来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我们来不及细细思考,要不是秀娥提到他的身体突然 变好,恐怕我也不会这么快就想起他尸体上一些早有的迹象。

“他的身体变得年轻了。”我喃喃道。

“什么?”秀娥疑惑地问。

“他的身体变得年轻了,是不是?”

“年轻了?”秀娥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半晌,摇了摇头,“我没注意到,天天在一起,他一直是个老样 子——不过,昨天,在警察局,他的头发的确是变黑了。”说到这里,她蓦然睁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 ?”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郭德昌的变化,其实并不是从死后才开始的,他早就在变了。只是我们没有想到而已。我们只注意到他 尸体的奇怪变化,却没有想到,这只不过是生前变化的继续,这种变化如此顽强,不因死亡而终止。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化?

这种变化,要变到什么程度才会停止?

如果郭德昌还活着,我可以说他就是变化的主体,但是现在主体已经死亡了,变化还在继续,那么,变 化的显然不是郭德昌,至少不是作为正常人类的郭德昌——这个想法让我不由暗暗心惊——变化的主体如果 不是正常人类,又是什么呢?

我只希望,这种变化不会传染。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安慰了秀娥几句,便起身准备离开。

走出来,才发觉已经是下午5点,冬天的黄昏来得很早,窗外已经有些朦胧的暮色了。

我忽然觉得心里很慌,从未有过的慌。

香气袭人

我一直认为,女人是天生的母亲,即使她仍旧是少女,那种光辉的母性依 旧让人觉得温暖。只可惜现代的女子,因为生存竞争,温柔的天性逐渐萎缩,代之以铿锵决断,行动之间隐 然有金属之声,俨然是堂堂女丈夫。那样的女子,固然有其独特的魅力,却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的女 子,必须是一个温柔的小母亲,身上时刻散发着淡淡的阳光香。

我没想到我会这样早碰到这个可爱的小女子,我未来孩子的母亲,当我在这个心慌意乱的下午,匆匆上 楼寻找她时,在那间白色的办公室里,我看见一幅画:一个温柔恬静的女子,嘴角挂着神秘的笑容,靠在黄 昏的窗边,眼睛望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岁月在她的身边悄悄流淌。而我知道,她会在那里,无论岁月流到 哪里,她永远会在那里。

她听到我的脚步声,乍然回头,动作自然而流畅,却又透着说不出的温柔,我的心忽然定了。

“东方,你到哪里去了?”貂儿看见我,整个安静的面孔像花朵般开放了。

我微笑着看着她。每次看见她,所有的恐慌和疲倦都没有了,我觉得语言都是多余的,仿佛不用说话, 她也能明白我的心思。

“出什么事了?”她果然心细,察觉到我心神不定,走到我面前仔细地看着我。

我笑着摇头。

我不愿意那些可怕的故事干扰她的生活,便随口跟她说起一些琐事。她被我一带,话题也跑开了,又开 始快活地说一些有趣的小事,那些事都是我从没留意、也从不关心的,被她一说,变得有滋有味。

她的那些病人,忽然都变得安静了,仿佛冥冥中知道我们相处的时光很珍贵,没有一个人来打扰我们, 一直到她交班,都没有人来打扰。

我本来想问她沈浩有没有说什么,可是一听她说她的小故事,就忘记了自己要问的什么。

天色,就这样黑了。

我们一边聊,一边吃过了饭。

“原来医院里的饭味道还不错。”我有些惊讶地咽下一口菜,中午和秀娥一起吃的那顿饭,为什么一点 也不好吃?

貂儿是个多话的孩子,即使是吃饭时,也是说个不休,但是一点也不啰唆,溅珠泻玉般的声音,就算不 听内容,也是享受。

我完全忘记了江阔天,也完全忘记了我要调查的事情,如果不是貂儿提醒我,我不会想到要在临走前去 看看沈浩。

我们这顿饭吃的时间很长,到沈浩病房时,已经是夜里9点多了,其间当然还有一些别的节目,那是我 和貂儿的秘密。

沈浩已经从抢救室换到了普通病房,9点多钟,外面还正热闹,医院里的病人却大部分已经就寝了。沈 浩的病房黑沉沉的,灯已经熄了,貂儿帮我按了灯,便转身去护士办公室,将我们路上买的好吃的送给她的 姐妹们吃。

这间病房一共有四张床,沈浩睡在靠门的床上,其他三张床上也睡了病人,几个人都在熟睡。

一股浓郁的香,漂浮在空气中。

我感到奇怪,这种香味怎么好像比下午时要浓了许多?正犹疑间,沈浩睁开了眼睛,看见我,怔了怔, 又飞快地闭上眼:“我其实没有醒,我是在睡觉。”

他这样说,让我哭笑不得。原本不欲打扰他的睡眠,可是气不过,便走过去将他棉被掀开,也只是出于 恶作剧的目的,掀开之后,他蓦地坐起来,我故意夸张地对他笑笑,转身欲走,却听他叫了一声“哎哟”, 回头一看,他的手腕上,细细地淌下一条血丝,大约是刚才起身太快,在桌子上刮了一下。

我正要嘲笑他,却突然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攫住了,将我锁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血,艳红,黏稠,迷离。

浓郁的香气充塞了我的整个胸腔,让我无法呼吸,眼前忽然模糊起来,除了那一抹近乎妖异的血红,我 什么也看不见了,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得可怕的念头,仿佛一只巨大的手,要从我的身体里拽出什么,我站 立不稳,在原地浑身颤抖,感到极度的孤独与恐惧。

“你怎么了?”似乎是隔了许多重阻隔,传来沈浩沉闷的声音。

我继续颤抖着,不敢动,隐隐有个感觉,似乎只要一动,我就不再是自己了。周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我像个黑暗中的孤儿,摇摆着站在那里,冰冷的汗一股一股地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流下来。

香,多可怕的香,我觉得应该要逃走,香气中藏着一只野兽,要吞噬这个世界。

但是如何逃呢?

我一逃,就会被香气捕捉;我不逃,就会被它毁灭。

一只柔软温热的小手穿越了香气的屏障,捉住了我,似乎有人在急切地说着什么,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仿佛这只小手,是危险汪洋中的岛屿,我紧紧握住,头痛欲裂。

我觉得很渴。

四周仿佛有灼热的火焰在燃烧,让我身体里的水分尽皆蒸发,我渴得几乎无法自抑。

那只小手哪里去了?

无数的人声在耳边嘈杂,让我愈加烦闷,可是却一动也不能动,不知是怎么了。

……

过了不知多久,那些火焰终于熄灭了。我疲倦地睁开眼睛,发现四周一片雪白——我怎么睡到了病床上 ?

这是一间独立的病房,除了我,没有其他病人,貂儿和江阔天坐在床边,见我醒来,两个人都同时松了 一口气。

“你感觉怎么样?”貂儿问。

我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愣愣地看着她。她眼皮下微微一圈青 色,看来仿佛没有睡好。

她摸了摸我的额头,吁了口气:“终于退烧了。”

她的手指竹子样凉,让我觉得额头一轻,清凉了许多。

“你昨天吓坏我了。”她一边喂我喝水一边说,我靠在她肩膀上喝水,心里暗暗得意,一转眼瞥到江阔 天嘲笑的眼神,暗地里对他挥了挥拳头,不许他煞风景。

原来,昨天我竟然在沈浩的房间里突然昏迷过去,一个晚上都在发高烧说胡话,江阔天早晨打我电话, 得知此事,立即赶来。我醒来之前,他刚到不过5分钟。

我喝了一大杯水,心中一松,那种焦渴的感觉忽然消失了,除了有点疲乏,似乎没什么不对。

貂儿说医生也查不出我生了什么病,她执意要我住院检查,我却心知肚明,这根本不是什么病,都是那 种芳香引起的。昨夜沈浩病房里的香气浓烈得过分,我想起那种感觉,再也躺不住,翻身下床,拉上江阔天 ,立意要从沈浩嘴里套出点什么来。貂儿原本想要阻拦,见我精神炯炯,也就罢了,不放心地叮嘱两句,便 去交班去了。

在走廊里,江阔天听我简要说了昨夜的事情,也觉得蹊跷。

此时已经是早晨7点多种,住院的人们醒得早,走廊里来来往往都是洗脸刷牙的病人和陪护,每间病房 门都大开着,护士们开始给病人量体温。

“你打电话给我干什么?”我问江阔天。他正要说话,却被一阵喧嚣杂乱之声打断了。

声音从前方传来,江阔天不明所以,我却心头一沉——沈浩的病房正在那个方向。

走廊仿佛河道般热闹起来,原先离散的人们纷纷如流水般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涌去,几个白衣的人影匆匆 朝那边奔跑,有个医生边走边扣着上衣的扣子,看来情况颇为紧急。

我和江阔天迈开长腿,分开人群,几步便走到了沈浩的病房前,里面早已白花花一屋子的医务人员,我 们想要进去,却被护士拦在门外。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有的人看见护士进去后马上急匆匆地出来,神色十分惊慌,连推车都没有推出来, 随后就叫了医生来了。还有的人说里面的病人一夜间全部死光了。又有的说里面的人全都消失不见了。我们 两人心中焦急,江阔天翻出工作证,想要强行进去,那小护士却毫不通融,只说医生在抢救病人,谁也不许 打扰。

过不多久,医生们纷纷出来,其中一名医生看见江阔天,仿佛看见了救星,赶紧迎上来:“江队长,你 来了正好,我们正要通知你。”

“什么?”我们都预感到不妙。

“沈浩死了。”

这话让我们大吃一惊。

沈浩果然是死了,其他的病人都已经被带出去,他们惊慌不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沈浩的死状,和梁波他们一样,面部同样是惊恐而扭曲的表情。空气中的香气依旧很浓,让我们感到极 不舒服,但是和昨夜相比,已经淡了很多。我看着沈浩的尸体,很难将这个苍白僵硬的死者与昨夜那个有些 调皮的青年联系起来。昨夜我进来时,他还是生龙活虎,在床上坐起来时动作那么迅速……呃?

我再次在脑海里回想他从床上霍然翻身坐起的情形,觉得有些不对劲。

是哪里不对?

病房外好奇的人群不断探头探脑,江阔天索性将门关上,只剩我们两人和那名医生。他问了医生一些情 况,那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说沈浩原本是伤重要死的,却莫名其妙地活了;原本身体已经恢复了,却 又莫名其妙地死了。

“我实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超出了我的经验范围。”他喃喃道。

江阔天将医生请了出去,我却脑海蓦然一亮,仿佛一道电光闪过。

那医生的话提醒了我。

沈浩昨天的状态太好了,好得我忘记了他本来就是一个病人,他的伤委实恢复得太快。我也说不上心里 是怎么想的,种种事情闪电般掠过心头,促使我做出一个举动。

我掀开了他的被子和衣服。

果然!

我倒抽一口凉气。

“怎么了?”江阔天凑上来问。他的目光在沈浩身上转了几圈,没有看出什么来。

“伤口消失了。”我说。

他先是一愣,继而也倒抽了一口凉气。

沈浩的肚子上,原先被匕首刺伤的地方,皮肤非常完整,不但没有伤口,连曾经受过伤的痕迹也没有。 就好像他从来没受过伤。

香气丝丝入鼻,我有点头晕,正要退出去,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我提起他的手腕看了看——昨夜他的 手腕曾经被桌子磕破流血,那虽然不是什么大伤,总该有点痕迹吧?

没有痕迹,他的手腕光得像刚出生的婴儿,什么伤痕也没有。

他的手在我手里软软垂下,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只死人的手,不由心中一阵发毛,将手放开,那只没有 生命的手重重地落在床上。

我和江阔天呆了几秒钟。

到现在为止,这一系列案件的当事人全部死了,而在他们的尸体上,所有的伤痕全都消失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阔天给老王打了个电话,他一听要验尸就很兴奋,可是再一听又是这种 香气扑鼻的尸体,就发出了叹息声。

“好,我马上来,”他在电话那边不情愿地说,“你们不要在现场多待,那种味道,对人不好。”他所 指的不好,不是指尸臭,而是说那种香气对人的情绪产生的影响。我和江阔天在里面待了一小会,已经有点 抵受不住,慌忙退了出去。江阔天调来两个警察守在门口。

我们退到外面,江阔天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和我一起研究。那是一个拇指大小的瓶子,是在沈 浩的床底下找到的,现在被装在一个透明的小塑料袋里。瓶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看起来很干净,深 棕色的玻璃瓶壁上,一点污渍也没有。引起我们注意的是瓶子外壁上一张小小的标签,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原标本——12月1日,梁”。

这个梁字,让我们想到了另外一个死者梁波——这个“梁”,会不会就是梁波的“梁”?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我站起身正要说话,不料才一动,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心里一阵烦闷,恨不得要找 个人打一顿出气才好。江阔天赶紧扶着我让我坐下:“怎么?又不舒服了?你还是检查检查比较好,怎么突 然变虚了?”

我没有说话,只觉得憋闷。大概我的脸色实在不好看,他也有点担心了,不再开玩笑,就要去叫医生来 。我抬手拉住他,摇摇头。

“这不是病。”我说。

“哦?”他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掌抹着额头,我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他的额头上已经密布了一层 细密的汗珠,那张黝黑的脸,也变得有些苍白了。而他的手掌,在空中竟然有些微微颤抖。

我叹了一口气:“又来了!”

他先是一愣,继而苦笑道:“原来如此,我都忘记了。”

我们都没有病,只不过又一次被那种香气袭击了。

整个走廊里都弥漫着那种淡而炽烈的香气,走廊里来往的人们,还在议论着刚刚死去的人,他们自己的 脸色,却都已经变得苍白了,每个人都不由露出恐惧的表情。我们坐的这个大堂,有好几拨人围成一堆,大 家都有些瑟缩的样子,有个老人低声说:“我很怕,很怕……”他的表情和声音,都传达出无名的恐惧,让 周围的人也缩了起来。在这个寒冬朦胧的晨光里,人们在医院十四楼里,体会到了共同的恐惧。他们都以为 是刚刚死了人让他们心悸,而我和江阔天知道,是那种香,那种带着野兽般气息的香,带来了死亡和恐惧的 气息。

江阔天身体健壮,仅仅只是感到恐惧而已,而有些虚弱的病人,竟然当场晕倒了。我昨夜刚刚发过高烧 ,现在也已经禁受不住,不像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我真的很害怕。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我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可是恐惧像泉水般从心中源源涌出。

“东方,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江阔天见我如此情形,不由分说搀起我,带着我进了电梯,“先离开 这里。”

电梯门合拢之后,残香犹在,恍如游丝,渐渐消散了。我松了一口气,仿佛胸口压着的一块大石被搬走 了,背靠在电梯壁上,抹着额头上的冷汗。江阔天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在楼下站了一阵,冷风阵阵吹来,驱散了胸中的郁闷之气。江阔天不能离开现场太久,匆匆叮嘱我几句 ,便上楼去了。

“你不要再上去了,上面已经很乱了,我没工夫再照顾你,”临进电梯前他大声说,“你怎么就变成一 个病人了呢?”电梯门很快关上了,没给我留下反驳的时间。

我怎么就变成一个病人了呢?这简直有些莫名其妙。都是那种香气在捣鬼。依照我的脾气,恨不得立即 上去将事情查个一清二楚,然而上去真的能够立即查出真相吗?何况,还有那种香,一想到那种香,我的满 腔胆气,竟然都怯了。

真相到底是什么?

内脏

整整一个上午,江阔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两天三夜的时间里连续死了三个人, 在这座城市尚属首例,引起省厅的注意,压力下到局长的头上,进而重重地压到江阔天的头上。记者们听得 风声,纷纷出动,公安局前是镜头和摄影机的阵营,几名警察满头大汗地阻止记者入内。江阔天像蚂蚁一样 穿梭在公安局漂亮大楼的各个办公室,而我和老王则坐在楼下的职工餐厅里喝茶。

几天来被尸体和香气包围,只觉得头昏脑涨,偶尔这么坐下来放松一下,感觉十分舒服。我们透过巨大 的玻璃墙朝外望去,只见车流如织,人潮汹涌——公安大楼坐落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带,在这里,集中了市 政府以及其下属的绝大多数部门,闪闪发亮的楼房和宽阔的花园,将人群衬托得越发渺小。在大楼对面,正 对着大马路的,是一溜商业门面,装修得高档豪华,时尚气息逼人而来。那里进出的人不少,消费的却不多 ,毕竟能适应市中心商铺高价的消费者,在我们城市里还是凤毛麟角。多数人无非是闲来逛一逛,过一过干 瘾,赞叹两声,让商品标价上越来越长的“0”来刺激自己赚钱的欲望,化为无穷动力。整座城市在冬日稀 薄的阳光下显得无比热烈,欲望在燃烧,人群的脚步如此迅速,浮生恨短,太多愿望来不及实现,连刚刚学 步的小孩子,也是匆匆而行,否则他们就赶不上父母辈的脚步,也就赶不上这条五彩斑斓的人类河流。

我们面对外面变幻的世界感叹了几句,喝一口茶,一股暖流顺食管而下,十分舒坦。我瞟一眼老王—— 早晨从尸体检验所匆匆赶来时,他眼睛里带着血丝,满面疲惫之色,现在休息了一阵,恢复了些精神,面色 也红润起来。捧着那杯茶慢悠悠地品着,我觉得有趣,正要和他说话,却见他面色一变,猛然站起来,滚烫 的茶水荡漾出来,洒在他的手背上,他也浑然不觉,瞪大眼睛望着外面,张大嘴,似乎看见了什么让他吃惊 的东西。我疑惑地朝他看的方向望去,却只看见人群密密地蠕动着,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看见什么了?”我话音未落,他已经跑出了大厅,我莫名其妙,跟在他身后一路狂奔。他一路拨开 挡住去路的人们,招来无数的喝骂声,终于跑到公路对面,那里是一家“夜歌”服装店,简约主义风格的装 修,里面几名销售小姐来回走动,间或走入一些女顾客。他在店门口转来转去,四处张望,看了许久,终于 失望地停下来:“走了。”

“什么?”

“也许我看错了。”他若有所思,低着头,不再理会我,默默地朝公安大楼走去。我满腹疑问,可是无 论我怎么问,他都不再说话,只是不断摇头,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说给我听:“我一定是看错了。 ”

“你看见什么了?”我们在餐桌旁重新坐下,我直视着他,大声问道。

他喝了一口茶。那茶水在冰冷的空气中放了一小会,已经不再滚烫,只略微有些温度。

“我看见梁波了。”他说。说完这句话,一粒粒鸡皮疙瘩从他的脸上冒了出来。

我感到自己的脸上也冒出了鸡皮疙瘩。

他看见梁波了?

梁波不是死了吗?

我正要说他看错了,却忽然想到了我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人,那张远看仿佛有些熟悉的脸,我当时并未 放在心上,现在被老王这么一说,我才蓦然想到,那张脸,的确和梁波的十分相似。

我将这事一说出来,老王和我互相对望了一阵,不约而同地又倒了一杯热茶猛喝下去。

热茶浇到胃里,烫得我一哆嗦,可是身体还是觉得冷。如果我们看到的那个人的确是梁波,那表示什么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梁波赤身的尸体,苍白冰冷地躺在灯光下,一道长长的疤痕,正在腹部蠕虫样收缩…… 想到这里,我才发现,我其实并没有见过梁波死后的尸体。

那么梁波的尸体,究竟是不是真的在停尸房内呢?

或者说,我们所看到的梁波,究竟是看到的复活后的尸体,还是根本就没有死去?

我想起昨天我看到梁波——姑且认为那是梁波——我看到他之后,不久就做了那个尸体复活的梦,也就 是在那以后,江阔天才命人在停尸房安放了监视设备。

啊?

我不由直起了身子。

梁波的尸体的确是在停尸房!

因为在监视器安放好之后,我分明记得,江阔天在和我通话时,告诉我梁波的尸体也发生了变化。这说 明,当时通过监视器可以看到梁波的尸体。

我将这一点告诉老王,他的脸色却变得更加可怕:“不是这样的。”他摘下被雾气氤氲得模糊一片的眼 睛,用衣襟使劲擦拭着:“不是这样,我们都弄错了。”

我们弄错什么了?我疑惑地望着他,等待着下文。

他咽了口唾沫:“他们的尸体都放在停尸房里,我从那里出来的时候,他们的尸体还是好好的,一点变 化也没有——当然我做了点小实验——我在郭德昌的尸体上又划了一道十公分长的刀口……”

“什么?”他的话让我十分吃惊。

“我只是想看看,那种伤口恢复的能力是否会一直保留在尸体上——如果一具尸体始终保持自我修复的 能力,他还是一具尸体吗?”他望着我,困惑不解。

他说得对,那样的尸体,是否依然归于死亡,将成为一个大问题,也许,那是另一种存在形式?

那是多么可怕的存在形式!我不敢再想下去:“那么实验的结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