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昨天中午做的实验,到今天早晨,通过监视器观察,那道伤口没有任何变化。看来尸体的恢复能 力有限,新的伤口已经不能恢复了。但是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们的尸体虽然停放在停尸间里,但是实 际上,还有一部分,并不在那里。”

“什么?但是我分明看到的是完整的尸体,没有任何分割。”

“你说得不错,表面上看上去是这样;不在停尸房的那一部分,是尸体的内脏。”

我呆住了,张大嘴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你也跟我们合作过几次,应该知道,对于这种存有疑点的非正常死亡,我们 是要进行彻底解剖的。他们两人的尸体,通过物理解剖没有发现他杀痕迹,所以我们取下了他们的内脏,进 行进一步的分析。那些内脏在化验科,化验是一个周期较长的过程,要到今天晚上才能出全部结果,在这期 间内,我一直没有去看过那些内脏,也不知道它们究竟有没有发生变化。”

他的话说得我冷汗直冒:“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他们的尸体能够发生变化,那么内脏也能发生同样的变 化?”

他的额头也是亮晶晶的一片汗光:“是的。我是在想,在没有冰冻的情况下,这些内脏的变化,会达到 什么程度……”

“别说了!”我赶紧阻止他。

他的想法太可怕了,但是又不能不说,他想得的确很有道理。谁都知道,一般运动在高温下都比在低温 下运动要活跃得多,如果冰冻下的尸体能够发生那样的变化,那么在室温下的内脏,又当如何呢?虽然是泡 在药水里,但是,谁知道会怎么样?

而在这个设想基础上引发的推论,则不仅仅是恐惧可以形容的,简直就是——毛骨悚然。假如那些内脏 具有顽强的再生能力,会不会,在原有的内脏上,渐渐地长出一个完整的人来?例如我们看到的梁波——这 个人,会不会就是那些内脏生出来的?

如果内脏的确能恢复成一个完整的人,这样一个梁波,是否还保留他原来的记忆和性格?这样的人,是 否还能归入寻常的“人”的概念?

我越想越觉得恐惧,不知不觉间,紧紧地攥住了老王的手。我们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说道——“走 !”

我和老王迅速赶到了法医检验所。

如果不是因为那种设想太过吓人,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回到这里。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公安大楼那样 漂亮辉煌,法医检验所却这样陈旧破落,用的还是建国初期的旧房子,红土砖砌的墙壁,外墙虽然经过粉刷 和修补,但是白色上仍旧透出红色的模糊字迹,是文化大革命的残余。据老王的解释,是因为这里的地下尸 库构建得非常完美坚固,用了这么多年,依旧十分好使,弃之可惜,索性一直沿用下去。何况政府的其他机 关是政府门脸,法医检验所却是个一般人都不愿意来参观的地方,美观与否,也就没有纳入市政府的形象计 划。

我跟在老王身后,沿着弯曲的走廊一步步朝内走,心中忐忑不安。我不是特别胆大的人,但也决不胆小 ,法医检验所也来过几回,尸体更不是第一次见到。然而这次碰到的事情,实在超出常规太远,何况冬天惨 淡的白昼,一点也不能给人任何倚仗,侵骨透髓的寒意,只有更增一丝阴森之气。老王每天出入这里,此时 却也有点紧张,我很怀疑,如果这件事情不查个水落石出,他以后还有没有勇气独自面对尸体。

我们并没有直接去停尸房,而是去了安放监视器的老王的办公室,那里可以直接看到整个停尸房里的情 况,停尸房里放着好一百多具尸体,都是死亡不久没有查出原因的。而在这整栋楼房下面,是一个全省最大 的尸体库,陈放着很久以前的死刑犯、命案受害者等人的尸体,总共有好几百具——光是这一点,就足以吓 退许多胆小的人。我们走在冰凉的地板上,皮鞋与地板砖扣击出清脆的声音,我不禁想,如果地下的尸体有 知,听到这样的声音,会不会以为是阳间的人在敲门唤他们起来?

我打了个寒噤。

老王瞟了我一眼:“没事不要多想。”

我点点头——他说得对,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已经够我们头疼的了,那些想象还是暂且压住的好。

走进老王办公室,打开空调,热乎乎的风吹在身上,总算驱散了点凉意。监视器已经关上了。得知沈浩 的死讯,老王迅速赶往现场,又怕别人从窗口看见监视器里尸体的变化——在没有查清楚之前,这样的变化 如果让太多人知道,难免会引起恐慌——他关了监视器,将门锁好,这才出门。

打开监视器之后,停尸房里的情景清楚地出现在屏幕上。如果事先不知道这是监视器,我会以为是哪个 电视台正在播放恐怖片。停尸房里的灯光分明很明亮,两名死者安详地睡在镜头的正中央,一动也不动,然 而他们狰狞的表情和四周自然而然透出的冰冷阴寒之气,赋予这明亮的画面以最佳恐怖色彩。我凝视屏幕良 久,忽然明白那些鬼片都拍错了,真正的恐怖不在于缥缈,而在于真实——如此清晰可辨、触手可及的真实 ,叫人如何不害怕?

从屏幕上可以清楚地看出,郭德昌腹部的伤痕已经消失得毫无痕迹,黄白色的肚皮圆滑得如同被打磨过 ,但是在他的胸部,如老王所言,的确有一道十公分左右的伤口,鲜红地翻开着,那是老王做实验的结果, 现在那伤口毫无动静,看来已经失去了恢复的能力。在另一张台上,是梁波的尸体,这具尸体应当比郭德昌 要年轻,但是由于郭德昌本身已经变得年轻了,看起来,两者之间并没有多大差别,仿佛是同一年龄的人。 梁波的尸体非常安静,伤口也早已消失,一副完整健壮的躯体横陈在我们眼前。

“他在这里!”我说。

老王点点头。

然而我又说了一句:“他在屏幕上。”这句话说出来之前,我的思想十分混乱,感到自己想到什么重要 的疑点,却又无法集中归纳,随口一说,自己说的话,让我豁然一醒——他在屏幕上?难道这就是我发现的 疑点?

正在思索之间,老王已经拉着我朝门外匆匆而走:“你说得没错,他在屏幕上,并不代表他一定在停尸 房里——谁知道这样古怪的尸体身上会发生什么违背常理的事情?”他的话让我又是一惊,不错,他说得很 对,谁知道屏幕上显示的是不是停尸房里真正的情形?也许那里已经……我缩了缩脖子,不允许自己再继续 想下去,心头的那点疑惑,如同火苗一闪,在门外的冷风中自动熄灭了。

无论多么不情愿,我们还是必须再次来到停尸房。

停尸房门口站着三四个警察,他们人手一根烟、一杯热茶,在那里闲聊。这情 景和我梦中所见极为相近,让我心中紧了一下。他们看见我和老王来,都热情地打招呼。我和老王干笑两声 ,叫他们先去烤烤火、休息休息,这里有我们照看着。几个小伙子在冷风中吹了一早晨,巴不得轻松一把, 假意推辞了两下,便笑嘻嘻地跑到传达室烤火去了。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我忽然有些后悔—— 也许应该叫他们留下来?少了四个年轻力壮的人,这里陡然冷清了许多,只剩下我和老王陪着一屋子的尸体 ,万一真有什么情况,只怕接应都来不及。

老王倒是比我要镇定,毕竟是和死尸打交道的,没有过多犹豫,便掏出钥匙“咔嗒”开了锁,这开锁的 声音又让我回忆起那个梦。我暗暗祈祷,希望什么也没有发生。

门开了。

停尸房特有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除此之外,就是寂静。

我松了一口气——至少没有任何一具尸体站起来欢迎我们。

一进门就可以看见郭德昌和梁波的尸体,和屏幕上看见的一模一样,看来他们的确一直在这里。

如果他们一直在这里,那么,我们看见的那个梁波,要么是眼花,要么,就是和内脏有关。

我希望是眼花。

老王也是如此希望。

为了让我们的希望得到证实,我们退出停尸房,将守卫的警察们叫回来。他们刚刚在传达室坐下,还没 来得及让冻得发麻的双腿解冻,又被叫了来,不由个个露出苦脸。我和老王眼见他们在停尸房门口站好,这 才放心地上楼,去化验科看内脏。

化验室在三楼,相对于一楼的阴冷清寒,这里倒是光线充足,只是人依旧不多,偶尔有两个人匆匆走过 ,带起一阵白风。老王带着我走到最里间的办公室,推开门进去,和里面坐着的穿白大褂的青年打了个招呼 ,互相介绍了一下,便提出要看内脏。

“看内脏?”那叫小李的青年笑了笑,“现在恐怕看不到。”

“怎么了?”老王和我一惊。

“你们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小李一边笑一边带我们走进里间。那是一个宽大的实验室,充满着实验 室特有的味道,到处都是试管和玻璃瓶,在正对着门口的位置,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台,上面放着两个托盘, 用白布盖着两团东西。

“你们看。”小李走到实验台前,眼睛里露出兴奋的神情,紧紧盯着我们,笑着掀开那两块白布,仿佛 掀开一道盛大的帷幕,好戏就要上演,而他是导演,正等着看我们这两个观众的反应。

两个奇怪的东西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是两团圆乎乎的肉球,表面布满不规则的肉瘤。我第一个想法是,这是从谁肚子里切割出来的肿瘤, 但是立即发现不对。

没有任何肿瘤的表面能如此光滑、如此干净,那些肉瘤也十分干净光滑,从表面上,看不到任何粗大的 神经或血管。但是在富有弹性的皮肤——我用了皮肤这个词,是因为这两个肉球表面的状态,的确和人的皮 肤无异——在皮肤下,隐约可以看见丰富的血管,如淡蓝色的树枝,若隐若现。

“这是什么?”

小李神秘地笑了笑,转头问老王:“王老师,你猜这是什么?”

老王脸色苍白、神情凝重,有好半天没有做声,过了一会,才慢慢道:“肉瘤?”

小李大笑起来:“当然不是,怎么会有这样的肉瘤?”

老王的神色越发凝重。我看看他,再看看那两个肉球,猛然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难道是内脏?”

小李的笑声骤然止住:“你怎么猜到的?”

“真的是内脏?”我和老王同时道。

如果这是内脏,那么……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我从他眼睛里看出,他和我想到了同一件事。

没错,我们的推断是正确的,内脏的确也具有尸体的愈合功能,只不过内脏的愈合表现和尸体不同,尸 体要修复的是伤口受损的细胞,那种小范围的损伤,很快就愈合了;而内脏则是要从一堆心肝脾肺之中修复 出一个完整的躯体,这种修复规模太大,因此表现得也就不那么明显,现在还只是修复出一个肉球。

接下来呢?肉球会发展成什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掠过我的脑海,我仿佛被那种想法击中了,蓦然叫了起来——“尸体!”

“什么?”小李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老王也有些奇怪,正要问,却见他脸色一变,也叫了一声:“尸体 !”

我知道他一定也想到了。

我们想到的问题是,既然内脏上可以重新长出一个身体,那么,在楼下停尸房里的尸体,他们空空的体 腔内,是不是也正在悄悄地滋生一套新的内脏?

老王在尸体上划的那道伤口,没有恢复,究竟是尸体的修复能力达到了尽头,还是那种恢复的能量,全 部转移到了内脏的恢复上?

这种想法让我全身冰凉,恨不得立即冲到停尸房内,剖开尸体看个究竟。

老王比我略微镇定一点,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注意力转到肉球之上,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小李看来毕业不久,初生牛犊,对这种怪异状态,不仅不害怕,反而觉得喜悦,一直带着兴奋的心情等 待和我们探讨。现在见我们如此表现,知道事情并不简单,也感染了我们的紧张,不自觉压低了声音道:“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别问东问西!”老王蓦然提高的音调吓了我和小李一跳,没想到平时温文尔 雅的法医也有发脾气的时候,看来他是真急了。

小李不敢再弄玄虚,老老实实将事情说了出来:“这个肉球,是郭德昌的内脏 ,是在两天前送过来的。送来之后,我立即进行常规处理,对部分脏器进行病理分析。”他指了指左边那个 稍微大一点的肉球,侃侃而谈,“剩余的脏器,依照正常程序进行保存。过了大约半天,我发现那些内脏被 切片的伤口已经完全长拢,仿佛从来没有被切过一样。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但是切片样本分明在那里 ,只是那些样本仿佛比我当初切的时候要大了一些,已经溢到盖玻片外面来了。我觉得有些奇怪,便将那些 样本扔掉,重新切片。第二天再去看时,内脏上的切口又恢复了,并且长出了乳黄色的肉膜。肉膜长得很快 ,渐渐将内脏包围起来,形成一个肉球。到了昨天下午,玻璃瓶被这个肉球挤碎了,我便将它拿出来放到这 个平台上。梁波的内脏也发生了一样的变化。”他说到这里,转身自柜子中取出几片薄薄的黄色物体,递给 我们。

我们满怀疑惑地接过那些薄片,只觉得触手柔软而有硬度,仿佛人的皮肤,长方形的一条,按上去,隐 隐有些弹性,似乎有些微小的脉动。

“这是那些脏器的病理切片,等我发现时,它们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小李人小胆大,说得轻描淡写 ,我和老王却大吃一惊,手一抖,将这些小薄片掉到了地下。我将手用力在裤子上蹭了又蹭,却始终摩挲不 去那东西在手指间留下的奇异感觉,仿佛一个诡异的生命,正在那里微弱的、顽强地生长,带着无法消灭的 韧性。

“这些切片当初都是玻璃质的。”小李真是个傻大胆,他俯身拾起那些小薄片,想要再递到我手中,被 我连连拒绝。老王倒是接过去仔细地看,不愧是法医,我暗暗钦佩他,站在他身边,自他手里看着那些小东 西。

“当我发现它们时,”小李继续说,“它们已经被这种膜给包围了,我曾经从肉球和这种薄片上采取了 一小段纤维观察,发现和人的皮肤组织十分类似,只是还是有点不同。”

“什么不同?”

“不知道,一些形态上的差异,也许是因为物理外形的不同,导致了皮肤组织的差异,还要进一步观察 。”

“不要再观察了,”老王脸色铁青,“烧掉,全部烧掉!”

小李惊鄂地望着他:“烧掉?为什么?这是多奇特的现象啊,也许是科学上一个重大的发现……”

“烧掉!”老王暴躁地道。

小李不敢再说什么,低着头,面有不忿之色。老王却不再理会他,将桌上的肉球连同那几片小薄片一起 抄起,顺手扯下挂在墙上的一件白大褂,将这些东西包成一团,便要提着往外走。

“等等,”我说,“老王,这些是证物。”

老王听了这话,怔了证,低头看看自己手里提着的白色包裹,心有不甘地放到桌上,苦笑道:“我忘了 。”

我拍拍他的肩膀。

面对这些东西,我心里的震骇,不亚于老王。如果这些东西不烧掉,谁也无法预料接下来它们会发展成 什么样。然而,在法律上,我们的确不能随意处置它们。

小李在旁边看着我们,仍旧是一副倔犟的神情。其实我很欣赏他的这种精神,尤其是他的大胆,既然他 已经见到了内脏的异变,那么整件事情也没有隐瞒他的必要,倒不如坦诚以告,获得他的帮助。我用眼神征 得老王同意,便缓缓将我们这几天遇到的事情告诉了他。他起先还有点不以为然,然而随着我的讲述,他的 神情越来越严肃,身体也站得笔直。等到我说完,他舒了一口长气:“原来如此,怪不得王老师坚持要烧掉 这些东西。”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一个白布包裹,包裹放在桌上,已经自己散开,两个肉球慢慢地滚了出来 。我们三个人沉默地望着它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有个疑问,”小李又道,“这些内脏虽然生长速度惊人,但是在两天内它们也只是变成这个样子, 你们说那个新的梁波是由内脏生出来的,似乎不大可能。”

他说的话让我和老王一惊——的确,我们一见到这些内脏,就几乎在心里认定了那个梁波是由内脏生长 而成,却忽略了生长的速度。

依照生长的速度来看,区区一点内脏,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长成一个人的。

“除非,”我喃喃道,“除非是一具完整的尸体……”

天仿佛更冷了,我说完这句话,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似乎有点凉飕飕的风,不断地通过衣服的敞口灌 入体内。

“不可能,”老王被我和小李的话惊呆了,“不可能是尸体,我们都看见了,尸体明明在下面……”他 忽然停下来,眼睛大瞪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你想到了什么?”我推了推他。他回过神来,望着我,迟疑道:“你说,会不会是那具尸体欺骗了我 们?”

“什么?”他的意思我大致明白,然而这似乎不太可能,那具尸体一直被监视器监视着……啊?难道是 那样?我蓦然盯住老王。

“你想到了?”老王问。

我点点头。

我想到了,老王说得对,说不定真的是尸体骗过了我们。

“不是有监视器吗?”小李听我这样说,疑惑地问,“你在医院里就已经看到了梁波,而在那之后,监 视器也显示尸体并没有离开停尸房啊?”

小李的这个问题,我和老王之前在公安大楼里就已经想到了,也正是因为这个,才让我们认为,绝对不 可能是尸体离开了停尸房,由此才想到了内脏之上。但是小李对内脏生长速度的疑问,又让我们否决了这种 可能。

经过一个循环,我们的思考焦点,仍旧回到了尸体之上。

不错,我在医院里看到梁波之后,后来安装的监视器里仍旧显示了梁波的尸体;老王看到梁波的之前和 之后,监视器里的尸体也没有什么超出我们想象的变化。

但是,我们两人都忽略了一点——就在我们两人看到梁波的当时,就在那个时候,监视器并没有监视尸 体。

我看到梁波时,监视器还未安装;老王看到梁波时,监视器已经关了。

也就是说,在我们看到梁波的时候,“恰好”是尸体没有被监视器监视的时候。

那具尸体,其实并不是一直都被监视器监视着的。

在监视器不起作用的那段时间里,谁也不知道,在那段时间里,尸体做了些什么。

一具尸体能做什么?

我们互相看了看,不自觉地靠拢一点。小李心有不甘地道:“门口不是有人守 着吗?”不等我们回答,他又苦笑着自言自语:“不过,如果尸体能够活动,谁知道它还有什么其他特异功 能?”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老王说。

我们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他静静地看着我们:“他们的尸体,都是在死亡后一段时间内被发现的,既然尸体有自我愈合的能力, 那么,”他看着我们,似乎透过我们,看到了其他的地方,也许是过去的某个时候,也许是将来,目光忽然 变得有些迷惘了,“也许那些尸体,原本就不是完整的,也许我们所看到的尸体,是它们恢复之后的样子。 ”

老王说得有些语焉不详,但我和小李都听懂了。既然尸体具有愈合的能力,那么,如果在我们发现之前 ,尸体并不是完整的,也许在人死后和被我们发现的这段时间里,残缺的尸体又恢复成完整的了。

依照这个思路,如果尸体原本是断为两截,那么,世界上就会出现两个梁波;如果是断为四截,就是四 个梁波;如果是八个……我实在不敢再往下想去,一时之间,仿佛整个天地间,都充斥满了无数个梁波,他 们从半具尸体、一根指头或者一片内脏上,像植物一样生长,渐渐成为人形,混迹于人类世界。

那是种什么情形?

真的会有这样恐怖的事情发生吗?我渐渐产生了怀疑——事情太过离奇,已经让我无法接受了。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三个喘气的声音。

事情忽然具有了无穷多的可能性。

也许是尸体复活了,也许是尸体的其他部分复活了,也或许,我和老王看到的梁波,并不是同一部分的 尸体生成的……

我被这无穷的组合弄得头晕目眩,叹了一口气。老王和小李也显然被弄得十分迷惑,我们互相望望,决 定不再多想。

事情似乎脱离了正常的轨道,我原本是要查一宗人命案,但是进行到这里,谁是凶手似乎已经不重要, 更重要的是,死者将会如何?

我们还会遇到什么?

“这些内脏怎么办?”小李望着不久前还被他引为重大发现的东西,既恐惧又犯愁。

“你注意看着,”老王道,又叹了口气,“其实看着大概也没多大意义。”

“怎么说?”我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消极。

他苦笑一下:“你想啊,如果这些东西真的能长出人来,如果那个梁波的确是这种东西长出来的,或者 说他就是尸体复活的,他随便砍下一根手指头就能重新长个人出来,我们守着一堆内脏、一具尸体,有什么 含义?”

小李听了他的话,略微思索一阵,仍旧将那些东西好好地保存:“我尽力吧,守得住多少是多少。”他 看看我,“如果能将你们说的那个梁波找到,就更好了。”

“你说得对,”我叹了一口气,“问题是我们到哪里去找他呢?”

突变 - 梁家

寻找那个“梁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老王和小李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忙 ,这个任务就落到了我的头上。离开冰冷的法医检验所,已经是上午11点钟。我将手插在口袋里,像个流浪 汉一样在人群中行走。中国的人和蚂蚁一样多,我到哪里去找一个……尸体人?老王他们为新生的梁波取的 名字真是过于贴切了,每当我想到这三个字,总仿佛有一阵冷风从背后掠过。

就算找到他,我又该如何做呢?对方是尸体变成的人,具有惊人的愈合能力,我既无法将他抓住带回来 ,也无法消灭他,除非是和他进行谈判——这种想法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可笑。

然而小李那句话说得对:“尽力吧。”

尽了力,才不会后悔。

到哪里去找……尸体人?

无数的人匆匆从我身边走过,他们的脚步如此匆忙,仿佛每个人都有要务在身,而我这个真正有急事的 人,倒看起来游手好闲了。

对那个尸体人,我们唯一知道的线索,就是他和梁波长得一模一样,有可能是梁波的尸体自身复活过来 了,也有可能是梁波的尸体的一部分生长而成——具体的原因我们暂时无法明确,找到他乃是当务之急。无 论这个尸体人是如何形成的,他既然具有梁波的身体一部分,那么我们也就推论,他同时也具有梁波的某一 部分情感——这种推论是在相当乐观的情况下才可能成立,而如果它不成立,我们要寻找尸体人,就真的是 大海捞针了。我们假设这个尸体人具有和梁波相似的情感,因此对尸体人的寻找,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就是 对梁波的寻找。这种感觉很怪异,我分明知道梁波仍旧躺在停尸房里,却又要出来寻找梁波,想想都觉得冷 。

如果是梁波,他会到什么地方去?

我站在大街上的人群中,想象自己是梁波,莫名其妙的死了,忽然发现自己复活过来,我会到什么地方 去?

我闭上眼睛,再蓦然睁开——无穷的色彩与缤纷的图案潮水般涌入我的眼睛,四周到处是人和建筑,汽 车在鸣叫,沸腾的声音在四处开花——从黑暗到光明,从沉静到嘈杂,几秒钟改变一个世界——如果我是一 个经历了死亡的人,蓦然看到眼前这乱哄哄而富有生机的一切,我会感到多么孤独和害怕。那么我会想要到 哪里去呢?

我仿佛看见新生的尸体人在陌生的世界里蹒跚而行,想要弄清楚自己的来历,他不明白自己是生是死, 于是跑去医院,希望得到医生的帮助,然而谁也不知道他在医院里遇见了什么、做过些什么,沈浩的死是否 与他有关呢?从医院里出来,尸体人游荡在街上,也许是沈浩尸体上熟悉的香气,引导他来到了公安大楼— —沈浩的尸体没有进入法医检验所,而是留在公安大楼,等待省级专家鉴定——在公安大楼外,尸体人在法 医老王的眼里成为最可怕的风景,然后,寂寞的尸体人又走了……我发现自己在揣测他的心思时,似乎能体 会到他心里的伤感。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尸体人做过什么坏 事——也许现在的尸体人,就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什么也不懂。

尸体人伤感而寂寞地走在不属于死人的世界上,哪里才是他的归宿呢?

我细细感受着他的内心世界,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但是当我心里浮起这样的伤感时,一间泛着柔和 的灯光的小屋出现在我心底,我蓦然一惊——啊,那是我的家。每当我感到孤独时,家总是最好的去处。

对于彷徨中的尸体人来说,家,是不是也是最好的去处?

这样想来,我感觉自己找到了答案,立即兴奋地跟老王通电话,将我的发现告诉他。

“你这么认为?”他问。

他问得我一怔:“你认为不对?”

他叹了一口气,声音经过电波传输,带着点机械的感觉:“你是以人类正常的感情来揣测他,但你别忘 了,他是尸体人,不是人。”

“你说的对。”老王的话让我冷静下来,仔细想想,的确很有道理,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方式来对待尸 体人,“我先去梁家看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嗯,小心点。”

如果老王最后不叮嘱这么一句,我或许就无牵无挂地直接去了梁家;然而他的叮嘱,让我意识到,也许 我会与尸体人狭路相逢,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不可预料。或许是刚才要体会尸体人的心情,不知为何, 忽然有了几分伤感,先打了个电话给家里,问了父母安好,接着,便给貂儿打了个电话。

世界上有这么一种人,不强壮,不高大,却好似一眼温泉,每当与之相处,便仿佛周身沐浴在温暖的水 里,看似柔弱,却有着深邃的力量。我越与貂儿交往,越是能感觉到她身体深处温暖柔韧的美,水一样荡漾 ,将我无穷包围,即使没有见到她,只是听到她的声音,那种温暖依旧会弥漫在我周身,消融了寒冷荡起的 白雾。我和貂儿的对话,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我甚至没告诉她我遇到了什么,然而她依然安慰了我,用她 的声音和温暖,轻轻地抚慰我。

放下电话,我轻轻叹了口气,打个电话给江阔天,他于百忙中找了个人,将梁家的钥匙给我送来,我叫 了辆车,直接去了梁家。

再次来到这栋小楼,当时的芳香已经消失殆尽,正是午饭时分,家家窗口的抽油烟机呼呼鼓动,小区内 萦绕着人间烟火味道,楼道口不时有下班的人进入,比上次来要热闹了许多。

梁家门口却依旧冷火秋烟,只几天工夫,门上已经积了一层灰尘。我掏出钥匙,开门进屋。四面的窗帘 都没有拉上,阳光通透地射进来,照得屋内十分明亮,纤毫毕现。

屋内和我们离去时一样,没有什么变化,一切物件各归其位——实际上,我们当初来的时候,这里也十 分整洁,门口倒下的那只陶瓷花瓶早被警察顺手扶好,不见凌乱痕迹。梁波死后,梁纳言也失踪了,这套房 子,也就这么寂寞地过了这么多天。我走进梁波的房间,略微扫了一眼,立即发现不对。这房间里原本十分 凌乱,到处都扔着东西,现在却被收拾得十分整洁,不见丝毫脏乱。

我的心怦怦跳起来——是谁回来过?是梁纳言还是尸体人?

我匆匆审视一番屋内的东西,打开衣柜的门看看。我记得上次打开这衣柜时,曾经发现这里的衣服被取 走了许多,但是仍旧有大半柜的衣服在内。现在情况又发生了变化,衣柜里已经空空如也,一件衣服也不存 。

衣服都到哪里去了?我满怀疑惑。如果回来的是梁纳言,他为什么要拿梁波的衣服?从上次看到情形来 看,这衣柜里的衣服,应当都是梁波那种年轻人穿的才是——难道回来的是尸体人?

我忽然觉得全身一寒,仿佛身后有个人。我深深吸了口气,猛然一回头,却只看见门的影子静静地铺陈 在地板上,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是我太紧张了。

在这个房子里,究竟是谁曾经回来过?

即便回来的是尸体人,他怎么可能一次性带走那么多衣服?我觉得这事很奇怪,直到我在房间里审视许 久,这才看出来,地面和床上扔的衣服,比我上次看到的多了不少,和凌乱的被子揉在一起,一时之间我竟 然没有看出来。

没有人能在不为邻居察觉的情况下一次带走这么多衣服,那些衣服并没有出这个房间,它们只不过是被 人从衣柜里清理出来了。

为什么要清理衣柜?

我心中一动,将衣柜门大敞开,在柜内仔细搜索起来。

然而我什么也没有看到——这是很自然的,就算本来有什么,现在也一定被人拿走了。

我像猎狗一样将眼睛和鼻子凑近衣柜的每一层,仔细查看,当我搜到衣柜最底下一层时,蓦然闻到一阵 极其熟悉的芳香。

是那种香!

此时此地,闻到这种香,我全身一乍,无数鸡皮疙瘩在厚厚的衣服下蹦了出来——这香味极淡极淡,如 果不是我的鼻子几乎贴到柜板上,几乎要忽略过去。或许是香味太淡的缘故,这香气里没有以前每次闻到时 的那种恐惧信息,反而弥漫着淡淡的无奈与悲伤,让我的心愈加没有着落。实在无法忍受这种诡异的感觉, 我从衣柜内抽身出来,冲到窗前,哗地一声将窗户打开,闻到从窗外飘来的人间气息,听着人们高声的谈笑 ,感觉到一点人气,这才有勇气再次来查看衣柜。

这次查得比较仔细,终于在我闻到香气的地方,看到一个小小的痕迹。那是一个4寸来长、一寸来宽的 痕迹,仿佛是放过什么东西,那东西现在不在了,但是因为放的时间长,痕迹便留下了。

这里放的是什么?

我又在这间房里仔细搜索一遍,再没发现什么新的线索,便退了出去。

我仍旧无法确定回来的是谁。梁纳言在这件案子里扮演了一个奇怪的角色,所有的证据都显示案发时他 不在现场,然而他却失踪了。有些警察认为,他可能是去旅游去了,据邻居说他有这样的癖好,经常一时兴 起便出门旅行,并且每次旅游的去向都十分神秘,连他儿子事先都不知道。作出旅游推断的依据,就是衣柜 里丢失的衣服,他们认为是梁纳言带着这些衣服去旅游了,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一直没有露面。但是江阔天 却始终对他表示怀疑,只是苦于找不到证据,也找不到本人。从掌握的梁纳言的情况来看,这次回来的应该 不是他,无论梁波是不是他杀的,他都一定会有所反应,以他的智慧,一定知道,对此事毫无反应,反而会 引起更大的怀疑。也因为这个道理,我对江阔天的怀疑很不以为然,如果不是回到这间屋子,我几乎要忘记 了梁纳言这么个人。

既然回来的不是梁纳言,那么,就只能是尸体人了。想明白这件事后,我忽然觉得屋子仿佛变得阴凉了 ——无论如何,一间曾经走动过尸体的房子,已经算不得正常的房子了。

梁纳言的房间,就在梁波的隔壁,很干净清爽,与梁波的房间是截然不同的风格。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淡 淡的烟味,桌上的烟灰缸里,留着几个烟蒂。我四处看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不妥,正要出门,不经意间瞥 见一样东西,蓦然站住了。

我的心又猛烈地跳动起来。

我看到的东西,是一只根雕的烟斗,桌上还有上好的木头做的烟盒,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半盒烟丝。

没错,的确是尸体人回来了。梁纳言房间里既然有烟斗和烟丝,又怎么会留下烟蒂?

除非,回来的这个人,并不是房间的主人。

在看到这些东西之前,我仅仅是凭猜测断定回来的是尸体人,而现在,有了确凿的证据,忽然觉得这间 房里的一切,都散发出腐朽的霉味。我甚至不敢触碰屋内的东西,一想到曾经有一具尸体在上面接触过,我 觉得既恶心又可怕。

在那个装着烟蒂的烟灰缸旁边,有一本黄页,黄页翻开摊在桌上,而在翻开的那一页,我发现一些细小 的烟灰,还有一枚鲜红的指纹。

这是尸体人的指纹,还是梁家父子以前留下的?我微微凑上前去,鼻间闻到一缕淡淡的甜香,是糖与水 果混合的味道。我迟疑一下,伸出手指,轻轻沾了沾那枚鲜红的指纹——指间传来黏糊糊的感觉,手指尖被 染成了红色。没错,这是尸体人的指纹。老王曾经告诉我,他看见尸体人时,尸体人手里提着一串糖葫芦。

我掏出一张纸巾,用力擦干净手,低头去看那页黄页。黄页上的字密密麻麻,没有看出什么来。

尸体人想从黄页上看出什么?

我想了想,不经意间看到桌上的电话,心中一动,拿起话筒,按了按重拨键,一个甜美的女声机械地道 :“您好,这里是南城长途客运服务中心……”

话筒上一种黏稠的东西粘在我的手掌上,翻转来看,话筒内侧也粘着这种糖葫芦的糖液——看来这个电 话是他打的。他打电话到客运服务中心干什么?难道他想离开南城?我睁大眼睛,想象一个尸体人坐在汽车 上,前往遥远的地方,混迹于人群,没有人知道他是一具尸体——这是不是太可怕了?

一定要知道他去了哪里!

客运服务中心那边,无法说出这个电话号码曾经咨询过什么信息,他们叫我打值班室的电话,我苦笑一 声——那有什么用?

“请您记录。”那个甜美的女声礼貌地说。我虽然不需要什么值班室的号码,但是因为正沉浸于思考中 ,不自觉地接受了她的指挥,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支铅笔,正要记录,却蓦然一呆。

铅笔上也是那种黏稠的糖浆。

这尸体人曾经握过铅笔。

他要铅笔干什么?

我兴奋地挂断电话,坐直了身体。

尸体人翻过黄页、打过电话、用过铅笔,如果我还猜不出他干过什么,未免太 愚笨了些。如果我没猜错,他应当是和我一样,通过电话查询什么信息,然后,用铅笔记录下来。

他会记录在哪里呢?

桌上有一叠便笺纸,已经被用去了一大半。

如果是要做记录,这叠便笺纸,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我小心地拈起最上一张便笺纸,果然看出,上面有 一些浅浅的凹痕,应当是书写留下的痕迹。我用铅笔在凹痕上轻轻涂抹,那纸上渐渐显出许多凌乱的字迹, 大部分字迹都很模糊,大概是前面几张纸上的字留下的,只有一行字,格外清晰,应当就是尸体人撕去的那 张纸上写的内容——

“11:30分,南城——歧县,途经三石村。”

三石村这个地方,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看来尸体人是要去三石村。这让我十分疑惑— —他要去三石村干什么呢?那个地方,对他而言有什么特殊之处?

不管怎么样,这是唯一的线索。尸体人必须追回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打了个电话给江阔天,想要 告诉他这件事,他却极其忙碌,说了一声“回头再聊”,就挂了。我只得又打了个电话给老王,但是他的电 话却打不通,信号不好。

没有人可以商量,我想了想,这事太严重,必须趁着尸体人还没有离开三石村之前找到他。再和别人商 量也来不及了,我决定立即赶去三石村。

临走之前,我再看了一眼梁家父子的照片——挺精神的两个人,笑眯眯地在平面上望着我,仿佛不知道 世界上有生死和离别。我叹了口气,正要离开,却发现在照片上有一行小小的白字:1999年,摄于三石村。

我明白了。

怪不得三石村这个名字听起来那么耳熟,原来以前江阔天便告诉过我,梁纳言出生于歧县一个极其偏僻 的小山村,村子的名字就是三石村。据说那里距离南城大约100多公里,靠近邻省边界,四面全是莽莽大山 ,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外界,十分闭塞。梁纳言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走出三石村的人,其他的村民就在那里生 老病死,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