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我们说。

没错,关键就是实验室。

照已经发生的情况来看,梁纳言显然采用了一种医学界所未知的方法进行治疗,否则不会出现那样的奇 迹。这种方法既然是医学界所未知的,我们当然有理由怀疑实验室实验的内容。

几乎可以肯定有一个实验室存在,而那叠医疗记录显示,从两个月前,甚至更久以前,好几年前,梁纳 言就很少离开过南城——记录显示,几乎每天都有患者在他手里接受治疗,他没有离开南城的时间——也因 此可以推断出,那个所谓的实验室,一定就在南城内。

“不过,也许实验者并不是梁纳言?如果他仅仅是临床使用了这种实验结果,实验室就有可能不在南城 !”江阔天道。

这种可能当然不能排除,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合情理的,梁纳言毕竟是个医生,而不是什么科学家,若说 他独自作出了这样了不起的发现,确实难以令人信服。

倘若真的存在另外一个实验者,那么那名实验者一定要与梁纳言产生接触,这种接触即使不是十分频繁 ,也绝不会太过冷淡。然而据江阔天他们以前调查的记录来看,梁纳言无论在家里还是在诊所,几乎都没有 和陌生人相接触,连熟人也甚少来往,这就不免令人感到疑惑。

我们商量了一阵,决定分头行动。我去寻找那个或许存在的实验室,而江阔天则负责询问死者家属的相 关情况,并且调查梁纳言生前接触的人群,以查明是否有另外一个实验者的存在。

在那叠资料里,我们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实验室或者另一个实验者的线索。这些记录原来都是放在启德医 院梁纳言的专家门诊部里,我决定先去那里找找看,或许有什么遗漏的线索。

临走之前,我提醒江阔天:“问问家属,看死者生前有没有服用过一种红色 的药水。”刚才查看那些记录是,这些患者的情况让我想到了秀娥——她也是瘫痪,却被那种红色的药水治 疗好了,这两者之间或许有着什么联系。

“怎么这么说?”他疑惑地问。

“秀娥原来也是瘫痪,”我说,“据她所说,她是在服用一种红色药水后的一星期内迅速痊愈的,跟这 些记录上的患者情况一样,或许其中有什么联系。”我顿了顿,又补充一句:“秀娥告诉过我,那种药水有 一种特别的香气。”

“啊?香气?”江阔天若有所思。

当初秀娥跟我说起那种药时,我只是微微地疑惑,并没有深想,现在看来,也许那种药,就是整件事的 源头,也就是那种香气的源头。

倘若我早点重视这种药的存在,也许早已查明真相,甚至秀娥和后来的人,都本可以不必死的。

我懊恼了一小会儿,便将这些情绪都抛到了脑后——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忏悔,我跟江阔天道个别,直奔 启德医院。

启德医院照例是异常的繁忙,进进出出的医务人员在汹涌的患者人群中,仿佛一叶叶白色的帆船飘在黑 海之上。我在住院部门前稍微停留了一小会儿,打消了去看貂儿的念头,向一名医务人员打听到梁纳言专家 门诊的地址,匆匆赶去了。

医院对梁纳言不薄,专家门诊地方不大,却门脸辉煌,白底红字的大招牌,当街悬挂,若不是刚才我心 里有事,一定不会忽略这个地方。正对街道是两扇紧闭的玻璃门,推了推,已经被锁上了。我找来管理人员 ,出示了江阔天给我开的证明,打开门,我走了进去,管理员跟在我身后。

门诊部内有两个房间,外间负责接待患者,内间是梁纳言的办公室。我在外间粗粗打量一番,直接进了 内间。

办公室里布置得相当豪华,简单的一桌一椅,从外观和质量看来却显然都价格不菲。江阔天他们之前已 经将此处仔细搜索了一遍,我团团转了一圈,没有发现遗漏的线索,不由深感失望。正要转身离开之时,目 光不经意扫过地毯上的足迹,停了下来。

“这里平时都有些什么人?”我问管理员。

“梁医生和两个护士。”

“女护士?”

“是的。”

“病人会进办公室吗?”

“从不,梁医生有洁癖,不允许病人进来。”

“诊所是什么时候封锁的?”

“梁医生出事后当天夜里,公安局通知了我们,我们就封锁了这里。”

“打扫过吗?”

“没有。”

“梁医生最后一次上班是什么时候?”

“出事当天中午他从诊所离开,就再没回来过。”

“后来还有谁进过办公室吗?”

“没有,这是梁医生的专家门诊,他一下班,诊所就关门了。”

问完这些话,我微微点头,示意管理员出去。他满面好奇之色,一步一回头地出去了。

地毯上的足迹并不明显,但是还是可以看得出是男子足迹,布遍整个办公室,尤其在办公桌前留下的痕 迹最深。根据管理员的回答,这应当就是梁纳言的足迹。使我注意到这些足迹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足迹内部 有一些微微闪亮的银色。这些闪光十分明显,人在屋内走动,引起光线的变化时,银色便闪烁不定。依照江 阔天一贯的细致,如果是在案发现场出现这样的足迹,他绝对不会忽略,然而这并非案发现场,只是被害人 ——当时我们错认的凶手——工作的场所,江阔天只顾着调查梁纳言的个人资料,反而忽略了对办公室环境 的检查,也在情理之中。

而我这次来的目的完全不一样,办公室的每一样东西,只要有可能告诉我实验室在什么地方的,我都不 会放过。我蹲下身,用手指拈起一团银光,在指间搓了搓,又掏出放大镜仔细看了看——这种银色小东西, 是玻璃粉。

我继续在室内寻找证据,很快,在那张黑色的老板椅上,也发现了同样的玻璃粉;在挂在门后的白大褂 口袋内,发现一个淡淡的指印。

那是一个油漆的指印。

而在墙角的字纸篓里,我发现了一个塑料袋,袋上印着的字,显示这是北街一个超市里的购物袋。

油漆、玻璃粉加上这个购物袋,全都指向一个地方——北街。

北街是离我所住的地方不远的一处街道,那里集中了全市的建材,是本市最大的建材批发市场。穿过北 街,有一大片空置的写字楼,由于盲目开发,那些写字楼建成数年后仍旧无法卖出去,闲在那里,成为民间 的自由贸易市场,并且经常被流浪汉借宿。如果是在那个地方有一个实验室,确实不会引人注目。 去北街之前,我先给江阔天打了个电话,想叫他与我一道前去。

“不行。”他的声音听来十分疲倦。

“怎么了?”

“又死人了。”

“啊?怎么回事?”

“回头再说,对了,那些死者的家属证实,死者生前的确都曾服用过一种红色的药水,那种药水的香气 ,和死者尸体上的香气非常接近。”

“非常接近?难道不是一样吗?”我感到疑惑。

“不一样,他们说感觉不一样。”

“感觉?”我喃喃咀嚼着这两个字。

“还有,”江阔天的声音变小了,似乎是在吩咐旁边的警察做什么事情,我等了几十秒钟,他才重新凑 近话筒道,“死者的家属都经过专家检测,没有发现基因突变现象。”

“是这样——这样看来,似乎那种基因突变并不会大规模扩散?”

“不知道,”他似乎很忙碌的样子道,“你先去北街吧,有什么事先打电话给我,不要莽撞。”

“好。”

挂了电话,直奔北街。

北街,不同于东街的宽阔冷漠,也不同于南街的繁华,这里是热闹的,但这种热闹中透出的是穷人的快 活,脏,乱,无秩序,草根阶层在这里如鱼得水,霓虹灯似乎也不肯照亮这里,偶尔在某家黑糊糊的理发店 前有一溜花花绿绿的霓虹灯,白天也在惨淡地闪烁着。朝街的一溜门面专卖各种建材,或许是天冷的缘故, 虽然人来人往,生意却很冷清。路面上满是玻璃渣和建材碎片,油漆、汽油的气味充斥鼻腔。我穿过这条长 长的街道,转了一个弯,眼前出现一片连绵的写字楼。在前几年的开发狂潮中,这些写字楼被炒得火热,宣 传攻势做足,销量却不尽人意,大部分房间都空着,仿佛一只只黑洞洞的眼睛,在阴森的天空下冷静地窥探 着这个世界。一些零散卖出去的房子装修一新,窗口透出点灯光,影影绰绰晃动着一些忙碌的人影,这才给 这片地区增添了一些人气。相对于北街的热闹,这里似乎过于萧索了。

我该到哪里去寻找梁纳言的实验室呢?虽然范围已经缩小到这片地区,然而粗粗一数,光是超过20层的 楼就有5栋,其他的小楼房更是林立充塞,不知从何找起。

一只狗从我身边经过,轻快地小步跑着。

又一只狗从身边经过。

一群流浪狗从我身边呼啸而过,互相追赶撕咬着,一些肮脏的猫蜷缩在避风的地方,眼光幽幽地望着我 ,那目光是倦怠而警惕的。

我心中感到一丝疑惑——最近的流浪猫狗的确是太多了。

我小心地避开那些毛发纠结的动物,它们温顺而冷漠,胆怯而警惕,同样小心地避开我。

仰头望望,在高楼的环抱中,天空被切割成一小块灰色,让人有了坐井观天的感觉。

正在感叹之际,忽然感到四周有些异动。

一只狗慢悠悠地从北街那边跑来,身体有些歪斜。这是一只壮年的狗,虽然皮毛肮脏,但是十分壮硕, 粗大的肌肉在皮肤下滑动着,有两个地方受了伤,露出血淋淋的口子,一路淌着血,血的热气在空中飘散成 白雾,随风荡来浓厚的腥味。几个淘气的孩子拿着石头和大棍子在后头追赶,看见我望着他们,迟疑一下, 便一哄而散了。

这狗伤得不轻,跑的速度很慢,见我站在前面,它似乎有些畏缩,考虑了几秒钟,仍旧朝我奔过来,从 我身边跑过去,甚至还回头望了我一眼,便消失在一栋楼的楼道里。

那栋楼在这些楼房里是相对来说最为陈旧的一栋,一共六层高,除了一二层有零星的几个装修好的房间 ,三层以上全都是一个接一个黑洞洞的窗口,裸露着水泥望着我。

这些本应是给人居住的房子,成为动物的乐园了。

而那些流浪的猫狗,在那只狗走进楼中没多久,也都陆续进去了。这让我感到几分好奇,便也尾随而去 ——我无法说明自己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态,就这样跟随在一群被人类抛弃的动物身后,想要走进那栋楼。

那些猫狗大约有三十来只,一个接一个,步态匆忙,熟练地上了楼梯,上到二楼,钻进一处敞开的房门 。

让我感到惊奇的是,那房间竟然装修得颇为豪华,地面上铺着白色的地板砖,从敞开的房门可以看见, 许多肮脏的猫和狗舒适地躺在地上,地面上为他们铺了一张张厚厚的棉垫,白色的地板已经印上了无数的梅 花脚印。

是谁这么有爱心,竟然收留这样多的流浪猫狗?

才刚走到门口,那些懒洋洋地卧在地板上的动物都警惕地抬起身子,从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音。几只狗 对我龇出了它们的牙齿。

“有人吗?”我只得高声喊叫,身体朝后稍微退一点,以免惹怒那些激动的动物。

没有人回答我,但是我分明听见室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是人的脚步声,急促而细碎。

虽然没有进门,但是从门口看去,也可以看到整个客厅和几个敞开的房门。客厅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 大沙发,什么也没有,沙发上已经卧满猫狗。屋内没有开灯,在幽暗的天色下,看不清其他房间内的情况, 只隐约望见一片白色,鼻间除了猫狗毛发的腥臭,似乎还有酒精和苯酚的味道。一行鲜红的血迹留在地板上 ,朝某个房间延伸过去。

住在这里的会是谁呢?

“有人吗?”我又喊了一声。

依旧没有人回答。

我静静地等了几分钟,只得转身离开,正打算下楼请求江阔天支援,忽然闻到一种芳香。

我全身一震,停了下来。

是那种芳香,特异的香,却又似乎略有不同,并不令人恐惧,反而让人觉得安宁和舒适。

这种香,伴随着从楼外吹来的丝丝冷风,穿透了动物热烘烘的臭气,从那个房间里传到我的鼻子里。

我蓦然转身。

那些狗被我的动作惊吓,发出一连串惊人的咆哮声,纷纷站立起来,十几双眼睛瞪着我,让我心中发寒 。我不敢乱动,只得一步步倒退到楼梯口,准备沿楼梯而下。

香味在空气中飘拂着,温和而宁静。

同一层楼的另外两间房间,始终将门紧闭着,仿佛没有听到外面的狗叫,仿佛房间里没有人,但是从那 两扇房门背后,我分明听见一些不安的骚动声。

我等了几分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索性离开了这栋房子,远远地走了,然 后拐个弯,确定从那间有狗的房间里看不见我时,又悄悄地借着楼房的遮掩,折了回来。在这趟返回的路上 ,幸运地发现一只废弃的油漆桶,桶内残余着小半桶油漆。我将这些油漆一路洒在我走过的路上,这种强烈 的气味,想来应当能避过那些嗅觉灵敏的狗了。我躲藏在那栋楼对面的楼上,选择了一个正对那间房子的位 置,悄悄地观察。那间房子的窗上挂着墨绿色的窗帘,完全看不见窗帘后的动静,所以我所说的观察,其实 也无非是等待。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左右,猫和狗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那栋楼的楼梯口涌出,动物的身影奔向四面八方, 很快就消失了。几只健壮的大狗在楼前追逐嬉戏着,看来我仍旧没有什么机会靠近那间房子。

机会很快就来了。

几只狗慌慌张张地从北街方向跑来,嘴里发出低声的呜咽,看起来十分焦急。它们跑进那栋楼,几分钟 后,又跑了出来。

狗群中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鲜红的裙子,微微卷曲的短发,因为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是个女孩,也许是六七岁, 也许是八九岁,说不准。她的衣服虽然很漂亮,却有很多污痕,仿佛很久没有换洗过了。她跟着那几只狗跑 出来,门口的狗看见她,全都围上去,热烈的摇摆着尾巴,用鼻子在她的腿上蹭着,她一边低声安慰它们, 一边急急地跑着。

阴冷的风紧贴着地面吹过去,将那女孩的裙子吹得如同一面火红的旗帜,狗的毛发气味也被这阵风吹散 了,一点味道也传不上来。

我猛然想起那个三石村孩子说过的话——在火灾的时候,与梁纳言一起出现的,是一个小女孩。

红衣小女孩。

不知为什么,穿红衣服的小女孩总是让人感到有几分毛骨悚然。我将头探出一点,想更清楚地看清她的 容貌。她似乎是察觉到了,蓦然停下脚步,仰头朝我隐身的位置看来。这下我的确看清她的容貌了,那是一 张清秀的脸,异样的苍白,毫无血色,嘴唇只有一抹微微的淡红。

白色与红色相映,愈显得白色更白,红色更红。

她静静地望着我,眼神也不像一般的孩子那样灵动,一双乌黑的眼珠仿佛不会转动一般,落在我脸上, 牢牢定住。这种眼神让我觉得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朝后缩了缩。这么一动,角度略微一变,看清她原本隐 藏在阴影中的下巴,又吃了一惊。

她的下巴上一片鲜红,我原本以为那是衣服的颜色,现在看来,那点鲜红淋漓不断地朝下滴落,有一些 还落在她的胸前,形成一片湿润的痕迹。这孩子受伤了。我赶紧冲下楼,跑到她跟前,她仍旧是僵直地站在 那里,除了被风吹动的衣服和头发,身体的其他部分都一动不动,就那么定定地望着我。在四周阴沉灰暗的 背景下,这么一个鲜艳而僵硬的小女孩,形成一副颇为怪异的图画。

血一滴一滴从她下巴上滴下,落在地面上,滴出一个深色的圆点,在她脚边,一盆不知被谁抛弃的仙人 球被血滴得斑斑点点。

女孩身边的狗看见我,立即围成一圈,将女孩包围在中央,对着我发出威胁的吼叫声。我只得站住脚步 :“小妹妹,你受伤了吗?”

女孩僵直地望着我,终于有了一丝反应。她的眼珠开始快速地转动,朝左右看看,脸上显出极度惊恐的 神情,仿佛看见了什么让她害怕的东西,全身也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这种颤抖让她站立不稳,她蹲了 下去,眼睛却还是死死地望着我。从她蹲着的那个角度那样费力地看我,低着头,眼睛却是仰视,这使得她 那双原本十分漂亮的眼睛变得像死鱼般的翻白了。

我心中又增添了一丝诡异的感觉。

与我平行的风忽然打了一个旋,改变了方向。那风从远方疾弛而来,带着刀锋般的呼啸声,穿过小女孩 的身体,满满当当地扑入我的怀中。

那种香气也在一瞬间充塞了我的呼吸系统,温柔宁静的异香,丝棉般缠绕着,让我无法恐惧,却又不能 不恐惧。

随着香气扑来,那女孩忽然尖厉地叫了起来,她张大嘴,下巴上滴答着鲜血,一边对着我的脸大声的惨 叫,一边极其缓慢而笨拙地后退。

她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手指着我身后,一边不间断地尖叫。我感到毛骨悚然,忍不住回头望 去。

身后是安静的楼房,风从地上带起肮脏的白色塑胶袋,没有其他的人。

是什么东西让这孩子如此害怕?

“别害怕,小妹妹……”我试图安慰她,话还没有说完,几条狗一齐朝我扑过来,我见势不妙,转身就 跑。

这些流浪的动物,骨子里不知积蓄了多少对人类的仇恨,它们跑得飞快,一直追着我绕过好几栋楼,最 后,我蹿到了北街繁华的街道上,人们看见我被狗追得紧,纷纷拿着棍棒过来帮忙。那些狗看势头不对,悻 悻地怒吼了几声,便迅速离去了。

我吁了一口长气,这才发觉背后已经被热汗湿透了。当我打电话给江阔天时,手指还在忍不住颤抖,在 手机键盘上留下许多湿漉漉的指印。

简短地将事情一说,江阔天给北街派出所打了个电话,很快来了两个民警,带着粗大的棍子,和我一起 再次走到刚才的那个小区。

当我们回到刚才那个女孩站的地方时,女孩和狗都不见了。在那栋我监视过的楼房前,那几条壮大的狗 也不见了。

似乎所有的流浪动物,无论是猫还是狗,都从这个小区消失了,只有老鼠,还在地洞里不时探出头来, 毫不畏惧地凝视着我们。

他们去哪里了?

我茫然地四望,小区四通八达,任何一个方向都可以逃跑,无法确定那小女孩去了什么地方。

见我十分懊恼,一个民警好心地问:“是这里吗?她逃走了?”

我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指了指楼前的地面:“这里还有血迹,是那女孩留下的。”

两个民警在地上找寻一阵,笑道:“哪里有血迹。”

“这里。”我指着地面,话却噎在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血迹呢?

面前的地上尘土飞扬,什么样肮脏的痕迹都有,就是没有血迹。

难道我找错地方了?

然而那盆仙人球还在原地,仍旧歪斜地倒在我脚下,只是仙人球上没有任何血 点。我抬头看看,没错,的确就是这里,那女孩下巴上淌着血,带着惊恐的神情,一步步后退。

但是血呢?

香气也消失了,风吹得十分猛烈,空气被风带起的灰尘搅得浑浊一片。

我茫然地站了许久,直到民警咳嗽一声,我才回过神来,定定神,指着刚才我所监视的那栋房子:“上 去看看!”

再次来到那间房前,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甚至连声音也放轻了。两个民警也被我感染,采取了同样 的姿态,三个人蹑手蹑脚朝房间靠拢,仿佛三个小贼。房间的门是虚掩的,没有锁上,微微露着一道缝隙, 里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我轻轻敲了敲门,等了一小会儿,没有人回答,便自己推开了门。

房间内依旧弥漫着那种淡淡的馨香,在灰蒙蒙的空气中飘荡。灯亮起来后,骤然来临的光明将室内照得 通透,一切都清清楚楚。

这套房子面积不小,除了客厅、厨房、卫生间之外,尚有五个房间,客厅里的情况先前我已经看见,那 些猫狗虽然不在了,它们的毛发和气味却还留在房间里,地板上梅花爪印斑斑点点,形成一张古怪的图画。

屋内没有人,房间门都是敞开的。

我走进了其中一间房间。

这是一间白色的房间,不仅墙壁和天花板、地板是白色的,连房内的摆设也是一色雪白——雪白的平板 桌,放着一些玻璃器皿,这种场景,倒十分像老王在法医检验所的实验室。

莫非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实验室?我心中微微有些兴奋,在房内仔细搜寻了一番,除了试管、玻璃瓶 之类的实验器具,没有发现其他的东西。

紧邻着这间房的,是一个同样大小的房间,走进去,满满的好几个木头架,架上摆放了许多浅棕色的小 玻璃瓶。这种小玻璃瓶,我曾经在沈浩死的时候见过,当时那玻璃瓶就掉在案发现场。看来我没有找错地方 ,这地方的确跟我们正在调查的事情有关。

沈浩的玻璃瓶上贴着标签,标明了日期和编号,但是我面前的这些玻璃瓶,什么记号也没有,瓶内也是 空荡荡的,并无它物。

这个问题很快在另一个房间里得到了解决。

那看来是一间办公室,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上了锁的铁柜。最重要的是,在书桌上我发现了一叠 便笺纸,上面的笔迹和梁纳言的那叠病人记录显然是同一笔迹。纸上凌乱地写着一些药品的名称,我翻过上 面一页,底下几张纸上,都是一些简单的线条画,笨拙地画着一些人像和动物,看来是小孩子的手笔。

我尝试着打开那个铁柜,凭直觉,我感到那里面藏着一些我们想要的东西。铁柜上的锁十分结实,急切 间打不开,我正想更进一步努力,两个民警之一犹豫着开口了:“江队长没说要撬柜子。”

“是啊,”另一个民警接腔道,“这不行,要是被这房子的主人反咬一口,我们只怕要脱掉这身警服了 。”

他们有他们的难处,我不想为难他们,便要他们给江阔天打个电话,将情况告诉他:“如果他同意撬锁 ,就麻烦你们帮忙撬开。”这个提议他们不反对,立即就打起了电话。我趁这个空档,进入了第四间房。

这是一间儿童的卧室,房间内一张小床上铺着粉红的被褥,窗帘也是粉红色的,床上放着好几个布娃娃 ,椅子上搭着几件女孩子的外套,衣柜里也全是小女孩的衣服——如果我没猜错,这应当是那个红衣小女孩 的卧室。略微扫了一眼,没有发现更多的东西,只在床底下发现一个小木箱,拖出来一看,全是孩子的小玩 意,乱七八糟满满地塞了一箱子,我笑了笑,将木箱原样放好,退了出去。

那两个民警已经获得江阔天的命令,现在正在卖力地撬着办公室里的铁柜子,书桌几个上锁的小抽屉也 被撬开。我等了一阵,铁柜上的锁依旧是纹丝不动,两个民警似乎觉得很没面子,将外套也脱了,衣袖卷到 手肘处,露出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的胳膊,鼓起肌肉努力撬着,那势头是非撬开不可。

见铁柜撬开还需要一段时间,我跟他们招呼一声,走进最后一间房。

那是屋内最大的一间房,四面墙壁和窗户上都蒙着厚厚的帘子,一走进去,眼前便蓦然一暗,什么也看 不清,鼻间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有点像消毒水,又似乎是防腐剂。房间里有一些影影绰绰的影子,似乎是 什么人坐在那里低头沉思,又似乎在缓慢地变形翻卷,间或一点光芒一闪,依稀望见几个巨大的玻璃瓶,可 是有时候望去,又仿佛并不是玻璃瓶,而是一个活着的什么东西,在那里安静地望着我。

虽然没有风,寒气还是慢慢地沿着小腿朝上爬,隔壁房间里传来砰砰的吵闹声,那是两个民警正在对付 那个顽固的铁柜。可是这间房却如此寂静,连光线也那样安静,我自己的血液莫名地快速流动起来,一波一 波冲击着我的血管,在耳边发出擂鼓般的巨响。

我沿着墙慢慢摸索,脚下不时碰到一些硬邦邦的障碍物,无法分辨出那是什么,只觉得冰冷而坚硬,只 得抬脚跨过去。在墙壁上摸索了好一阵子,总算隔着厚帘子摸到了电灯开关,将电灯打开。一盏幽暗的光亮 起来,在房间中央投下一点黄色的光亮。

看清楚房内的东西之后,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股一直在沿着腿部攀爬的寒气,蓦然窜到了头顶,我几 乎感觉到自己的头发一根根竖立起来。

房间中央放着几个半人高的玻璃瓶,瓶内装着满满的浑浊的液体,而在这液体中,漂浮着一只只猫和狗 的尸体。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猫和狗的尸体这样漂浮,仿佛是木头雕刻而成,僵硬地悬在液体中间,毛发似乎还 在缓缓地随着液体的波动而漂浮——而实际上,那玻璃瓶是密封的,那些液体也是静止的。

每只玻璃瓶里至少有三具动物的尸体,它们圆瞪双眼,死不瞑目。因为喜欢动物,我熟悉这些生灵的表 情,从它们张大的嘴和面部肌肉的形状,可以看出,临死前的那一刻,它们经历了极度的恐惧和愤怒。

整个房间里都放满了动物的尸体,一具具尸体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横陈在地板上,穷形尽相,保持着临死 的恐惧。地板上被这样无生命的物体堆满,有的地方是好几具尸体堆积成一座小丘。

不仅仅是尸体,还有许多动物的残肢,古怪地横在地上,断口处延伸出一些形 状可疑的纤维质,粘稠地黏在地板上。我试着将一截狗或者猫的尾巴从地面上拾起,但那尾巴却被纤维物质 牢牢地粘在地板上,仿佛生了根一般,半点拉扯不动。在我的右侧,有一团形状古怪的东西,看起来像一棵 矮小的树,但是又分明是动物的某个部分,在那东西的底部,是一只猫和一只老鼠的头,都大张着嘴、圆瞪 着眼,恐惧万分地瞪着我,而在这头的上面,由一些肉质的东西连接着许多的前肢和后肢,那些肉质的东西 上不均匀地分布着一些细小的黑毛。

到处都是这样的东西!

这个昏黄灯光中的房间,仿佛忽然变成了地狱!

我强忍住一阵一阵涌上来的恶心感觉,小心地绕开脚下的尸体,在房间里绕行着。这些连接在一起的肢 体部分,让我联想到在法医实验室里看到的那两个内脏形成的肉球。既然内脏可以生长成那个样子,那么肢 体具有再生的功能,也不会让我特别吃惊。只是这些肢体似乎没有那两团内脏那么幸运,它们没有被人为隔 离开来,而是凌乱地堆积在一起。我猜想,当肢体再生时,这种导致它们再生的特殊物质,将这些残缺的肢 体联系在一起,成为一个古怪的整体。幸好它们是没有生命的,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给这些东西来下定义。 譬如那个拥有一个猫头和一个老鼠头的家伙,究竟是猫还是老鼠?或者两个头都保留自己原本的特点,互相 撕咬?越想越是可怕,胃里忍不住一阵强烈的翻腾。我慌忙冲出房门,连连呼吸了好几口冷空气,这才觉得 舒服一点。

隔壁房间里忽然传来两个民警的欢呼声,那个铁柜的锁终于被他们打开了。当我冲进那个房间时,铁柜 门已经被他们敞开,柜中的内容暴露在我们三个人面前。

那是一柜的玻璃瓶。

这种玻璃瓶,和第二个房间里的一样,同样的棕色小瓶,同样的透明,只是和第二间房间里不同的是, 这些玻璃小瓶上有小标签和编号——跟沈浩死的时候发现的那个小玻璃瓶一样——然而铁柜里的玻璃小瓶还 有一样东西是前两处都没有的,那就是,在这些玻璃小瓶里,都装着小半瓶红色的液体。

一共大约有100多个小玻璃瓶,汇集在一处,深红色的液体在瓶内闪烁着艳丽的光芒,一长条红色的玻 璃阵列,宛若一道鲜艳的虹。

我的心莫名地一颤。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秀娥对我说过的话——她喝的那种药,是一种红色的液体,散发着奇异的芳香……

这些小瓶都用木塞塞住瓶口,同时用树胶密封,急切间竟然打不开,团团一阵乱转,终于在书桌抽屉里 发现一小片砂轮,沿着瓶口轻轻一划,将树胶的封口切开,拔出木塞。

一缕幽香从瓶口飘出,我又是心头一颤——是这种香,没错,就是这种香,如此奇特,如此浓郁,独一 无二,飘忽不定的芳香,就来自我手中这瓶红色的液体。

同样的香气,给人不同的感觉,在案发现场,这种香气伴随着死亡与恐惧;在那些狗的中间,这种香气 充满温情与安抚;而现在,我却从这种已经十分熟悉的气味里感觉到了悲伤和无奈。这是一种多么特别的香 ,它源源不绝地散发出来,很快便充斥了整个房间。

我将木塞塞好,将小瓶小心收好,准备带回去化验一下瓶内的液体是什么东西。铁柜内的玻璃瓶很多, 无法一次带回,我正在考虑该如何办,门外突然传来剧烈的呕吐声。是那两个民警,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出去,现在又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面色惨白,指着门外,说不出话来。见他们如此情形,我先是一怔,随 即问道:“你们看到那些尸体了?”

他们点点头,又发出几声干呕声。

“打个电话给江阔天,他知道该怎么处理这里的东西。”

在他们打电话和呕吐的时候,我大致数了数铁柜里的小瓶。一共96个,每个小瓶上都有标签标明日期和 编号。最早的日期是在10月23日,而最后一天的日期,则是12月9日。

这两个日期十分值得玩味——10月23日,正是差不多两个月之前,三石村的事情,以及梁纳言医术突然 精进,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而12月9日,则是梁纳言死的日子。

这表示什么?

我将一个小玻璃瓶拿在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坐在椅子上沉思起来。

到现在为止,除了那死去的5口之家,其他的死者,都跟梁纳言有关,郭德昌和秀娥虽然没有和梁纳言 发生直接关系,但是那种令秀娥突然康复的神奇药物,有极大的可能就是眼前这种红色的液体。

而这种红色的液体,显然正是香气的根源。

每次香气出现的时候,都意味着死亡或者痊愈——伴随着死亡和痊愈的,往往又是一系列古怪的事件。

在和江阔天他们讨论时,大家都认为,这些事情,很像是实验的产物,在那个时候,因为三石村的实验 室还未建立,所以这种讨论,并未继续深入。但是现在,眼前的这个房间,有场地,有仪器,还有一些或许 是实验对象的动物尸体,这就证明了关于实验的推测是正确的。

现在我想知道的是,梁纳言究竟在做一种什么实验呢?

显然,这种实验能够让人的基因发生改变,根据已经发生的情况来看,这种实验还能让活着的人疾病得 到痊愈,但是对于死人,则只是保留痊愈的功能,而不是得到生命。

也许从活人身上可以发现一些从尸体上发现不了的东西。

但是到哪里去找那样的活人?

这个问题刚一冒出来,我便忍不住笑了——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到,我岂不是太笨了?

既然梁纳言两个月前医术猛然精进被推断为与这种红色液体有关,那么他的那些神奇痊愈的患者,必然 是喝过这种液体的——而目前我们所知道的死者中,他的患者只有5名,尚有大部分患者还健在,只要找到 他们,也就找到了我所需要的人。

夜晚 - 死亡

等江阔天派来的警察们检查、封锁完实验室,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大家相视 一笑,一起找了个小饭馆解决了午餐,回到公安局,已经差不多四点半了。

江阔天并不在公安局,给他打了电话联系,他叫我赶紧到法医检验所去,据说正在做重要的测试。等我 匆匆赶到法医检验所时,那场测试还没开场。

“要测试什么?”在一大群穿着白大褂忙碌的人群中,我找到江阔天,他满面疲倦之色,坐在一把椅子 上仰头望着我。

“我今天收了七具尸体。”他说,“七具尸体都发生了突变。”

“啊?”

“死者之间互不认识,都是早晨醒来被家人发现死在自己家里的,浑身没有任何伤痕,屋内也没有打斗 痕迹。”他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当然,他们的血全都流失了。”

“啊?”我原本想将自己的发现跟他讨论一番,可是关于死亡的最新消息将我震撼住了,似乎除了惊叹 ,我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了。

“唯一有点不同的是,死者家属反映,他们曾经在家门口看见过狗。”

“狗?”这种动物又出现了,它出现在死者家门口,会与案件有关联吗?

“据说那狗是一路跟着死者从北街回来,在门外坐了一夜,直到早晨开门时才离开。”

“那是什么样的狗?”

“什么狗都有,不过都是流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