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东宫两人都没有再交谈。

  下了轿,陆朝云依旧毫不避讳地握着她的手,领她往里直走。

  一路上,两人收到不少宫女太监的侧目。

  “臣陆朝云求见太子殿下。”

  “太傅。”饱含惊喜的童音从帷幕后传来,然后一个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响起。

  “太子——”他的声音染上一丝惊慌。

  任盈月忍不住抬眼看去,一时睁大了眼怔在当场。

  一道包裹在明黄衣饰中的小小身影,迈着粗短的腿,摇摇晃晃地朝着陆朝云扑来,光看就让人替他捏了把冷汗。

  这便是当朝太子?

  好小!

  恐怕连三岁都不到。这一刻,任盈月突然明白为什么晋安王会起兵谋反。

  “太傅。”太子软软糯糯的声音带着惹人怜爱的撒娇,狐疑而充满戒备的目光落在一旁的陌生女子身上。

  陆朝云在她开口前出声,“这是臣的妻子,左督御史任清源的女儿。”

  任盈月蹙眉。

  “平身。”

  “谢太子。”

  太子抱着陆朝云的脖子好奇地打量她,一双黑漆明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的,让人看了便油然心生怜爱。

  “娘子,你抱一下太子。”

  看着几乎是强塞进自己怀里的小太子,任盈月忍不住又朝始作俑者看去,“相爷——”

  “太子今年尚不足三岁,只有三位皇姐,并无其他兄弟。”

  她眨了眨眼,心中恍然。他的话像是没头没脑,其实已经把太子如今的处境说得十分清楚。

  年幼,无兄弟,太子是当今皇上的独子,如今皇上病重,太子如果有个万一,后果必将无法估计。

  陆朝云又补充了一句。“如今后宫有两位娘娘怀有身孕。”

  任盈月眸光微闪,看着怀里粉雕玉琢的小太子,心中不由得一软。只怕如今想他死的人更多了。

  陆朝云站在她的身边,继续低声说:“太子年纪小,皇后又病重,如今身边除了侍卫与近侍大太监,无人照料。我近日便是留宿东宫陪伴太子,你试着看看能不能帮我照看他一下。”

  她的目光顿时狐疑起来。

  他脸色有些愁苦地叹道:“如今除了皇上、皇后与我,太子不相信任何人。”

  她明白了,皇上皇后皆病重,他又国事缠身,太子当下便落了单。

  可是……任盈月的眉头蹙紧。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呃……太子睡着了。”陆朝云的声音难掩惊异。

  她低头一看。果然,太子在她怀里睡着了!眉头霎时益发锁紧了。

  他终于松了口气。本来没抱太大希望,现在这样实在有些让人喜出望外。

  “如此,便有劳娘子了,为夫还有事要忙,你便在这陪太子吧。”说完,不待她反应,陆朝云直接转身离开。

  太子寝宫内,任盈月抱着熟睡的太子默然无语。她觉得自己好似接到一个烫手山芋,还是个甩不出手的烫手山芋。

  

  “师娘。”

  软软糯糯的嗓音很容易让人心温软,可是,这声音落在任盈月的耳中,却是说不出的无力挫败。

  一个连话都说不太清楚的小奶娃,却是除了皇帝之外,天下最尊贵的人。

  同样,也是最危险的人。

  这几天,试食的小太监死了好几个。

  而且就像陆朝云说过的那样,其他人拿来的点心食物太子一律是不动的,即使太监试吃过,也不会动,总是眨巴着他那双黑漆明亮的眼睛窝在她的怀中,认真又信赖地看着她。

  她想自这泥沼中脱身,可惜那日陆朝云离开后便一直没再出现,可想而知,如今朝局一定非常的乱。

  心中叹了口气,任盈月轻啜了一口水,然后拿着杯子喂太子喝水。

  身处这样危机四伏的地方,即使面对着满园春色也是无心赏玩……

  “老臣参见太子。”

  听到这个不算陌生的声音,她侧目看过去。

  姜太医微微一笑,“见过相爷夫人。”

  任盈月的嘴角顿时细微的抽搐一下。

  仔细为太子号过脉之后,姜太医捋着胡须满意的点头,“太子近来身体调理得甚好,相爷夫人当居首功。”陆家小子把她塞来东宫也算是误打误撞,以她之力护得太子周全不是难事。

  深藏不露,等闲识不破,与那些牛鬼蛇神斗上一斗,倒也不算为难她。

  “这些药夫人留在身边备用。”

  看着他递过来的那只小瓷瓶,任盈月心中了然,什么也没说地收到袖中。

  “老臣还要去照看皇上,先行告退了。”

  “太医慢走。”太子有模有样的点头。

  每当这个时候,任盈月的心绪总是很复杂。明明是个小奶娃啊……

  “长公主驾到。”

  她几乎想长叹出声了,这阴魂不散的长公主!

  双方见过礼之后,太子仍旧窝到任盈月的怀中,看着自己的姑姑不说话。

  长公主的目光直直地落到她身上,含针带刺,口气更是压抑着一股怒火,“你真是好手段,竟然赖在东宫不离开。”

  任盈月微笑不语。

  “以为有太子护着,本宫便拿你没有办法吗?”

  “臣女从不敢做如是想。”她给了她明确的回答。

  长公主脸色一沉,“挑衅皇家威严,你好大的胆子。”

  “臣女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况且也算不得挑衅皇家威严,臣女自认并无哪一字哪一句有违律例或者言辞失当。”

  “你——”

  任盈月云淡风轻地笑着,拿了桌上的柑子剥了,一瓣一瓣地喂着太子。

  长公主看着眼前这一幕,心火越烧越旺,“把太子给我抱过来。”

  随侍的宫女太监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妄动。

  眼见下面的人不敢动,长公主索性亲自动手。

  任盈月没有阻拦,她甚至有些感激她。

  可是太子紧紧抱住她的脖子不肯撒手,随着长公主越来越用力,她几乎被太子那两只胳膊勒得喘不上气。

  “容华你在干什么?”

  长公主身子一僵,抢人的动作顿时便停了下来,缓缓转身。

  在看到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时,面上闪过一抹慌乱,“皇兄,我……我……”

  “咳咳……”任盈月终于得以喘息,捂着脖子咳了起来,眼角余光瞥见陪着皇上前来的那道月白色身影。

  “容华,朕不是说过,不许你到东宫来吗?”

  “皇兄——”

  “你真是越来越任性了,你究竟有没有把江山社稷放在心上?在这种时候,你眼里心里就只有你自己的那些事吗?”

  太子的手轻轻地拍在任盈月的背后,帮她顺气,一双眼在父皇与皇姑之间来回游移。

  任盈月把太子放到地上,然后对着皇上跪下去,声音沉静又坚决,“请皇上允许臣女出宫,臣女多时不归唯恐父母担忧,况且深宫禁苑本不是臣女能久留之地。当知流言伤人,利比钢刀。”

  “师娘——”太子小心翼翼地扯着她的衣袖,脸上泫然欲泣,说不出的可怜。

  陆朝云走过来抱起太子,“太子别难过,没事的。”

  “容华,你还不给朕滚。”皇上龙颜大怒。

  当下长公主大气也不敢出,带着满腹的不甘与羞辱退下。

  

  第六章

  皇上并未对任盈月做出任何答覆,他只是领走了太子。

  御花园凉亭里,便只剩下一对曾经是夫妻的两人。

  陆朝云伸手去扶跪着的人,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他收回手,神色从容地在一旁坐下。

  见四下没了别人,任盈月索性开门见山地问:“请相爷明示,我还要在宫中待多久?”

  他慢条斯理地替自己倒了杯茶,细细品味了几口才慢悠悠地开口,“娘子很想出宫?”

  “很想。”她坦承不讳。

  “其实东宫也不错啊。”

  “好的不一定适合,对我而言,适合才是最好的。”

  陆朝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微勾起唇线,“娘子对我而言就是最适合的。”

  任盈月蹙眉。

  “娘子何必如此拒我于千里之外?”

  “麻烦。”代表麻烦,招惹麻烦,本身也是个大麻烦。

  他不由得失笑,“娘子是嫌为夫麻烦啊。”

  她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相爷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陆朝云难得沉默了半晌,之后噗笑一声,“待到不用待的时候吧。”

  任盈月觉得太阳穴隐隐生疼。

  “太子很可爱,不是吗?”

  “他是太子。”她点明。

  “他很喜欢你啊。”

  “长公主很不喜欢我。”

  “我喜欢娘子。”

  任盈月突然沉默下去,低头垂眸看手中的香茗,仿佛没有听到那一句轻语。

  陆朝云眼神一黯,若无其事地笑道:“这茶有些苦呢。”

  “苦茶清心明目,倒也是好东西。”

  他闻言一愣,旋即微微一笑,“娘子说的倒也是。”

  “相爷还是别如此称呼了吧。”她终究忍不住出声提醒。

  陆朝云神情蓦地一冷,声音的热度也低到冰点,“我说过,自请下堂之事莫要再提。”

  那一瞬间,任盈月不敢跟他的目光对视,莫名觉得心虚,同时背脊有些发凉。她没有对不起他,只是可能……不太厚道罢了。

  她实在是不喜欢麻烦,尤其在经历那么多是是非非之后,而他的身份注定有数不尽的是非,特别是那个纠缠不休的长公主。

  见她沉默不语,陆朝云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下来,“我知道你不喜欢应付那些琐事,长公主的事我自会处理,其他的事你也别多想了。”

  他言外之意她听明白了,正因为听明白了,所以心里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如果没了长公主的事,就只是单纯做他的妻子,她也不是多反感,否则她是不可能让他碰她的。

  偏偏事与愿违,麻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