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说……大概五、六两……”

虽然比起十五两差得还远着呢,但聊胜于无啊!

“就这么点钱,就是给了我,也得打水漂。所以那铺子你一定得盘下来。不但要盘下来,还得越做越大,越做越好!要把我们这个家撑起来!我也会帮你!”

“哥!你帮我什么啊!你得好好温书考取功名!”

“我李宿宸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得很。”李宿宸的声音淡然,目光里的却是无奈。

李晓香明白他的意思。李宿宸的才华是毋庸置疑的,难就难在他的出身,非富非贵。他的文章就是写得再好,只怕还未呈送到判卷官那里,就已经成为了权贵子弟的炮灰。与其这般,不如和李晓香联手做个像样的生意,攒足了资本,一锤定音!

“可是爹那里……”

“爹……唉,如今我们家岂止是那十五两要不回来。爹的同窗向都城里的银楼佘款,替他做担保的正是爹!”

李晓香有种晴天霹雳的感觉。那个败类捐款跑了,还欠了银行钱!他爹好死不死又是担保人!也就是说还钱的变成他们家了?

“那人渣……欠了银楼多少钱……”李晓香很到牙痒痒。

“一百两。”李宿宸叹了口气,“这些年,我替人捉刀,倒是攒下了四、五两银子。我给了爹,让他明日带去都城里的银楼,看能不能宽限还款的日子。否则……爹只怕要有牢狱之灾……”

李晓香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她知道李明义是个好人,真正的君子……

但他也天真。他将其他文人也想象得如他一般美好。

看起来迂腐,却最重情谊,所以这一次才会被情义所累。他哪里会想到自己一直教书育人两袖清风的友人竟然会欺骗自己呢?

“店铺的事情先放一放吧。明日娘亲与江婶要一起前去飞宣阁,如果我们新制的东西,那些姑娘喜欢……再挣上个十几两没有问题。但是凑出上百两……”李晓香细细思索着,想起上一次她将香露卖给柳凝烟与沈松仪,她们对香露的喜爱,再加上香露又是消耗品,“不是凑不出,只是少说需得两三个月!”

到那时候,连李宿宸的乡试都过了。

爹是决计不能因为这狗血的担保而受牢狱之灾。不然,不说整个李家的温饱都成问题,有个入过牢狱的父亲,李宿宸的前途也算玩完了。

说到银楼……

“哥——是哪家银楼?”

“楚氏银楼。”

这还是李晓香第一次从李宿宸的眼中看到一丝不情愿。看来她家老哥还是对楚溪十分介怀啊!

“楚氏银楼……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怎的事事都能与楚溪沾上边呢!

“你要去求楚溪吗?”李宿宸皱起了眉头。

“不过一百两银子而已,又不是还不起!”李晓香对自己的生意还是很有信心的,“我去请他宽限几日,又不是欠着不还。况且就是我不说,用不了多久只怕他也知道了。”

李晓香放下碗筷,走向屋中,李宿宸跟在她的身后。

此时,不知道王氏对李明义说了什么,只见他猛地拍桌而起,一脸怒不可遏。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王氏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般反应,脸上的神色淡然的很,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十分平缓,与李明义的愤怒对比鲜明。

“我说,我与晓香这几个月做香脂生意,攒下了五、六两银子,你明日且拿去还与银楼。

“五、六两银子!你们卖香脂才几个月能挣五、六两!你们从哪里习来的这一套!这样的银子,我李明义不要!”

紧接着,李明义又引经据典,说了一大段文绉绉的话。大意是这五两银子多半是不义之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之类之类,痛斥王氏身为母亲,不但没有教好李晓香,还带着她去做贩夫走卒的营生。

站在李晓香身后的李宿宸叹了一口气。

一把火在李晓香的胸膛里猛地烧了起来。

“爹,在你心里娘亲是唯利是图的人吗?”

李晓香忽然高喊出声。正抑扬顿挫批判着王氏的李明义忽然哽住了。

王氏起身,皱着眉朝李晓香挥了挥手,“丫头,这里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了?”

李晓香挡在王氏面前,一双澄亮的眸子瞅着李明义。

她知道现在是他父亲自尊心最为受挫的时候,在这个时候母亲向他坦白她们在做生意的事,有点逼李明义接受的意味。

但如果不趁着现在,李明义只怕会成为李晓香她们香脂生意最大的阻碍。她可以被世上所有的男人指责,唯独她的父亲不可以。

“爹方才也说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与娘亲制作凝脂香膏送到都城中买卖,与村民们背着种好的米和菜上都城里买卖有何区别?”

“天壤之别!”李明义见李晓香也出来与他理论,不由得一股怒火窜上头顶,“村民们每一颗菜,每一粒米,皆是汗水!你们倒腾些瓶瓶罐罐就谋取了如此暴利,实在不该!”

“我明白了!在爹的心中只有种菜锄禾才叫劳作!我与娘亲每日背着竹篓上山摘菜新鲜的花草不叫劳作!娘亲为了提取花草中的精华,每日在灶前烟熏火燎不叫劳作!我为了给客人们制作出最有效果的凝脂挑灯夜读各类医书药典就不是劳作!每日背着十几个瓶瓶罐罐顶着夏日的烈阳前去都城,汗流浃背就不是劳作!照爹你的说法,你寒窗苦读数十载教书育人,未留下一滴汗水,你所挣来的钱银也是取之无道!哥哥他日就是考取功名所领取的俸禄更是如此!”

只听见“啪——”的一声,李明义一巴掌扇在了李晓香的脸上。

“晓香!”王氏起身赶紧将李晓香拉至身后。

李宿宸在瞬间挡在了李晓香与李明义之间。

李晓香半张脸火辣辣的疼,耳朵里嗡嗡直响。

李明义也愣住了。他以前也冲李晓香挥过藤条,但也未曾真的打下去。这还是第一次。

“爹……”李宿宸欲言又止。

王氏不再言语,只是拉着李晓香走出门去。

屋子里只剩下李宿宸与李明义。李明义颓然地坐下,眼神呆滞了起来。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般无用的男人。赵云兰与泰安夫妇前来拜访,当赵云兰说起自己头上的头油时,李明义虽然不屑这些东西,却止不住担心妻子怪他这么多年连一罐像样的头油都没有给她买过。当金三顺带着那么多的厚礼上门提亲时,对方的铜臭味也让他嗤之以鼻,但当金三顺毫不委婉的提起李晓香如果再嫁给一个书生会过怎样的生活时,李明义的挫败难以言喻。若不是妻女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无颜在家中待下去了。

“她们母女买卖凝脂香膏……你是不是也知道?”

良久,李明义才开口问。

李宿宸点了点头,“爹,娘与晓香的每一分钱都挣得清清白白。在爹的心里,兴许只有读书才是最贵重的。所以当女儿家的香脂香膏竟然比读书人还挣钱的时候,爹心中顿觉不快。”

祖祖辈辈寒窗苦读,在李晓香母女的凝脂香膏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家中的顶梁柱,可今日才知道,他的妻女就是离了他也能过得很好。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晓香做不来女红,却能倒腾这些瓶瓶罐罐的,都城里还有那么多百姓喜爱她做的东西,她本觉得自己终于有一技之长,却被爹全然否定了。她心中应当很难过吧。”

李明义冷静下来之后,心中也对李晓香涌起一抹愧意。

那是他的妻女,就算她们去做买卖了,以他对她们的了解,也不该怀疑她们挣的钱是投机取巧所得。

只是,做买卖……李明义心中还是接受不得。

“你……去看看你妹妹……若是严重,便带她去看看郎中吧。”

这顿晚饭不欢而散。

当李宿宸出了屋子,就看见李晓香与王氏坐在老槐树下。李晓香被王氏搂在怀里,哭得都打嗝了。

她活了两辈子,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扇耳光!李晓香那个气啊,一口血都快喷出来了。

“你这孩子也是。那是你爹啊!你那番话得多伤他的心。”

“可我不说……你与哥哥会对他说吗?他守着他的文人尊严,家徒四壁能吃吗?我们挣干净钱良心钱也要被他如此批判,古来圣贤是这么教他的吗?”

李晓香嘴巴里都是一股铁锈味。现在肚子饿的咕咕直叫,晚饭也没吃了。

“娘,晓香说得没错。你与爹爹十几年夫妻情谊,我又是爹爹悉心教导多年的儿子,若是我们中任何一人说了方才那一番话,只怕爹爹都承受不起。但晓香毕竟年纪小,又是女儿家。一个巴掌若能换来爹爹的理解,也算值得了。”

值得你妹啊!被扇了耳光的是我!

李晓香真想在李宿宸的脸上踹上几脚。

“娘,你明日可有空闲?”

“明日我答应了江婶陪她去飞宣阁。今日我们新制了好一些东西。现在你爹欠下银楼一百两,如果我们带去的东西能都卖掉,兴许能赚上十几两。”

“既然如此,晓香,明日你同为兄去一趟楚氏银楼吧。以爹的性子,他与银楼只怕谈不妥当。我们先将家中的十两银子带去还上,至少要让银楼看到我们还钱的诚意。无论如何,绝不能让银楼将爹送去衙门。”

“实在不行,就只能将这祖屋卖了,把钱还上。”王氏下定决心,“只怕你们的爹还转不过这弯儿来。”

“娘也不必将事情想得这么糟糕。你不是说了吗,运气好,你和晓香能从飞宣阁赚上十几两银子。”

李晓香气鼓鼓地哼了一声,“如果这辈子都像爹一样,守着圣贤书过活,他自以为清高洁义,却被另一个读书人给坑了。反倒是我和娘这样做小生意的,没坑过别人。也不是他读书人就高人一等!这会子他若真是进了衙门,可情好,娘要被人指指点点,我这辈子也甭想嫁人,就连哥哥你只怕连乡试都参加不了了。爹爹总想要出尘脱世,可他也不想想,他就身在尘世之中。没有面包哪里来的水仙!”

王氏皱起眉头,“面包是什么?关水仙什么事?”

“错了,是没有窝窝头,哪里来得水仙!”李晓香摸着自己被打肿的脸,心想明日她能消肿吗。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王氏摸了摸李晓香的脑袋,心想这丫头怎么老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晓香的意思当是只有吃饱穿暖生活无忧,才能追求思想上的境界吧。”

李晓香用力点了点头。

站在门口的李明义吸了一口气,垂下首来,双脚宛如灌了铅一般一动不动。

翌日,王氏早早起了身,替李晓香熬了粥。这丫头半边脸还是有些肿,喝着粥时也哼哼唧唧的。

第50章

喝完粥,李晓香便跟着李宿宸出了门。李宿宸的身上还带着家里的十两银子。

待到他们离了家,李明义却走到了门口。

“明义,你要去哪里?”王氏有些担心地跟了上来。

“他们都是半大的孩子,你让他们带着十两银子进都城,若是出了事如何是好?况且欠了银楼的是我,岂能让儿女出去顶缸!”

说完,李明义就行了出去。

王氏见他没有再提十两银子的由来,也略微松了一口气。

过了不久,江婶来找王氏了。两人前往都城的路上,王氏也不多加隐瞒,将家中事说给了江婶听。

“嫂子,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们多做些凝脂香露,卖了之后先将欠下银楼的还了!李先生就是人太好,以为世上每个人都似他一般才会着了道!”

“妹子……我也不好让你白陪着我跑这一趟,实在是……”

“嫂子!你这话说得就见外了!之前晓香将赚来的钱分给我的时候,我和老秦都觉着给的太多了!现在你们遇上了困难,我们岂能袖手旁观!都城里的飞宣阁,嫂子又不熟!而且老秦也种了好些菜,根本不愁钱用!先解决了李先生的事再说!”

王氏听江婶这么说,是即感激又有歉意。

再说李明义虽然出了门,但他昨日才扇了李晓香耳光,不知如何缓和父女间的紧张,只得远远跟在李宿宸与李晓香的身后。

一路上本就人不多,李宿宸朝李晓香使了个眼色,李晓香一回头就看见了远远跟着的李明义。

“不和爹说说话?”

“说什么话?我脸肿了,说话疼。”李晓香的气还没消呢。

李宿宸好笑地摇了摇头。他们走了一半的路程,李晓香便累了。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以手背扇风,李晓香别过头装作看不见李明义。

李宿宸无奈,歇息了片刻之后,带着李晓香继续赶路。

到了楚氏银楼的门前,李晓香露出惊讶的表情。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古代的银楼。且不说楚氏银楼的牌匾高高在上,那几个字还烫了金,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听说这几个字是大夏开国皇帝的御笔亲书。这若是放在现代,不免被人说庸俗土豪。但牌匾上的字迹笔力十足,金衣也镀得平滑精细,高贵雍容。

这里当是楚氏银楼的总号,出入人流不息。

经常看到店铺掌柜、老板模样的人物进出。饶是他们再有钱,入了楚氏银楼也得放下身段,好声好气地与大堂中的掌事们倾谈。

李晓香甚至还看到镖师们押着成箱的银子入了内库。而大堂之中,有十几个小间,每个小间都被铁栅栏拦截成两边。里面是收银和出银的伙计。而外边则是正在存取银两的客人。

李晓香傻了,楚氏银楼实在太现代化了吧?这些小间不就是银行窗口?这些铁栅栏不就是防弹玻璃窗?只不过古代没有枪支弹药,但是被这些铁栅栏隔开,就算有人动了歹心,也无法抢劫银楼了。而那些镖师就是现代的押运公司,那些指引来往客商办理业务的不就是大堂经理和理财经理了吗。至于楚氏银楼的金库,李晓香现在都怀疑该不会还有保险门吧?

这时候,一位年轻的掌事行到了李晓香与李宿宸的面前。他们的衣着明白着与那些大老板不同,但迎上来的掌事却满脸堆笑,不似恒香斋的掌事那般虽然有礼但却疏离。

“哟,这位公子小姐,怕是第一次来我们楚氏银楼吧?是兑银子呢?还是存银子啊?”

李晓香想到李明义是给人做担保才欠下一百两银子的债务,这相当于担保贷款吧?该不会楚氏银楼里还有信贷经理?

李宿宸言简意赅地将他们的来意说了,对方的笑意不减,只说请他们去内里商量。

李晓香和李宿宸正要跟上去,李明义却来到了那位掌事的面前,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道:“在下乃他们二人的父亲。签字画押的是在下,此事不能让两个孩子来解决,在下必得在场。”

掌事点了点头,将他们引了进去。

李晓香心中这才畅快了一些。至少她老爹不是一个没有担当的人,虽然李晓香担心以李明义的性子能不能低声下气地与银楼协商,延长一百两的归还期限。

这是梨花木隔出来的小间,每个小间里都摆着茶几藤椅。虽然他们是欠钱的那一方,楚氏银楼却对他们客气有礼,连茶水都奉了上来。杯中只是最普通的绿茶,但李晓香却觉得楚氏银楼能发展到今日,除了依靠皇恩,更与他们的待人处事之道息息相关。不因权贵而逢迎,不以清贫而冷落。

掌事找出了当年的契约,白纸黑子上除了李明义那位同窗好友的名字与指印之外,担保人那里不但有李明义的姓名也有他画的押。

李宿宸接过契约,细细看来。楚氏银楼的契约列得清楚明白,毫无歧义。

“事情是这样的,去年签下契约向贵号借了银两的宋修……已经失踪了……契约上还款日已过半月……”李明义顿了顿,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哦,所以李先生是来替宋修归还欠银的?”那位掌事取来算盘,七下五除二算了算,“加上这半月的利钱,一共是一百两又二十三文。”

果然,逾期还款有利息。而且利息还不少!

李明义的手腕抖了起来。李晓香知道他不是因为害怕还钱,而是被气的。他李明义一生清白,连一个鸡蛋都没欠过。会有今日,皆是因为对友人的信任。

李晓香吸了一口气,按住了李明义的手背。李明义看向李晓香,发觉自己十三岁的女儿表情平静,眼中没有一丝动摇。

而李宿宸放下契约之后,镇定地开口道:“这位掌事,我们前来就是为了归还这一百两的。只是我们是普通人家,一时之间拿出一百两实在困难,所以先来还十两。余数在半年内还清,掌事觉得如何?”

“这……也不是不可。但逾期之后的利息十分高昂,每逾期一日,你们就要多归还一分……”

“那就三个月,如何?”

李宿宸也希望此事能早日了结。

那位掌事又取出算盘,根据契约上的利息算了起来。

“除了一百两,你们还得付二十多两银子的利息。”

李晓香愣住了,“二十多两?”

“其中七两二百文银子,是宋修应当还的利钱。”

李晓香一听,百分之七点二的贷款年利放在现代也算合理。

“剩下的是根据契约逾期未还款的利息。”

掌事这么一说,李晓香明白这就是所谓的逾期罚息。果然罚息就是高!

“二十两……”李明义的脸色开始发白,也就是说他们带来的十两银子才刚还了宋修的利息!

这可是他儿女辛苦挣来的钱啊!

“这位掌事,可能通融通融?一百两我们凑起来已经十分不易,更不用说二十两的利钱了。如若我们没有诚意,也不会亲自来银楼与阁下商谈此事。”

那位掌事为难地皱起眉头,叹了口气道:“如若逾期一个月未来归还本金及利息,按例我们是可以将李先生送去衙门的。我看你们的谈吐,也知道你们并非一般市井小民,都是明白事理的读书人,我也想帮着你们……但这也不是我能做主的。”

“那就劳烦阁下与管事的求求情!李某的儿子就要乡试了,李某万万不想自己的过错影响他的前程!”